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化的抗争与求索
——加纳英语文学的缘起与流变

2020-12-18 02:37朱振武薛丹岩
关键词:儿童文学非洲作家

朱振武,薛丹岩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被西方殖民者称为“黄金海岸”(The Gold Coast)的加纳(Ghana)是非洲英语文学萌芽最早的国家之一。 自20 世纪初至今,加纳诞生了阿依·奎·阿尔马(Ayi Kwei Armah,1939—)、阿玛·阿塔·艾杜(Ama Ata Aidoo,1940—)、米沙克·阿萨尔(Meshack Asare,1945—)等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以及一大批优秀的英语文学作品,成为西非地区仅次于尼日利亚的第二英语文学大国。 近年来,国内学界开始渐渐重视非洲英语文学的研究,但多将目光集中在尼日利亚和南非两座高峰,对加纳英语文学的研究还很不够,甚至缺乏最基本的认识。 鉴于此,本文对加纳英语文学的发生和繁荣进行跟踪和回溯,对其发展的几个阶段进行考察和梳理,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加纳在全球化语境下实现英语文学本土化的路径与方法。

一、 缘起:反抗殖民主义的思想先锋

在殖民者到来之前,加纳地区已孕育了丰富灿烂的口头文学。 据考古发现,“现代加纳的大部分早在早期石器时代或5 万年以前就有人居住了”[1]。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阿肯(Akan)、莫西(Mosi)、埃维(Ewe)等多个民族迁移至此并建立起自己的土邦(Native State)。 蕴含各民族独特世界观和生命观的口头文学以讲述或吟唱的方式流传,凝结成独特的文化记忆,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之中,成为后世作家进行英语文学创作的“武库和土壤”,也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加纳英语文学独特的美学特征。

“加纳是非洲具有最悠久的书面文学史的国家之一”[2]。 15 世纪,葡萄牙人带着传教的热望来到西非,他们发现了海岸角(Cape Coast)附近丰富的黄金矿藏,于是将这里命名为“黄金海岸”。 从那时起,这里便不断招致欧洲各国的垂涎。 据统计,“欧洲人在西非海岸修建的大约110 个要塞中,大约有100 个在黄金海岸”[3]。 到了奴隶贸易阶段,欧洲的语言和文化对黄金海岸产生了更大的冲击和影响。 安东·威廉·阿莫(Anton Wihelm Amo,1703—1759)、雅各布斯·埃利泽· 凯普汀(Jocobus Eliza Capitein,1717—1747)、夸布纳·欧托巴·库瓜诺(Quobna Ottobah Cugoano,1757—1791)在被迫流散的过程中,用欧洲语言创作出了最早的书面作品。

黄金海岸于19 世纪末沦为英国殖民地。 出于间接统治的需要,英国殖民政府开始发展教育并为知识分子开通出国留学的渠道,以期培养能够为其统治服务的人才。 一批社会精英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成长起来,开始用英语进行文学创作。新闻事业的繁荣为知识分子提供了最初的发声平台。 1874 年,詹姆斯·赫顿·布鲁(James Hutton Brew)出版《黄金海岸时代》(Gold Coast Times),随后涌现了《西方回声》(Western Echo)、《黄金海岸卫理时报》(Gold Coast Methodist Times)、《黄金海岸纪事》(Gold Coast Chronicle)等一批报纸。 记者、律师、医生等社会各界知识分子针对政治和社会问题各抒己见,产出了大量短小精悍的政论性文章。 这些作品是加纳英语文学的最初形态,但它们大多早已散轶,并未产生持续性影响。

通常认为,凯斯利·海福德(Casely Hayford,1866—1930)创作的政论小说《解放了的埃塞俄比亚》(Ethiopia Unbound,1911)是加纳第一部英语文学作品。 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以主人公夸曼克拉(Kwamankra)的见闻与思想为主线,揭露了英国殖民者的政治腐败和宗教虚伪,抨击了欧洲中心主义,并在多方探索的基础上勾勒未来的理想蓝图,为重建黑人个性指明了现实道路。 其中的泛非主义理念以及对于教育问题的思考对同时代以及后来的文学创作与政治运动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部小说被认为是“西非英语文学的鼻祖”[4],甚至是“非洲的第一部英语小说,也是黑非洲英语文学的开端”[5]。

