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坑

2020-12-17 06:07薛立永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张老汉藏宝图小个子

作者简介:薛立永,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常务副秘书长,《校园文化》执行主编,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校园文学》杂志签约作家,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文化传播研究所调研员,吉林省读写教学研究会理事。先后在海内外400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500余篇450余万字。作品被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香港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等电视栏目选用。在《中国妇女》杂志全国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有部分作品入选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婚姻与家庭杂志20周年精品荟萃》等。出版了《展翅吧雄鹰》《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动》等书。吉林教育电视台、吉林教育广播电台文学创作访谈嘉宾。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体解析人。

1

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东北,依旧没有歇斯底里的春风,只有几丝嫩绿在悄然萌动。

被松枝火把照亮的山洞偶有石子掉落,发出簌簌的回响。

满脸流淌着酒色的黑大汉在晃着他那颗硕大的秃头,他下巴上悬着的几根花白胡须摇曳着空虚和无奈。在他身子左侧的木椅上蜷坐着一个小子,这个人瘦得嘴唇只有薄薄的一层,可说话的声音却如山河奔袭。

“大哥,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都弄清楚了,我们现在落脚的郭尔罗斯前旗曾经是东蒙的中心,末代王公齐王爷在此生活多年,他在一九四二年死后,留下了大量财宝一直没有找到。据说他可继承了旗里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家族所有文物、珠宝玉器、黄金白银呐!”

黑大汉用手捂住心跳,瞬间立直了身子,他追问道:“还有谁知道这批宝藏的秘密,快去问个究竟!要是有了这些财宝,我们就可以买枪买炮,占领东三省。”

小个子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没有了先前的凌厉,“只有他的小老婆色福晋知道一些消息,可她上吊自尽了。”

“还有什么传言吗?”黑大汉说话时身子又向前探了探。“从王府逃出的人都说这些宝物没有被运出王府,应该在王府下面的地窖里。可有人挖地三尺寻过,一无所获,我猜想这些东西还是藏在王府外的某个地方了。要是找到藏宝图就好了。”小个子说。

“藏宝图啊藏宝图!”黑大汉自顾自地说着,激动的胸膛像汹涌的海面起伏着。

夜色像鬼魂一样在世间奔走着,整个山洞荡漾着酒肉的气息,更多的贪婪在人人胸腔内嚎叫。三十几个土匪立于黑大汉面前的阴影之中,任沉寂蒸腾,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大家都听好了,马六爷有话说。”小个子手拈着短须,说话时的样子极为傲慢。

黑大汉在高大的靠椅上动了动肥腻腻的身子,破旧的椅子发出吱吱的声音。“弟兄们,我们大家的好日子就要到了,只要找到齐王爷的藏宝图,我们就可以占据东三省……”

黑大汉一脸冲动地说着,他面前的这些人脸上刹那间涌动出欢愉。

黑大汉名叫马六顺,手下人都喊他马六爷。他原是驻扎在山东省莒县内日伪军的一个中队长。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一日傍晚,八路军攻入莒县县城,马六顺带着拜把子弟兄李小个子和三十几个手下从北城门逃出来,跑到吉林省境内一处名为腰坨子的山洞中落草为寇。齐王爷留下的巨额财富之谜让这洞里原本黯然的夜晚一下子变得璀璨。对这些身陷浩然迷途的败军野匪来说,找到这些财宝就等于找到光辉灿烂的前程。

第二天一大早,一脸倦容的李小个子悄悄地溜出山洞,他是奉了马六顺的指令去寻找齐王爷藏宝图的下落。其实李小个子从心里清楚,做这样的事情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事到如今,为了大伙的前程他不得不走上这一遭,哪怕只是去碰碰运气也好,况且他在山洞中待得浑身阴气十足,这早上的太阳一照,他浑身的血液又有了万顷波涛。

下了山,李小个子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曲折小径上傻乎乎地漂泊着。毕竟自己身份特殊,他没敢过度张扬,从头顶到脚下,他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地道的东北汉子,只是身材不够魁梧。为了不让人怀疑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连手枪都没带。

齐王爷曾经居住的王府位于郭尔罗斯前旗东南百余里一个叫“哈拉毛都”的地方。李小个子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这里。“哈拉毛都”是一句蒙古语,意为“茂密的树林子”。李小个子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路,并没有看见太多树木,他猜想离哈拉毛都应该还很远,便坐在路边歇息。

