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胜高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左传》载会盟之事,多于“某丘”进行,叔向言其用意在于“昭明于神”[1]2071。会盟所要昭示之神为何?丘何以成为昭明于神的场所?这就需要我们从上古文献中考察丘何以被神化而成为诸侯会盟之所,并对会盟之礼进行分析,探究会盟于丘的祭祀性质。若能从一个微观的视角来分析诸侯会盟的礼制用意,对上古祀地之礼、神地之道进行更为细致的考察,明确早期中国礼制形成的一个细节,必将有助于深入理解上述问题。本文试论之。
在上古文献中,丘作为先民躲避洪水进而繁衍生息的场所,成为天地提供给人类的庇护之地,也成为传说中天帝往来人间的通道和神灵居住之所。郑玄在总结周之祭祀系统时言:“天神则主北辰,地祇则主昆仑,人鬼则主后稷。”[2]790其中的地祇主昆仑,是言上古时期形成了以昆仑神系为祭祀对象的祀地之礼。
昆仑,原本用于形容丘上之丘。[3]2616《尔雅》曾言:“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为融丘,三成为昆仑丘。”在巫系文本中,却被视为西土的最高丘,是掌管西土的西王母居住之所。《山海经·大荒西经》言: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4]344
《山海经》西山系统所描述的昆仑丘,实际是大山之中的高峰,其上有西王母居住。从《山海经》所提供的材料来看,其层峦叠嶂,高峰耸立,物产丰富,实际是西土众山之首。在《山海经·西山经》系统中,昆仑丘则被视为天帝往来人间的通道: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有兽焉,其状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蝼,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蜂,大如鸳鸯,名曰钦原,蠚鸟兽则死,蠚木则枯。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已劳。河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是多怪鸟兽。[4]42-43
《山海经·大荒西经》对昆仑山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的笼统描述,在《山海经·西山经》做了更为清晰的界定。其名陆吾,职能是“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郭璞注:“主九域之部界、天帝苑圃之时节也。”其掌管天下九域及其时节,受职于帝而掌管天下时节变化之神。其中的鹑鸟,司帝之百服。百服,一云百事,即天下之事。郭璞注:“服,器服也;一曰,服,事也。或作藏。”百藏,郝懿行云:“或作藏者,百藏,言百物之所聚。”[4]43鹑鸟乃掌管天下万事万物之神。在这样的视野中,昆仑丘成为天帝统治下土的场所,故云“帝之下都”。
在《山海经》中,昆仑丘被作为西土的地理基准进行空间建构,这是就昆仑丘的神圣性而言。在历史与神话的描述中,昆仑虚则被视为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因而成为重要的地理标识:
昆仑虚在其东,虚四方。一曰在岐舌东,为虚四方。[4]183
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戈。[4]184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4]258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4]267
昆仑虚南所,有泛林方三百里。[4]274
国在流沙中者埻端、玺〈日奂〉,在昆仑虚东南。一曰海内之郡,不为郡县,在流沙中。[4]282
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苍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仑虚东南。昆仑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4]283