比海福德晚出生二十多年的科比纳·塞吉(Kobina Sekyi,1892—1956)的戏剧《糊涂虫》(The Blinkards,1915)被认为是“加纳最早的戏剧”。 富裕的加纳人蒂巴(Tsiba)一心想要自己的女儿变成西方淑女,因此要求她丢弃姓名、语言和芳蒂族(Fante)服饰。 《糊涂虫》从文化层面讽刺了那些奴颜婢膝、一味崇洋媚外的黄金海岸人,说明了“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文化之间并无天然的高低之分”[6],表达了知识分子对全盘西化的批判和反思。

稍后的梅布尔·达夫·丹夸(Mabel Dove Danquah,1905—1984)是加纳女性书写的拓荒者。她曾为多家报纸撰写评论文章,并用笔名玛丽乔·门萨(Marjorie Mensah)以连载的形式在《西非时代》(West Africa Times)的专栏《淑女角》(Ladies Corner)上发表《一夜逸事》(“The Happenings of a Night”)、《黑女孩儿的冒险》(“Adventures of the Black Girl”)等作品。 丹夸塑造了一系列拥有“冷静头脑和坚强内心”[7]133的新女性形象,反抗白人文学对黑人女性的歪曲和丑化,为民族独立、种族觉醒以及非洲文化认同摇旗呐喊。

二战期间,英国将黄金海岸当做军事物资后援地,通过征收所得税的方式收敛钱财为战争服务。 二战后,殖民政府更是压低可可价格并提高直接税,引起了黄金海岸人民的强烈不满。 1947年8 月,黄金海岸统一大会党(United Gold Coast Convention)成立,领导人民走上了独立与解放的道路。 与争取解放的呼声和高涨的爱国主义浪潮相呼应,这时的诗歌创作也异军突起。

率先在诗坛发声的是爱国主义诗人迈克尔·戴依—阿南(Michael Dei-Anang,1909—1977)。 他发表诗集《坚强的非洲战线》(Wayward Lines from Africa,1946)表达对非洲及黑人民族的热爱。 拉斐尔·阿尔莫特(Raphael Armattoe,1913—1953)的诗集《森林与海洋之间》(Between the Forest and the Sea,1950)和《黑人心灵深处》(Deep Down the Black Man’s Mind,1954)有力地抨击了欧洲中心主义以及种族优劣论。 其著名诗歌《我们的上帝是黑人》(“Our God is Black”)表达了他对黑人民族的自豪与骄傲。

20 世纪上半叶的英语文学作品是非职业作家的文坛试笔之作。 作者大多是记者、律师或政客,他们无意钻研文学技巧或雕琢文笔,而是专注于表达思想与抒发情感。 因此,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难免带有说教性质,在艺术技巧上也略显粗糙。但这些文学作品从不同侧面对殖民主义进行了批判,对西方文化进行了反思,表达了对黑人民族的热爱和对独立的渴望。 这些带有反叛精神的文学作品是推动黄金海岸摆脱殖民、争取独立的强大助力,吹响了黑人民族独立的号角,其中诸多思想和理念到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

二、 蛰伏与井喷:英语文学本土化的广泛尝试

早期接受西式教育的知识分子并没有完全被同化和规训,反而用英语书写出了反抗殖民主义的战斗檄文。 他们从主题上拓展了英语文学的表现范围,为后来的英语文学创作奠定了思想基础。加纳取得独立后,英语文学经历十年蛰伏进入了创作的繁荣期。 不同于殖民时期,此时的作家开始尝试从创作题材、文学语言和艺术技巧等多个方面表现本土特色。

1957 年,黄金海岸人民大会党(Gold Coast Convention People’s Party)通过领导工人罢工、争取修改宪法和夺取议会席位等“非暴力革命”方式带领黄金海岸走向独立。 黄金海岸从那时起更名为“加纳”,随后进入加纳第一共和国时期。 但在克瓦米·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1909—1972)任职期间,加纳英语文学并没有立即迎来春天,而是进入了十年蛰伏期。 由于政府对言论和出版的限制与管控,英语文学创作一度陷入沉寂。仅有一部于1958 年问世的文学集《加纳之声》(Voices of Ghana)算是勉强“总结了当时尚属微小的成就”[8]。 但另一方面,加纳作家协会(Ghana Society of Writers)、加纳戏剧工作室(Ghana Drama Studio)、加纳艺术与科学学会(Ghana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等机构依靠国家力量逐渐建立起来。 不定期出版的各类文学刊物也为新秀作家提供了平台,其中影响较大的《欧吉阿米》(Okyeame)发掘了许多在后期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

