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7 03:28张嘉丽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强奸房间电话

那是一件由醉酒引发的强奸案,当得知受害者是谁时,我的性格变得不可捉摸,脾气也暴躁易怒。案件的发生,直接导致我和小彤的离婚。在我刻意回避和自认快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一个电话又将我拉回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吃饭。看到来电显示,饭也没心情吃了。电话是小彤的母亲打来的,自从我和小彤离婚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也没通过电话。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无论见面还是电话,都显得非常尴尬。她们如是,我亦如是。所以,我们拒绝一切接触或接近彼此的机会,免得彼此难堪!

我很抵触接到她们任何一个人的电话。手机响了一会儿,我才磨蹭地接起。磨蹭,是在考虑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该怎么称呼她呢?我和她女儿离婚三年了。电话接通后,我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妈”,然后问她:“您找我?”

这称呼让她有些感慨。她应着:“钟源,难得你还能继续叫我一声妈。”虽然我看不到她,但仍能从她微弱的声音里听到一丝颤抖。

其实叫了“妈”之后,我却觉得难堪。我与小彤离婚了,再这么叫她,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但还是回她:“习惯了,您找我有事啊?”

她叹了一口气说:“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让我们家小彤摊上这倒霉的事!这几天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打个电话给你。”电话里,她的声音透着凄凉与无奈。当然,我知道,她所指的那件事就是强奸案。

想起强奸一事,我又一阵儿的厌恶。强奸无论对于受害者还是强奸犯,都是一件耻辱的事。因为厌恶,三年来,我一直回避与抵触它。每当觉得已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它总在某个一闪而过,或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提起它。有时,一些不知哪来的混账还要问我:“你知道卡西镇那起因醉酒引起的强奸案吗?”每当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随时都会发狂。而且,我并不以为那个人不知底细,觉得对方明明知道我是当事人的丈夫,还要来问我,为的就是让我难堪!

强奸案带来的耻辱及系列关联让我有苦难言,就像走在大街上,被人莫名其妙地泼了一盆污水,而且这盆水带着记忆,无论怎么清洗,都洗刷不掉它给你带来的痕迹,及别人给你戴上的烙印及嘲笑。她的电话再次勾起我对那件事的刺痛。我想早早结束和她的对话,便对她说:“什么事?您说吧。”

似乎感受到我态度的变化,她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们家小彤不见了。我打电话来,就是想问问,她有没有来找过你,或者和你联系过?”

我发现,我并不关心马小彤的死活。她的在与不在,走与不走,都与我无关,但凭着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来找我。她一向好强,受了那样的耻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甚至想到了死。那天她站在楼顶,倘若不是我的一巴掌,她或许已经死了。但我知道,她不会主动向人示弱。即使出了那样的事,她未流一滴泪,至少在我面前没有流过。但不得不说,她陷进了绝望。不仅她,还有我,以及与她至亲的人都陷进了深渊中。当人们说她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时,我也未能幸免,说我作为丈夫,对她没有尽到保护的义务,是我潜意识里将她推进那场劫难之中。

到目前为止,在那件事上,我只想诅咒,诅咒众人及她。该死的!那场饭局不是我逼她去的,而且由始至终,我不知道她到底赴的是一场什么宴。更加可恨的是,她不告诉我为什么,为此,我曾不止一遍地对她怒吼:“马小彤,你他妈的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即便是死,你也让我死得明白。”

她像灵魂已不在体内,那件事情出了后,她变成了哑巴,无论你对她说什么,她既不看你,也不理你。要不,她就长久地躺在浴缸里,从早躺到晚。躺在那里的时候,你甚至听不到水声,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我总觉得有一天她会将自己泡死在浴缸里。果不其然,一次,她躺得身体僵硬起来,身体慢慢地往浴缸里滑去。但她并不呼救,似乎在等待着这神圣的一刻到来。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指引我在那个时段去拿剃须刀。当我进去时,她正在浴缸里喝水。倘若我不进去,她或许已经死了。

事实上,那时候我是希望她死的。人死为大,人死了,我们总会原谅此人生前的一些过错。她死了,至少得到了解脱,我也解脱了,而且多少能挽救一些我们已损毁的名誉。虽然我希望她死,立刻死!但那一刻我还是迅速地将她从浴缸里拽了出来。就像后來,她试图跳楼时,我给了她一巴掌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将她从浴缸里拽起,或者在她想要跳楼时给她一巴掌,她死了不是更好吗?我不是希望她死吗?可是,我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而且这是何苦呢,我们已无法面对彼此,将她从死亡的路上拉回,仅仅是为了互相折磨吗?这种折磨对于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时,我告诉她母亲,离婚后,我们再也没见过,连电话都没打过。突然,话筒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我被这哭声弄得慌乱起来,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的脾气又开始烦躁起来,想将电话狠狠地摔下,可是话筒的那一端不是马小彤。我不想伤害她,尤其不想伤害一个因子女的事,而感觉无限卑微的母亲。我母亲去世得早,此前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她也给了我或多或少的一些母爱。好一会儿,我才对她说:“您先别难过,和我说说什么情况,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的语气已比先前柔和起来。

她没有立刻停下来,而是又哭了一会儿才说:“钟源,你和小彤都离婚了,按理我不该再找你,你也没有义务管她了。”

见她又想我帮忙,又不直接说话,我又有点儿不耐烦,僵硬地说:“不管什么情况,您说吧,要不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那件事情出了后,我的痛苦并不比小彤的少,我替她难过。看着她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和她爸爸总担心她的健康,担心她会做傻事,经常劝她出去走走,或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是希望她能换一个环境,改善那件事对她的折磨。开始时她对我们的建议置之不理。有一天,她突然说想去青海看看。见她想通了,我和她爸爸都很高兴,但她拒绝我们陪同,说想一个人静静,然后就一个人走了。行程是她自己定的,前后共定了一个月。她走的时候,还是我和她爸爸将她送上的飞机,可这一去,她再也没有和我们联系,此后没有任何音信,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到底去了哪儿。”

“走了多久了?”当她停顿时,我问道。

“三个月。”

听到这个数字,我心里竟然抖了一下,觉得小彤是凶多吉少了,问她:“报警了吗?”

“报了,只查到她从卡西到成都的消息,后面的行踪便没有了。我和她爸爸很担心她的安全,到处去找她,可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到找你。”

我告诉她,离婚后,我们真的再没联系了。事实是,那件事出了后,我与小彤已无法面对彼此,也无法再交流,哪怕一句话。

“我打电话给你主要是想问问,她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成都或青海有什么朋友?或者说过这两个地方的其他信息没有?”她母亲又继续问道,小彤失踪后,他们遍寻无果,竟把我当成一根救命稻草。

我只得告诉她没有,此前从未听她说起那边有什么朋友或认识的人。

接着她又说:“我和她爸爸都快急疯了,担心她出了意外,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遇到那样倒霉的事也就够了,难道还要搭上她的一生和一条……”她的话没说完,声音再次哽咽起来,“我真后悔让她出去,那时还能天天看到,现在死活都不知道了。”

我想早点儿挂了电话,可又不忍心,好一会儿才说:“您也别太着急,我帮着打听打听。”

我们的离婚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饭局引起的。

三年前,也是这个炎热而又沉闷的夏季。那天是周五,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小彤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晚上要在外面吃,不回家吃了,你一个人弄点儿吃的吧。”

接到这样的电话,我心里不大高兴,她不回来预示着我得一个人弄吃的,习惯了两个人后,突然一个人的时候会有些不大适应。可还是应了她,由于带着某些情绪,我并没问她和谁一起,在什么地方参加什么饭局。

晚上,我没有烧别的,仅煮了一碗面。吃的时候,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对酒不贪,多数时候都是心血来潮喝点儿,我没什么酒量,随便喝喝还行,正经喝起来,几下就醉了。有时喝酒,我连小彤都喝不过,饭桌上,遇上朋友劝酒,在我不能喝时,她也会帮我喝上一点儿。现在,一杯对我来说,已经不少了。喝完,微醺,但又清醒。饭后,看了会儿球赛,又看了部电影,这才上床睡觉。

我睡的时候快12点了,小彤还没有回来,我没有打电话催她。虽然过日子我们也磕磕绊绊,但在个人问题上,我们没有过多干涉,来来去去,我们都比较相信彼此。因此,我参加饭局也好,与朋友聚会也好,无论多晚,她都不会监视或催促我,反之,她参加活动,我也一样,这点我们很默契。

或许是喝了酒的原因,那天我睡得特别香,连梦都没做一个。醒来天已亮,发现小彤没在床上,还觉得奇怪,以为她比我先起了。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仍没看到她,这才知道她一夜未归,不免担心起来,随即拨了个电话给她,但没打通,她的手机关机。

没联系到,心里不免忐忑。出去吃饭,她还从未有在外过夜的先例。她睡觉认床,一般不去别人家过夜。难道饭局吃一夜?这种可能性好像不大,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不能吃一夜;唱歌好像也不大可能,再说,卡西能营业到天亮的KTV也没有;或许晚了,离娘家近,回娘家去了。随即我又否认了这种可能,喝了酒,她一般不会回娘家。她母亲不喜欢她喝酒,总说,女人喝酒,除了出丑,没一点儿好处。她才不会喝了酒回去找不自在呢。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接起时对方告诉我他是警察。初听“警察”两字,第一反应是骗子,万一他们打出去的电话正好打给了警察呢,不是自投罗网?出于好奇,我问他:“什么事啊,警察同志?”

