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幕倒退着,缓慢飞向后方。地平线上,无数莫名的点和线蠕动着。那条路安静地趴着,软软的,清冽的晨曦透着股焦油油,又湿漉漉的味道。
她离开207国道,进入高速人口。前方灰中透亮,蹦蹦跳跳,不知是远方的灯,还是不知名的碎细的光。细雨下得密,但无声,紧紧裹着她。她也是无声的,紧紧握着车把,好似产卵的虹鳟鱼,沉默地奔向上游最湍急的河。
高速静得怕人,没车,也没人,仿佛世界从未有过这样一条道。细雨中不断闪现的路牌,告诉她,匝道前进方向是否准确。一条条白亮的指示带,冷冷看着她,仿佛也提醒着,不该违反交通规则。
外面罩了层薄雨披,蓝羽绒服还是湿透了,耳边只有“吱呀、吱呀”的声音,那是共享单车压在路面的声音。车子抖着,害咳嗽病似的,挡泥板吸着些泥点,链条也紧得发轴。她擦了把脸上的水,汗水、雨水,也不知有没有泪水。
前方请继续直行……
华为手机宽屏闪了闪,一个清晰、富有磁性的声音传出,吓了她一跳。那是薛之谦,她最爱的明星,就把他的声音设置成手机导航语音。
骑了整夜,她浑身痛,捏着闸的手也僵硬,指头都乏了。她缓缓停下,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自己从单车上摘下,腿疼得几乎站不住了。
她缓过来,靠紧应急车道护栏,拿出塑料纸铺好,再撑开伞,踏踏实实地坐在伞下。
她摘了口罩,贪婪地呼吸雨中的空气。肺里猛地灌进去冷风,她不禁打了喷嚏,吓得赶紧又将口罩戴起,这才感到大腿也硌得疼,坐在地上不想起。
必须补充能量。大力水手要吃菠菜,才能变身金刚巨汉,皮卡丘也要充电,才能施展“超级狂雷闪”。不吃东西,会生病,自己都病了,还怎么帮别人?
她掏出保温壶,喝了一小口,润润嗓子,再慢慢地喝。保温壶是爸爸用过的,又大又结实,不锈钢套,外面还套着防滑细棉网,一瓶子水“丁零咣当”跟着她一夜,居然还是温的。她提前兑了淡盐水,对补充能量好。她又掏出食物,面包、牛肉干和真空包装的卤蛋。
吃东西不能太快,她跑了整夜,累是累的,饿是饿的,但要先吃软和的面包。她捏成碎块,一点点儿抿进嘴角,再继续喝水,湿润喉咙。面包是法式手撕面包,冒着黄油香气,牛肉干要使劲儿嚼,让唾液充分和牛肉混合,再慢慢吞咽,才能消化得充分。
卤蛋有点儿硬,不过,这种环境,又不是野营,凑合着吧。吃了东西,她的心情好些了,又拿出充电宝,给手机充电。
“嘀嘀”——微信语音显示有留言。
果然是杜宾的声音:“还好吗?天亮了,找地方先休息,别太急。”
她应着,发了个笑脸表情包,鼻头酸酸的。有人挂心,总是好的。
二
如怡,你该叫甘如饴,你太甜啦!