黄色的山野在干旱中挣扎着,前方几百米处有一道长长的土墙置身于大自然的苍茫之中,充满隐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李小个子走向了那道土墙。走近来看,这道土墙高五六米,底宽二十余米,顶宽一两米,围成一个边长近千米的方形。在墙下的一处深坑中,有一个老汉在用铁镐刨地。他看见李小个子后,便停下手中的活,怯怯地爬出深坑,走到李小个子面前。于是两个人在两袋旱烟的撮合下热烈地攀谈起来。

听这位张姓老汉讲,他刚才拿镐刨地原是在寻宝。听到“寻宝”二字,李小个子的双眼立即放光,两个耳孔也放大了。据张老汉讲,这土墙围起的地方可不一般,此地名曰“塔虎城”,曾是辽国皇帝的“行宫”和春行打猎时驻足之地,后来被成吉思汗的军队用火炮毁掉了。张老汉一脸神秘地说,这残垣断壁下埋了许多值钱的宝物。日本人还来此地挖掘过,至于挖到什么,当地百姓无从知晓。但张老汉说,他看见过附近村民挖到的金银之物。

李小个子激动得血液在体内哗啦啦地奔涌着,习习的凉风没有带给他任何寒意,若不是急着赶路,他真想和张老汉在这里挖上几天几夜。

一只灰鸟从塔虎城遗迹飞出,发出萧萧鸣叫,似乎在催促李小个子上路。李小个子缓缓地从地上站起來,带着一肚子的不舍与张老汉辞行。

2

在李小个子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穿过去一个身材瘦高走路左脚跛的黑衣人。此人远远地看见了李小个子,便加了快了脚步,于是他的左脚跛得更厉害了,拖起地上的尘土扑向四周。

李小个子也望见了黑衣人,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在放慢脚步的同时,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直到看见黑衣人走远,李小个子才大松了一口粗气。

大地上的风寒没有阻止住李小个子脸颊上外溢的汗珠,长途跋涉的他感觉生出血泡的脚掌带给他变本加厉的疼痛,幸好并不明亮的太阳对他多少报有怜悯,没有用炙热烘烤他的肩背。在走走停停中,李小个子领略了空不见绿的松嫩旷野一地又一地的虚幻。太阳西斜之时,他体内出发时的激情也偃旗息鼓了。

又走了没多远,小路钻进了一处灰头土脸的村落。几只狗叫过后,李小个子敲开了一扇温和的破木门,屋内住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脸上挂着悲痛和阴郁。尘垢满目的黑屋子里连条板凳都没有。李小个子将累得软塌塌的屁股放到了乌黑发亮的炕沿上。

简单交谈过后,说话有些嘴歪的老婆子从灶旁端过来三张薄得可怜的玉米饼子。李小个子一口气喝了两葫芦瓢凉水,接着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玉米饼子。坐在一旁的老头子边吸旱烟,边向李小个子交代起了家事。

老头子讲话时气息很重,偶尔伴有嘎嘎的咳嗽,弄得面前油灯的火焰慌乱地躲闪。在这些琐碎的闲聊中,李小个子得知这对老两口的小儿子刚刚在山西战场上被日本人打死了,感到生活无望的儿媳妇抱着两岁半的孩子回了娘家,说再也不回来了。

谎称自己是访亲戚的李小个子无心听老两口对生活的感伤,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他心中残存不多的善良早已埋在了永无止境的深处。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都和齐王爷的藏宝图有关。三张硬邦邦的玉米饼子下肚后,李小个子的心又陶醉在虚无缥缈的幻境中。能言善辩的他轻而易举地将老两口讲的话题岔到了哈拉毛都和齐王爷的藏宝图上。

透过黑夜,老头子的眼中升起缭绕的迷茫。他又点燃了一袋旱烟,接着,他缓缓的话语和烟雾一起飘过来。“这里离哈拉毛都还有不到二十五里路,齐王爷的王府就在那里。要说起藏宝图的下落,我还真听人讲过!”

