黄 晴
(中北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51)
创意写作,总是让人不自觉地把焦点放在“创意”二字上,一味地去创新、突破,追求与众不同。然而,创意写作理论非常重视的就是成规,认为二者之间存在着辩证关系。“文学作品以族群也就是以类型的方式而生存,乃是文学史的一个客观事实。”[1]“古今中外,小说向来多以类型形态存在。即使所谓‘纯文学’的小说,一般它们也可以纳入到某种小说类型之中;如果创新到极端一点的,也难以摆脱为某一类型小说‘开先河’或‘领军’成为代表作的结果。”[2]这个发现或许让那些认为“文学是全然独创”的人有些不适,但如果我们足够诚实,直面并接受这个事实,也会让我们受益:“优秀的作家在一定程度上遵守已有的类型,而在一定程度上又扩张它。总的说来,伟大的作家很少是类型的发明者,比如莎士比亚和拉辛、莫里哀和本琼生、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他们都是在别人创立的类型里创作出自己的作品。”[3]46巴赫金指出:“体裁中保留的陈旧成分,并非是僵死的而永远是鲜活的;换言之,陈旧成分善于更新。”[4]140创意写作强调个人独创性,但是更强调传统、成规是独创的前提。
成规之后的创新,无疑有助于提升创作者的技艺,因为他们是带着镣铐跳舞,如果能超越期待,对创作者和受众是双向提升。而作为受众,已然被类型成规培养的口味刁钻,既没有精力接受全新,又不甘心一成不变,所以就想着“幸灾乐祸”地看创作者如何表演。所谓创新,就是反类型反套路,有了套路才有反套路。中央美院的前院长靳尚宜老先生说过,没有创意就不要从事艺术。大师都是在类型或传统的基础上进行突破的,哪怕是一点点,都是收视率颇高的电视作品,票房大卖的电影,无一不是创新和成规的博弈。
叔本华说过,人们最终所真正能够理解和欣赏的事物,只不过是一些在本质上和他自身相同的事物罢了。影视艺术的魅力就在于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丰富观众切身体会的同时又能满足人们的价值认同”。故事能够让观众产生共鸣的重要的条件之一就是故事情节在观众的经验把握之内。[5]282所以,在欣赏影视作品的时候,完全陌生的故事无法让观众全情投入;而类型化的故事又会让观众失去看下去的耐心。如此这般,既要熟悉又要有新的元素加入,类型之下的反成规就显得尤为重要。
“主旋律”这个概念本指一部音乐作品或乐章的旋律主题,后引申为文艺作品的主要精神或基调,小平同志曾说:“一切宣传真善美的都是主旋律。”作为影视作品中的“主旋律”概念提出于 1987年,是指能充分体现主流意识形态的革命历史重大题材和与普通观众生活相贴近的现实主义题材的影视作品,弘扬主流价值观,讴歌人性人生。这其实是和一直以来影响着中国文化发展的“文以载道”的传统思想一脉相承的,只是随着中国电影的发展,这个“道”幻化成了“主旋律”。当时广电部电影局局长腾进贤正式对全国电影创作团队提出的电影发展方向,1989年的《开国大典》成为主旋律电影的标志。
之后一大批主旋律作品,都走着共同的观照之路——大历史、大情怀、大事件、大人物,也正因如此,允许虚构的空间非常有限,至此艺术的想象力、创造力无施展之空间。文艺复兴时期有这样一种观点:历史不能违背史实,但是诗人却不然,他借虚构来模仿辉煌的事迹,不是按照他们实有的样子,而是按照他们应当有的样子。这恰恰说明了史学家和文学家艺术家的区别,史料和文学艺术之间的纽带是历史精神的本质。所谓历史正剧、主旋律作品,难道一点儿虚构都没有或者不允许有吗?文学作品、影视艺术真正要做到的是,不能复制教科书,而是必须在真实历史的基础上充分融入编创者的主观感受,从而进行艺术化的重构。如此,才会使观众产生代入感和情感体验。正如著名编剧钱林森先生所言:“把史料里的东西都摘过来,扔进一个搅拌机里搅拌后,再用它捏出一个个新的任务形象和特定事件来,虽然与记载中的人和事原貌不一样了,但DNA一定能达到99.99%的相似度。”[6]用戏剧化的故事诠释历史,这个故事就是历史“应当有的样子”。
