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部苗族“巴岱”法源神话叙事研究

2020-12-18 04:16蒋欢宜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0年6期

蒋欢宜

摘 要:神话具有叙事功能。东部苗族社会广泛流传着的三种“巴岱”法源神话,叙述着在与以道教为代表的汉文化的接触过程中,以巴岱信仰为代表的苗族文化所作出的不同回应。“蚩尤说”叙述着苗族与汉族初步交往阶段,苗族文化的固守;“张赵二郎说”叙述着苗族与汉族深入交往阶段,苗族文化对汉族文化的部分接纳;“太上老君说”叙述着苗族与汉族密切交往阶段,苗族文化对汉族文化的自觉吸收。

关键词:东部苗族;“巴岱”法源;神话叙事

中图分类号:C95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0)06 - 0117 - 07

“在人类文化的所有现象中,神话和宗教是最难相容于逻辑分析了”[1]。其实不然,神话有着自己的逻辑与结构。虽然“神话逻辑的陈述与一般实在经验逻辑法则相冲突,但是,只要说话者和听话者,或者表演者和观众具有同样的有关超自然的时空和超自然存在属性的传统观念,他们就可在‘大脑中表现意义”[2]。神话“表现意义”的功能较早地引起了西方学者们的关注。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强调,神话只是宗教系统的一个部分。神话的主要功能是以语言进行表达,一方面,神话以象征意义来传达社会价值;另一方面,神话反映社会结构的某种特征[3]。英国社会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认为神话“是对非凡事件的陈述,那些事件一劳永逸地建立起部落的社会秩序、部落的经济活动、艺术、技术、宗教和巫术的信仰与仪式。……神话论述了寓于社会群体的制度与活动中的根本现实,它论证了现实制度的来龙去脉,提供了道德的价值、社会差别与社会责任,以及巫术信仰的可追寻的模式”[4]。现当代学者们把神话这种“表现意义”的功能称为“叙事”(narrative)。“叙事包括对未知事件的叙述,也包括通过符号的形式与具有神秘性质的事物进行沟通”[5]。

独特的地理位置与自然、人文环境孕育了东部苗族独特的宗教观念,并体现在民间文学,尤其是神话传说之中。到目前为止,东部苗族社会中,仍然广泛流传着3个不同版本的关于“巴岱”1法力来源的神话传说:一是“蚩尤说”,即宣扬“巴岱”的法力来源于苗族始祖蚩尤的神话传说;二是“张赵二郎说”,即宣扬“巴岱”的法力来源于张赵二郎的神话传说;三是“太上老君說”,即宣扬“巴岱”的法力来源于太上老君的神话传说。尽管“从叙事形式看,神话经常混杂着传奇或者民间传说等类型。它对事物或者未知世界的描述与历史或者‘伪历史叙事不同,但却从未妨碍人类通过神话叙事了解和把握‘历史的真实”[5]。那么,东部苗族社会的“巴岱”法源神话叙述着哪些“历史的真实”?传达着怎样的“表现意义”呢?

一、“蚩尤说”及其神话叙事

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东部苗族传统宗教中的巫觋系统逐渐分为“巴岱雄”(bax deib xongb,又称“苗老司”)与“巴岱扎”(bax deib zhal,又称“客老司”)2大派别。1与巫觋系统相对应,东部苗族传统宗教“巴岱”信仰逐渐形成了“巴岱雄”信仰与“巴岱扎”信仰2大支系。“巴岱雄”信仰是以蚩尤祖先崇拜为核心的传统宗教信仰体系。

在东部苗族地区,巴岱雄自称他们的法脉源于始祖蚩尤。早在民国时期,贵州松桃的巴岱雄龙才杨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苗族的始祖,名叫poub yul(即尤公之意),他统率兵马同wan - gx jit (即黄帝之意)大战36年,后因战败,强渡了2条大河:一条叫ub nqod xi tub nqod seat (即泼灰泼糠的水),一条叫mil ub(即大江大河之意),以后,避处于深山老林,隐伏于深岩幽洞之内。间闻风声鹤唳,即认为是敌兵追至,故严防甚密,尤公间或要召集会议,不敢鸣锣击鼓,以免被敌人发现,故取用敲竹筒,摇金铃,烧黄蜡,以为信号。众将卒闻讯即前来聚会,把要事商妥后,杀猪宰羊,痛饮一番,立即分散回去。……[6]18