老头子的话让李小个子像吃了媚药一般欣喜若狂。他侧着耳朵倾听着,不想错过有关齐王府辉煌往昔的一切余响遗踪。

据老头子讲,齐王爷全名叫齐默特殊色木丕勒,他的祖上归附了由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政权,以辅国公的身份掌控着郭尔罗斯前旗。齐王爷这个人的能力和手段很不一般,他当王爷时期世道多变,清朝倒台、民国开元、军阀割据、日本入侵、伪满成立……然而他一直处于权力上层,这使得王爷府的财产没受到损害。齐王爷手中的土地有百万顷,每年收缴的地租多达几十万两白银,加上其他行业的收入、继承家族的财富,齐王爷的家产多到无法想象。齐王爷的三个儿子均早年夭折,无人继承的巨额家产在齐王爷归西后不知为何就不翼而飞了。

老头子声称他有一个远房表姐曾在王府服侍过齐王爷的小老婆色福晋,因此,他很早就听说过王府里的一些秘闻。在老头子咳嗽时,有些按捺不住的老婆子接着讲起来,她听从王府逃出来的表姐讲,齐王爷死后,有人将逃到内蒙古的色福晋抓回来,逼她说出王爷藏宝的秘密,没想到色福晋为了保全王爷的遗物竟在一个夜晚悬梁自尽了。

油灯蹦出的火星闪着神秘的诱惑,寂静的山村仿佛也在倾听屋里的讲述。

李小个子诧异的神情中包含着失落,深沉的眼神中流露出疑问,“你们的表姐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他的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一声呐喊:“快来人啊,有贼!”这声大叫高亢激越,吓得屋内三人不寒而栗。

李小个子在慌乱中抓起灶旁的一根烧火棍,跟在老夫妇的身后来到门外。夜将黑暗与恐怖联成一体。从老头子指缝间洒落的油灯光照亮了屋檐下一个人的脸,“老四,你咋在这?刚才是你在喊吗?”老头子一边问,一边将这个蹲在地上的人让进了屋。

被称作老四的这个中年男人额头在流着血,他说起话来满怀凄苦:“大姐夫,我是来借筛子的,刚进你家院就看见有人在窗下偷听你们谈话,我喊完,那个人便冲过来打了我一下,然后逃走了。”

老婆子用烂毛巾拭着老四头上的血,向李小个子介绍说,伤者是她亲弟弟。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沉默,每个人的呼吸都有了神秘莫测的音律。老头子又独自奔到屋外,巡视了好久,他回到屋内后,脸色变得苍白昏沉,“大黄狗被打死了,头都碎了!”

老头子的话音在黑色中弥漫。李小个子一颗不安的心在寂静和幽暗之上悬吊着。油灯的火苗耐不住寂寞的煎熬发出噼啪的声响,李小个子说话了,“村子里总有贼人吗?”

老四摇晃着受了伤的头,“我们老两口子从不得罪人,也从未受到歹人的袭扰。”老婆子的话语中饱含着阴郁。老四走后,李小个子连衣服都未脱,靠在炕梢那个汗味刺鼻的枕头上睡着了。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一言不发的老两口在灶边忙活着,见李小个子下炕了,老头子端来一碗稀饭。李小个子试探着问道,“老哥,我想去你表姐家看看,行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态度变得冷漠的老头子用充满怀疑的口吻逼问着李小个子。“我呀,我真是去哈拉毛都走亲戚的。”李小个子说话时的尴尬像蛆虫在脸上乱爬。“那你为啥对齐王爷的藏宝图这么上心,为啥你一来我家就出事了?”老婆子大喊起来,歪着的嘴不停地抽搐。

李小个子想把自己从被怀疑的浩瀚深渊中拯救出来,于是昂起头,挺起胸膛,他用无比镇静的表现掩饰说谎后内心恶鬼般的煎熬。在老头子抽两袋烟的时间里,李小个子用一个又一个虚构挥霍了他的真诚。老两口脸上绷紧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他们在一番唏嘘之后选择相信李小个子的话。

为了表达歉意,老头子主动讲起了有关藏宝图的秘闻。他说他的表姐已失踪快半年了,有人说她逃到了南方,有人说她被人劫持走了,还有人说她被逼跳了井。在她消失的前一个月,老头子曾去她家探望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老头子向表姐打听了有关齐王爷藏宝的奥秘。当时表姐压低声音悄悄对他说,她听色福晋讲过,齐王爷的财宝藏在科尔沁草原边陲的地方,至于藏宝图在哪里,表姐说她并不知晓,但色福晉在一次醉酒后叨咕过藏宝图画在一张鹿皮上,图上有山有水有龙!