丘是由山形而自然形成的地貌特征,昆仑丘是对昆仑自然地理特点的陈述。虚是由人类生活而形成的遗迹,昆仑虚则是对其人文地理特征的描述。《山海经》对昆仑丘的描述,更多侧重于山川的自然神性;对昆仑虚的描述,常常与人类历史的进程相联系。
在《山海经》中,昆仑丘、昆仑虚被作为西土的的地理标识,由此成为昆仑神话系统建构的地理基点。《淮南子·地形训》记载了经过夏商周三代不断增益完善的昆仑结构:
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琁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河水出昆仑东北陬,贯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赤水出其东南陬,西南注南海丹泽之东。赤水之东,弱水出自穷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绝流沙,南至南海。洋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扶木在阳州,日之所曊。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九州之大,纯方千里。[5]322-330
在这一文本系统中,将大禹“降丘宅土”的历史性描述,与“昆仑之丘”的巫系文本进行了糅合,更为细微地记述了山的高度、丘的布局、帝的宫室、水的走向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天地运行秩序,形成更加精确的昆仑丘虚的文本表述。而发源于昆仑的丹水、河水、赤水、洋水,被视为帝之神泉,可以调和百药,融合万物。
《淮南子》所记述的作为地之最高者的昆仑丘与天帝所居之天的结构,共分为三层:一是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摆脱了人间的生死局限;二是悬圃,登之乃灵,可以通灵而能呼风唤雨;三是太帝所居,登之则可以成神。天地之间的三重距离,不是简单的空间存在,而是神异性的差别,由此形成了天地之间的空间建构。在这样的视觉中,扶木为太阳升起的地方,若木为太阳降落的地方,建木为太阳最高的地方,三者成为时间运行的节点。昆仑丘虚不仅解释了天地运行的基本秩序,而且阐释了受天帝节制的众帝往来天上人间的通道,在建木根植的都广。
《山海经》大量记载人间帝王死后所葬之地:
狄山,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吁咽、文王皆葬其所。[4]187
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4]310
务隅之山,帝颛顼葬于阳,九嫔葬于阴。[4]220
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丘方圆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4]353
甘果所生,在东海。两山夹丘,上有树木。一曰嗟丘。一曰百果所在,在尧葬东。[4]224
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4]385
在《山海经》中,人间帝王所葬之地或在名山中,或在高丘上。其所葬之所皆“爰有文贝、离俞、〈丘鸟〉久、鹰、贾、委维、熊、罴、象、虎、豹、狼、视肉”之类的珍禽异兽,皆为物华天宝汇聚之所,以此表明名山、高丘的神性。
昆仑丘作为天帝往来人间的通道,人间帝王去世之后配祀于天帝周围,形成天帝祭祀系统。而已经成神的人间帝王正是通过建木往来于天地人间。这样便形成了昆仑神话的基本建构,一是天帝作为天之掌管者,人王生前作为一方土地的掌管者,死后葬于四方,其作为某方地祇,协助天帝治理天下土地,进而形成五方帝的祀地系统,成为周代的天地众神。
《周礼·春官宗伯·大宗伯》载天地四方之祀:“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2]762在郑玄看来,祀地之礼源自对昆仑神系的祭祀:
此礼天以冬至,谓天皇大帝,在北极者也。礼地以夏至,谓神在昆仑者也。礼东方以立春,谓苍精之帝,而太昊、句芒食焉。礼南方以立夏,谓赤精之帝,而炎帝、祝融食焉。礼西方以立秋,谓白精之帝,而少昊、蓐收食焉。礼北方以立冬,谓黑精之帝,而颛顼、玄冥食焉。礼神者必象其类:璧圜,象天;琮八方,象地;圭锐,象春物初生;半圭曰璋,象夏物半死;琥猛象秋严;半璧曰璜,象冬闭藏,地上无物,唯天半见。[2]762
由此而形成的天帝与五方帝的祭祀系统中,天帝所谓唯一的最高神,居于北极,即昆仑建木之顶;地祇则是由昆仑神系而形成的众神,即掌管春夏秋冬的五方帝。自西汉以来,五方帝就被解释为地祇,在于其原本为人间帝王或者能臣,祀而葬于四方,是为掌管一方的土地之主。孔颖达在为《礼记·曲礼》作疏时言:“地神有二,岁有二祭。夏至之日祭昆仑之神于方泽,一也。夏正之月祭神州地祗于北郊,二也。”[6]1268认为夏至祭祀的昆仑神系是天下之地祇,而神州地祇只是华夏地祇。其又言:“知方岳之神是昆仑者,按《地统书·括地象》云:地中央曰昆仑,又云其东南方五千里曰神州。以此言之,昆仑在西北,别统四方九州;其神州者,是昆仑东南一州耳。于一州中更分为九州,则《禹贡》之九州是也。”[6]1268按照汉人的理解,昆仑为天下之中,祭祀昆仑是祭祀天下土地;少室为神州之中,祭祀少室山则为祭祀中央王朝直接管理的土地。《尚书大传》又言:“中央之极,自昆仑中,至大室之野,帝黄帝,神后土司之。”[7]79由此可见,将黄帝作为最高神,源出于其为中央之土的地祇。
由此来看,昆仑地祇是天下地祇,分别掌管四方土地,故昆仑丘被视为天帝居住之所。其中居于中央之地的黄帝,是为神州的地祇,掌管九州之地,是为中央地区的最高神,秦汉之后地位不断隆升,超越四方帝而成五帝之首,被视为华夏的先祖,其属臣后土作为分管土地之神,则被周人作为社主。
大禹治水的降丘宅土,形成了对丘的崇拜;禹敷下社方,则形成了祭祀系统。祭祀系统是神话传说形成的制度基础,在对土地的祭祀中,丘的神异性不断得到强化,传说也不断附益,成为神话传说的发生点,更成为圣王出生、成长之所。按照《史记》记述:
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8]10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8]32
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8]505
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之间,马大蕃息。[8]177
黄帝所居的轩辕之丘,为轩辕氏族所居。今本《竹书纪年》描述为:“黄帝轩辕氏母曰附宝,见大电绕北斗枢星,光照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帝于寿丘。”[9]3817黄帝所生的寿丘,皇甫谧认为“在鲁城东门之北”,又为后世圣王舜所居之地。按照《诗纬·含神雾》的说法:“握登见大虹,意感而生舜于姚墟。”[10]258舜所生的姚墟,亦为高丘。《说文解字·丘部》:“虚,大丘也。昆仑丘谓之昆仑虚。”虚本为大丘。孔颖达言:“虚者,旧居之处也。”[1]2084丘本先民旧居之地,后世居之而为虚。《风俗通义·山泽》:“墟者,虚也。……今故庐居处高下者,亦名为墟。姚墟在济阴城阳县,帝颛顼之墟,阏伯之墟是也。”[11]471虚当为旧居之丘。如姚墟曾为颛顼、阏伯所居之所,舜后来沿陶丘、寿丘、顿丘一带西迁而为尧所知[8]33-34,可知尧舜时人已据丘而居,后世视为尧、舜之旧虚。商之远祖居商丘,《左传·襄公九年》载士弱之言:“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1]1941-1942商丘是为祀火之所,故又称玄丘,商始祖契亦生于玄丘,亦可称之为殷之旧虚。秦之先祖非子居犬丘而为周孝王所用,遂使得秦得以兴起。其所居犬丘,初为水草丰茂之所,故周懿王一度迁都于此,秦灭周之后改称为废丘。[12]2
在早期中国的祭祀语境中,丘更被视为神灵往来天地的通道。《离骚》所言“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其中的“高丘”,王逸章句:“楚有高丘之山,……或云:高丘,阆风山上也。……旧说:高丘,楚地名也。”[13]30屈原以高丘无女来写自己心情郁闷而不得与神灵沟通,高丘为神灵往来的通道,其无法与神女沟通,不得不再上昆仑之丘以寻求解脱。《远游》亦言:“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王逸章句:“《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洪兴祖补注:“羽人,飞仙也。”[13]167羽人往来于昼夜长明的丹丘之上,能遨游昆仑蓬莱之间。屈原《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王逸章句:“土高四堕曰椒丘,言己欲还,则徐步我之马于芳泽之中,以观听怀王,遂止高丘而止息,以须君命也。” 这是就地理形态而言,其当为楚国祭祀之地。