主旋律是献礼片的灵魂,献礼片是主旋律作品呈现的绝佳方式。当文艺遇上商业,二者交织奏响主旋律,献礼片无疑探索出一条新路。《我和我的祖国》所有故事源自历史,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七个单元故事,七位导演,风格迥异,其中不乏深谙市场化创作的手法,但是他们并没有在各自的片段中炫技,而是踏踏实实地讲贴近普通人的好故事,逐步摸索出一种能让主流文化和主流观众共享内容的方法。[7]《相遇》单元把大爱放在爱情故事中,《夺冠》单元以孩子的视角和行动诠释女排精神的影响力,《你好北京》单元主角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的哥”。对大历史、大事件、大人物的教科书式的还原,逐渐演变为对小人物的观照和诗意化的表达。2019年国庆档三大献礼片无疑是成功的,在保证尊重历史的基础上,打造历史故事;充分运用商业化手段,启用大导演和极具市场感召力的演员,真正做到了主旋律的商业化,再次证明艺术和商业二者可以兼得。新世纪的献礼片让主旋律作品走下神坛,不再高高在上,“板着面孔” “端起架子”,重视普通人的艺术化表现和正常的生活逻辑,年轻观众提起主旋律电影不再反感。
类型片,自好莱坞诞生以来,遍地开花,各成气候。这是电影艺术发展成熟的标志,也是商业化运作的成功,更是市场选择、尊重观众的结果。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逢十年毕必大庆,电影艺术以自己的方式铭记这些时刻。献礼片,由此诞生,既符合电影发展规律,又充满了中国特色。中国献礼片的历史可以回溯到1958年夏天,中央决定由周恩来、邓小平组织文化部和长春电影制片厂、上海电影制片厂、八一电影制片厂等拍摄十部影片,作为建国十周年的献礼。由于是首次提出“献礼”的概念,所以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周扬对创作没有给出太多的限制,只是提出了“三好原则”,即内容好、风格好、声光好。[8]
创意写作体系中有一个观点是“主题先行”,这其实和主旋律作品的创作不谋而合。主旋律不同于商业化的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歌颂什么、批判什么、为什么而创作,都已经定了调子。献礼片正是典型的主题先行。如果一定要给献礼片一个定义的话,那就是为纪念重大节日而拍摄的且一定要在这些纪念日上映或播出的电影或电视剧作品,主要以歌颂党、祖国和人民为主要内容,回望历史或充分表现当下人民群众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用独特的影视艺术形式展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道路上的奋斗与成就。
新中国成立第一个十年的献礼片为之后三十年的主旋律献礼片明确了创作方向和形式,一种是树立英雄模范人物,用艺术的方式塑造伟大的榜样,另一种范式则是重现重大历史事件,纪念历史瞬间。其实前三十年的这些电影精品已经远远超出了献礼片的范畴,或者可以把它们称作献礼片的先声之作。直到1989年—1999年,这十年是我们所熟悉的献礼片的开端,尽管还是围绕大人物、大事件,但是展现出的是一种大气磅礴的史诗范,如《开国大典》《开天辟地》《大决战》等。这就是饶曙光先生所提出的献礼片1.0时代。之后每十年,献礼片就会迭代更新,《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建军大业》开启献礼片2.0时代,建国七十周年,《我和我的祖国》等三部作品已然进入献礼片3.0时代。[8]分水岭就是,献礼片3.0时代之前的创作都是“尽可能按照历史记载的节点和官方认定的结论,字句必纠地去结构故事,组织剧情。……也是主旋律的主流形式。”[7]而现在,扩展了大事件、大历史进程中更多鲜为人知的事件和小人物,在忠于史实的基础上考虑到了艺术的虚构和想象。这其中不变的是历史精神,也就是说艺术虚构并不意味这脱离历史或民族主流价值认同,而是一种戏剧化重构的艺术效果。以至于每逢国庆档,影院就会出现门庭若市、场场爆满的景象,上场的观众还未散尽,下场的观众已然拥在门口准备先行入内。