李小个子胸中的喜悦像鸟群无休止地飞着,不过这份喜悦中还有太多的神秘等待他去破解。

3

称尔沁草原在松辽平原的西北,这里曾是成吉思汗二弟哈布图哈撒尔管辖之地,孝庄文皇后也在此出生。刚入四月,这里还看不见什么绿茵,只有原始的天空,原始的泉河,原始的季风。少不了的还有鸟的鸣叫和牲畜的合唱。

清明节这天上午,在科尔沁草原通辽边陲的周家围子村西南一处坟前跪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躬着腰,头被纸钱燃烧后弥漫的烟雾重重地压低,他握紧的拳头咔嚓作响。“爹,就要走了,我去给您报仇!”

说完,这个小伙子朝坟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上路,向远离村子的方向走去。他叫周文金,是周家围子村酒坊里的伙计,家中的亲人只有年迈的父亲。两年前的一天,日本鬼子的防疫队突然闯进周家围子村,他们一个个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戴着眼镜。

鬼子的到来让周家围子村的全体村民陷入庞大而绝望的厄运之中。大家此时已知道日本鬼子的鼠疫遍布他们全村,他们要被迫充当日军生化战的试验品。此后,日本鬼子的防疫队每天两次进村“摸疙瘩”,他们强行拽光男女老少的衣服,然后检查他们腋下、大腿根有没有淋巴肿大,还要查体温。身体被摸出疙瘩或体温升高者,就要被送进隔离所。周文金被检查时身子因害怕哆嗦了一下,也被认为患了鼠疫,和他发烧的父亲一道进了隔离所。

事实上,这场灾难的发生是有征兆的。早在日本鬼子防疫队到来的前一周,有一枚炮弹突然从天而降,在周文金干活的酒坊不远处炸响了,并没有伤到人。更让村民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几天后,村子里到处都能看到死老鼠,数量多得令人毛骨悚然。同时,黄棕色的跳蚤肆虐开来,尤其在鼠洞周围,跳蚤堆了好几层,看得人心惊内跳。

进了隔离所的人都身处死亡的旋涡之中,并未发病的周文金每天负责往外运死尸。这些死尸几乎没有完整的,有的被挖走了内脏,有的被截去了手脚,还有的被扒去了皮……据说日本鬼子拿这些东西去做研究。

三个月的非人经历让周文金瘦成了“干尸”,幸运的是,他和父亲死里逃生又回到村中。没想到鼠疫细菌仍在父亲身体内作恶,他开始双腿溃烂,经常高烧不退,在瘫痪两年后,于三天前含恨离世。杀父之仇令周文金全身上下一度冷了的血再度沸腾,怒火灼烧掉他心中长久以来的退缩和保守,他擦掉哀伤的眼泪,辞掉了酒坊的活计,决定加入和日本鬼子抗争的行列中。

李小个子在路上望见的那个走路跛脚的黑衣人正是周文金。周文金的左脚被掌管隔离所的防疫队长用军刀刺穿了,因此落下了残疾,走路变得不再利索。其實,周文金心里清楚,以自己目前行动不便的身体是无法与日本鬼子面对面拼命的,他一边赶路一边在心中谋划着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

走了上百里弯弯曲曲蛇一样伸展的小路后,周文金干瘪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浑身汗湿的他停下来,伤残的脚在发抖。夕阳即将在夜色中化为灰烬,只有晚风是周文金饥腹的亲密聆听者。令周文金有些沮丧的是,附近没有村庄的影子。他只能坐在一片枯草上,从布袋里摸出两个凉豆包,就着风沙啃起来。

在草原边长大的周文金很担心自己孤身一人晚上容易遭到狼的袭击,他宁可死在与日本鬼子的拼杀中,也不想死在狼群里。想到这里,周文金急忙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带着剧烈的心跳,他行动的速度也愈发地快了。

白昼的光辉终于黯淡到不见踪影,周文金听见了哗哗的水响。沿着小溪,他终于看见了灯光,也嗅到了炊烟那股说不出的亲切又好闻的味道。

4

马六顺性格十分急躁,又疑心太重。他派走李小个子之后,又让侯三跟踪他。马六顺这样做是担心李小个子拿着齐王爷的藏宝图后不回来,独吞了这批宝藏。侯三除了做事心狠手辣,还擅长察言观色。平日里,马六顺睫毛与嘴巴最小幅度的蠕动都逃不过侯三的一双小眼睛。他会适时用各种甜言蜜语讨马六顺欢心。

