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我跟前辈王元化老师只有一面之缘。
金弢
一九八八年春,若那场外事接待照常进行,我跟王老就没有了邂逅之缘。前一年,应西德赛德尔夫人私人出资邀请,马拉沁夫、莫言、从维熙、高晓声、王安忆、张承志等十来位作家访问西德足足一个月,我任随团翻译。赛夫人是我们八十年代出访西德最友好的人士,她跟我们初次认识是1985年 “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赛夫人找到我们,表达了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对中国的期待。
这回便是赛夫人团对我们的回访。
当初访德期间赛夫人慷慨解囊,对我们的照顾无微不至,除了承担国际旅费、在德食住行一切费用,还给每位作家昂贵的礼物和丰硕的零花钱。但在回访中,她时时想着为我国节省,一切安排要求远离奢华二字。中国作家协会将来访团安排在北京西苑饭店,赛夫人却在第二天找到我,称:中国尚未走出贫困,我们住在西苑太贵,没必要这么奢华,要求第二天换去一家普通的旅馆。还说团员都是西德左派,他们会适应的。权宜之计,我在西苑侧面毗邻百万庄就近安排了一家小酒店,在办理入住手续时,与王老相遇。
酒店的服务台前,他耐心等在一边,看到我给全团办完了入住手续后,搭话问我是什么单位的。听说我是作协的,他称自己也是作协的,后来得知了还是我们的领导。王老即日夜间就要去瑞典,参加国际笔会,是中方代表。他神情沉郁,正為与会的发言稿犯着愁!说自己对北欧文学没有专门研究,所知也是凤毛麟角,不知讲稿该怎么写,话题又从何开始。
我马上表示,我刚翻译完成瑞典斯特林堡的长篇自传体小说 《狂人辩词》,书中有作者的一句话:“在我的案头放着来自开罗、北京、巴黎的信笺。” 这证明在二十世纪初,斯特林堡跟中国已有了文化交流,加之,他是瑞典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重要作家,文学地位无异于我们的鲁迅。听到此,王老忧心忡忡的脸色顿间释然。 “好!太好了!我就从这一话题说起,讲讲两国间文化交流的历史渊源。”王老如释重负。
接下来王老关心地细细询问了我的年纪、学历、专业,称赞而立之年,意气风发,鼓励我努力工作,事业有成。话及我的翻译,叮嘱我等书印行后千万要送他一本。他给我留下了名片。
而后,我应德国外交部访问学者邀请去了德国,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给我往德国寄来了《狂人辩词》 的样书,我心里一直惦着对王老的允诺,希望不久有一天跟他重逢,把书送给他,心里总是想:不急,来日方长。没想到后来在海外媒体得知了他的过世,我悲悔交集!
刚刚通过网络的查询,还解开了纠缠我十二年的一个谜:
2008——北京奥运年,德国电视台为宣传中国,追踪拍摄我的生平纪录片到了北京,中国作协作为邀请单位出面宴请摄制组。我原来的室友,时任作协外联部主任通知我,作协党组书记金炳华坚持出面主持宴请,室友为其的兴致与执着颇为疑惑。今天我才知悉,1991年,金炳华接替了王老的旧职,也成为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生前,他俩一定有过我的话题。
人生不再,何止惜哉!王元化前辈是2008年5月9日离世的,而摄制组是2008年5月8日下午抵达的上海。能事先醒悟人生缘分就此一线间,我无论如何也要跟王老见上一面,然而今天却成了无尽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