大家都喜欢她。她刚从医学院毕业,地道的湖北妹子。有人讲她,是一个微胖的,说话甜甜的女孩儿,又白,又甜,一个“胖白甜”。
急诊科同事都这么喊。她甜甜地应着,不以为忤,但还是觉得胖了不好,就努力减肥。可珍珠奶茶、炸鸡腿、甜甜圈的魔力太大,几天不吃,馋得睡不着。
其实,如怡只是不想让别人难过。十五岁那年,她父亲去世了。父亲是消防员,救火牺牲的。母亲改嫁后,她跟着奶奶过。她那会儿上初中,发誓长大当消防员。上高中后,她听说女生去消防,也难得上前线,就转向投考医学院。
她的成绩不坏,班主任苦口婆心劝她,别以为医生光荣高尚,也有危险,那也是战场。如怡不服,说,救人总比害人强。话虽如此,但医学院解剖课,别的同学都云淡风轻,捧着热腾腾的方便面,指指死尸内脏,点点尸体器官,她却吐得五荤八素。在实习期间,她被分到急诊,陪着病人哭。病人家属不哭了,她的哭声还盘旋不绝,比亲属还伤心。有人就劝,转行吧,你心太软,胆太小。如怡不应承,笑嘻嘻地说,坚持,再坚持坚持就好啦。
她毕业后到区医院上班,主动要去急诊。旁人不晓得她的想法,只看到这胖姑娘心肠好,心思细,不偷懒,慢慢就接受了她。急诊科十三条“男将”加“女将”,除了她和杜宾,都成了家。主任老胡脾气不太好,可偏偏对如怡不错。有人说,如怡长得像老胡女儿。也有人说,胡主任闺女死得早,他是爱屋及乌,“移情型父爱”。
说这话的是杜宾,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医,比如怡早两年分来,医学院研究生毕业,平时爱看书琢磨事。他不苟言笑,实际也是热心肠。两个人年龄相仿,比较谈得来。他们都喜欢薛之谦,爱打手游,看日本动漫和网络小说。杜宾喜欢推理悬疑的《十宗罪》《法医秦明》,如怡却是铁杆“后宫迷”,最爱“大女主”的《甄嫘传》《芈月传》。
年前市里就有新冠肺炎的消息了,但尚未确定。区医院也动员,发热门诊收治很多病人,急诊不停加班。老胡脾气更暴躁了,谁上班不戴口罩,不勤洗手,都被他一頓臭骂。工作一年多,如怡都没休过假。眼看到年根,奶奶身体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心脏去年还放了支架,大半时间都歪在床上。如怡想回去,犹豫了几次,没说出口。
老胡看出点儿端倪,问她,想家了?
如怡想笑,可眼圈红了,指甲使劲挠手心,没说。
老胡摘了口罩,眼圈黑黑的,说,早去,早回。
如怡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想回,领导安排我春节值班吧。
男将都在,莫得啥问题,老胡目光有些柔和,又说,你一个小姑娘伢,早点儿回去陪奶奶,医生也是人,也要过春节。
如怡纠结了好久,还是买了车票。武汉离公安县近,真有什么事,她就是飞,也要飞回来。同事大多是武汉人,都随时待命。杜宾老家在山东,自告奋勇留在武汉。老胡说他是男医生,留下就留下吧。
如怡悄悄问他,杜宾,你不想家?杜宾听着窗外的鞭炮声,淡淡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父母是生意人,打电话让我去巴黎。我一个中国人,春节去国外啥意思?如果疫情真严重了,我要冲上去。
真会很严重?如怡小心翼翼地说,仿佛自己也被这个词吓住了。
不好说,杜宾面色沉重,传染科有不好的消息,可咱是医生,也没什么多想的。
我这样走了,算不算逃兵?如怡咬着嘴唇。
杜宾安慰她说,你离得近,奶奶要照顾,快去快回。就是别不回来,那你这“胖白甜”就成“臭鸭蛋”啦!
如怡笑着说,大年初五就回,晚一天,“王者荣耀”钻石号就给你了!
三
你怎么睡在这里?
她抬起惺忪睡眼,听到一个声音吼着。头还是沉沉的,细雨透过那把碎蓝花伞,斜着被风吹到脸上,眼前是一片朦胧。
她只感到灯一闪闪地亮着,猛地擦了把脸才看清楚,那是一张愤怒的、遮着口罩的脸,还有一个大大的银色警徽。
是个中年警察大叔,四十多岁,瘦得像块铁,戴着N95口罩,只看到头发灰白,眼熬得通红。一辆打着闪的警车停在高速路旁。警察披着黑雨衣,正愤怒地盯着她。
她刚想开口,警察对着她就是一通“连珠炮”,说,苕头日脑!懂不懂交通法?自行车和行人不能上高速,没人教你?不懂法,不为爹妈想想?啥时候了?疫情这么严重,还乱跑,你老特儿爹不担心你?不考虑他们,不担心自己?一个灵醒的姑娘伢……
警察嗓音沙哑,语速又急又快,还夹杂着方言土语。她甩了甩雨滴,掏出背包里的证明,努着嘴,对警察说,我是医生!要赶回武汉!
医生?警察满面狐疑,警惕地说,把口罩戴好先!