只顾朝前赶路的李小个子并没有发觉像鬼魂一样尾随他的侯三。当然,一路上躲躲闪闪的侯三走得并不轻松,在若隐若现中,他咀嚼着猥琐的人生带来的哀伤。

在深夜窗外偷听李小个子和老两口说话之人也是侯三。他当时刚要悄悄溜进小院,不承想身边蹿出一条大狗,于是他抡起随身携带的半截铁棍砸了过去,这条狗没有一声惨叫便倒在了血泊中。侯三听得正投入时,老婆子的弟弟老四进院了,在厮打中,老四的头部受了伤。若不是侯三手中的铁棍砸偏了,老四一定比那条狗死得还要惨。

逃出农家小院的侯三放弃了对李小个子的跟踪,因为他担心自己的举动会引发李小个子的戒备,一旦自己的行动被发现,李小个子日后定会对他有所报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李小个子是山洞中的二号人物,与他产生芥蒂实在不是聪明之举。

这一夜,侯三将自己藏在村边一庄户人家的仓房中。夜色迎来了蓄谋已久的寂静,侯三小心翼翼地咬着从一个口袋里摸到的玉米。正房内不时传出女人哼的摇篮曲,接着,男人的鼾声持续不断地飘进他的耳中。疲惫不堪的侯三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可他担心自己也会打鼾,在彻底熟睡之后,他的鼾声会像雨后蔓生的植物越来越大,要是惊醒了户主人,他的处境将变得十分糟糕。

没有睡眠的夜荡漾着虚无,侯三的肉身变得越来越沉重。在痛苦的煎熬中,他的一呼一吸都是感慨。侯三决定天亮后就踏上归途,但不是马上回山洞向马六顺交差,而是去塔虎城遗址处挖一挖宝贝。因为来时,他也路过塔虎城,也和在此处挖掘的张老汉有过交流。

侯三认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做法。如果他比李小个子回去得过早,会让马六顺认为自己做事不够尽心。塔虎城遗址是李小个子回程时的必经之地,他隐在这里既可以等待李小个子归来,又可以碰一碰运气,挖点值钱的东西出来。

黎明的气息开始在暗处浮现,鸡窝里等待打鸣的公鸡在制造喧嚣。侯三带着痛苦与欢欣从仓房中摸出来,几声狗叫吓得他赶紧加快脚步,冷兮兮的风让他模糊的意识渐渐复苏。一切都欣欣然地清亮起来,侯三紧走一阵,慢走一阵,终于将小村庄远远地甩在了晨雾的朦胧中。

侯三希望头上的朝阳可以升得慢一点,这样他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赶到塔虎城。关于塔虎城的传说侯三早有耳闻。据说“塔虎”一词在蒙古语中为“胖头”之意,因城周围池沼中过去盛产胖头鱼,故得此名。尽管这里现在只空留下了破败的墙垣,但仍会让人遐想出那甲光向日、旌旗漫卷、笳声冲天、牛马嘶鸣的宏大画面。

当日伪军时,侯三手下有个马夫兵来自郭尔罗斯前旗。這名马夫兵念过几天书,所以对塔虎城的历史颇有了解。他对侯三说,塔虎城在辽代称长春州,在金代称新泰州,是辽金时代的军事要地。金兀术曾屯兵塔虎城,杨八郎也大战于此。古城在清朝末年被开垦为耕地,许多农民在犁田时挖到了大量石器和陶器。马夫说他的大舅就在塔虎城的西北角挖出过五尊铜佛和一些古钱,用变卖的钱修了一处很气派的大宅子。一路上,侯三目光游离,他无心张望地上的石头和路边返青的野草,更无心打量远山辽阔的弧线,他此刻恨不得背生双翅一下子飞到塔虎城,然后挖空那地下的宝物。

侯三已在心里盘算好了,找不到宝贝他就回山洞继续当土匪,要是挖出了值钱的东西,他就远走高飞,决不让贪财如命的马六顺寻到他半点踪迹。一旦有了钱,侯三准备也修一处大宅子,然后娶三个老婆,再生一大堆孩子……

在灰暗的人生里,侯三居然用彩色的狂想勾画着幸福生活的容貌。实在走不动了,他便蹲下来歇歇脚,在溪边用手捧几口水润润嘴。

让侯三感到欢喜的是,当他迈着单调的双脚穿过白茫茫的午后时光赶到隐藏在沉默中的塔虎城的土墙下时,挥汗如雨的张老汉仍将身子淹没于深坑之中,奋力挖掘着,在他身畔有无数枚古钱害羞地蜷缩在土粒中间,向世人昭示着历史的深邃。