1966 年,“加纳军队和警察中的反对派利用群众的不满情绪,在外来势力的支持下,趁恩克鲁玛出国访问之际发动军事政变”[9],恩克鲁玛政府就此倒台。 此后,英语文学创作进入繁荣期。 小说、诗歌、戏剧并驾齐驱,一时众声喧哗,蔚为大观。

此时的小说主要聚焦本土生活,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创作倾向。 约瑟夫·阿布凯鲁(Joseph Abruquah,1921—) 的《布道者》 (The Catechist,1965)和弗朗西斯·塞洛梅(Francis Selormey,1927—1988)的《小径》(The Narrow Path,1966)延续了凯斯利·海福德自传性的写作风格,采取不同的叙述视角追忆过去,再现了父辈的人生。 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成长于本土文化环境中,却又受到欧洲文明尤其是基督教的影响,见证并参与了传统文化逐渐瓦解的历程,因此陷入了选择的困境和迷茫中。 卡麦龙·杜奥都(Cameron Duodo,1937—)的小说《闲荡少年》(The Gab Boy,1967)则关注正在变化中的现实社会。 故事背景设置在恩克鲁玛政权覆灭前夕。 一些穿着花哨的少年十分闲散且对乡村生活充满失望,他们被村中长辈认为是不学无术之徒。 其中一个少年逃离了乡村,经历一系列挫折和冒险后,在首都阿克拉(Accra)找到了新的生活。 这部作品聚焦正在发展中的加纳社会,描写了社会转型中的城市生活。

与小说领域的花团锦簇相似,此时的诗坛也出现了百花齐放的局面。 诗人们逐渐摆脱为集体发声的单一抒情模式,开始创作带有个人风格的诗歌。 弗兰克·帕克思(Frank Parkes)最为著名的诗歌《非洲天堂》(“African Heaven”)使他获得了极高的赞誉。 在诗歌中,诗人激情飞扬地描绘了非洲男女在非洲鼓的鼓点中纵情歌唱和酣畅舞蹈的场面,自信地呐喊“请赐予我黑色的灵魂”。拥有“非洲现代诗人中的毕加索”[10]称号的阿图奎·奥凯(Atukwei Okai,1941—2018)将口头诗歌中的表达与英语相糅合,以此来表现非洲的特色和风格。 这种大胆尝试在其诗集《繁花瀑布》(Flowerfall,1969)、《方丹福罗姆的召唤》(Oath of the Fontomfrom and Other Poems,1971)中有明显体现。值得注意的是,奥凯并没有完全沉迷于毫无边际的语言实验,而是着力表达社会中的重大主题,因此他的诗歌常常充满了悲剧的色彩。 埃维族诗人科菲·安伊多霍(Kofi Anyidoho,1947—)也渐渐崭露头角。 他的诗集《革命挽歌》(Elegy for the Revolution,1978)描绘了军事政变带来的失败,体现了他将埃维族诗歌中的韵律和意象运用到英语诗歌中的努力。

此前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的戏剧也在这一时期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 剧作家们聚焦西方文明冲击下的加纳社会,通过营构戏剧冲突来展现新旧文化之间的矛盾。 他们还积极对口头流传的民间故事进行改编和再创作,使之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

剧作家中的领军人物是被誉为“加纳剧场运动之母”[11](“the mother of the Ghanaian theater movement”)的爱芙瓦·西奥朵拉·萨瑟兰(Efua Theodora Sutherland,1924—1996)。 萨瑟兰曾于1957 年发起加纳实验剧场项目(Ghana Experimental Theatre Project),后来又推动了加纳戏剧工作室的成立,为戏剧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 萨瑟兰改编自民间故事的戏剧《福茹瓦》 (Foriwa,1962)曾产生较大影响。 主人公福茹瓦(Foriwa)对村中保守和冷漠的氛围感到不满,她拒绝了村上所有年轻男子的求婚,最终选择嫁给在村中备受排挤的北方青年拉巴郎(Labaran)。 在传统民间故事中,一意孤行嫁给陌生男人的女孩通常会迎来悲惨结局。 但在萨瑟兰的版本中,勇敢的福茹瓦却与丈夫携手为村子带来了新生。 萨瑟兰通过改编表达了对狭隘部族主义的批判,为这个传统的道德训诫故事赋予了深刻的现实意义。