在周代的嘉礼用乐中,“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作为规定仪式。[14]1021毛诗对此六曲用意的解释是:
《由庚》,万物得由其道也。《南有嘉鱼》,乐与贤也。《崇丘》,万物得极其高大也。《南山有台》,乐得贤者。《由仪》,万物之生,各得其宜也。此五篇乐与,万物得所,更相互见,明得贤所以养物也。既万物得宜,又能周及海外,故次《蓼萧》也。[15]402
毛诗认为此六曲用于表达人与外物的关系,使得阴阳调和,万物相济。其中《崇丘》所取的高大义,体现了周人对高大之丘的推崇。从周初分封建国的有关资料中,周初分封,依丘建国。武王“封师尚父于齐都营丘”,司马迁通过逆旅之人言其地“难得而易失”,可知营丘临淄水而高耸。清华简《系年》第十七、十八简:“乃先建卫叔于康丘,以侯殷之余民。”[16]47-48成王之叔依康丘建卫,是为卫康叔之由来。武王所封之陈,“其地宓牺之墟,在古豫州之界,宛丘之侧”,是伏羲之古国旧址,居于宛丘之侧。《陈风·宛丘》写的“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坎其击缶,宛丘之道”[15]376,透露出宛丘为陈国最为重要的祭祀之所。此外,成王时,鲁封于少皞之虚,卫封于殷虚,唐封于夏虚,皆在丘虚处立国。《左传·昭公十七年》载梓慎之言:“宋,大辰之虚也;陈,大皞之虚也;郑,祝融之虚也,皆火房也。星孛天汉,汉,水祥也。卫颛顼之虚也,故为帝丘,其星为大水。”[1]2084言宋、陈、郑、卫四国皆居丘虚而立。曹之国都近陶丘,“丘在曹之西南,则曹在丘之东北”[1]384。虚作为前代旧居之丘,本为居高临下之地,齐、陈、鲁、卫、唐、宋、郑、曹皆因丘虚而营都,可知周嘉礼所用的《崇丘》,其中所含有的对高大之丘的崇拜,正是源于这种地理认知。
卫,初封于殷虚之地。后国内动乱,僖公二年(前659年),齐桓公“乃率诸侯伐翟,为卫筑楚丘,立戴公弟燬为卫君,是为文公”[8]1594。按照《毛诗》的理解,《卫风·定之方中》乃言卫文公“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营宫室”之事[15]315,其中叙述卫国在楚丘营造国都的过程: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騋牝三千。[15]315-316
《管子·霸形》曾言齐桓公以“车五百乘,卒五千人,以楚丘封卫”[17]456,即在北楚丘重新营造一座城池。其中的“定之方中”,为确定地理方位,以四方之中立宫;“揆以时日”,为择日而动工营造。植以榛栗,是种植树以为社木,合而为从社,言营社之事。其中的“升虚望楚”,便是站在楚丘之上俯视所营造的宫城。
这样来看,《定之方中》中所言的“卜云其吉,终然允臧。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是言在楚丘修建祭祀设施之后,文公率部属祈雨,以灵雨之降来证明新宫吉祥,欢呼楚丘之灵验。楚丘作为降神之所,有助于卫之立国。僖公三十一年(前630年),卫国又生内乱,“子成公徙于帝丘”[18]1664,再次居丘而立都。帝丘“本颛顼之虚,故谓之帝丘。夏后之世,昆吾氏居之”[18]1664。帝丘初为颛顼立都之所,又为昆吾氏居住,商王帝相居之为都,卫国迁居于此而立国,足见所谓的丘虚,分而言之,于地形为丘,于遗迹为虚;合而言之,是为前世居住之旧丘。
《左传》所载其春秋间诸侯的会盟,多在“某丘”举行:
隐公八年,宋公以币请于卫,请先相见,卫侯许之,故遇于犬丘。[1]1733
隐公十年,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1]1735
桓公十年,公会卫侯于桃丘,弗遇。冬十有二月丙午,齐侯、卫侯、郑伯来战于郎。[1]1755
桓公十二年,公会宋公、燕人盟于谷丘。……公会宋公于虚。[1]1756
庄公四年春,夫人姜氏享齐侯于祝丘。[1]1763
