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阿 英

题记：河北曲阳是我国汉白玉雕刻的发源地，石雕生产已有两千多年历史。

匠

每日迸溅的火花，够装好几箩筐了。

目光在石上蜿蜒，像河流阅读大地。

一株嫩芽，扶着刻刀，顶破惊叹声，从石里歪歪探出，纤纤地，恹恹地，伸了个懒腰。

人世陡然进入春季。

他笃信，大地的骨骼白而洁净。再大的石，也是山之子。

顽劣亿万载，终会开蒙。心中藏海，必可凿出潮声。

他笃信，蔷薇或猛虎，皆为内心的贯注。

爱与坚忍，足以将石头般的命运洞穿。

刻石声汤汤，持钎槌为桨橹，必可涉渡彼岸。

卢进桥，他的官名。

一顿“报古饭”噬掉童年。从此，鸦鹊便不断以玄色，漂染横亘在此生的凉意。

他将肉身隐入石头，匍匐于尘埃。

一群无辜的羊。

舔过宿命之刃，他从铁錾顶端采摘最亮的火星，嵌入眸子。

他将莲瓣打得比西风还薄三分。

菩萨嘴角上挑，似烟水白鹭的一双翅尖。

怀抱顽石，沉潜于信念。

他以心血熬出菡萏形的火焰，把肩头的几场大雪，一点点融化为潺湲与蒹葭。用石屑供养虔心，堆积众神的仓廪。举灯，唤出碑刻中最坚硬的动词。

或许石头与流水，在他眼中，并无二致。或许劫厄的镜像，就是菩提。

他的髯须被最后一个节气染白。

故土岁月漫卷，雨脚细密。他与石头交换纹理，交换余年，给浮沉荡漾的人间，雕出仁善图谱。

临摹天下之暖，唯以长卷。

采

采石者，与山对峙。

持铁器，叩击。清响。神在碰杯。三千丈回声。

好石。

巷道促狭，如函封。采石者把自己叠压成一笺薄薄的尺素。

燃符，祭拜，挥镐。

寄回大地的肋骨，洪荒的银锭，冰冻的月光。

大石耸矗于大野。山祇豢养的走兽。凝固的奔跑。

排兵布阵，似天地对弈。人与山，相互映照，相互皈依。

北斗正从尘间舀起醍醐。采石者，与山并立。

山曲之阳，是曰曲阳。

少容山——太行的子嗣，燕赵的藩王，枕着万仞时光，匿于秘境。

把发中之雪，把吞吐过的云雾，炼成最纯粹的白，囤积在余脉。

包藏着恣肆的花朵，星辰的肺腑，岩浆的指纹。

包藏着浩瀚的光芒，与痛。

石质如它经历过的时间般致密，沉得像山下那座皇朝的背影。

肌理中，偶尔闪过嫣红的闷响，及白麻的缟素。

一段历史，孤悬于野。

唐河浮泛谶语。

一座古城拖着湿淋淋的尘世，缓缓涉过。

尘埃起，巷道的骨节与半声惊呼一起滑脱，坍成世上最窄的龛。采石者端坐其中，化身微小的神，替王庭的丝竹笙箫，收藏静默。

文明的肇始，总有峰岭掩埋阔大的伤口，总有苍生祭献细小的骨骸。

石裂。江山摇撼了片刻，抖落多少将军的头颅。

皇族的肥厚冠盖，速朽为驿道旁的残荷枯茎。

庙堂碎瓦砸响惊雷。

王朝之后，仍有王朝。石头里面，仍是石头。

谷底巉岩如齿。采石者在狭窄的历史中掘进。

他看到大地的脂膏，白得像一种无边无际的慈悲。

艺

第一凿击下，汉朝喊了声疼。石屑和繁花，哪一片先落下？

你将内心的马匹，驱赶进石头。

扁錾苍老，火星却鲜嫩，如月亮的唇。

起身前，运一口长气，为雕像吹去石粉的婆娑。

像疲惫的母羊，舐去幼崽的胎衣。

青皮小徒，持竹帚，扫去碎粉，扫去堆叠的青春。

虎口震裂，溢出暮年烟霞。细尘漂白头发。

人间疾苦不宜劈砍，顽石却可迎接刀斧。

怀揣绝技。卑微的蝼蚁。布衣的神。

血管里奔涌着世上所有的江河。从石头里，接引出魏晋与盛唐。在掏空处，安放陈疴与隐痛。

铁钎，这天庭之舌，磐石只愿在它耳语里翻身。梅花锤率一队兵勇，衔枚疾走。金刚针趁天晴，在官道徐行。雕凿声密于鸟鸣，在卷册里拥挤。

青石白石，嶙峋如人世。你以汉赋的锦绣修辞，开垦内心的光。

把万丈山峦，把嘤嘤氓隶，把一生的温凉，镌在石上。捏、掏、剔、雕……尘寰变得玲珑。

月下醉酒喊醒群峰，祖先皆在石中盘坐。所有的雕像都侧耳——叮当叮当，盆地盛满月光，盛满铁石之声。

凿空坚硬的余生，流年生出罅隙。

用敲錾替代木鱼，超度石中之魂，谁又能说你不是在修行？

石之瞳，摄凡尘四相。岁月打湿前襟，石屑飞溅来生。

灯芯一跳，刻刀似孤本的闪电，击中自己千年后的骨殖。

镂镌声煮沸了典籍里的汉字。你先于佛祖涅槃。

雕

出土的佛头，在凡间低处跏趺。口衔禅偈，将荒芜的纪年灌溉得葱茏氤氲。

眉目蔓展，如惊蛰柳叶初萌。

诵半卷经文，吐纳一座城的隐秘。

云汉悬垂于髻珠之上三尺，度引升天的梵呗。

春秋宏阔，曲阳以石叙事。

彼时钎声密集，似雨打山川。

石坯重于红尘，在锤与錾的雕凿声里打坐。

光阴翕合，凿石声喂养了天干地支。

古运河展开丝质的卷轴。石雕奔赴天下，收割广袤的祈愿之辞，替山岳布施恩泽。

历史在石头里突围。

北魏羽箭啸出流云。

石狮镇住了时常沉入水线下的墙基。龙柱攀援月光，收拢权谋与暗喻，养肥几页传说。

大唐以烟雨网住诗句。佛塔提着明月，捡拾遗落的诵经声。碑碣青烟下，总有草木低伏。

金元的漠风拒绝与中原对仗。斗拱撑起穹窿，只供赶夜路的蹄声歇脚。汉白玉栏杆折叠一阕铁血，专等残云来倚，断肠人拍出西风飒飒。

唯一重于石头的事物，是它的缄默。

王朝于山外兀自明暗。

一尊像，捧住前世的一滴雨。

帝王远遁。史诗脱落成蜕而天下皆秋。

石雕身披河汉，呓出方言，烫伤千里外的冀南。

俱往矣。

鸽哨洗净天幕。

井冈山、晋察冀、陵园、广场、纪念碑、大会堂、纪念堂、紫光阁……曲阳之石，以莹洁的光，见证一个不屈的民族跨越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