与萨瑟兰同时代的剧作家还有乔·德·格拉夫特(Joe De Graft,1924—1978),他的作品《秘密穿过薄雾》(Through a Film Darkly,1970)、《儿子和女儿们》(Sons and Daughters,1979)使他受到文坛的瞩目。 在他的代表作《儿子和女儿们》中,父亲詹姆斯·奥福苏(James Ofosu)在儿女身上寄寓了无限的期望,他希望儿子亚伦(Aaron)成为工程师,希望女儿能成为律师。 但事与愿违,他的儿女们都想遵从自己内心的意愿,都要摆脱父亲的安排。 新老两代人的矛盾由此产生,这是彼时加纳社会代际关系的真实写照。

经过了第一阶段的开拓和独立初期的蛰伏,加纳英语文学终于在1966 年之后迎来创作的大丰收。 作家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对英语文学本土化表达的路径进行了广泛的探索和尝试,取得了丰富的创作成果,为随后的三大创作高峰的到来做了人才和实践上的储备。

三、高峰:对本土社会的深度求索

20 世纪60 年代以后,加纳英语文学渐渐走向成熟。 阿依·奎·阿尔马、科菲·阿翁纳(Kofi Awoonor,1935—2013)、阿玛·阿塔·艾杜等具有持久创作力的作家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 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艺术表达上的本土化,而是深入探求本土文化的肌理,以回应社会中的现实问题,引领加纳英语文学走向高峰。

阿依·奎·阿尔马是英语文学第二代作家中的领军人物。 这位才华横溢的作家曾就读于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后来在坦桑尼亚(Tanzania)、塞内加尔(Senegal)等国的高校任教,并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他用冷峻的目光审视加纳及整个非洲的发展,产出了一批文学精品,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是他的7 部长篇小说。

阿尔马的前三部长篇小说侧重描写个体人物在社会和历史洪流中的命运和遭际,构成了其小说创作的第一阶段。 处女作《美好的尚未诞生》(The Beautyful Ones Are Not Yet Born,1968)一经出版就引起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 无名主人公“那个人”是一个在腐败社会中保留了自己良知和本心的小官员,不善钻营的他却处处受到排挤、始终不得志。 阿尔马通过描写加纳独立后的现实社会,揭露了第一共和国时期政府的腐败和社会道德的堕落。 第二部小说《碎片》(Fragments,1970)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 留学归来的科菲·巴科(Kofi Bakko)并不符合亲朋好友的期待,他的理想和抱负在这个物质至上的社会也难以得到理解,最终陷入了精神崩溃的境遇。 第三部小说《我们为什么如此有福?》(Why Are We So Blest?,1972)更是充满了愤恨与批判。 在北非独立战争期间,索娄(Solo)、莫定(Modin)放弃了自己在国外的学业选择回国。 然而他们处处受到猜忌,结局都很悲惨。 在第一阶段的创作中,阿尔马对加纳社会的政治腐败和道德堕落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对浮沉于社会洪流的小人物予以同情与关注。 评论界对于这三部小说的评价褒贬不一,一些评论家对阿尔马的现实关怀精神和高超的创作技巧给予了高度评价,但非洲本土评论家如阿契贝则对小说中过度绝望的情绪表示担忧。