显然,侯三的再次出现让张老汉感到意外和紧张,在侯三纵身跳入土坑的刹那,张老汉那惶恐的眼神仿佛在墓碑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急忙抓起那几枚古钱塞进口袋中,然后将镐头死死地抓在手里,铜色的面庞泛起了不安。

侯三说话的声音漫延着疲惫不堪的余哀,“老哥,我们两个人一起挖,挖到好东西一人一半!”没等张老汉反应,侯三已迫不及待地夺过他手中的镐头,使用吃奶的气力疯狂地刨起来。一时间,镐头叩地黑土生花,惊醒了历史不安的长眠。

张老汉一脸的憨厚中透着无奈,他独立如雾,看着忙活得热火朝天的侯三,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到半袋烟的工夫,侯三的动作变得涣散,先前十足的信心失落在深坑的泥土里。他停下来,搓着震得麻木的手,尽力调匀呼吸,又开始了新一轮探秘。

5

马六顺在洞口处游荡着,浑身痒得难受,他不时张开双臂,就像嗜尸后的秃鹫伸展羽翅感受斜风。李小个子和侯三走后都没有音讯,这让马六顺心中泛起一阵阵的慌乱。他又大又灰的双眼望着洞口处枝丫毫无意义的晃动,更多的风从远处袭来,马六顺挺直的腰背渐渐地弱了下去,他转身而去,又将自己怕见光的生命藏匿在让人窒息的山洞内。

马六顺这样进进出出地折腾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时分,濒临绝望的他终于在洞口处迎回累得满脸唇白的李小个子。马六顺命人给李小个子端上饭食,李小个子一屁股瘫在凳子上,喝了三大碗凉水,又饿鬼附体般吞吃着已经变冷的馒头。马六顺变得谦恭起来,他一脸关切地给李小个子递着馒头,并用填满期待的目光从李小个子淡得只剩下平静的神情中探寻着什么。

李小个子十分满足地拍了拍骤然隆起的肚子,挂满尘埃的额头露出许多皱纹。此刻,马六顺望着他的眼神绝对清澈。“事情办得咋样?”马六顺说话时因语速过快声音变得浑浊起来。李小个子在填饱肚子的短暂兴奋后,详详细细地讲起了他此行的经过。

令侯三没有料到的是,李小个子并没有按原路返回。他是绕了很远的一段路才折回洞中的。自从那夜老四在农户院中被神秘人打伤后,李小个子的心中便起了疑心,他料想有人在跟踪他,至于来者何人,又有何目的?李小个子在一番胡思乱想后,给自己找出了许多答案,但他没有猜到跟踪的人竟然是马六顺安排的。

李小个子也没有到达哈拉毛都。他认为那对老夫妻跟他讲的事情已足够应付马六顺的差事。即使他到了哈拉毛都又能怎样,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也很难再获得有价值的信息。

在酒精中浸泡着的马六顺酣酣地听着,有时俯下身扯扯黑布裤子上堆在一起的褶子。李小个子从马六顺的凝视中看到了怀疑和惆怅。毕竟侯三没有回来,所以狡猾的马六顺对李小个子的讲述只能选择性地相信。

马六顺的缄默令李小个子琢磨不透,他想问个究竟,又觉得如此直白的表达会令双方都感到窘迫。在简单闲聊几句后,马六顺走了。李小个子顿时心里起雾,有心腹告诉他说侯三不见了!李小个子像一棵凋零的树,愣愣地立在洞中,一身热血停止了沸腾。

现在,李小个子完全可以确定跟踪他的人和打伤老四的人就是侯三。马六顺对自己的怀疑让李小个子感到痛楚,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洞内沉沉的死气,然后佝偻到一块马皮铺的床上,像块枯死的朽木一动不动地昏睡过去。

侯三是在李小个子睡觉时回来的。他耷拉着脑袋,沾了一身的黄土。“我是让你去跟踪李小个子的,不是让你去盗墓的,看看你浑身上下全是土,好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马六顺怒不可遏地用手敲着侯三的头。其实,马六顺对侯三在塔虎城挖东西的事情并不知晓,他只是见侯三一身土渣便这样信口骂道。听到怒斥的侯三误以为马六顺掌握了他行动的内情,一下子跪在地上,卑微地坦白了一切。为了讨马六顺开心,侯三还从怀中摸出几十枚古钱放到马六顺面前。