我老特儿爹早死了!不用别人操心!如怡抽出口罩,戴好了,心里有点儿冒火,跑了一夜,刚睡了会儿,就被人臭骂,就算不想和人抖狠,也没啥好声气。
他接过证明信,看了看大红印章,又仔细瞅瞅如怡冻得发白的脸,面色缓和下来,不好意思地说,你莫怪!执勤三天,睡了几小时,头脑不清白,把你瞎款了一顿,对不起!
看到大叔发窘,如怡也有些歉意,笑着说,警察同志,我也莫得办法,道都封了,没出租,没汽车,也不通火车,医院又十万火急。
你个姑娘伢,还蛮扎实!警察叹了口气,怜惜地说,可你这样走,也着实危险,记得要在应急车道溜边走,最好放个手电筒,打开灯,夹在后车座上,天亮了,但下雨能见度差,虽然特殊情况,高速毕竟是高速……
如怡应着,心里有点儿感动,这是好人,就是脾气暴躁。好人都喜欢替别人操心,脾气自然不好,父亲是这样,老胡是这样,警察肯定也是这样的好男人。想到这里,她浑身又有了力气,收了伞,慢慢站起。
她跺着麻木的脚,摇摇晃晃。警察忙扶着她,只是摇头,又想起什么,冲到警车,拿出个大保温杯,还有一袋食品,不由分说地塞给她。他说,这是老婆熬的红糖水,滚烫的,我喝了半瓶,在高速关卡又灌了些热的,你多喝些,暖身体。零食你也拿上,多吃点儿,保证力气,不能生病,好些人等着你救哩……
如怡没接保温杯,扬了扬手中的大保温壶,说她也有水,现在非常时期,要注意安全。可为了不伤人家的心,她还是抓了把零食,并表示那都是她喜欢的口味。警察满脸歉意地说,本来该把她带回武汉,可他有执勤任务。如怡自然不能让人家送。开玩笑,她也要面子,这么严重的疫情,警察同志也非常辛苦。
辞别警察,如怡继续上路。经过休息,精神好了不少。她拿着手机看高德地图,行程过了一半,只要再坚持一天,就能在天黑之前下高速,下了高速,就临近武汉市区了,就算大功告成。吃了东西,喝了水,力气好像又长出来了。她先是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活动了下气血,再跨骑上去,继续旅程。
路上,她遇到好几次盘查,有警察、志愿者、机关干部、社区网格员。大家都敬佩她的勇气,她收到了不少祝福和鼓舞,也有人给她东西。那警察开始有点儿凶,但对她最热情,不知怎么,这让她想起去世的父亲。
天已完全放亮,雨小了不少。高速零零星星出现些车辆,都一闪而过。她没有那么害怕了,打开导航,按照警察指示,也在车座后面放上了手电筒。
绿色单车稳稳行进着。高速两旁,是一片片低矮山丘,长满灌木和乔木,雨中的香柏、针叶松、国槐、油松,寒冷中倒没有多少凋零,只是笼着一层纱。市里的梧桐,该掉了很多叶吧,不知道今年的樱花,能像往年一样盛开吗?
树木顶端有些鸟巢,但没什么鸟叫。雨的荒野,朦朦胧胧,还没醒来,沉睡着,好似变成了蛮荒世界。只有一座座高压电线塔,被一根根电线连着,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黑巨人,在宣告着人类文明的进程……
她骑上一段路,就休息休息。她还有一天多的路,不能一下子猛冲,耗尽气力,这是杜宾教她的。她停下,就给杜宾发语音,每个也不长,就是聊聊感受,讲讲路上遇到的事。
杜宾忙着救人,不能及时回复,但有点儿空闲就和她说说。病人等上许久排不上检查,更别提住院了。走廊和花圃,都挤满了人。医疗设备不够,口罩、防护服都缺,好在全国捐助源源不断送来了。杜宾有时兴奋地说,咱们这也算是趕上大阵仗了。
有时他也嘟哝着说,太累啦,我要多喝咖啡,你那份活儿,我都替你干啦,你回来要请吃大餐。蒜蓉小龙虾、铁板牛仔骨,还要红烧肥肠段、黄鹤楼烤鱼……
如怡忙不迭地回复,没问题,你可千万要等着我,保护好自己!