似乎为了确认我的身份,他又问了一遍:“你是马小彤的丈夫方钟源吗?”

似乎这是骗子的套路。我问道:“怎么啦?”

对方又问了一遍我的身份,此时,我有些不耐烦地回他:“是啊,怎么啦?”

那人却告诉我,小彤出了事情,现在景山派出所里,希望我能过去配合他们一下。这时我才警觉起来,因为小彤的确一夜未归。问他出了什么事,对方冷冷地说:“来了就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还是想不通,吃个饭怎么会吃到派出所去?这也是怪了!我为她在派出所的出现设想了许多可能。打架?她喝多了顶多睡觉,况且,她没有暴力倾向;酒驾?今天她就没有开车,平时她对开车也没有多大兴趣,一年到头也摸不了几次车;被打?或许也只有这种可能。吃饭时,某个大仙喝多了开始耍酒疯,莫名其妙地,小彤就成了那个倒霉蛋被打了,而且打得不轻,不然,闹不到派出所去。让我去,无非是和闹事者谈赔偿的问题。想到这儿,我开始担心起小彤来,若真是被打了,不知道被打到什么程度,伤得重不重?

派出所在一条比较隐蔽的小巷里,周围没有明显标志,找得我都想骂人了才找到。如果不是看到门口悬挂的招牌与警徽,我甚至怀疑派出所的真伪。

走进去发现,派出所并不大。里面有个院子,院里有两排小楼,靠左面小楼的一侧停着几辆警车。经过警车的时候,我的衣服被车旁的一株植物勾住了,那是一株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儿,此时开得正闹,一阵风吹来,红色的花在风里来回地摇,随着摇动,一股淡淡的清香在空气里飘。我没有闲情看花,只想马上找到小彤,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进了派出所的大厅,当我踌躇着不知要去哪个办公室时,一个皮肤黝黑的警察问我找谁。我告诉他,我是马小彤的丈夫,是你们打电话叫我来的。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跟我来!”我跟他上了二楼。上楼的时候,还在想着他那奇怪的眼神,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眼光看我。在二楼最里面一个房间的门口,他让我进去确认一下里面的人是不是马小彤后立马出来,他有话问我。

我以为小彤就在里面,进去后发现,里面只是一个监控室,除了跟我一起进去的那名警察,根本没有小彤的身影。正要询问,突然在一台视频里看到了她。在一个房间的角落里,小彤蜷缩在一张椅子上,她的头发凌乱,眼神发直,而且她身上穿的那件绿色的袍子,我从没见过。我断定那不是她的衣服,甚至怀疑有没有看错,这个人是不是小彤!

警察面色冷峻地问我,是她吗?我点头,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没有直接回我,而是将我带到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一名警察坐在桌前看着我,并示意我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坐下后,那名警察问道:“昨天你妻子去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快下班的时候,她给我打了电话,说有人请她吃饭。”

“去哪儿?”

“去哪儿,和谁吃?我没问,她也没说。”我疑惑地看着警察,不知道小彤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经常在外面过夜吗?”说着,他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我,似乎看我有没有说谎。

“没有。”我说,然后又补充道:“极少,即使有,也是我们一起。”

警察盯着我继续问:“她一夜没回,你知道吗?”

我告诉他,天亮时我才发现她一夜没回,打她电话,提示关机了。

“然后你也没有去找她。”

“没有,平时她都会在既定的时间回来。这次一夜未归,我也很纳闷,觉得她大概有什么别的事情。”我被问得有些发毛起来,忍不住追问道:“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接着他告诉我一件让我非常震惊的消息:“昨天晚上,她醉酒后不幸被两个流浪汉强奸了。”

警察在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面无表情。我以为听错了,惊恐地瞪大眼睛,反问他有没有弄错。他说,他们在案发附近调出了视频,及一些物证证明了她被强奸的事实。

我没法将强奸和小彤联系一起,仍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警察。警察又向我介绍了他们从接警到目前调查的情况:是一名清洁工发现的她。清晨天刚亮,一名清洁工到案发现场打扫卫生,在清理广场时,发现一个未穿衣服的人躺在草坪上,清洁工以为发生了命案,随即报了警。经调查,发现这是一件由醉酒引起的性侵案。被侵犯时受害人并不知情。当她醒来得知被强奸后,情绪非常激动,极不配合调查。警察在调取附近的监控后才了解了一些情况。

我的脑袋要炸了,我不敢相信这种以前只在新闻里看到的事件,会发生在小彤身上。这怎么可能,小彤怎么可能成为新闻中的受害者。我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愤怒地想要找一个出口,站起来,对着门就是一顿发泄,并大声地说:“有没有弄错?!”

警察上前制止了我,让我冷静点儿。我仍带着气愤的口吻说:“你们确定看到的是我妻子,或者确定她是被强奸了吗?”

随后,警察让我看了录像。视频是被广场边一家店里的摄像头拍下来的。凌晨1点半左右,一辆电动三轮车来到景山广场附近。司机下车后,打开车门,从车里将意识不清的小彤拖了下来,将她丢在路边的一张椅子上便走了。20分钟后,一个流浪汉经过时看到了她,在她身边转了一会儿,走开了,然后又折了回来,又看了她一会儿,又走开了,再次回来时,他把她拖到后面的草丛里实施第一次侵犯。之后,这个流浪汉走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唤来了一个同伴,第二个人对她实施了侵犯。

看到视频,我的脑袋里嗡嗡地响,脸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几巴掌,火辣辣的烫,感觉都要崩溃了,觉得这他妈倒霉的事儿怎么会轮到小彤头上,轮到我头上,甚至想要活剥了三轮车主与两个流浪汉。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生,半夜里,怎么能随便将一个女人丢在路边,怎么可以侵犯她。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与耻辱。随后,又开始责怪那些请她吃饭的人,为什么让她喝那么多的酒,为什么不送她回家。同时,我也责怪小彤,一个女人在不能确认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怎么可以喝那么多的酒,而且摊上这恶心的事,以后我们将怎么面对自己,彼此,及众人。我越想越气,感觉一把火在心里燃烧。

我请警察带我去见她,想最终确认一下警察说的,和刚才我在视频里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马小彤。那时我还天真地抱着弄错了人的侥幸,或许那个人不是马小彤呢,或许是长得相似的两个人呢!

在另一个房间里,我终于看到了小彤,她像刚才第一次在视频里看到的一样,头发凌乱,眼睛发直,蜷缩在一张椅子上。走近了才发现,她在瑟瑟发抖,地上、身上,以及她的手指上散落着被她扯落的头发。听到有人进去,她没有抬头。我没有叫她,当警察告诉她我来了时,她哆嗦了一下,似乎受到了驚吓。她并没有立刻看我,而是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即便抬头,她也没有看我的眼睛。我以为她会满脸泪痕,但是她脸上一滴泪也没有,有的只是惶恐与绝望。

在确认是小彤的时候,一种怒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我不能理解这件事在她的身上发生,也不能接受这件事给我带来的感受,甚至有种想要冲上去,对她暴打一顿的冲动,而且边打边责骂她,他妈的,这到底赴的是一场什么宴?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到底是喝了多少才会喝成不省人事,喝到被强暴了也不知道的程度?不能喝为什么要喝?作为女人有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正要发作,看到警察面无表情的面孔与凌厉的眼神,我又将怒火忍了下去。天啊!接下来,我怎么去面对她呢?

在允许将小彤带回家时,我没有叫她的名字,而是生硬地说,走吧。她没有动。见她不动,我又叫了声,走吧。她还是没有动。身边的警察对她说:“你可以回家了,先和你家人回家去吧!”