马六顺的眼神迸射出秋风般的肃杀,他亮得发抖的手滑向腰间,缓缓地拔出了握在腰带上的手枪,然后将冰冻的枪口顶在了侯三的太阳穴上。侯三的神色在惶恐中暗下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沉默,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变得那么急促。“不成气候的废物!”马六顺狠狠地骂着,体内愤怒的火花在无声地开放,又无声地凋落。

在地上抖成一团的侯三不停地发着毒誓,表明自己永远忠于马六顺的决心。一切终于恢复平静,马六顺的枪重回到腰间,魂无所依的侯三也怯怯地从地上站起。此时,侯三的心中除了沮丧,还盛满了懊恼。他很不甘心自己在塔虎城一无所获。在挖掘的过程中,张老汉对他的态度从最初的冰冷到熟络后的温和,两个人携手奋力刨出来一大堆黄土,除了从土坑里冒出一些并不让人稀罕的古钱,再也没有什么重大的发现。耗尽体力的侯三有些气急败坏,更让他烦躁不安的是李小个子迟迟没有出现。他不敢再拖延下去,于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坐在坑中休息时,性格爽快的张老汉对侯三说,其實在郭尔罗斯前旗西部农田和科尔沁草原交界处有一个叫“龙坑”的地方,有人猜测那里藏着齐王爷的遗宝。张老汉还说,龙坑这个地方实为两山夹着的深涧,绵延两千余米的山谷,有九十九道弯,涧底有潭,两侧石壁上有九十九个山洞,每个洞中刻有一条石龙!因地势险要,且发掘难度巨大,故一直未有人到此处挖宝。不过,民间早有人认为齐王爷就是借着天然的屏障将旷世珍宝遗藏在这里。

由于畏惧马六顺的虎威,一时紧张过度的侯三刚才竟然忘记将这一重要信息讲给马六顺听了,于是巧舌如簧的侯三抖落了一脸的忧郁,快步来到马六顺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讲起了有关龙坑的秘闻。在讲述的结尾,侯三又辩解说,他之所以放弃对李小个子的跟踪,也是去打探齐王爷宝藏的下落了!

马六顺的眼神鲨鱼一样游在洞口凉意十足的空气中,随着侯三的讲述,感到全身上下仿佛处于熊熊烈焰之中,在侯三闭上嘴的那一刻,他腾地从凳子上跃起来,吓得侯三身子有了漩涡般的晃动。

“这就对上了!这就对上了!”马六顺兴奋得大叫起来,吓醒在暗处做梦的李小个子。他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想一看究竟。睡意蒙眬中,他和侯三扑了个满怀。

6

做事一向蛮横的马六顺根本不去理会李小个子和侯三见面后的窘态,他甚至当着两个人的面赤裸裸地比对起他们打探回来的消息。

李小个子的情绪异常低落,因为马六顺对他粗暴的怀疑让他本来过得并不轻松的生活有了更多的负重。侯三竖起两耳,一方面对李小个子赔着苦笑,另一方面准备时刻聆听马六顺的训教。

马六顺嚅动着嘴唇,他飘动起来的身影似洞中阴气袭人的幽魂。“色福晋说齐王爷的藏宝图绘于鹿皮之上,上面有山有水有龙!张老汉说齐王爷的遗宝藏在龙坑,此处便有山有水有龙的雕像!你们二人所探的消息可互为佐证。因此,可以断定齐王爷的藏宝之地就在地势险峻的龙坑。”说话时,幽魂般的马六顺显现出耽于沉思的气韵。听了他的话,李小个子身子一下子轻松得如朔风推动的航船,他褐色的面颊不再深沉和冷漠,“马六爷,看来我们要发财了!”李小个子话音刚落,侯三也争抢着说道:“六爷,咱们现在就出发吧?带着弟兄们去龙坑寻宝。”

马六顺的大秃头和花白胡子一起摇荡着。“且慢,这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今时今日天下不太平,我们这些人出出入入的也不方便,就算齐王爷的宝藏埋在了龙坑,就凭我们这点人也实难挖掘啊!”李小个子从马六顺低沉的话语中体味到了异常的失落。这时,侯三被洞中浊气重压着的细腰往前躬了躬,脖颈和肩膀扭动了一下说:“六爷,可否找日本人帮忙?”