2017年3月,笔者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山江镇调研苗族宗教文时,大门山村的苗族巴岱雄吴求仓2向笔者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我们祖先住在黄河附近。部落首领蚩尤带领我们越来越强大。后来,汉族皇帝(应指华夏集团的黄帝)带兵来攻打。祖先们人少,打不过,只能跑!跑的时候,蚩尤施法变出了好多雾和烟,祖先们就一路跑到了湖南湘西这个地方。到了湘西不久,汉族皇帝(应指华夏集团的黄帝)的兵马追了过来,这个时候蚩尤不能吭声(说话)了,如果他吭声(说话)的话,就会被敌人发现。后来,蚩尤就和他的部下约定,用敲竹筒、摇铜铃、烧黄蜡来联系。蚩尤死后,一些和蚩尤比较亲近的祖先们继续这样联系,另外一些就不这样做了。继续这样做的祖先们就是巴岱雄的师父。3

上述2个关于巴岱雄法脉源流的神话传说尽管在细节上有所区别,但都强调了如下2点。

第一,蚩尤是苗族先民的部落首领,他带领苗族先民与以黄帝为首的华夏集团进行抗争,并在失败后带领苗族先民辗转迁徙。

在中国古代史诗神话中,蚩尤因与轩辕黄帝的逐鹿之战而声名远播,而在苗族的神话传说、古歌之中,蚩尤被奉为最尊贵、最高尚的天神,他带领苗族先民筚路蓝缕、开疆扩土的事迹被广为传颂。与汉族相比,苗族对蚩尤有着更加浓烈的感情。苗族视蚩尤为本民族的始祖,宣称自己是蚩尤的后代。在苗族东部方言中,蚩尤被称为“剖尤”,“剖”有“公”“祖公”之意,“剖尤”即“蚩尤公”。清代湘西花垣人石板塘所编录的《板塘苗歌》中有《相普相娘歌》(祖先歌),歌曰: “苗族的祖公名叫蚩尤。他英勇无双,聪明无比,生得一副铁骨铜头。蚩尤吹一口气,能把山吹走;蚩尤怒吼一声,星星也会颤抖……轩辕的大军排成一长串,气势汹汹要和蚩尤开战。蚩尤出阵叫黄帝先放三箭,那箭射到蚩尤身上不是折就是弯。还没等到蚩尤动手,黄帝早吓得退兵北山。我们的相普相娘(祖先)啊,就是这样的威力无边。”[7]

东部苗族民众对始祖蚩尤的崇拜并非只停留在历史与文字层面,在现当代东部苗族社会亦有所体现。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山江镇大马村附近的八公山上立有一座10米多高的塑金蚩尤神像,基座上篆刻着“战神蚩尤”四字。自2014年竖立蚩尤神像至今,每年春节,山江镇及附近乡镇的苗族同胞都会汇集于此,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仪式中,巴岱雄用苗语喃喃念诵咒语,追忆着蚩尤的功绩,其大意是:“祖公立地,祖婆开天。阿剖透炭,头硬额坚;阿仰透炲,公正清廉。铁面无私,敢为人先;一统九黎,八十一贤。五大发明,威力无边;土著江淮,扬威中原。身遭摧残,英魂康健;画像镇邪,举国安全。荫佑子孙,百载千年;丰功伟绩,普天同念。”1

第二,“敲竹筒、摇铜铃、烧黄蜡”是远古时期蚩尤创造的与苗族先民联系与沟通的重要方式,且完整地保留在巴岱雄的宗教仪轨之中。

在东部苗族社会,无论仪式大小,巴岱雄主持祭祀时,必先烧黄蜡,继而一边敲竹拆、摇铜铃,一边用苗语喃喃念诵咒语。竹拆,苗语称为“禾信”(ghaob xenb),敲击时所发出的“咚咚”声是呼唤祖师,招神赶鬼的信号。铜铃,苗语称为“其没”(nkid mel),摇晃时所发出的“叮叮”声是请祖师出驾的信号。铃柄上铸有一头像,苗语叫“棍空棍德”,即宗师祖师之意,相傳是蚩尤头像,具有招神和驱鬼除魔的功能[8]。此外,巴岱雄所使用的祖师棍又叫“蚩尤棍”,是以桃树为原料制成的一根长约1.5米、粗约1寸的木棍,木棍上端刻有蚩尤头像。巴岱雄主持仪式之始,都要念“请师父咒”,即反复吟诵“ad had jid youd ad had jid youd”(啊哈机尤),其中的“jid youd”就是“蚩尤”的转音[9]98。可见,东部苗族巴岱雄的法脉源流与苗族始祖蚩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实,蚩尤创造宗教(巫术)之说不仅出现在苗族的神话传说之中,在汉民族的神话传说之中也有所体现。《太平御览》卷十五引《志林》有载:“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惑,黄帝乃令风后法斗,机作指南车以别四方,遂擒蚩尤。”[10]《山海经·大荒北经》亦有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11]因此,汉族史学家王桐龄才会得出“当时苗族文化相当发达,第一发明刑法;第二发明武器;第三发明宗教。后来汉族所用之五刑、兵器及甲胄,而信奉之鬼神教,大抵皆苗族所创,而汉族因袭者”[12]的结论。