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站起来,还没站稳,身体便像一摊烂泥一样瘫了下去。她身上穿的那件绿袍子便将她一下罩住。先前警察告诉我,这件衣服是一个好心人给的,他们在案发现场没找到她的衣物,旁边的一个好心人拿来这件衣服给她穿上。

看着那堆绿,我觉得特别刺眼,让人想到了绿帽子,此时,我宁愿她为我戴顶绿帽子,也不愿她因醉酒丑事而出现在警局里。倘在平时,她倒下时,我会本能地伸手拉她。刚刚,她倒下时,我没有伸手,而是等她倒下了,才缓缓地去扶她。扶的时候,她的身体像能烫到我似的,灼痛,我甚至想要将手缩回。

回来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而且谁也不看谁。我不看她,是因为她让我感到难堪。在强奸的事件上,她的难堪比我更甚,而且她的难堪将被扩大,大过强奸犯,大到被不停地强奸。凭着我们多年阅读新闻与人生的经验判断,强奸的背后,我们不仅是受害者,还是被围攻者。在这背后,人们对强奸事件的关注要远远高于受害者,对受害者的批判也远远重于犯罪者。正因如此,今后的人生中,我们将会被人所不耻,我们的身上将会被贴上两个标签:一个是被强奸者,一个是被强奸者的丈夫。

或许我们都明白这件事将给我们带来不可抗拒的后果及将面对的沉重,回去的路上,我们变得像两块沉重的铁器,坚硬而顽固。

因气氛不对,前行的路,像没有尽头。我觉得车子会一直开下去,开不到尽头,或者很快到了尽头,尽头,也没有路,只有悬崖,开着开着,我们便一头栽进深不可测的深渊里。

那段路好像是我人生当中最长的一段路。我不知道开了多久,像一个世纪,或一百个世纪。因为不敢看她,有种她不在车上的感觉。她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像如鲠在喉!我不看她,是因为不想看,她不看我,大概是不敢看。但我眼角的余光仍能感受到她,她低垂着头,像一尾出了水,因缺氧快要窒息的鱼。而她所有的尊严,都在被性侵时丢光了。原本这个时候,她是可以哭出来的,可是,她没有哭,她的不哭,让人更加压抑和喘不过气来!

车子终于停了下后,我像逃难一样下了车,一转身便狠狠地将门摔上。我迅速地回到家中,因愤怒,一进门,便操起柜上的杯子狠狠摔了下去,清脆的声响之后,碎片在房间里飞起来。愤怒让我不安,摔完杯子,仍不解气,我把能随手操起的东西,统统都摔了:茶壶、杯子、果盘、烟灰缸、遥控器……看到什么摔什么!而且一次比一次摔得狠,碎片飞起的瞬间,我竟有瞬间的快感。一会儿房子里便狼藉一片。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里能冒出火来,摔完了,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仍不能平息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冲击。坐下来时,我又忍不住将沙发上的几本书狠狠地扔了出去。其中一本扔到墙上,将一幅画框打落,随着一声巨响,画框里的玻璃摔得粉碎。那一刻我很震颤,觉得我就是那块玻璃,被不幸击中,瞬间摔得粉碎!

在我发泄告一段落的时候,马小彤蹒跚地进来了。她一进来,我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然后愤怒地问她:“马小彤,你告诉我,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平时并不怎么说脏话,一旦生气时,“三字经”便脱口而出。

她没看我,也没回答,而是掙扎着去了洗浴间。我跟了过去,出了这样的事,总得给我一个交代,得让我知道怎么回事。刚走到门前,她“啪”的一声将我关在门外,又从里面将门锁了起来。

她的态度让我更加愤怒。我气极了,举起手来,用力地捶打房门。边捶边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开门,开门,他妈的给我开门。你到底和谁一起吃的饭,到底发生了什么?弄了这么大一个丑闻回来?连被强奸都不知道,你是死人啊?”因生气,我对她说着最恶毒的话。

无论我怎么吼叫,她就是不理我。到了后来,我有点儿怀疑她受不了这种耻辱,在里面自残。那一刻,我竟希望这种想法能够实现,免得彼此难堪。但是她没有对自己做什么,很长时间之后,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水声响了很长时间都没停下来。

我等了半夜,她都没有从洗浴间出来。从这晚起,我们便开始分居而睡。晚上,我躺在书房睁眼到天亮,她是几点从洗浴间出来的,我并不知道。总之,我没有听到声音。

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战争要拉开了。

第二天,我又对她吼了几次,想要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但是她始终沉默不语。于是,我便用更恶毒的话来骂她。她不管在房间里,还是在浴缸里,就像聋了一样,对我的恶言恶语总是充耳不闻。

第三天,我还是如此,发现她对我始终不理不睬之后。我愤怒的同时,觉得这不是两个人的战争,而是我一个人的。好吧,既然她不说话,我也不像跳梁小丑一样,也沉默好了!反正耻辱不是我一个人的。

一连几天,我们都没有说话。无论我们之间发不发生战争,事实上,我们都清楚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既不能声张,又无法掩饰。当我们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的时候,卡西已传得沸沸扬扬,似乎人人都知道一个醉酒女被流浪汉强奸的事实,而且传说的版本众多,各式各样的。有说受害者是专门陪酒的,有说是被领导叫去陪酒的,也有说是夫妻吵架赌气出去喝酒的。对强奸者的说法也不同。有说是被出租车司机强奸的,有说是被三轮车夫强奸的,也有说是被过路的行人强奸的,还有的说是被四五个流浪汉轮奸的。传说五花八门,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人人都看到一样。人们对强奸新闻的热衷,往往高于其他犯罪。谈论的时候,个个眉飞色舞,谈论的好像不是一桩犯罪,而是一个非常好玩的事件,尤其谈到女性受害者,言词更加苛刻与歹毒。女性因没保护好自己,成为最受谴责、最该死的那一个。

按照人们话语的导向,自然小彤是最该死的那一个,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感觉也被强奸了一样,而且我被奸的感觉更加强烈,更加耻辱。作为一个男人,我无法容忍这种被奸的感受。愤怒的血不时穿过我的头顶往上升腾,我一次次地感到我要杀人,或者被杀。我满脑子都是强暴与残暴的画面。

夜间,我常常醒着,因为我常常梦到杀人,或被杀,然后被自己吓醒。醒后,便侧耳细听,房间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我也听不到隔壁房间里小彤的声音,出事后,她变成了哑巴,什么也不说。甚至连她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变得轻微与不易察觉,像粒尘土。她不仅哑了,似乎也聋了和瞎了,她什么也听不见,对一切也视而不见。

在这期间,她不再出门。我也避免外出,除了工作,我不参加任何聚会。生怕一出门,别人就认出我来,对我指指点点。说,看,那个人就是受害者的丈夫。可怜的人,今后他将如何面对他的妻子。他妻子更惨!可是,这怪谁呢?自作自受!

在单位,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天同事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论这件事。我既不能参与,又不能熟视无睹。谈着谈着,有时候他们会突然问我一句:“是不是,钟源?”

这件事发生后,每天我都活在痛苦中。在家中,我和小彤已无法面对对方,看到对方,就像看到镜中的自己,看到自己的耻辱,因为这耻辱既是她的,也是我的,我们无法摆脱这种紧密的关联。在外面,我也如惊弓之鸟,每个人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我都如坐针毡,觉得他们知道这件事与我有关,他们在我的面前谈起,就是谈给我听,让我体验这种难堪的滋味,而且他们看我时,我也觉得他们的眼神怪异,那种眼神里包含着许多复杂的东西。

到了后来,无论是别人的一个眼神或同事的一句“是不是钟源”,都让我非常惊恐,觉得他们知道了被强奸的人是谁,因为我的表现也有些奇怪。无论别人谈得多么热烈,我都不掺和,似乎将自己置之度外。这种冷淡与不参与的态度,也让人生疑。可我是当事人,我又怎能若无其事地与他们一起讨论这件事呢?

转眼到了秋天。以前,每到这个季节,我都和小彤计划着去哪儿游玩。

客厅里总是空荡荡的,由于先前房间里的东西被我狂摔过一次,一些生活用品都不存在了。一个无人活动,缺少生活气息的空间,显得特别空寂。回到书房里,也是死一般的静,静到掉下任何东西都能听到的程度。

我的痛苦不能和任何人说,我的烦恼也没有人知。很快,两个流浪汉被抓到,他们承认了强奸的事实。因是两人作案,他们将被判强奸重刑。但那时,我已不在意这两个浑蛋被判几年,也不想在法庭上看到他们,他们让我感到恶心。对此,小彤也无任何表态,我想,她比我更感到恶心,更不想看到他们。

自从出事后,小彤不再上班,一天到晚躲在房间里。我几乎见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在房间里做什么,是万念俱灰地躺在床上,等时光飞逝;还是终日以泪洗面,悔不当初参加了饭局;或是像那些背着壳的动物或昆虫一样,遇到危险时,躲在壳里便觉得安全了;抑或她已调整了自己,在看那本搁在床头上的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那本充满鬼魂与魔幻世界的一本书;更或者,她在变疯的路上,此时,她已精神失常,神经错乱,她的疯病即将爆发?