四
春节前回来,她一直在照顾奶奶。
原先请了保姆,过节也走了,只能靠二叔帮忙照料。奶奶不能久坐,也不能总躺着,躺久了,要生褥疮。她给奶奶洗衣服、收拾屋子、做饭、配药、打针,奶奶气色好了不少。二叔感慨地说,还好有你在。
二叔腿脚不灵,年纪不小了,还打着光棍,因如怡父亲是烈士,二叔被安排在县教育局看大门,工资不高,比较稳定。他没事喜欢喝点儿酒,如怡给他捎来两瓶高度“白云边”,他欢喜得不得了,拍着奶奶的手说,你孙女懂事,当叔的跟着沾光啦!
奶奶摇手,满头白发也跟着摇,皱纹里却笑出了花,说,和你闺女一样!
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把她丢在家,嫁给一个荆州生意人。二叔帮衬她不少,特别是上大学,还给她缴学费。如今刚工作,陪他们的时间少,春节要尽孝心了。
电视新闻还让人揪心,特别是“人传人已确定”,更让她心惊肉跳。腊月二十九,武汉传出封城消息。她打电话给胡主任。胡主任的声音更疲惫了,疯到板!很多人都向外逃,到处都有疑似病号,大家忙得快崩喽,我收回承诺,你快点儿回来吧!
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胡主任又叮嘱。
她赶紧用手机订票,可此时去武汉的票,都没有了。她有点儿急,二叔对她说,县城里也扯了条幅,小区也要封,你不好回去。
如怡下楼看了看,一辆放着高音喇叭的皮卡,缓缓从小区门口驶过,传出一个严肃声音,“广大民众配合防疫,减少外出,不要聚会……”
声音在空空的大街回荡,硬硬的,硌得人耳膜疼。
她去了超市,大家都在抢购东西。她又折返回来,找上二叔,推着小平板车,抢购了不少米面、蔬菜、鸡蛋、鲜肉,还有卫生纸等生活用品。
如怡回到家,把情况和奶奶说了,奶奶轻声说,小怡,不回去行吗?
她倔强地咬着嘴唇,说,我是医生!奶奶,医院整天死人,我要回去!
奶奶不再讲话,眼圈先红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二叔。
二叔跺了跺脚,叹气说,和你爹一个板眼!如今你也出不去,你参加县里志愿者吧,在县医院一样救人。
看着奶奶和二叔,如怡心里也纠结。她又给杜宾打电话。杜宾半开玩笑说,你还真是“胖白甜”,人家向外跑,你向里跑,你晓不晓得,医院现在是战场,医生有生命危险?
如怡坚持要回去,杜宾给她出了很多点子。
大年三十,她早早地包了一上午饺子,准备晚上吃些,剩下的冻起来。她又跑到县防疫中心及荆州市防控中心,找负责人开证明。负责人都很惊讶,但听明白后,都挺支持,忙着给她测体温,检验指标,才开了证明。等到从荆州回来,已是下午五点多。
她准备了零食、手电筒、几块手机充电宝、雨披、指南针、手套、口罩、防滑高腰旅游鞋、备用药,犹豫了下,还塞了把小水果刀。也不知能不能找到车,要有点儿东西防身。
大年三十晚上,天开始下小雨。杜宾给她发过来照片,惨透了,只能吃两包泡面,外加两根火腿肠。如怡回复说,这是减肥餐,我最爱啦,等着我,给你捎点儿好的。
如怡给奶奶擦了身子。奶奶眨眨眼,低声说,这么快回去,着急看什么人?