东部苗族巴岱法源神话之“蚩尤说”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东部苗族对其始祖蚩尤的崇拜。可以说,东部苗族巴岱法源神话之“蚩尤说”既是东部苗族祖先崇拜的产物,也是东部苗族祖先崇拜的重要表征。

二、“张赵二郎说”及其神话叙事

“巴岱扎”信仰是融合道教、佛教、原始宗教等宗教因素于一体的宗教信仰体系。如果说“巴岱雄”信仰是“巴岱”信仰的原生态的话,那么,“巴岱扎”信仰就是“巴岱”信仰的复合态。巴岱扎(客老司)们称“巴岱扎”这一支的法脉来源于张赵二郎。“在西南苗、瑶、土家族各族群的民间传说中,张赵二郎是巫师的启教祖师,具有驱瘟打邪的特殊法力”[13],而在东部苗族的神话传说中张赵二郎不仅是巴岱扎的祖师,而且还是太上老君的徒弟和女婿。

在东部苗族的傩歌里,张赵二郎原是玉皇大帝座下的吉庆仙童,只因凡间张、赵二家“因一瓜果闹无情”[14]138惊动了玉皇大帝,奉命藏身瓜内,化作凡人。后逢“龙汉二年鬼作乱,四大部洲不太平。鸟凤一早鸣到晚,百鬼夜叫到天明。晨昏颠倒人民乱,神哭鬼叫乱纷纷”[14]139,张赵二郎便前往淮南拜老君。

老君看见二郎像,说与二郎听原因:“我将仙法传与你,你可牢牢记在心。赐你正法三百六十道,变化无穷法术深。赐你灵符一百二十道,治瘟斩鬼灭邪精。赐你三十六道护身诀,持家养老就(救)黎民。赐你藏身诀一道,变化千般鬼不闻。赐你总合天地印,呼风唤雨鬼神惊。赐你马鞭三十六,化为乌龙缠绕身。赐你狮刀斩鬼剑,先斩后奏灭邪精。赐你金牌为敕令,架起天桥度众生。赐你一副竹头筶,定生定死定分明。赐你接兵纂一部,千军万马护你身。赐你统兵旗一面,招集千千万万兵。赐你红丝衣一件,穿来红火绕你身。赐你五雷冠一顶,五雷霹雳灭邪精。赐你一根绸布袋,化作南蛇吞鬼神。赐你犀牛角一只,一声角号透天门。上吹三十三天界,下吹十八地狱门。一声角号诸兵齐,千军万马听角声。”[14]142 - 143

授法之后,老君以三日内砍光山上所有的树、捡回播撒出去的小米等事项考验张赵二郎。在老君女儿李千金的暗中帮助下,张赵二郎最终通过了考验。返程之际,老君“再赐统兵诀一道,千兵万马护(你)身。赐(你)一双水草鞋,赤足穿起好腾云。赐(你)速路诀一道,赶上七十一人行”[14]145。

在东部苗族社会,张赵二郎的故事可以说是妇孺兼知。2017年12月24日至26日,笔者在凤凰县腊尔山镇务能村调研苗族还傩愿仪式,期间,谈及巴岱扎的祖师张赵二郎时,掌坛师龙七金1为笔者绘声绘色的讲述了花莲姊妹帮助张赵二郎与她父亲太上老君斗法的故事。