那段时间,我们的生活过得颠三倒四的。

有时候,她也从房间里出来,穿着宽大而夸张的睡衣,脸不洗,头不梳,眼镜也不戴,她那近视已近600。的眼睛,摘了镜片大概和瞎子差不多。但她从房间出来时,仍能看到我,见了我,她像一个摸黑进入一户人家却发现家中有人的贼一样,转身就跑。她逃避的不仅是我,还有她自己。先前,她那开朗的性格已不复存在。

一天到晚我们不说一句话。因为不交流,谁也不管谁,像两个陌生人。对方几时睡,几时醒,我们不管;对方几时吃,吃没吃,我们也不管。每天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浴缸里度过,她像养鱼一样将自己养在浴缸里,将自己养得白白的。

可恨的是,有時她躺在浴缸里,不开灯,不发出任何声音,像个幽灵一样躺在那里。有几次,我不知道她在里面,进去洗漱时,打开灯看着浴缸里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时,我被吓了一跳!起初,我对她的怨恨很深,我被吓得半死,也不想和她说一句话。

一次,我从外面疲惫地回来,又被她吓得半死时,便冲她怒吼:“你他妈在里面能不能开着灯?能不能弄出一点儿声音?能不能一天到晚不要像个鬼魂一样出现?你什么都不说,我到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别再折磨我,再这么下去,你不疯,我都要疯了!”

虽然,她仍是什么都没说,但那次,她却用怨愤的眼神看着我。这也是自那件事情发生后,她第一次用正眼看我,而且是这样的眼神。

那眼神,让我感到既惊讶又愤怒。此前,她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像对我有着很深的仇恨!这种眼神不是该用在强奸犯的身上吗?为什么要用在我身上?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不该是我才有这种眼神吗?她这样,好像出丑的不是她,而是我一样。可是,不管我是如何愤怒,当我一拳一拳打到棉花上时,我的愤怒就像对牛弹琴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之后,我开始失眠,一夜一夜地不睡,常常半夜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明白,出了这样的事,小彤为什么不寻求帮助,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说出来不是更好受一些吗?说出来,让我这个整天蒙在鼓里的人也明白事情的真相,去除怨愤!以及对她这件事的理解、原谅与否吗?可是,她不说。不说,就能显示她的弱势、不幸与无辜吗?或者,她是在嘲笑,嘲笑众人的反应及我这个家属的态度;再或者,她觉得这件事上,无论怎么她都是错,便破罐子破摔,听之任之!

有时,我会贴在小彤所在房间的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想要知道她是睡了还是醒着。房间里总是传来死一般的寂静。当听到自己的心脏急速跳动的时候,有时候我以为她死了。我为这一发现感到欣喜,觉得死亡是新的开始,并希望天亮后能公布这一发现。有时,当我一无所获地离开房门时,我会坐在漆黑的夜里,坐着坐着,我就发狂。因为我满脑子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幻听。那些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有时来自一人,有时两人,有时又是一群人。每一个声音都缥缥缈缈,像由空谷里传来。要命的是,他们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死亡。我想,当那些声音在谈论死亡时,我该做些什么呢?我常常感觉口渴,却又不想喝水。我觉得我要完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当大家都知道强奸案的受害者是谁时,我却突然释然起来。最初我很害怕有人知道这件事是我的事,天天处于被人知道真相的惊恐中,神经每天都绷得紧紧的,生怕真相一公布,在人前,我立刻会羞愤而死。因为我会无法接受人们知道我与这件事的关联,讨论我的妻子被人强奸了,且是在酒后,被两个流浪汉。真相真的公布开来,我倒是接受了这个无法改变的局面。好吧,耻辱既然无法阻挡,就让它来吧。我假装强大,当人们对我指指点点的时候,我的内心又不够坚强。我一会儿是无所畏惧的平和,一会儿又是羞愤难当的焦躁。

小彤的母亲知道女儿的事情以后,事情已过去了很长时间。她匆匆地来了,来之前,她本打算将女儿好好教训一顿,教训她平时不听她的话,才落得这个下场。

可是,她未来前,根本不知道,那时极不规律的生活,已让小彤暴瘦下来,加上长时间的不出门,不见阳光,她显得极其苍白。她又整天穿着件宽大且长的白袍子,披着长发,因瘦,眼窝凹陷下去。看人的时候,因精气神不够,眼神多少带着些怨气,活脱的一个《午夜凶铃》里的贞子再世,感觉多看她两眼,她都会由电视机里爬出来一样。

一进门,看到女儿瘦骨嶙峋的样子,她没法儿责备她,而是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见到母亲来了,小彤不像往日那样与她有说有笑,看她母亲哭,她也面无表情。她母亲很想和她说话,问问情况,不管问什么,她只是像个木瓜一样,呆呆地看着母亲。这是那件事后,她让人非常生气而又可恨的地方。

见对她问不出什么,她母亲带着哭腔问我:“她这是连话也不会说了吗?”

我点头。我能说什么呢?我也希望她主动说话,主动和我们说那件事。为了让她说话,我摔过东西,讽刺过,挖苦过,恶言恶语地骂过,就差动手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即便动手,她若是铁定了不想讲话,势必也难撬动她的嘴。

她母亲在这里待了几天。小彤每天除了洗澡,不干别的。她母亲给她弄了吃的,她也吃。但是就是不让人碰她,若是有人走近,她就拼命地尖叫。在这件事上,她虽然不说,但看得出,她在折磨自己,她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身边的人。

这期间,她母亲很想和我聊聊,每一次,她刚起一个话头时,我便逃避了。那件事情的发生,让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我害怕看到她的眼神,害怕和她说话,害怕她对我谈起那件事,害怕在那件事上我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我和她一样,被蒙在鼓里。她母亲在两个沉默的人中间夹着,也只得沉默了。

后来,我发现小彤也常常不睡觉。夜间,我们都醒着,像两只猫头鹰,但我们没有捕食,而是任思想快速有力地前行,却又不发出任何声响。我们的状态就像两个要自杀的人,不是互相结束自己的命,而是要结束对方的命,不是她在杀我,就是我在杀她。

或许是经常想着杀与被杀。夜里,有时也做着同样的梦。强奸案发生的第四个月的一天深夜。我梦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把刀,一步一步走向楼顶,虽然轻轻的,上楼时,仍能听到自己脚步沉重的回声,感觉这不符合逻辑,可是回声就是特别响亮。到了楼顶,便向站在楼顶上的一个人靠近。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反正有个声音告诉我:“杀了他!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如果让我选择“杀”与“被杀”,自然,我会选择杀人。当我靠近时,刚要将刀刺出去的时候,那人却突然从楼顶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然后楼下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这结局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醒了。

醒来感觉很热,便由房间里走了出来,走了一会儿,又很烦躁,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没有开灯,因为那晚的月光很亮,水一样的光由窗户照进来,照得房间像披了层轻纱一样。房间里依旧空荡荡的。冷色的月光让空寂的房间显得有些凄凉,我的心也如月光一样。坐累了,我便躺在沙发上。但我毫无睡意,心里想着全是一些令人丧气的东西。夜色里,我虽看不到自己,我想,我的眼睛里,都是哀怨!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房门开动的声音,有人由房间里走了出来,走动的声音非常细小。我知道是小彤,她同我一样没有开灯,而且她没有发现我。她摸索着向外面的门口走去。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并为她的行动好奇。她跨出门后,我也轻轻地从沙发上起来,跟了上去。

我以为她要下楼,去往某处。奇怪的是,出门后她没有往下,而是沿着楼梯往上走,梦游一样。虽然我从未见过她梦游,此刻,我仍不敢确定,她是否清醒。我也紧紧地跟她上了楼。

到了楼顶,她竟直奔护栏,走了一半的时候,似乎察觉身后有人,她猛然转过身来。

我们在楼顶的月光下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出事后,不说话已是她的常态,我也未指望她会说什么,但是她的行为让我联想到先前的梦。梦有时候,是一个难以解释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个梦给了我怎样的暗示,觉得她就想那么做,我很确定。我的尾随是不是让她以为我是在追杀她呢,她会不会猛地扑向护栏呢?如果她扑下去,是不是就像先前梦中的那个人一样!于是,梦中那沉重的闷响在我的耳边再次响起。

我不想再听一次那种声音,突然冲过去,给了她一巴掌。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对她动手。那一刻,我就是想要给她一巴掌,打掉我这些天的愤怒、不满与怨气,以及对她此举的警告。由于用力过猛,我感觉手都疼了!

打完她,我立马转身下楼。如果她想死,就随她好了。经历了强奸的阴影,我们活着比死并不会好过多少。我下来继续躺在沙发上,躺在月光的阴影里,努力不去想任何事。

一会儿,小彤也下来了,那一掌似乎打醒了她。进了屋,她突然晕倒在地。摔倒的声音震动了我。我从沙发上起来,看到她直挺挺地躺着。她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就连呼吸都十分微弱。想到就在刚刚,她试图想要跳下去,我觉得仍有点儿后怕!假若她真死了,我就很心安理得了吗,我就与那件事撇得一干二净了吗?而且,她死了,我这个自认为在那件事上,一点儿错都没有的人,就真的没有一点儿愧疚吗?看着她,我开始反思,事件后,作为家人,我都做了些什么。作为受害者,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的逃避与指责并不能改变现状,我为什么不能原谅和帮助她呢?

我想把她放到沙发上,从地上抱起她的时候,发现她轻得像几根羽毛。这让我感到难过!

