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海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专业作家。笔名元郎,现居海南,1963年生,硕士学历。其作品曾在《当代》、《收获》、《小说选刊》等杂志登载,并多次获奖,并有中短篇小说集出版。1993年发表报告文学《特区省委书记许世杰》(与人合著)受到多方好评。同时,曾参与数个影视项目制作。
相识
我们是在镇旁路边一个小屋相见的,那里有正屋一间,普通甚至稍显简陋。门框旁边是治病宣传的一幅展牌,标注着诊治的项目,其中令人印象较深的是肿瘤癌症之类的项目。门前右边摆着一个为病人蒸沐用的大木箱和一台草药粉碎机。屋内洋溢着草药的香味,左右立着药柜药架,正面墙上重叠地挂着病人赠送的锦旗。院外,头顶上是支起来的铁皮棚,坐在对面的就是传奇的黎药王——王道章和他的徒弟方庆弟。
据海南康养界前辈介绍:这师徒二人是黎医黎药圈子里的传奇。文化程度不高,但得到黎族医学传统家传,专攻疑难不治之症。为人憨厚,善良樸拙,诊病如神,却收费低廉。治的大多是癌症肿瘤、心梗脑梗、妇科病等,且治好的、来自海南周边及内陆省市的患者真是不少。带着一丝好奇,恰逢夏末大雨,瓢泼雨水中驱车几百里,我们来到了海南琼中县长征镇,在马路边一个缓坡上相识了彼此。雨水打在铁皮上,喧嚣一片,喝着茶便聊了起来。
果然传奇,黎医王王道章82岁,身材修长,体魄矫健,面容清瘦洁净,几乎没有皱纹,透着一股中壮年的英气,怎么看也就60岁出头。我便问道:您是如何保养的?他只是哈哈一笑。后知他儿女6个最小的女儿才5岁多。忍不住又怯怯地问了一句,是亲生的吧?又是一声爽朗地笑。他答道:“当然了!”而其徒弟,方庆弟49岁,母亲是黎族,他笑眯眯地在旁边打圆场。他17岁得了腰椎的毛病(坐骨神经痛),皮肤松弛、肌肉麻木,人近瘫痪。在四处求医中竟邂逅黎医王,给他医好病,他也顺理成章地投到老师门下,敬香烛,摆宴席,正式成了黎医王的弟子。风里来雨里去,协助着老师四处诊病、上山挖药已经几十年了。
我问他:“感觉如何?”方庆弟笑眯眯地说:“被老师救了命,自己跟着治病救人,做善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于是,我继续询问道:这样精湛的黎医医术,是如何习得的?王道章老医生交了个底,表示是自己的爷爷、妈妈自小手把手教给他的。记忆中最深的是,家里有黎族药书,没有文字,都是手工画的图,有草药等采撷加工、有看病诊治方法。一边照猫画虎地学习,一边上山采药回来加工,更重要的是看老人们如何诊治患者。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成长起来,并做了,个乡村医生,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往下传授,带徒授业。
师徒二人话都不多,特别是王道章老医生,问一句答一句,没有多余的话。如今的师徒二人凭着精湛的医术给四方乡邻、岛内患者诊病采药。由于医好的患者口口相传,他们不仅被请到内陆省份出诊。还因诊治效果不错,被请去参加一些会议,作为民族医学传人而受到表扬鼓励。聊到他们的生活,我问:“日子过得如何?”他们的回答是:“一般。”我继续追问:“为什么?”他们便告知:“诊费不收,药费极低。”
详细了解后我才得知。师徒二人生活之所以清贫是因为,一来求治患者大多都是绝症一类的患者,联系上时皆已经是重病、大病后晚期,境况大多凄惨,不忍心多要药费诊费;二来草药皆为师徒两个自己采来、加工,就像自家自留地的物产'别人喜欢已经满足,药费就不好多要了;三来师徒两人都有个心结,治病救人,悬壶济世,传承黎医,让世人对黎医有个亲身了解、有个真心敬重就知足了。
诊病
一谈起治病救人,立时王医生眼睛亮了起来,师徒二人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当问到黎族医药有什么特点时,他们答道:“黎族医药简便、绿色、价廉、疗效显著。”