阿尔马小说创作的第二阶段一改以往悲观、低沉的风格,转向了更为宏大的历史叙事,体现了阿尔马为非洲文化正名的努力。 《两千季》(Two Thousand Seasons,1973)以史诗的笔调叙述了加纳受到阿拉伯人和欧洲人剥削而奋起反抗的历史。《医者》(The Healers,1979)则追溯了阿散蒂王国从兴盛到衰败的历史进程。 小说《奥西里斯的复活》(Osiris Rising,1995)借用古埃及古老传说的框架讲述现代故事。 奥西里斯是古埃及的冥神,他被嫉妒心极强的弟弟赛斯(Seth)谋害和肢解,最终在女神伊希斯(Isis)的帮助下复活。 小说中的人物以此传说为原型,演绎了人物之间的复杂纠缠。 阿尔马本人始终持有这样的历史观,即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和埃及同宗同源。 其小说《克米特:在生命之屋》(KMT: In The House Of Life,2002)正是传达了这样的思想,作者以此为非洲文明正名。国内外学界对阿尔马的关注和研究也说明了这一点。①

集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于一身的科菲·阿翁纳的名声和地位可与阿尔马相媲美,两人被誉为“加纳英语文学双珠”。 阿翁纳出生于一个埃维族家庭,曾就读于阿奇莫塔学校和加纳大学,毕业后在加纳大学非洲研究所工作。 和加纳大多数作家一样,阿翁纳的文学创作受到但丁、T.S.艾略特、莎士比亚等西方作家的影响。 与此同时,他也是埃维族文化的坚定维护者,并认为“文学是锻造政治、促进民族复兴的有力武器”[12]7。

阿翁纳曾表示:“出身于一个鼓手、舞者和口头诗人众多的民族,我对埃维族口头诗歌的原始记忆成为我最初创作的灵感”[13]。 阿翁纳早期的两部诗集《重新发现》(Rediscovery,1964)和《流血的夜晚》(Night of My Blood,1971)明显继承了埃维族的挽歌(dirge poetry)传统,哀怨、绝望和凄婉的氛围萦绕其中。 而其后期的诗歌集《驾驭吧,我的记忆》(Ride Me, Memory,1973)、《滨海之屋》(The House by the Sea,1978)则带有埃维族咒歌(Songs of abuse 或Halo)的风格。 值得一提的是,阿翁纳对咒歌传统并不是一味模仿和照搬,而是在批判性地继承的同时进行积极地创新。 咒歌原本是加纳地区一种传统民歌形式,是一种以讽刺的方式进行合法对抗的艺术。 口头诗人往往受邀对特定之人(通常是其他村落的首领)进行辱骂,从外貌、道德缺陷等方面对其进行嘲讽,其中充满了夸张和虚构的成分。 阿翁纳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继承咒歌嬉笑怒骂的传统,同时对表现的内容进行了拓展,用以反映当代非洲革命的成败和精英知识分子的虚伪,大大提升了咒歌的艺术境界。阿翁纳在吸收本土和西方文化的同时又努力超脱两种文化之上,发出了最为独特的声音。

除阿尔马和阿翁纳外,在20 世纪后半叶加纳文坛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作家还有阿玛·阿塔·艾杜。 艾杜“在人生中成功担当过不同的角色——既当过大学老师,又是多产的女作家、诗人、评论家、剧作家和学者,在加纳前总统杰里约翰·罗林斯执政时期还曾担任加纳教育部部长一职”[14]。

艾杜是一位出色的剧作家,她的戏剧《幽灵的困境》(The Dilemma of the Goast,1965)、《阿诺瓦》(Anowa,1970)使其获得了声誉。 《幽灵的困境》是艾杜的戏剧处女作,同时也是其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 在这部戏剧中,加纳青年阿托(Ato)携非裔美籍妻子尤拉莉从美国归来,但其妻却由于语言的障碍和文化的隔膜而“水土不服”。 《幽灵的困境》看似是一部简单的家庭伦理剧,实际上包含了城乡、代际特别是外来与本土文化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在新旧文化的强烈冲突下,阿托在伦理抉择上的困境实际上隐喻了现代加纳在文化认同与道路选择上的迷茫。 戏剧《阿诺瓦》(Anowa)则描写了在社会环境变迁过程中女性的地位和境况。 女主人公是一位拥有梦想、充满干劲的女子,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一位当地男子。 在家庭财富不断积累的过程中,阿诺瓦的丈夫粗暴干涉她的选择,使得她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与痛苦之中。