强奸案之后,除了我对她的苛刻外,还有一个现象让我感到奇怪。小彤先前朋友也算不少,事情出来后,竟没有一个朋友来看她,虽然我并不希望有人来提那件事,小彤也未必想见她们,但是,还是让我百思不解。那件事是小彤被强奸了,她们来看她,难道也有被强奸的感觉不成?或许我把别人想歪了,她们不来,是她们不知如何开口。连我都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她们来了,又能和她说些什么呢?

缓了一会儿,小彤醒了过来,看我在她的面前,她皱着眉头,并拒绝我的靠近。她躺了一会儿,又回到她的壳里,回到她那片封闭的空间里去了。

在小彤试图跳楼的第三天,我尝试与她说话,我想,沉默不是办法,我们得走出这耻辱的胡同。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得心平气和地谈谈。

我进去的时候,房间没开灯,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因久没通风,房间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我想让房间里透透气,便将窗帘拉开。

她在床上躺着,身体被包得像个粽子。露在外面的脸瘦得吓人,醒目的就数那双眼睛。因积怨已久,坐在她面前的时候,我局促不安,但还是对她说:“小彤,我们谈谈吧。”

她不说话,甚至连看都不看我。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出来你也好过些,我们彼此沉默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得面对它。”但她仍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那天,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回答。第一次談话失败,让我非常沮丧,之后的几次谈话,都以失败告终。甚至在一次谈话过程中,我的手无意碰到她的时候,她惊恐地躲开了。她的反应让我震惊,我想,她拒绝说话,并拼命抵触,是无法面对自己与我。在那件事上,哪怕我能原谅,她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们无法交流,就无法面对那件事。

此后不久,小彤在浴缸里差点儿发生事故。当那天我从浴缸里将她拖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承受能力已到了极限。我和小彤之间必须解决的问题,不是生死的问题,而是远离,远到谁也看不到谁为止。与其这样折磨,不如给对方都留下一些空间。

离婚是我提出的,小彤没有异议。当我把离婚的协议给她时,她连眼都没眨一下就签了。我想,离婚了,她总得和我说一两句话吧,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离婚后,她父母来接的她。她父亲没有上楼,她母亲进来时,我给她开的门,她比上次来时还要瘦一些,一脸的悲伤,甚至眼神都不敢直视我,好像女兒出的丑,就是她的丑一样。

我对她说:“我很抱歉!也很难过,出了事后,她一直这样,我们没办法再继续过下去了。”

她哭丧着脸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们都好!”

我与她母亲说话时,小彤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穿了一身黑,头发披着。几个月以来,她的头发长了不少,又浓又密的头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让人看不出她的表情。她出来时,除了拎了一个小包,什么也没拿,衣服、生活用品,以及她喜欢的一些书籍。她母亲以为,她的东西还在房间里,进去后发现,房间里没有收拾的痕迹。随即就跟出来问她:“小彤,你没有东西带走吗?哪些东西要带走?”她不说话,径直打开门走了。她母亲望了望我,什么也没说,也跟着走了。

我没有跟出去,她们走时,我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长出一口气,似乎从这件事里得到了解脱。

小彤被接回娘家后,我们再没有联系。

她走后,我觉得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了。为了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我搬去和父亲住在一起。

我母亲去世得早,为了不让我受到委屈,父亲一直没再婚。我很理解父亲的苦楚,从小到大,没让他操什么心,读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又顺利进了一家企业,收入还算可以。为了让父亲过得好点儿,结婚时,我买了新房,希望父亲和我们一起住,搬出那间简陋而又清贫的老屋。

在我的几次央求下,父亲拒绝了我。他说:“我还是喜欢住在老房子里,这里虽然简陋一些,但里面多少还有一些你母亲的气息。我若和你们住,会不自在。你们有空呢,多回来看看我就好了!”

我比较尊重他的选择。只是,我和父亲都没想到的是,结婚没多久,我便离婚了。我搬回去时,父亲虽然为我和小彤的遭遇感到痛心,我能回去和他住,他很高兴。他的生命里,我的分量可能超过了我母亲,他在我身上倾注的情感也远远超过了我母亲。有时他对我的事也唉声叹气,或许是怕我伤心,或者觉得有力使不上,在我面前,他从来不主动提我婚姻的事,除非我和他谈起。两个男人谈一件因强奸而离婚的婚姻,也着实令人难堪。

所以,我们都回避谈这个话题。

一个周末,我躺在沙发上和父亲一起看球赛,看到我喜欢的球队进球时,我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哇哇乱叫。

看得好好的,坐在一边的父亲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冒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

那一刻,我感觉非常对不起他。如果我的婚姻顺利,此时可能已是一家三口,当我们带着孩子回来看望父亲,他该是多么开心啊!从我记事起,这个家就缺少女人,缺少生机与欢笑。有个孩子,将会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欢笑,家里的气氛也会不一样,不是像现在,两个大男人孤独、无聊而又凄凉地看着电视。有时候我想和他聊聊,聊聊他,聊聊我,聊聊我过世的母亲。未成年时,我并未觉得父亲为了我没再婚有什么不妥,成家后,我才觉得这件事对他有失公平。自我搬回以后,我总想找个机会和他聊聊他的生活,希望他能找一个老伴儿,能和他说一些我不能说的体己话,照顾照顾他的生活。我呢,也会走出来,只是目前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要命的是,我经常不知如何开口。不善表达是我的弱点,这大概和我的成长有关。

强奸事件发生后,我觉得自己陷入了沼泽地,越想走出来,陷得越深。由此我痛恨和小彤的婚姻,总想找一个能与她撇清关系的机会,我以为离了婚这件事就和我撇清了,事实是,婚离了,关联并没解除。无论小彤再不再婚,在我的生命里,我仍有一个称谓,小彤的前夫。更要命的是,我觉得自己也被强奸了,我无法面对这件事对我的冲击,觉得自己变污了,污得一塌糊涂。随着事件的发展,我的内心变得幽暗,性格也变得复杂与不可捉摸。我常常回避与人接触,总觉得每个人看我的眼神不同,对我有一种敌视情绪,这种认知让我变得狂躁,常常莫名其妙地发作。有时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和某人说着话,后一分钟就和他翻了脸,这种变化无常的性格,常让周围的人不知如何与我相处。

上个月我就让一个朋友下不了台。朋友邀我去他家做客。饭后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他好心地对我说:“钟源,有时候看着你,挺难过的。你得从过去走出来,重新开始,重新成一个家。”

莫名其妙的我就将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朋友很惊讶,我也很难堪,他妻子则呆在那里,看看我,看看她丈夫。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发火,成家也好,不成家也好,为什么要扔杯子?脾气的变化让我无法与人正常交往。为了避免冲突,我常常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我的这种变化,外人无法理解。我想,即便我父亲也不能理解,他只说我的脾气变坏了。

和父亲一起住后,为了找一些资料我曾回橡树路的家一两次。来了,没有停留,仅是取了东西就走。搬离这里主要是回避,因为那种耻辱感让我不想再与马小彤有任何联系,及任何关联的东西接触。搬离只是想将有关她的所有东西,从我的脑袋里抠出去。我不希望她在我的生命里阴魂不散。离婚后,我一直想将这套房子卖掉,因手续问题,房子便迟迟未出手。

在我知道小彤失踪的第三天晚上,吃饭时,父亲突然和我说:“你和小彤还有联系吗?”

我举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伸到盘子里夹菜,夹完,我却没了吃的食欲。我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难道小彤的妈妈也给他打了电话?

我只得和他说:“前几天,她妈打了电话给我,说她失踪几个月了。是不是也给您打电话了?”

他很惊愕地说:“没打给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问:“那您怎么突然问起她?”

“就是随口问问。”说着他顿了顿又说:“失踪,怎么会失踪?都过去这么久了!”

于是,我和父亲都沉默了。我们继续吃饭,但是每一口,都吃得索然无味。

后来父亲又说了句:“先前我倒是挺喜欢她的,觉得她性格好,和谁在一起都不招人讨厌。遇到这样的事儿,也是她命苦!”

我继续沉默着。那件事,又在我的腦海里回放。我又烦躁起来。我总是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中,不能自拔!我也反感父亲屡次在我面前提起她!这也提示我不停地往那件事上想。

强奸案发生后,有个字始终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我没法回避它,包括小彤。小彤被冠上这个字的时候是因为她被强奸了,我被冠上这个字的时候是因为我也觉得同小彤一样被强奸了。这个字仅属于我们吗?强奸犯呢?我们不是强奸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感到那个字的存在。但不管怎样,他们已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由此,我想到了别的。想到了当初人们议论这件事的一些对话。

在橡树路旁边一个小商店的门口,就曾听到两个女人在讨论这件事,一个说:“她是被两个流浪汉强奸的,想想都恶心。”

另一个说:“如果不是流浪汉就不恶心吗?”

“只是流浪汉更恶心!”