黎族医药是中医药的一部分_是黎族人民在长期与疾病的斗争中不断积累和总结出的宝贵经验,更是我国民族医药宝库中的瑰宝。加上海南岛黎族地区植被资源丰富,蕴藏着大量植物药材,素有“天然药库”的美称。且黎族同胞非常善于认识和利用天然植物,并在信仰匕有植物崇拜的习俗。
黎族全民皆医,人人识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懂得一些草药知识。如:天气炎热,口渴尿黄,他(她)们采来竹叶草、牛筋草煮水服用;流感季节用路边青、猴头毛、三叉苦、白茅根等煮水来防病治病。黎族妇女没有“坐月子”的习惯,生产前后吃一些自采草药,也没有产后风等后遗症。除此之外,黎族的草药对蛇虫伤、骨折也能药到病除;对“三高”、妇科病、肝炎、癌症等疑难杂症的治疗也有独到之处。
黎族里认识草药的人较多,男的称为“帕雅”,女的称为“妣雅”。他(她)们认为:百草皆能入药,但要确保药材的成分与功效,需现采现用。入得深山,方有良药。有时为了寻找更好的草药,往往要翻山越岭。其中,师徒二人最喜欢去的、最神圣的采药地是海南岛南部的尖峰岭。此外,黎医中的“帕雅”“妣雅”把“行医”当做一种无言的责任与义务,而不是做为一种赚钱的职业。由于黎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黎族医药长期以口口相传、手手相教的方式传承延续着。
当我们聊到黎医诊治方法时,师徒二人表示:其诊治和中医相仿,皆是通过正确的诊断来确定病位、病因。诊断时,主要观测和检查4种感觉器官(眼、鼻、耳、舌),4种感受(形、声、触、味),5种气味(痰、吐物、泻物、小便、血)。这些观测和检查,是通过望诊、闻诊、问诊、脉诊这4种方法来进行的。
(一)望诊
舌头、皮肤、眼球、尿、粪便、人的神态等,都是望诊的对象,主要是观察它们的颜色、形状等来判断疾病。如:舌诊着重于舌的颜色、舌苔和舌质,通过与舌有关的各种疾病的特殊病症来判断疾病;尿诊,则是把尿液倒入干净的瓷碗中,并迅速搅拌,观察出现的泡沫形状、气味、颜色和碗底的沉淀物。有的时候,医生会取尿液滴在自己的指甲上,通过尝尿液的味道,以判断疾病的类型和轻重。
(二)问诊
医生用黎语有启发性地询问病人的病史。如:“何时得病?”“曾做过什么治疗?”“服用过什么药”等,以便进一步了解病情,从而判断病人疾病的一般性和特殊性。
(三)闻诊
闻诊可分为两种:听声音和嗅气味。通过听觉和嗅觉,来分辨声音和气味的正常与异常,再结合其他诊察方面所获得的资料,加以综合分析,从而得出何种病症的结论。
(四)脉诊
脉诊,也叫搭脉。脉诊时,若患者为女性,先诊右手脉后诊左手脉;若患者为男性,则先诊左手脉后诊右手脉。而医生通常右手触诊病人之左手脉,左手触诊病人之右手脉,其用的手指为食指、中指、无名指。
触诊时主要注意脉向的长度、宽度、浮、沉、滑等特征。黎医王道章认为:人体器官分布于人的左右手指尖。如:脾在左手触诊;肝胆在右手触诊;肾器官可以左右两手触诊。这便是黎医脉诊中的一个特点。在有关五脏六腑相关诊断等方面,黎医和中医学相仿,如:五脏为阴,六腑为阳等。
病例
(一)鼻咽癌
天空小雨霏霏,我们驱车赶往距离长征镇30里外的上端黎村,探访黎医王道章的徒弟治愈的一位鼻咽癌患者。上坡翻山,穿过茂密胶林,沿着乡间小路,车停在湿漉漉的村头。村子不大,顺着高矮不一的山坡,坐落着几片安静的院落。雨中撑着伞迎接我们一行的是一位83岁的老人,名叫王国运。个头不高,脚腿麻利,一边儿兴奋地呼叫着王医生,一边儿引我们入他家小院。老人做过村会计、民办教师,生养了6个女儿,算是村里贫困户。如今由国家补助盖起了小楼。不过,孩子们都出嫁了王国运便和老伴一起生活,颐养天年。
“他用2000元的草药救了我一条命!”老人性格开朗,聊起自己的鼻咽癌,指着王道章欢喜地反复说着。众所周知,在癌症当中,鼻咽癌是比较常见的恶性肿瘤之一。据了解,世界范围内80%的鼻咽癌患者都在中国。起初也许是大意了,王国运以为自己就是一般的感冒、发烧。后来炎症加重,逐渐出现呼吸不畅、鼻子流血、喷嚏不断、呼吸道异常症状,等到病情严重去到医院才发现为时已晚。