张赵二郎去找太上老君学法。途经一座桥,恰逢太上老君的女儿花莲姊妹在桥头洗衣服。花莲姊妹对二郎一见倾心。就问:“你这个俊俏的后生,来这里做什么?”二郎答:“我是来找太上老君学法的。”花莲姊妹说:“你不能找太上老君学法,而是要去斗法!”二郎心想,自己一介凡人,与老君斗法必败无疑,且极有可能赔上身家性命,自然是不同意。只见,花莲姊妹轻轻地挥一挥手,桥突然消失了,断了二郎的去路。二郎很无奈,只好勉强答应。花莲姊妹又轻轻地挥一挥手,桥立刻恢复如初。二郎过桥前去拜太上老君。

待二郎说明来意,老君很生气,心想:区区后生,居然敢和我斗法,不自量力!于是,老君提出第一个要求:限二郎三日内砍光山上所有的树。二郎昼夜不停歇,也只能砍倒一片山头的树。第三天中午,眼见限期快到了,二郎很焦急,不禁坐在树下哭了起来。这时,花莲姊妹前来送饭,见二郎痛哭,忙安慰道:“后生,你别哭了。我有办法!。”只见她纤手一挥,山上所有的树瞬间倒了。二郎赢了,老君不服气,又提出了第二个要求:要二郎播洒三升小米。二郎心想:这个简单!不一会,三升小米就全都播撒出去了。老君笑着提出了第三个要求:把三升小米一粒不少地捡回来。二郎慌了神,又忍不住哭了起来。花莲姊妹安慰道:“好郎君,你别哭!我有办法!”只见她吹了一声口哨,一群麻雀飞了过来,将地上的小米一粒粒地叼了起来。但是,有一只麻雀偷偷吃了一粒小米,二郎没有完成任务,老君要责罚他。花莲姊妹替他求情,老君才作罢。

学得正法后,二郎准备辞别老君。花莲姊妹特意交代道:“好郎君,临别时要是父亲赠送你礼物,你就只要那把红伞。没到家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二郎按照嘱咐拿了红伞,匆匆忙忙踏上回程。途中下起了雨,便把伞打开,花莲姊妹从伞中掉了出来。太上老君用千里眼看到了,很生气,便施法射了一支箭过来,花莲姊妹用鸡血粘在箭头上返了回去。老君以为二郎已死,便作罢。后来,二郎回到家中与花莲姊妹结为夫妻,并收徒传法。2

上述两个不同版本的神话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以道教为代表的汉族文化与以巴岱信仰为代表的苗族文化之间的互动。但是,二者神话叙事的立场与角度是有所差异的。

傩歌中的故事,不仅强调张赵二郎是奉玉皇大帝之命下凡解决人间纠纷的吉庆仙童的正统身份,而且详细描述了太上老君传授三百六十道正法,一百二十道灵符、三十六道护身诀、一道藏身诀等符咒掐诀以及总合天地印、马鞭、狮刀、金牌敕令、竹头筶、接兵纂、统兵旗、红丝衣、五雷冠、绸布袋、犀牛角等法器的过程。通过强调张赵二郎与道教神祇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亲密关系,凸显道教对苗族传统宗教和以道教为代表的汉族文化对以巴岱信仰为代表的苗族文化的影响。

民间传说中的故事站在苗族传统宗教及以苗族传统宗教为代表的苗族文化的立场,既强调苗族传统宗教与道教、苗族文化与汉族文化之间的平等关系,又强调苗族传统宗教与道教、苗族文化与汉族文化之间的亲密性。其一,故事强调张赵二郎以斗法的方式向太上老君学法。一般来说,学法,意味着师尊徒卑;斗法,意味着双方地位平等。故事一再强调张赵二郎是与太上老君斗法,而非学法,以此暗喻苗族传统宗教与道教、苗族文化与汉族文化之间的平等关系。其二,故事突出张赵二郎在花莲姊妹的暗中帮助下与太上老君斗法成功。太上老君是道教尊神,法力无边,一般情况下初出茅庐的张赵二郎是无法取胜的,然而有了太上老君的女儿花莲姊妹的暗中帮助,斗法结果逆转了。这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苗族传统宗教在融合了道教因素之后,其影响力甚至超过了道教。至今,在东部苗族社会仍然广为流传着“苗老司第一,客老司第二;道士第三,不是官”的说法。其三,故事强调张赵二郎通过与花莲姊妹结为夫妻,获得了太上老君女婿的身份。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太上老君及其女儿象征着道教,作为巫师启教祖师的张赵二郎象征着苗族传统宗教。张赵二郎向太上老君学法并与其女儿联姻暗喻苗族传统宗教中吸纳了道教因素。