艾杜还是一位多产的小说家,她在长篇小说《改变:爱的故事》(Changes: A Love Story, 1992)以及短篇小说集《女孩儿能行》(The Girl Who Can, 2002)中塑造一系列鲜活的女性形象,特别关注在传统文明与西方文明碰撞过程中的女性命运。 《改变:爱的故事》的女主人公艾西(Esi)积极追求女性自由和独立的权利,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女性。 艾西在遭受丈夫的侵害后坚决离婚,却不见容于社会道德规范,最终遭受悲惨命运。 短篇故事集《女孩儿能行》则由11 则以女性为主题的故事组成,多角度展现了女性自立自强的品格。

阿尔马、阿翁纳和艾杜三位作家始终向社会进行深度求索,且笔耕不辍,他们的作品思想深邃,在艺术技巧上达到了较高的水准。 加纳英语文学在他们的引领下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开始吸引国际评论界的目光。

四、 新拓展:讲好“加纳故事”的新路径

21 世纪以来,在诗歌、戏剧和小说创作不断繁荣的基础上,以米沙克·阿萨尔为代表的儿童文学作家渐渐脱颖而出。 作家们没有完全迎合西方的话语与审美趣味,而是致力于创作加纳人民喜爱的文学作品。 这些展现本土风格和气质的作品同样得到了国际文坛的关注和认可,在国际化和本土化之间找到了平衡。

加纳儿童文学起初走过了一段艰难探索的历程。 英语文学萌芽之初,作家们疲于应对殖民和独立等直接关乎民族未来的重大问题而无暇进行儿童文学创作。 国家独立后,一些有识之士开始认识到,对儿童进行本土文化教育在建构民族自信心和抵抗文化殖民方面具有重要作用。 然而,作家们悲哀地发现,国内已有的儿童文学读物都是既不展现非洲传统、也不贴近日常生活的西方舶来品,创作本土化的儿童文学作品成为一项紧要而迫切的任务。 萨瑟兰曾说到:“我曾听闻很多人在会议上讨论非洲作家的使命? 所有这一切,如果真的有什么使命,他们应该为儿童创作。”[15]182

在这样的语境下,阿库苏娃·阿布斯(Akosua Abbs)创作的《阿散蒂男孩》(Ashanti Boy,1959)和爱芙瓦·萨瑟兰创作的《非洲的游戏时间》(Playtime in Africa,1960)拉开了儿童文学创作的序幕。

初期的儿童文学创作大多停留在收集民间故事的层面,佩吉·阿皮亚(Peggy Appiah,1921—2006)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佩吉·阿皮亚是英裔加纳人,在与加纳著名政治家乔·阿皮亚(Joe Appiah)婚后移居加纳并在库马西(Kumasi)生活了50 多年。 在接触阿散蒂文化的过程中,佩吉被这里绚烂丰富的口头民间传说深深吸引,开始收集并用英语将它们记录下来。 她的《阿纳斯的孩子们》(The Children of Ananse,1965)、《蜘蛛阿纳斯:来自阿散蒂乡村的传说》(Ananse the Spider: Tales from an Ashanti Village,1966)等作品使得阿纳斯(Ananse)这一在民间广为人知的形象以书面的形式流传。 与佩吉·阿皮亚相比,阿克苏瓦·简弗瓦—芙斐(Akosua Gyamfuaa-Fofie,1957—?)从事儿童文学创作较晚,但却是加纳最为多产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 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她在首都阿克拉创立了自己的出版公司(“Beginners’ Publishers”),这使她的作品得以出版,而且可以不受西方桎梏。 她出版了《嫁给蟒蛇的女孩》(The Girl who Married a Python,1991)、《致上帝的一封信》(A Letter to God,1993)和《胜利的一天》(A Day of Victory,2004)等30 多部儿童文学作品。 但芙斐往往不加甄别地忠实于民间故事原有的道德内核,有时就会陷入腐朽和僵化的境遇中。