听了侯三的话,坐在那里的马六顺如身处小舟之中,上身前后仰合着,任凭李小个子和侯三期盼的目光将他围拢。“日本人太贪婪,他们不会白帮咱们这个忙的!”马六顺悲喜交替的神色如水花默默地在长脸上来回翻滚。

“可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找日本人帮忙了,毕竟我们曾为他们做过事。”李小个子说道。

“找国民党和找共产党都是行不通的,我们在日本人手下干了太多坏事,他们都不会轻饶了我们。”马六顺有些无奈地说着,声音一时间竟有些嘶哑。

“齐王爷藏了那么多宝贝,即使日本人事后分咱们一点,也足够我们兄弟后半辈子花的了。要是能再回到日本人手下做事,也比整天躲在阴冷潮湿的山洞中好过呀!”李小个子的一番话让马六顺的身体一下子安静下来,“你说的这话有道理,我决定了,就找日本人来,我们一起去龙坑挖宝。”马六顺挺起胸膛说道。

情绪高涨的马六顺命令手下人去附近村屯掠获来一些鸡鸭鹅和白酒。当日傍晚,酒肉摆满了洞中央的长桌。那热火朝天升腾扩散的蒸汽抵御着从洞外入侵的寒意。侯三命人点亮了更多的松枝火把,马六顺满脸堆笑地坐在桌子的一端,目光在每个人身上跳着欢愉的舞蹈。一声轻柔的咳嗽过后,马六顺举杯说话了,“兄弟们,挖到齐王爷的藏宝,我马六顺就是马王爷!跟着我马王爷混,保你们像今天这样,顿顿有酒有肉,人人发财!”

沉迷于酒香肉美中的众徒们呼喊起来,“马王爷威武!”“马王爷无敌!”这狼嚎鬼叫之声震得桌上的酒杯乱颤。马六顺手中的酒杯不停地左右碰撞,溅飞的酒花洒落了一地醇香。

第二天黎明的光芒涌入洞口,一身柔软的马六顺从酒桌前爬起来,他用脚踹醒了躺在他身旁的李小个子,又抓起桌上吃剩的鸡骨头砸醒了趴在地上的侯三。接着,所有匪徒都被马六顺清脆的敲桌声吓醒了。大家东倒西歪地聚集到马六顺面前,等待他的吩咐。

马六顺说话前先将手枪砸在了桌子上,短短的一瞬,众人体内的酒气从每一个张开的毛孔中淌出来。马六顺一脸凝重地命令侯三去长春联系日本关东军,又命令李小个子去龙坑仔细打探一番。“你二人必须尽心竭力办好各自承担的大事,如有闪失,我的枪可就不客气了。”马六顺说完,用手搓着桌子上的手枪,发出让人心碎的杂响。

李小个子和侯三哆哆嗦嗦地从山洞里逃出来。他们没有时间抱怨和祈求,为了活命,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快上路。

7

和侯三分开后,李小个子一路打听着朝龙坑方向疾行。两天后,他终于赶到了龙坑山谷脚下的格斯勒村。这时天色已晚,李小个子没敢一个人贸然登山察看,而是投宿到村中猎户赵殿发家。长得高高大大的赵殿发年龄四十出头,是个单身汉,性格豪爽,待人热情。

李小个子到来后,赵殿发从仓房中提出来一只刚捕获的山兔,李小个子拿出偷偷带在身上的一葫芦白酒。有酒有肉的夜晚,赵殿发和李小个子相谈甚欢。

冰冷的木柴在炉膛里燃烧得热烈,陶醉于兔肉香味中的李小个子整个人变得飘然若仙,说起话来也开始放纵,在赵殿发的夸赞和怂恿下,李小个子将自己的身世和此行的目的全都如实告诉了赵殿发。他甚至劝赵殿发入伙到马六顺的队伍里,然后和他们一起挖掘宝藏,求取更好的前程。

赵殿发激动于和李小个子的猝然相遇,不胜酒力的他脸渐渐变红,说话时的表情夸张得有些扭曲。赵殿发告诉李小个子,龙坑是个充满玄机的地方,至于那些山洞中的石龙是哪朝哪代刻下的,当地百姓都讲不准确。一直以来,龙坑是很少有人问津的险地,只是在齐王爷离世后,来龙坑寻访探秘的人便日渐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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