在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中不乏这类“女婿神话”,即宣扬民族传统宗教中的宗教法师法脉来源于太上老君的女婿的神话。湖南隆回花瑶地区广泛流传着太上老君的女儿急急如灵暗中帮助瑶族青年与老君斗法且二人最后结为夫妻的故事。1在湖南邵阳傩堂戏《二郎记》中,张赵二郎本是太白金星座下的青衣童子,为解决人间张、赵二家的纠纷而投胎转世,成年后拜太上老君为师,与老君“斗法”之时得老君女儿撒坛小姐的帮助获胜,并与撒坛小姐结为连理[15]。在侗族传说中,姜骄二郎(张赵二郎记音的变异)是一位民族英雄,他一度在太上老君家帮工并学习法术,最终受到老君之女姬姬的青睐,与之结为夫妻。2故事情节大同小异,所要传达的“表现意义”亦与此相同。

总之,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史上东部苗族面对以道教为代表的汉文化时既欣赏、向往又害怕被同化的矛盾心理。民间传说中的“斗法”与“女婿”情节恰到好处地解决了这一窘境,既强调了苗族传统宗教与道教、苗文化与汉文化之间的平等地位,又增强了苗族传统宗教与道教之间的粘连性、亲密性,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以汉文化为主导的话语权。

三、“太上老君说”及其神话叙事

另外,在东部苗族社会还广泛流传着巴岱雄、巴岱扎、道士三人向太上老君拜师学法的传说。

相传,巴岱雄、巴岱扎、道士一起在太上老君那里学法。巴岱雄是一位没念过书的苗族穷苦人,穿着粗布长袍和草鞋。巴岱扎是一位念过书的富家子弟,穿着整洁的红色礼服。道士是一位手捧经书精通佛学的皇族子弟,身穿华丽朝衣。

十年学成,即将“过法”出师,太上老君想考验三人,故把他们领到河边,让他们过河。河面宽,水势猛,过河不易。道士担心被河水弄湿衣裤和经书,便脱下鞋袜,挽起裤脚,一手将经书顶在头上,一手拎着鞋子和朝衣的长袖,小心翼翼地过了河。巴岱扎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道士,也跟着脱了鞋袜,挽起裤脚,肩挑行李,手拎衣袖,一步一步地走向对岸。巴岱雄毫不犹豫地走到太上老君面前,伏下身子,说:“师父,河水很大,请扶好我的肩膀,我来背你过河!”于是,不畏河水弄湿草鞋、裤脚和衣袖,巴岱雄慢慢地把太上老君背过了河。

过河后,太上老君对徒弟们说:“刚才令你们过河,其实是为师在给你们‘过法,现在你们已经学有所成了,可以独立做法了,但一定要按我的要求去做。”太上老君对道士说:“你是一个危急时刻只顾自己安危和财物的人。过河时你只顾保护你的衣物和经书,所以,以后不管做任何法事,不管你对经文如何熟练,都必须手持经书严格按照经书里面的内容读,不能读错一个字,否则就会瞎眼睛,同时还必须穿上不同的礼服。”接着,对巴岱扎说:“你在危急时刻想到的不是师父,而是盲目仿效别人。过河时,你和道士一样,只顾自己的利益,但私心不算太重。所以,你以后在给他人做法时可以不看经书,但必须熟练,在做大法事时要穿礼服,做小法事时要头戴红帕,而且你必須站着做,不能坐着做,否则法术就不灵。”最后,对巴岱雄说:“你是一个知恩图报,敢于担当的人。你虽然没有文化,不能用文字记录咒语,但看在你背我过河的情分上,现在为师授予你全部法事。做法事时,你可以穿礼服,也可以穿常服;可以坐着做,也可以站着做。若是忘记部分咒语也不要紧,只要心念我的名号,就会圆满。”1

上述故事强调了如下2个方面。

其一,巴岱雄、巴岱扎、道士的法术均源于太上老君。在远古神话传说中,太上老君是道教的创始人,因此,上述传说中,道士的法术源于太上老君一说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巴岱雄与巴岱扎的法术源于太上老君之说明显与“蚩尤说”所宣扬的巴岱雄的法脉来源于苗族始祖蚩尤及“张赵二郎说”所宣扬的巴岱扎的法脉来源于张赵二郎相矛盾。上述三种版本的“巴岱”法源神话不仅在东部苗族普通民众之中广为流传,而且得到了东部苗族社会中巴岱雄、巴岱扎、道士们的普遍认同。不禁令人心生疑惑:这三种相互矛盾的神话传说何以出现在同一场域呢?