好吧,我也觉得恶心。我被别人恶心,也恶心自己。因为在这件事中,我感觉最大的难堪是我的,因为我比别人都在乎这件事的影响,哪怕我说了好吧,来吧,冲我来吧,我不害怕,都是假的,我在乎。即便我和小彤尝试交流,尝试原谅她,也不是真的。不然,我就不会那么想要和小彤离婚,来撇清自己了。

强奸案发生后,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小彤始终不愿意说话,和警察,和我,和任何人都不说话,对赴宴的事更是只字不提。问题是,那天她到底赴的是谁的宴?赴宴的人都有谁?在哪儿赴的宴?宴会上她和谁喝的酒?在什么状态下离开的酒店?最大的问题是,强奸案出来后,没有一个人为那天的宴会做一个解释或说明,没有一个人前来问候。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相信,那天她是一个人把自己喝醉。

离婚后我一直在回避小彤及这些问题。她母亲的一个电话似乎又将我打回原形,而且这个电话也告诉我一个信息,小彤说话了:她告诉父母,她要去青海。

我开始设想,先前她不说话的原因:一是她的确受了刺激,失语了。其次是那件事情出了后,她看透了我,以及我性格中阴暗的一面,不想与我讲话,或不想在我面前讲话。现在想想,无论她与我讲与不讲这件事,态度屈辱与否,能改变我对她的看法吗?能去除我的芥蒂吗?我们能恢复强奸案之前的关系吗?

这天晚上,我又回到橡树路的家。推开门,房间里一股久未有人居住的气息迎面扑来,门口的拖鞋乱七八糟地躺着,因长久未穿,上面布满了灰尘。我没有换鞋,径直走了进去,走过后,地面留下一串脚印,像走在覆盖地面的雪地上。走动时,晃动的身影甚至将桌上、沙发上的尘土扇起来。我怀疑上次离开这儿的时候窗户没关好,不然尘土不至于积得这么厚。我甚至想不起上次来这儿的具体时间了。

之后,我又连续回了几趟橡树路的家,回去干什么,我也说不清。后来,我还把除卧室之外的卫生打扫了。

我常常站在阳台上,在那儿能望着小区门口的灯光。那些灯并不明亮,因光源关系,树下的叶子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昏黄。先前,我喜欢站在那儿抽烟,或者等着小彤回来。知道我经常待在那儿,每次她由灯光下走过的时候,会抬头上望,一旦看到我,她就像只猴子一样,拼命挥手或跳起来。有时我喜欢她的活泼,却又不喜欢她那些不沉稳的举止。她的活泼让我死气沉沉的性格里有了一点儿光亮,她的不沉稳又显得与我死气沉沉的性格不匹配。不过,她在的时候,至少我的生活很充实。

如今,小彤再也不会由那道门及那盏灯下出现了。我想,既然答应了她母亲帮她想想办法,便不能撒手不管。从哪儿开始了解呢?我想到了她的两个朋友。或许从她们那儿能了解到一些消息。

我第一个找到了姜玲。姜玲是马小彤之前最要好的朋友,我与马小彤的相识还是缘于她。

十二年前冬天的一个下午,我开车经过卡西步行街路口时,被一辆白色的现代车追尾了。当时天上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车被迫尾后,我的心情就跟那天的天气一样灰蒙蒙的,觉得十分丧气!

开始我以为只是小小的一个刮擦,下了车才发现车子比想象中撞得严重,后保险杠与右侧车灯被撞坏了,现代车的前保险杠也撞得变了形。

在我查看车子的时候,车上下来两个女孩儿。开车的女孩儿瘦瘦高高的,妆化得比较精致,长了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那眼睛又细又长,眼角有些高,用力地向上挑着,她的长相里有着人们所说的那种不好惹的特征。另一个女孩儿长得相对平稳,没有化妆,穿得也比较朴素。她们查看车子时,我以为她们首先会选择报警。可是,她们却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时,开车的女孩儿先开口了,一张嘴就问我怎么开车的,一直追问这么宽的路,我是怎么开的车?

明明被撞的是我,她却恶人先告状。在她的指责下,合着全是我的错,想要和她争辩两句,刚说两个字,就被强行打断。她的嗓门儿大,语速又快。每次我要张嘴,她就用大嗓门儿将我的话堵了回去,根本不容你插嘴。最后我被惹火了。假若不是警察及时赶到,我打算让她吃些苦头。两个女孩儿中,开车的便是姜玲,另一个便是马小彤。

那天晚上临睡前我收到了一条短信。信息里说:“方先生,您好,我是下午现代车上的马小彤,下午的事是我们的错,不怪您,特意向您道歉,也代朋友向您道歉。”

当时我的气还没消,便没好气地回她:“道歉?当时为什么不道?别事后假惺惺的了。”即便后来我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她仍一再地对我说着抱歉的话。

起初我没有接受她的歉意,而是借机数落她,以此来发泄我心中的怨气。解了气,我的火才慢慢地降下来。觉得若是她们当时也带着歉意这么说话,或许我不那么较真儿。

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对她说:“其实,这件事应该是你的朋友来道歉,不是你。”

她回道:“其实,我也并不能代表朋友,主要是我想要道自己的那份歉。错在我,是我在车上和朋友说话,分了她的心,才出了事故,这件事让我感到不安与愧疚!既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她。”

戏剧的是,两个月后我与马小彤恋爱了。得知我们恋爱后,姜玲非常惊讶,觉得我们能走到一起,简直是奇葩。随着接触,我对姜玲的性格了解了一些。她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她的强势,性格里有着一种不可侵犯的东西。她与小彤之间表现得友好,主要是小彤比较忍让她,对于她的无理,小彤也总是一笑而过。

强奸案未发生之前,姜玲经常来我家玩儿。她与小彤两个会唧唧咕咕地说一些八卦,然后笑成一团。有时候,她也取笑我,说我性格不够开朗,甚至有些木讷。我不喜欢这种直指别人缺点的人。有时候我会反击她,说:“你这样欺负老实人,会没朋友的。”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过错,还要反问我:“老实人,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道理?你的道理就像当初你明明开车撞了我,还要倒打一耙。”

“对,这就是女人的气势,无理也要赖三分,不然很吃亏!”

她就是这样,我若不生气,她会继续逗我。若是生气了,她也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了头,有时也会向我道歉。强奸案之后,她却一次没来过。

在我的理解里,出了这样的事,姜玲作为马小彤的好友,理应来看一看她,或宽慰宽慰她。但是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没来,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打过。当时我觉得,强奸的丑闻,让朋友都唯恐避之不及。在见了她之后,我才觉得姜玲是在躲避,但究竟躲避什么?她奇怪的表现,只能让我怀疑她是赴宴者之一。

在见姜玲之前,我先是打了电话给她。打通后,却是一个男人接的。经询问才知道她的电话已换了。我只得到她的家里去找她。

在沙苑小区的门口,我等了两天,才见到了姜玲。远远地看到她,我没有迎上去,而是等她慢慢走近。在她穿越马路的时候,风将她的长裙子吹起,倒有着难得的生动。看到我时,她很惊诧,很快就恢复了神态,并主动和我打着招呼。

我不想和她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说:“小彤的事你知道的吧?”

她答:“知道。”

“我就为这事想和你聊聊。”

“那行,聊吧!”她答得非常爽快。

我没有急着问下去,而是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想和她慢慢聊聊那件事。坐下后,我说:“后来我和小彤离婚了。”

她淡淡地说:“我听说了。”

“是小彤告诉你的吗?”

“听别人说的。”我感到她在关注这件事,但她一切消息的来源似乎都像一个路人甲。我还是向她打听着小彤的消息,“前几天,小彤的妈妈打电话和我说小彤失踪了,她父母都很着急。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这期间她有和你联系吗?”

“没有,那件事出来后,我们再也没联系了。”她依然淡淡地说。我们聊天时,她很少看我,眼神不时看向别处,而且她的平淡更是让我感到奇怪,你在和她说话,就像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让人无法想象她之前和小彤关系密切,和我们走得那么近。

“那晚饭桌上有几个人?”带着疑惑,我突然抛出了一句话。她却急速地回道:“什么饭桌?我没有参加什么饭局。”

我没想到她一口就否定了,但我知道她在撒谎,因为我看到她眼神的游移,而且在提到饭桌时,她就突然狂躁起来,就像当初,她开车撞了我之后,还要倒打一耙的架势。我太熟悉她的套路了。可是,她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在好友受到伤害的时候,她站出来将事情说明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出于同情,看望与问候朋友不也是很自然的吗?但是她什么也没做。难道她是心虚吗?还是别有隐情。

在我的追问下,她仅告诉我她所知道的消息都是听说而已。没去看小彤是因为强奸对女人来说是一件不能再耻辱的事,去看望与问候被强奸的朋友,只会增加她的耻辱感。她不想增加小彤的这种感觉,免得刺激她。她的解释有些自圆其说,不能令我信服,而且她对我有一种抵触与敌视情绪,完全没有当初来我家玩儿的那种随性。这种表现让我怀疑,难道她与小彤之间有我不知道的什么过节吗?

从姜玲的嘴里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我沒死心,并设想着,假若姜玲是赴宴者之一,她会不会去谈这件事,或者在必要的时候说明一些情况,如果不说,又为什么不说呢?