如怡羞得脸通红,说,奶奶别玩闹,人家“冲锋陷阵”呢,哪有那心思。
奶奶说,不能总“冲”吧,这几天总给个男伢打电话,心里想得多哩。
如怡抹不开面,丢下奶奶,找二叔拉呱。二叔喝着小酒看春晚,没工夫搭理她。她只能再回屋收拾东西。她又找出父亲的大號保温壶。这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她洗干净了,抱着它,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县商场煤气罐爆炸,父亲去救火,为了保护战友,二次爆炸时,挡在了前面,被炸得一塌糊涂,又被倒塌主体墙压住,当时就没气了。
很多年后,商场拆除了,改建成饭店。她依然记得,消防队领导不让她们看爸爸的遗体。
五
出门最怕夜路。
如怡从没有单独在外面这么长时间。行程第一天,她先打出租车到荆州市,想找出租车去武汉,说什么也找不到。她只能找了辆单车,走锡海线,先去荆州大桥,上国道,再上高速。白天好说,虽说路上没人,但听听歌,骑着自行车也不害怕。晚上黑漆漆的,要在前方打开手电筒,并固定在车头,才能勉强看清路。
偏偏又赶上冷雨,好像特意考验她的决心似的。天又要黑了,看着地图指示,如怡晓得,这是最后的行程。只要过了收费站,下了高速路,再走不远,就是武汉市区了。
杜宾不放心她,让她发起位置共享。手机地图上,显出两个闪亮红点,正一点点地靠近。
没有酡红落日的点缀,天一点点儿地黯淡,好像白天喧闹的清水,静静潜伏人地下,只留下黑暗,还有黑暗中喘息着的、湿漉漉的公路——不断爬向远方。
山丘化身沉睡的猛兽,树林和田野已面目模糊,只剩下一条条直线与竖线的轮廓,黑黢黢的,有浅有深。远方不知名的点点亮光,还有那束孤单的手电光,陪伴她前行。
她开始是怕的,她和想象的远方互相凝视。她唱歌,唱薛之谦的歌,唱邓紫棋的歌,给自己打气。歌声沙哑难听,早已走调,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蛮荒世界。
慢慢地,她安静下来,不怕了,似乎浸润人某种冥想状态。
她好像进入了一个游戏设定的黑暗森林,她就是一个精灵女法师,全身是各种神奇装备,系统给她的任务,是三天之内穿越森林,赶到感染暴发的w市,用特殊净化魔法,打败所有魔兽与异化生物,拯救全世界人民……
请注意,前方二十公里即将到达……
手机导航传来的声音,猛地惊醒了如怡。她抬头看,远方似乎有黑影,蜷缩在路旁,又像在慢慢蠕动。她有些担心,前几天看新闻,武汉因为封城,街上空无一人,居然有野猪闯入市中心。如果人类一年不出家门,是不是城市就会被动物重新占领?
难道,这也是个什么野物?
她慢慢停车,靠过去,用手电筒照那东西。雪白的光柱下,细细密密的雨中,那东西猛地长高长大,一件雨衣抖落,露出一张惊悸恐慌的男人面孔。
如怡吓得尖叫,掏出那把水果小刀,哆哆嗦嗦地打开,却说不出话。男人总比她强,慌乱过后,镇定了点儿,虚弱地问,姑娘伢,你干啥?
能说话,肯定是人,不是僵尸或鬼。如怡也安定了点儿,抖抖地反问,你干啥?吓死人呀!
我来武汉办事,不想被困住了。男人五十岁左右,病恹恹的,浑身是土,戴着个脏口罩,看不清颜色。男人站着摇摇晃晃,又说,我要回家,找不到车,只能摸索着走。
比我还急,如怡嘟哝着,猛然看到男人苍白的脸,紧张地说,你发烧了吧?
男人“扑通”又软到地上,带着哭腔叫着,我不想死哇……
莫慌!如怡反而镇定了,说,我是医生,你先把雨披穿好,莫再着凉。
医生,你要救我。男人放松了,重新蜷缩着躺好。如怡的心提得老高,这极有可能就是个疑似患者。她给自己加了一个口罩,在包里找出医用手套,仔细戴好了,又给男人的身下铺了层薄毯。那是奶奶织的,路上她都没舍得用。
她取了自己的碎花伞,遮挡在男人身前。又说,我包里有吃的和水。
男人感激地望着她,却发不出声。如怡打开包,拿出饼干,拧开保温壶,用备用水杯给他倒了水。男人“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吃了点儿东西,总算有了些精神。如怡包里还有退烧和消炎药,也都给男人用上了。男人哭了会儿,昏沉沉地睡去。他蜷在地上,好似一个无助的孩子。一个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必这些天也遭了不少罪。
如怡用手机拨通了110,又发了定位给警方。雨还是又细又密,风却大了,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如怡穿好雨披,把那男人挡好,也把自行车挡在身前,但依然防不住,那细雨不停地向衣服缝里钻,冷得人麻木。
如怡就一动不动地站着,守护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咬着牙,尽量保持清醒。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站,且在这孤独漆黑的雨夜。她模模糊糊地想,快来人吧,要不然,我就要化成糖浆,流淌在这条高速路上啦……
约莫一个小时,一辆警车闪着警报,开到他们身边。车门打开,跳出个瘦瘦的、灰白头发的警察。如怡一眼认出,竟是先前骂她的那个中年警察大叔。
警察也乐了,拍着她的自行车说,又是你,姑娘伢!小甘医生,真是缘分,你还真威武,高速上就开始工作啦?