筆者认为,“蚩尤说”“张赵二郎说”“太上老君说”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苗族文化与汉族文化涵化的不同阶段的产物。文化涵化即“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不同文化在接触过程中,相互采借、接受对方文化特质,从而使文化相似性不断增加的过程与结果”[16]。在文化涵化的过程中“居于劣势的社会,它的文化受到居于优势的社会文化的影响而发生急剧的变迁,以求与居于优势的社会文化相一致”[17]。与汉族社会相比,苗族社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居于劣势,因此,在苗族文化与汉族文化涵化的过程中,往往是苗族文化积极吸收汉族文化中优秀的、典型的文化因素,逐渐缩小与汉族文化之间的差距。

其中,“蚩尤说” 是苗族与汉族尚未或初步接触阶段,苗族文化与汉族文化尚未涵化的产物。苗族传统宗教信仰以祖先崇拜为核心,将民族始祖蚩尤勇战黄帝、开疆辟土的神圣事迹纳入巴岱法源神话之中,无疑是追忆与缅怀远祖的有效方式之一。“张赵二郎说” 是苗族与汉族深入交往阶段,汉族文化与苗族文化初步涵化,道教开始渗入苗族传统宗教之中的产物。故而,“张赵二郎说”具有隐蔽、委婉的特点,即一方面想要传达出苗族传统宗教与道教具有亲密性和粘连性的信息,另一方面又不想以此来抬高道教的地位及贬低苗族传统宗教的地位。“太上老君说”是苗族与汉族密切交往阶段,苗族文化与汉族文化深度涵化,道教深刻影响苗族传统宗教的产物。这一阶段,苗族传统宗教信仰体系主动吸纳道教神祇,通过融入汉文化的核心符号之一,即道教因素来争取自己的话语权,最终,巴岱雄的祖师蚩尤与巴岱扎的祖师张赵二郎均被太上老君所取代。更为甚者,为了抬高苗族传统宗教中宗教法师的地位,拉近苗族传统宗教与道教之间的距离,在神话中,巴岱雄成为太上老君最倚重的弟子并获得了全部法术,巴岱扎次之,道士则沦为了被太上老君轻视、所传法术最少的弟子。

其二,太上老君对待徒弟的态度及传授的法术有所差异,其评判标准耐人寻味。巴岱雄憨厚老实,受到太上老君的青睐,得其倾囊相授,故学到的法术最多,法力最高强,主持仪式时需要遵守的禁忌与规矩最少。巴岱扎有仁慈之心但缺乏主见,受到太上老君的轻视,得传部分法术,故学到的法术较少,法力不及巴岱雄,主持仪式时需要遵守的禁忌与规矩较多。道士为人冷漠,为太上老君所不齿,得传法术最少,故只学到了皮毛功夫,主持仪式时需要遵守的禁忌与规矩最多。可见,神话中太上老君以徒弟的品性作为传法标准,对品性优良者,倾囊相授;对品性恶劣者,授之皮毛。这一叙事显然采用了品格差异的解释框架,暗含着对民族性格的评判。

“这种解释的奇妙之处在于把原本给人印象的‘进化论色彩的历时性所谓‘先进和‘落后的仪式表现形式,纳入到一种带着伦理判断的‘善良‘厚道与‘自私‘冷漠的两种对立的有关品格差异的‘共时性的解释框架之中——不同的品格造成了仪式表现形式的差异。原本‘落后的表现形式(如没有经书、没有专门的仪式服装等)‘反败为胜,获得了伦理价值评判上的肯定和褒扬”[9]86。如此一来,处于劣势的苗族文化在维护本民族自尊与自信的前提下,又进一步拉近了与以道教为代表的汉族文化之间的距离。与“张赵二郎说”神话叙事的隐蔽性、委婉性相比,“太上老君说”的神话叙事则显得更为公开、直接,这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品格差异的解释框架。

四、结语

东部苗族广泛流传着的三种“巴岱”法源神话叙述着以巴岱信仰为代表的苗族文化在面对以道教为代表的汉文化的涵化时,所作出的不同回应,即由排斥到部分接纳,再到自觉吸收。这不仅反映了道教在东部苗族社会深入传播的“历史的真实”,同时,也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道教与西南少数民族传统宗教相互融摄、汉族文化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涵化的重要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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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兴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