那么其他人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对赴宴的事避之不谈。那天到底是谁请的客?为什么请客,在哪儿请的客,请的都有谁,饭桌上发生了什么,大家又是怎么散的?没有一个人说起,强奸案的发生,让他们都选择了集体失声。那么赴宴者到底在担心什么,或者害怕什么?集体失声是事先商量好的,还是不约而同地回避?那么小彤呢,作为受害者,她不需要集体失声和回避,为什么她也不向任何人吐露宴会的情形呢?即便她看透了我,不想告诉我实情,她不是可以和警察及家人说吗,不是可以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吗,不是可以为自己的耻辱寻得一丝的安慰吗?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替小彤悲哀起来,并设想,当年她是不是进入别人的圈套,沦为酒桌上别人推杯换盏的牺牲品及莫名的受害者。突然有一股热血冲撞着我,让我尝试着去揭一下旧伤疤。在事故发生的三年之后,我想,只要沿着小彤的人际关系找下去,总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周丽娜是小彤的另一个朋友。看到我,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份同情。我还是感到了受伤。她的这种善意的眼神并不比那些鄙视与厌恶的眼神让我好受多少。在我提出问题之前,她说,她听到了我们的情况,对我们的遭遇表示同情。事情刚出来的时候,她曾打过电话给小彤,但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宴会的事,她一无所知。她听到一些关于我们离婚的事,还有一些流言。

“那些流言,有些是关于她的,有些是你的。我认为每种评价对你们都不客观,外人是无法理解当事人的痛苦的,离婚对你们来说不是最好的办法,或许只是一种解脱。”她非常谨慎地对我说着一些安慰的话。

我很感谢她这种站在别人立场上为别人考虑问题的态度,但是我想要的是宴会的情况,她没有给我提供我认为有用的线索,颇让我有些失望。与她道别时,她突然对我说:“你可以找下她的同事,或许从他们的嘴里能问到一些东西。”

为了寻找真相,能够尝试的方法,我都想尝试。我来到了小彤她们单位所在的工业园,选了一个咖啡馆坐了下来,先是给乔珊打了个电话,将我的意思告诉了她,希望她能帮我将先前和小彤来往较密切的几个同事约出来,我想和他们聊聊,向他们了解一些事情。

乔珊对我的请求感到诧异,她说:“钟源,你怎么想起问三年前的事,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我没告诉她我对案子并不很关心,现在我只想知道那天参加宴会的都有谁。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沉默?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乔珊答应帮我联系几个同事,她还告诉我,三年了,已有几个同事离开这个单位。

我告诉她没关系,有几个算几个,就简单聊几句。那些同事很配合,他们陆续地来了。他们能来,我认为他们对于这件事,一是不解,二是诧异。三年过去了,作为受害者的丈夫,我向他们了解三年前的情况有些不合情理。他们能来是想看看我能说些什么。当然,除了好奇,他们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要的消息,而且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有些怪异,我在他们的眼里像猩猩,或者其他异类。三年前,我受不了这样的眼神,觉得这些眼神像无数把飞刀。三年后,我对这眼神坦然了许多。

小赵是我约见的小彤最后一个同事。她来之前我已叫好了咖啡。小赵是一位长得并不出彩的胖姑娘,因为胖,个子又不高,她的腿显得稍短,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活像一只鸭子。之前小彤她们单位聚会的时候,我曾见过她,她不是这个样子,应该比现在瘦,她像被某种东西突然催成这样似的。

不知为什么,见到她,加上先前几位同事都没说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已不对她抱有太多希望,也不像和前面几个人那样急于交流,而是示意她坐下喝点儿咖啡。

她也不拘谨,倒是大大方方地坐下来,边喝边和我聊起来。我发现,她十分健谈。与我东扯西扯了一会儿后,突然言归正传起来,她说:“虽然你没有急于和我聊到正题,但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只是你比我预期来得晚。”

她的话倒是惊到了我,我认真地看着她,她圆乎乎的脸上有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神情。看着她,对她能预知到我会来找她,感到非常好奇,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她耸耸肩说,“除非你不想知道。”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与预知力,或者是看到我找她而故弄玄虚。问她知道我要问什么内容,她没有回我,而是端起咖啡喝了两口才缓缓地说:“你问吧,我保证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突然觉得找对了人,便说:“好吧,我最想知道的是,三年前的那天下午,小彤和谁吃的饭。”我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便直接将问题抛出来,希望她给我一个详细而又确切的回答。

“那晚吃饭共有十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她的好朋友。”她没有点名,而是看着我,“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她的话让我立刻想到了姜玲,以及我问她时的神态和语气。

那么,可以确定的是,姜玲参加了宴会。她否认参加为的是掩饰。可是她掩饰什么呢?作为小彤平时最好的朋友,为此撒谎,必然有她的理由。可是又有什么理由能让她不为朋友着想而去撒谎呢?确定姜玲是那天宴会中的一个时,那么,我想知道其他几位的来头,便示意她说下去。

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小赵突然冷笑几声,才接着说下去:“除了那位女性朋友之外,其中有两位局长,三位商人,那天就是为这三位商人设的宴。陪客除了小彤和她的那位朋友外,他们当中还有一名医生,一名小职员,一名警察。”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又笑了笑说:“而且其中一位局长是刚才我未点名那位女性的丈夫,警察是她的堂弟。每个人之间似乎都有一点儿联系。事情出了后,大家为了自保,或免责,尽可能抱在一起,不出卖彼此。”

她的介绍让我非常震惊,我突然明白了,事故之后为什么这些人都闭口不提此事,而且让我不能理解的是,这样的一个饭局,小彤为什么会喝醉?她既不用讨好局长,也不用巴结商人。她醉了,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走,她走的时候是仍有意识,还是全醉?醉了为什么没人送她?是大家觉得没有义务,还是都醉了?这其中不是还有她的好友吗!?我越想越气,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出了這样的事,马小彤对赴宴的事只字不提。她为什么不提?她疯了吗?不,我认为这件事让她变得像机器一样冷静,她的不哭不闹,就代表她的冷静。她企图自杀,被我一巴掌打醒,也代表她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她很清醒。

“那天小彤喝了多少酒?”我继续问道。

“很多酒。刚开始的时候她没怎么喝,后来有两个人起哄,拼命地劝酒。喝着喝着她就喝多了,喝到最后,不用别人劝,她就给自己倒起来。具体她喝了多少,没有人再愿意提起。”

“她是怎么走的?”

“自己走的。”

“没有人送她?”

“她喝多了,去卫生间的时候就直接走了。她走的时候还让服务员转告他们,她得先走了。那晚最大的问题就是一桌人都知道她喝多了,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是否安全到家。”小赵说,“事后,小彤的沉默,似乎成全了他们。当他们得知醉酒女被流浪汉强奸的是小彤时,他们都巴不得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压根儿没有这场宴会。他们庆幸受害者没有说出当晚宴会的情景,庆幸他们与强奸无关,为了撇清自己,他们选择了集体失声。”

小赵的话让我想到了自己,强奸发生后,我不是也在极力撇清自己吗?既然赴宴者为了自保,都选择了沉默,那么小赵又是怎么获得这些消息的呢?她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呢?

如果是给小彤一个说法,三年前她不是就可以说出来吗?我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她。想要从她那儿继续获得一些信息,可是她仅告诉我这些。

说完,她似乎坦然了很多。

可是,了解得越多,我却更加迷惘了!小彤都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去寻找三年前的答案,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是想帮小彤翻老账呢?还是找到真相替她出口气呢?如果替她出气,是不是我对她态度的这笔账也要算一算呢?我在她的这件事上,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呢?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对此仍耿耿于怀,想起那件事,我仍如鲠在喉,仅仅是为了耻辱吗?我的情绪,大多是自私与利己,从始至终,我只想到了我的耻辱,我的名誉,我所受的委屈,以及我的痛苦。即便我们不能继续生活下去,我是不是也欠她一点儿什么呢?我的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而是在我自己不敢承认自己。

晚上,我继续回到橡树路的家。我感到非常疲惫,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后,才缓缓起来进了卧房。小彤出事后,我很少进入这个房间,前几次回来,也仅是推开门看看。我走到衣柜前,打开柜子,发现小彤的衣物都还在。我以为她会抽时间来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回父亲那里,潜意识里也是为了躲避,不想与她再次碰面。事实上,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她一次也没来。她没来,是顾虑了我在这里,不想见我?还是从这里起,她就想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与我一刀两断呢?