庄公三十二年,宋公、齐侯遇于梁丘。[1]1783
僖公九年,公会宰周公、齐侯、宋子、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于葵丘。九月戊辰,诸侯盟于葵丘。[1]1800
僖公十五年,公会齐侯、宋公、陈侯、卫候、郑伯、许男、曹伯盟于牡丘,遂次于匡。[1]1805
宣公十二年,晋人、宋人、卫人、曹人同盟于清丘。[1]1878
襄公八年,季孙宿会晋侯、郑伯、齐人、宋人、卫人、邾人于邢丘。[1]1939
襄公十四年,公使子蟜、子伯、子皮与孙子盟于丘宫,孙子皆杀之。[1]1959
襄公二十五年,公会晋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夷仪。……秋八月己巳,诸侯同盟于重丘。[1]1982
襄公三十一年,鲁不堪晋求,谗慝弘多,是以有平丘之会。[1]2014
昭公五年,晋侯送女于邢丘。子产相郑伯,会晋侯于邢丘。[1]2041
昭公十三年,公会刘子、晋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平丘。八月甲戌,同盟于平丘。[1]2068-2069
昭公十四年,楚子使然丹简上国之兵于宗丘,且抚其民。[1]2076
哀公二十年,齐人来征会。夏,会于廪丘。[1]2180
诸侯会盟择于丘上进行,也是出于昭告天地神灵的考量。《左传·昭公十三年》载叔向与齐人讨论盟会之事时言:“明王之制,使诸侯岁聘以志业,间朝以讲礼,再朝而会以示威,再会而盟以显昭明。志业于好,讲礼于等。示威于众,昭明于神。”[1]2071盟会有昭明天下的意味,选择于丘,在于丘为神灵往来之通道,丘上有神居焉。
从传世文献及后世的注释中,上述诸丘位置大致能够确定,但各丘上所居的神灵,文献阙如,不能一一详考。其中的平丘,《山海经·海外北经》便言:“爰有遗玉、青鸟、视肉、杨柳、甘柤、甘华,百果所生,有两山夹上谷,二大丘居中,名曰平丘。”[4]220因颛顼葬其近,而被视为神丘。而清丘,则为卫地重要的神丘,《左传·昭公十一年》载:
泉丘人有女,梦以其帷幕孟氏之庙,遂奔僖子,其僚从之。盟于清丘之社,曰:“有子,无相弃也。”僖子使助薳氏之簉。反自祲祥,宿于薳氏,生懿子及南宫敬叔于泉丘人。其僚无子,使字敬叔。”[1]1285-1286
从史料来看,该女子居住于泉丘,梦见其帷帐笼盖孟僖子家庙,以为神灵暗示其为孟家繁衍子孙,遂于其同伴私奔于孟僖子,三人到清丘社庙之中盟誓为婚。清丘为卫地神丘,社为祀地之所,三人在清丘之社祀盟婚,实以告诉神灵而护佑之。《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载晋人复卫侯,宁武子与卫人盟于宛濮,其盟辞言:
天祸卫国,君臣不协,以及此忧也。今天诱其衷,使皆降心以相从也。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捍牧圉!不协之故,用昭乞盟于尔大神,以诱天衷。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行者无保其力,居者无惧其罪。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纠是殛。[1]454
诸侯盟会于丘,意在昭明神明以昭告天下。邢丘之会,会盟者“以命朝聘之数,使诸侯之大夫听命”[1]1939,意在重申朝聘之礼以正君臣名分,对诸侯大夫职务进行赐命。宗丘之会宣布“分贫,振穷;长孤幼,养老疾,收介特,救灾患,宥孤寡,赦罪戾;诘奸慝,举淹滞;礼新,叙旧;禄勋,合亲;任良,物官”[1]2076,全面公布治国理政的新策略。《孟子·告子下》亦载葵丘之会的盟誓之辞:
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15]2757
可见,誓辞既有对诸侯权利义务的重申,又有对天下事务的重新约定。之所以在丘前盟会,在于丘为祀地之所。两周诸侯不能祭天,各诸侯只能祭祀境内名山大川。也就是说,诸侯所能祭祀的最高神灵为地祇。最经典的便是楚共王选择太子,欲究天意,其只能以地望之神来决定太子归属:
初,共王无冢适,有宠子五人,无適立焉。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请神择于五人者,使主社稷。”乃遍以璧见于群望,曰:“当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谁敢违之?”既,乃与巴姬密埋璧于大室之庭,使五人齐,而长入拜。康王跨之,灵王肘加焉,子干、子皙皆远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厌纽。斗韦龟属成然焉,且曰:“弃礼违命,楚其危哉!”[1]2070