在影视艺术中,对于英雄形象的诠释,改革开放之后就有了很大的改观,摒弃了文革时期的“三结合”,真正使英雄走下神坛,还原成一个真实的人,刻画了人物的多面性和复杂性。所以,《我和我的祖国》的七个小故事中,主人公都是社会中的普通人,这并不是先例。但是,它的创新之处也正在于此,1.0时代的献礼片依然把重大历史事件和英模人物作为叙事的重点,即使到了2.0时代,尽管“《建国大业》开创了商业语境下的模型——‘伪片段情境再现’加上‘大事记’的时序方式,加上内在论述逻辑的戏剧性冲突,没有人物的真正塑造,或者说无法诉求真正的人物问题”[9],并且实行的是群体明星化,但是《建国大业》等三部作品也依然是把重大史实和历史人物作为主角。
昭示着献礼片3.0时代到来的《我和我的祖国》,把历史真正变为背景,用史实搭建起舞台,轮番上阵的是一个个鲜活的普通但是不平凡人,因为他们是一个个我们的缩影,真正历史的缔造者。也正因如此,才能激发起观众的,特别是年轻观众的共鸣,燃爆整个国庆档。
《我和我的祖国》第二个亮点仍然是套路之下的突破,那就是如何设置悬念。雷蒙·凯南在《虚构叙述作品:当代诗学》中提出“本文如何吸引读者继续阅读?”[10]147答案就是悬念!而影视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同样面临够如何不断地吸引观众的问题,让主人公遇到典型环境时,观众能够对他的命运产生关切、对情节的走向产生好奇,这就需要制造悬念。悬念的产生则需要陌生化的效果。
无论是直接经验还是间接经验,都告诉我们新中国的成立大典如期顺利举行,香港回归顺利实现……这些既成事实都让观众没有了期待感,观赏效果无疑会打折扣。所谓悬念的陌生化,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试图去挖掘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前夜》和《回归》两个单元,都是在时间上做文章。国庆大典,毛主席按动电钮,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原来背后有着如此动人心魄的经历,设计师林治远克服了怎样的困难,保证了国旗的顺利升起。这一切是我们不知道的,当你思考是否是艺术的想象的时候,影片中插入了纪录片的片段,站在毛主席背后的正是他!无独有偶,《回归》这一单元,国威的展现聚焦在五星红旗一定要在0时0分准时升起。历史通过电视荧屏告诉我们,1997年7月1日香港平稳过渡。但是电影艺术通过它独有的镜头语言再一次让既定历史充满了悬念。在0时0分即将到来之时,画面分屏展示手表特写,音效只出现钟表的滴答声,声画的完美统一,让观众屏住呼吸,注意力高度集中。不仅如此,升旗手朱涛的微颤的手部特写和一组幻觉镜头,加剧了戏剧性,唯恐出现观众不了解的任何纰漏。这是电影艺术的力量,这是献礼片通过镜头语言所做的一次类型化的突围。惊喜感动一波接着一波,在国旗升起的时候国歌奏响,这是成规,是不可撼动的,国威的“硬气”在这一刻冲出人心,观众松一口气;但是如何体现这部影片的整体风格——普通人的故事、普通人的情感?国歌之后紧接着便是罗大佑唱响《东方之珠》,一刚一柔,刚柔并济,那么的和谐,那么的直击人心,观众的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东方之珠》简直是神来之笔,似乎没有比它更合适的。
文学是农耕时代的产物,当人类已然迈入影像时代,文学(小说),姑且不去评判它是无奈之举,亦或是积极寻求拓展生存空间,开始和影视联姻,方兴未艾。而优秀的影视作品也需要借助文学的力量用镜头语言完成故事的表达,由此开启了“大文学”“大写作”的概念。献礼片作为独具中国特色的类型片为世界电影贡献了重要的一笔,面对渐行渐远的历史,面对愈发年轻的观众,编创者真正需要思考的是如何用他们喜欢的方式讲述那些久远的故事。希望影视作品创作真正能带着创意的理念,从教科书解放一点儿,从类型化突围出来,让艺术创作者们找到能展开想象和虚构的创作空间,在即将到来的建党一百周年,甚至到建国一百周年之时,我们的献礼片能进入4.0、5.0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