我打开靠窗桌子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有笔记本、卡包、发夹、首饰盒、皮圈、铅笔、指甲刀……看了几眼,我就将抽屉推上了。随后,我又转到墙角的一个书架上,并翻了翻上面的一个影集,里面夹着我们游玩的一些照片,以及小彤和同事、朋友的一些合影。那时她总是在人群里摆出一些搞怪的动作,看上去比较滑稽。想到如今的遭遇,我替她有些伤感。翻到相册最后一页时,发现一张照片后面露出一张发黄的字条来。我很好奇,将那张字条抽出来,上面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横七竖八地写着一些数字,及一个没有名字的电话号码。我玩弄了半天的字条,也猜不出什么玄机。

临出门的时候,我又想起抽屉里的那个笔记本,又折回去将笔记本拿了出来。果然是一本通讯录,上面记着一些联系人的名字、电话和地址。有了网络之后,我想,小彤也很少用到这本老旧的通讯录了吧。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期望寻到有关青海的地址。从头到尾,却没有查到青海两个字。于是,我又从头翻一遍,还是没有看到青海的字样。

回想她妈妈打的那个电话,说报警后,仅查到她从卡西到成都的信息,是不是她根本就没去青海,而是去了四川。

我再次打开通讯录,开始查找有关四川的地址。在其中一页,看到一处记载攀枝花的地址。联系人的名字也比较奇怪,叫:阿木曲美。找到这个地址,我竞有些兴奋,有种预感,小彤很有可能和这个叫阿木曲美的人有些关系。

忽然记起,有一年,她是和我说过她有一个彝族的朋友。她们曾在一起生活学习过一段时间,后来那姑娘回到四川,便很少联系。难道小彤去四川找了这个曲美姑娘,可是她为什么告诉父母,她去青海呢?就是去了青海,哪怕去了四川,为什么不和父母联系呢?也不是不能告人啊!我想确定一下小彤有没有去找她,便按通讯录上的电话打了过去,打过去却是一个空号。想着,一个多年未联系的号码,人家早换了号码也未可知。她,到底去了哪里?

三四天之后,我的腦海里仍不停浮现着那个名字和地址,并一遍遍地想着,小彤有没有可能去那里,去那里她能干什么呢?从那件事情出了后,她的人生基本毁了,我的人生也差不多毁了。我曾尝试改变自己,尝试换一个环境,尝试谈一次恋爱,可是呢,计划有了后,一旦付出行动,却又胆怯了。作为连带者,我都很难走出那段困境,她又如何走出去呢?我觉得,我得去一趟攀枝花。无论小彤是否去往那里,我想还是去找一找。假若能够找到,我想有些话还是要和她说一说,不然,在这件事里,我仍无法释怀!

我计划周五启程。出发前,先是打了电话,询问小彤的母亲有没有她的消息,在确定她依旧没和家里联系之后,才订了前往攀枝花的机票。

几个小时之后,便到达了另一个城市。按照地址,我来到攀枝花市一座老旧的小区前,小区楼层仅有六层,因为有些年头,有些墙皮开始脱落了,乍一看,像梧桐树的树皮。找到曲美的家,我轻轻地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看到我之后,她用浓重的四川话问我:“你找谁?”

“请问,这是阿木曲美家吗?”

“我是曲美的姐姐,你是谁?”

“我是她的朋友,想向她打听一个人。”

“曲美不住在这里!”她边说,边摇着头,有些西藏人的样子。

“那您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说,你等一会儿。她转身进了屋,接着我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一会儿,她打着电话走出来问我:“她不知道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你告诉她马小彤,她就知道了。”

果然,她姐姐挂了电话后,给了我一个号码,歉意地对我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因为不认识,刚才没敢请你进来。曲美说,你打给她就好了。要是见她,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太远,她会告诉你怎么走的。”

离开曲美姐姐家,我便拨通了曲美的电话,自报家门后,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说:“刚才我姐姐告诉我小彤的名字了,我就猜,你找我什么事?”

“我来就是想向你了解一下,近期,小彤有没有联系过你?”我以为她会立刻告诉我小彤的消息,可是,她却说:“抱歉,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这多少让我有些失望。从小彤的行程看,如果她还好好的,最有可能留在四川,如果她没联系曲美,难道还有其他的朋友,或是她躲在其他什么地方?

尽管很失落,我还是和她说:“我也很抱歉,突然来访,是因为小彤失踪几个月了,家人很担心,都在找她。她父母为找她,都快急疯了!我是从小彤的笔记本里看到你的联系方式,尝试来找一找。如果你有她的消息,麻烦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的。”接着,她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内心充满痛楚与惆怅!这种感觉与离婚后,那种得以解脱的舒适感恰恰相反。我来攀枝花是带着希望来的,如果曲美的这根线断了,接下来,我并不知道去哪儿可以找到小彤。一个曾经非常熟悉的人,一旦有了隔阂,你会发现,你对她的一切都很陌生。

我一个人在攀枝花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曲美的电话突然打来了。她说:“方先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还在攀枝花,我们是否可以见一见?”

电话里,她没有向我透露太多的消息,但我觉得她要见我,多少是知道一些信息,不然,她要见我干什么呢?我按照她给的地址找到了她们单位,她在她们单位门口一个咖啡馆里见的我。她的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肤和她姐姐一样黑,而且她长了一个鹰钩鼻,有点儿像外国人的那种。确定我的身份后,她对我笑了笑,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显得有些俏皮。

坐下后,她又看了我一眼后才说:“不好意思,见了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小彤来找过你,是吗?”

“对。但她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她来找过我。”

看到她有些迟疑,我还是希望她能向我透露更多的信息,我说:“她父母非常担心,一直在找她,为找她,他们报了警,就是没有查到她的确切消息。拜托你了!他们快承受不住了。”

“你呢?”她居然追问的是我。或许她从小彤那儿听到有关我的评价,她见我,为的是想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见见她。”

她望着我,大概是在思考我的话,然后才说:“她在四川,但不在攀枝花。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父母。我想这样,也是对她的保护。”

听到小彤在四川的消息,我的心竟怦怦直跳。不管怎样,只要她在这里平安,比起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要相对好受得多。但我还是请求道:“我还是想要见见她!”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我觉得她也并不想见到你。”说完,她又继续补充道:“原谅我知道一些信息!”

“是的,我做得比较差劲!她大概说我比较自私自利。”

“我不知道该和你怎么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她在我面前,除了说她离婚了,对你只字未提!”

她告诉我的信息里,“只字未提”包含着很多信息。可是,我还是不断地请求她告诉我小彤的位置。无论如何,我想见她一面再走。

最终曲美妥协了,告诉了我小彤的地址。

小彤是在曲美的介绍下,到大凉山一所贫困的学校里教书。

到达那所学校时,已是晚上。学校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山岙里,由几间简陋的房子组成。教室的边上有一个宿舍,不时从宿舍里传出孩子的打闹声。

我正不知往哪个方向找小彤时,一个女生从我身边走过。我向她打听小彤的住处,她将我领到最里面的一间房子前,敲了敲门,然后喊了声:“马老师,有人找您!”

小彤正在给学生改作业,出来开门时,手里还拿着作业本。当看到站在门外的人是我时,她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只得和她说:“知道你在这里,没和你说就来了,我想过来看看。”

她“哦”了一下,就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也很尴尬,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才好!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剪了,很短,像男人的头发一样,紧紧地贴在头上,似乎都没有我的头发长。

看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她却主动说:“我剃了光头,想换一种活法,便从头开始,现在长出来一点儿了。”

我也就顺着她的话说:“是的,很酷,也很好!我来前,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他们一直在找你,很着急。”

“来这里,我沒告诉任何人!”她摆了一下手说。

“你至少让他们知道,找不到你,他们还报了警。”

“我觉得这样的方式很好,至少比死好!悄悄消失,不会让任何人有负担!”说着,她竟露出了微笑。然后指了指一张破旧的椅子给我:“坐吧!”看着她的改变,感觉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倒是我还没有走出来的感觉。

我坐下后,她并不问我怎么找来的,所来的目的,而是在另一张破旧的凳子上坐下,继续改她的作业,好像,我这个人根本都不存在一样。

我想,既然来了,还是要说点儿什么,便对她说:“在那件事上,我很抱歉,我为在那件事中所做的一切感到羞耻!尤其是对你的态度!对不起!对给你造成的痛苦!”

“这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吗?”她从改作业的状态中抬起头来,还没等我回答,她顿了顿又说:“其实,你没必要对我说这些,现在,我对那件事的态度已经不一样了,要论羞耻,谁没有一点儿呢?差别,是人与人不同,遭遇不同,羞耻的种类与大小不同。只是每个人的羞耻,好像得自己消化掉才行!你说呢?”

好吧,至此,我才明白,我低估了对小彤的认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除了对自己,对谁都没有责任。而我呢,得慢慢适应这种情况,慢慢适应我自己。

作者简介:张嘉丽,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省新荷作家库人才、浙江省“新荷十家”作家、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员,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曾在《西北军事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已出版小说集《你会想死我》《失语者》,散文集《时光对照记》。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绘画:张丽飏

猜你喜欢
强奸房间电话
房间
意外的面试电话
强奸自己,是否构成强奸罪
看不见的房间
性侵幼女,该当何罪?
瑞典修订法律严惩强奸
房间,这是我的房间
锁在房间里的云
电话求助 等
春天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