如怡也笑了,说,也是碰巧。
警察从车上拿下一套新口罩、手套和防护面具,帮那男人穿好,又给他裹上一层厚毛毯,让他坐在警车后座,嘴里喃喃地说,你个老杆!作孽呦,不舒服还乱跑,传染别人咋办?莫得这姑娘伢,你在路上有大麻烦。
男人醒了,感激着说,女医生了不起,我遇到贵人了。警察说什么也要把如怡带到收费站。路不太远,如怡把单车挂在警车后面,挤到副驾驶位置。她心情激动,连续给杜宾发了几个语音留言,杜宾却一个也没回。如怡怏怏地,可一想又释然了,也许他睡着了,也许正抢救病号,也许在吃东西——可今天多险呀,说什么也该安慰一下人家嘛……
一阵困意袭来,她插上耳机,手机音乐播着薛之谦的《丑八怪》,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薛之谦的声音,低沉舒缓,富于磁性,歌声缓缓钻入耳朵:“如果世界漆黑其实我很美……”
六
下高速时,如怡醒了。
她睡得真香,哈喇子都流到了袖口上。警察不忍心,要把她送到医院,如怡拒绝了,让他多休息一会儿。警察叹口气说,大家都在坚持。
临走,如怡忍不住想握警察的手,警察忙躲起,说,几天值勤,到处乱跑,你要小心喽!如怡眼圈红红的,表示感谢。警察嘿嘿笑着,催促她,等她骑上车,才大声喊,小甘医生,我叫王维汉,江夏区的,保重,有机会再见!
如怡等不及了,下了沪渝高速,再走绕城高速,过了收费站,到纸贺路,再走纸坊街、武昌大道、复江道,就能到达医院啦。到了也要先验核酸和体温,才能正式上岗,可她真是等不及了,她要和大家一起“战斗”。
天光已全放亮,雨停了,被小雨洗劫过的大街小巷,寂静得仿佛创世纪初。闪烁的红绿灯,路旁挂着落叶的梧桐,翠绿的忍冬,还有小石桥栏杆的雨水与露珠,都静默无声,仿佛在哀悼,又像在致敬。
毛茸茸的太阳,从远处银灰色的地平线,跌跌撞撞地爬出,跨过高架桥,攀上电视塔,又跳到越秀国际金融中心的半圆顶,灿烂得仿佛一面胖胖的金鼓,在一片片亮晶晶的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白花花的纹路。
她闭着眼,鼻孔里是地面蒸腾起的水汽,细细嗅,还有热干面的香味,鸭脖的麻辣味,树木湿漉漉的清香气味,弥漫在空无一人的都市。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武汉,如怡想,将来也不会吧,这或许是她一生最难忘的城市早晨,不是游戏的“末日都市”,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如怡看手机,杜宾还未回微信。她有点儿气,也有些担心,气咻咻地打过去,电话意外接通了。杜宾哑着嗓,几乎说不出话,她赶紧询问。
老胡中标啦,杜宾伤心地说,昨天晚上,送到重症病房,上了呼吸机。
什么?如怡直冒汗,说,胡主任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我也咳了半夜,杜宾犹豫了下,嗫嚅着说,发烧,呕吐,还没排上拍片。
别吓自己!如怡有点儿着急,说,我快进市里了,你等着我!
我要是中了,杜宾说,你亲自送我,我不想一个人离开,我还没谈过女朋友……
你没事的!如怡对着手机吼,你也别得意,一大群女护士暗恋你呢,大不了我给你当备胎!
“扑哧”一声,那边杜宾也被逗乐了,听着情绪好了不少。他又说,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拼上一场,我死不了,等你请吃大餐呢!
如怡攥着手机,留意着导航,飞快地向医院行驶。位置共享上,两个亮着的红点,越来越近了。
作者简介: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第二届“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于《收获》《当代》《青年文学》等发表小说数十篇,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曾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排行榜,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原载《青春》2020年第8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沈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