其中的群望,是境内合乎星次分野的山川,诸侯有大事只能祭祀境内最高的神祇山川之神,以求其明示。楚共王无法立嫡,只能仰仗山川之神的暗示来决定。尽管此事现在看来荒诞,恰反映出诸侯对境内地祇的敬畏。
周之诸侯以社稷代表国家,社为祀地之所,故以祀地之权代表国家管理权,诸侯选择诸侯国境交汇之处的名丘进行盟会,实则重新分配管理权,以约定彼此的义务。《周礼·秋官司寇·司盟》言:“凡邦国有疑会同,则掌其盟约之载及其礼仪,北面诏明神。既盟,则贰之。”郑玄笺:“有疑,不协也。明神,神之明察者,谓日月山川也。……诏之者,读其载书以告之也。贰之者,写副当以授六官。”[2]881会盟即诸侯之间不能协同协调,遂在日月山川之前盟誓,重申各方义务而昭告天下,昭明神灵。
《礼记·曲礼》言:“诸侯未及期相见曰遇,相见于郤地曰会。”其中提到的郤地,郑玄注为:“郤,间也。”孙希旦集解:“郤地,竟上之地也。”[19]141即诸国边境或诸国间交汇之处,前文言丘为上古地理之标识,又为神灵往来之所,故择于丘前举行。后人解释会盟之礼:
燔柴祭天者,祭日也;祭地瘗者,祭月也。王巡狩之盟,其神主日;诸侯之盟,神主山川;王官之伯会盟,其神主月。[20]2488
古人认为日为阳,月为阴。《礼记·郊特牲》:“社祭土而主阴气也。”[6]1449以社祀土,泛指社稷祭祀。王巡守天下,其于四方祭天;诸侯会盟,只能祭祀山川神祇。如果王伯会盟诸侯,则采用祭月(阴)的地瘗之礼来进行。
地瘗,为祭地之礼。《礼记·祭法》:“瘗埋于泰圻,祭地也,用骍犊。”[6]1588泰圻即太折,即所挖神坎。方伯主持会盟,则要行杀牲祭地之礼。若有方伯主持会盟,则需以杀牲瘗埋之礼举行。《礼记·曲礼》又言:“诸侯使大夫问于诸侯,曰聘,约信,曰誓,莅牲,曰盟。”郑玄的解释是:“盟者书其辞于策,杀牲取血,坎其牲,加书于上而埋之,谓之载书。”[2]881诸侯盟誓采用“坎用牲”之礼,正合乎祀地之法。孔颖达做了更为详细的描述:“盟之为法,先凿地为方坎,杀牲于坎上,割牲左耳,盛以珠盘,又取血,盛以玉敦,用血为盟,书成,乃歃血而读书。”[6]1266也就是盟誓的诸侯掘土为方坎,杀赤犊为祭品,当着血牲而读盟书,以天地神灵为证而昭明天下。《左传·昭公六年》亦记载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宋寺人柳有宠,大子佐恶之。华合比曰:“我杀之。”柳闻之,乃坎用牲埋书,而告公曰:“合比将纳亡人之族,既盟于北郭矣。”公使视之,有焉,遂逐华合比,合比奔卫。[1]1231
宋平公的太子厌恶寺人柳,命华合比杀之。柳制造了华合比与宋国逃亡之人华臣盟誓的现场,栽赃陷害华合比。这个现场采用了“坎、用牲、埋书”的方式,便是春秋时会盟之法,宋公见其盟所如此庄重,遂相信了其会盟的真实性。
周制,诸侯祭祀社稷及境内名山大川,丘作为前代圣王旧居之所,又为神灵往来之通道,自然被赋予神秘属性,成为周祀地的场所之一。《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载冬至日迎神于寰丘之上:“凡乐圜锺为宫,黄锺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靁鼓靁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乐六变,则天神皆降,可得而礼矣。”然后以六变之乐迎接天神降临:“凡六乐者,一变而致羽物,及川泽之示,再变而致臝物,及山林之示,三变而示鳞物,及丘陵之示,四变而致毛物,及坟衍之示,五变而致介物,及土示,六变而致象物,及天神。”[2]789乐之六变,分别应乎羽物、臝物、鳞物、毛物、介物、象物,作用于川泽、山林、丘陵、坟衍、土五类地祇,然后再及天神。也就是说,寰丘祭祀所奏六乐,先是迎接地祇,地衹遍降而后再迎天神。
在这其中,对丘的推崇,是早期中国地理认知的延续;而对丘的祭祀,则是三代神地之礼的延续。[21]东周诸侯于国内以社稷之祀为最高,诸侯之间选择公认的地理标志作为祭祀对象,会盟于名丘,莅牲载书,实际是采用祀地之礼来昭明于神,重新申明诸侯义务,以整顿天下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