后来的儿童文学作家在融合传统的同时更注意到了读者群体的独特性,以更为轻松活泼的方式专为青少年创作,达到了更高的艺术水准。德·格拉福特·汉森(De Graft Hanson,1932—2002)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德·格拉福特·汉森是加纳儿童文学基金委员会(Council of the Ghana Children’s Literature Foundation)首任主席,是加纳艺术与科学学会(Ghana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会员,始终致力于儿童文学的发展。 他创作了《来自海洋的民族》(The People from the Sea,1988)以及《阿玛菲的金子》(Amanfi’s Gold,1996)等一系列“冒险故事”。 这些作品将加纳独特的地理、历史和传说等元素融入其中,着力展现本土特色。 如《奥泼库瓦的秘密》(The Secret of Opokua,1967)以阿散蒂的“金凳子传统”为核心线索,《来自海洋的民族》则运用了古老的移民传说。 汉森本人也表示:“我的灵感主要来自于我们传统的,尤其是阿肯人的故事、神话、传说和历史素材的宝库。”[16]18与此同时,汉森塑造了一系列足智多谋、诚实善良、正义勇敢的主人公形象。 他们敢于反叛教条、探索未知和揭露成年人不敢触碰的谎言。看得出,汉森的创作意图是,儿童文学不仅可以给予儿童教育,还可以激发他们的想象力。

米沙克·阿萨尔(Meshack Asare,1945—)是加纳乃至整个非洲最具影响力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创作了近20 部儿童文学作品,斩获10 多项国际性文学奖项,作品被译成多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传。 阿萨尔的创作表现加纳乃至整个非洲儿童的生活,展现孩子身上的美好品质。 他的作品《夸乔和铜人的秘密》(Kwajo and The Brassman’s Secret,1981)在2015 年获得了纽斯塔特儿童文学奖(NSK Neustadt Prize for Children’s Literature)②,阿萨尔也因此成为首位荣膺该奖的非洲作家。 《索苏的呼唤》(Sosu’ Call)(1997)中,小男孩索苏因身有残疾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却在洪水到来的危急时刻凭借自己的智慧向村中人发出示警,挽救了整个村庄。 这部作品被评为“20 世纪非洲百佳图书奖”,已经被译成中文。 这些故事展现了阿萨尔对本土生活的热爱和作为一名加纳作家的责任与担当。

加纳儿童文学如今已经成为加纳英语文学一个新的标签,正在以昂扬的势头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关注。 这些儿童文学作品不仅回归本土生活、为加纳小读者服务,而且以其独特的加纳风格得到国际文坛的关注,这成为加纳英语文学发展的新拓展,即讲好“加纳故事”的新路径。

五、 结语

如何用英语讲好本民族的故事? 这大概是所有非洲英语作家都在苦苦思索和探究的问题。 一百多年来,几代加纳作家的创作实践为这一问题提供了加纳经验。 20 世纪初,留学归来的精英知识分子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殖民主义的虚伪与危害,用英语书写出了具有独立意志和反叛精神的文学作品,奏响了加纳英语文学创作的先声。 20世纪60 年代,英语文学呈现井喷式繁荣,作家们在小说、诗歌、戏剧等领域积极耕耘,探索如何将本土表达融入英语文学创作中。 阿尔马、阿翁纳、艾杜三位多产的作家共同构筑了加纳英语文学创作的高峰。 他们的作品于本土的历史文化纵深处回应社会重大现实问题,引领了20 世纪后半期加纳英语文学的发展。 如今,儿童文学作家们创作出了为本土读者所喜闻乐见的作品,赢得了广泛的国际声誉。 加纳英语文学同非洲其他地区和国家一样,都是在解构和建构中不断努力的结果,尤其是在后殖民时期,“非洲作家面临着消解西方中心主义、反思历史、重构民族形象的重任”[17]157。的确,几代加纳作家为加纳文学特别是加纳英语文学的本土化做出了积极贡献,也为非洲英语文学和其他“非主流”文学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注释:

①英美评论界对阿尔马的研究已经取得了比较丰硕的成果,中国国内对阿尔马的文学创作也给予了一定关注。 国内最早的研究可追溯到2010 年。 张毅发表了论文《阿尔马赫与他的人生三部曲》,评价阿尔马“经历丰富,思想活跃,文章华丽,题材多样,是非洲文坛,乃至欧美文坛不可忽视的人物”。 详见张毅:《阿尔马赫与他的人生三部曲》,载《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6 期,第23-24 页。

②创立于1969 年的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NSK Neustadt Prize)被称为“美国的诺贝尔文学奖”。 纽斯塔特儿童文学奖(NSK Neustadt Prize for Children’s Literature)是21 世纪以来该奖的分支奖项,在儿童文学领域具有较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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