当时,两家医院的诊断都非常清楚:鼻咽癌晚期。医生已经交代他回家准备后事。直至今天他还记得当初的情景,用他自己的话讲,肯定要死了。“别的病人把王医生介绍给我。”他摸着脑袋回忆着:那时候他偏头痛、耳鸣,浑身酸痛,发烧不退。几乎是在晕眩中,跌跌撞撞地办完出院手续,拿着同病房病友给的联络方式找到了王医生。
“他用2000元的草药救了我一条命!”他掰着手指一样一样地算着:“2个月60副中草药,总共花了2000元。先是高烧退了,接着鼻塞、鼻血停了,患了半年多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他不断地强调:王医生是他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也许是这份恩情太重,这位老人不知如何来表达感谢之情,只是在雨中一遍遍地挽留我们吃饭。
但是对于黎医王和他徒弟来说,这样的情景并不算少。每当这时候,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所带来的快乐和自豪感,便成了他们做下去的动力。
(二)膀胱癌
同样是一位高龄男患者,先是血尿,反复发作的无痛性、间歇性的肉眼可见的血尿,并带有血块。接着是排尿困难,出现尿潴留。到了医院,医生便给他判了死刑。赶来诊治时,其症状已出现尿频、尿急、尿痛及持续性尿意感和腰胀痛,膀胱周边包括生殖器都开始溃烂了。全身症状:恶心、食欲不振、发热、消瘦、贫血、衰弱、恶病质、类似白血病反应等。其诊治的程序一样,流程一样,通过望诊、闻诊、问诊、脉诊,对病上药,按疗程治疗。
不到半年,患者便痊愈了。当我问王医生:“这个患
者花了多少钱?”王医生淡淡地说:“两三千吧!”
(三)乳腺癌
这是个三十岁的女患者。由于早期乳腺癌大多是无痛性肿物,身体无任何不适,既不影响生活,也不影响工作,再加上受陈旧观念的束缚,思想守旧,羞于查体,不愿意去医院检查乳腺,等到发现时,已是中晚期了。
住院、开刀、化疗,女子及家人过着如灾难般的痛苦和绝望的日子。经病友介绍,联系上了王医生师徒……。因此,这个病例他们记忆犹新。也许是年轻,病人恢复得非常快。四个疗程,800元药费就神奇地痊愈了。
来诊治的患者,大多患的都是走投无路的疑难绝症,包括癌症、肿瘤、心梗脑梗等。由于治好的例子比比皆是,师徒二人早已习以为常。记忆中,让他们唯一难忘的就是:病人痊愈后如释重负的表情。
常年来,他们把自己定位为黎村“赤脚医生”,什么病都要看,都要会看,都要研究摸索。比如:砭石、棒、藤灸等黎族医药器具的使用;黎药熏蒸、放血、活体动物疗法等照样都会。此外,在急慢性关节性疾病、高血压、疲劳、失眠、妇科疾病等方面的治疗上,他们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获得了良好的口碑。
当问到除了中草药治病,黎医外用治疗的特色是什么时,师徒二人又是一通讲解。比如:砭石疗法、棒打疗法,在患者某些特定部位上进行砭石治疗,或者轻重不同而有节奏地拍打,以此达到治疗疾病的作用。藤灸、香疗法、蚂蟥疗法,特别是黎药熏蒸和黎药披药熏蒸,都是围绕着患者病痛部位而重点对治的方法。如此林林总总,皆是黎医大师的祖传技法,令人驚叹不已。
师徒情
海南民众都知道,黎医有个传统,讲究师徒传带传内不传外。说到这个话题,自然要谈—下这对儿黎医传奇师徒。
师傅王道章,黎族,1939年生,82岁。祖籍为琼中县长征镇茅项村。父亲曾是琼崖纵队里跟着王国兴闹革命的老红军。解放后曾任琼中县财政局干部,1958年反右时被牵连,1977年去世。那时期的黎医是被当做巫术巫医、封建迷信来批判的。虽然作为黑五类子女无缘读书学文化,但是家里爷爷、母亲都是远近闻名的黎医高手,有着深厚的黎医传统,王道章就是在他们的教导下成长为新一代黎医名医。
徒弟方庆弟,1971年生,49岁。祖籍在海南省东方市板桥镇老方村。因师傅治好了他的病,由此结缘成了师傅的徒弟。之后便一个手把手地教、一个手把手地学,时至今日,徒弟方庆弟也成了驰名遐迩的黎医。
两人一起诊病,一起上山采药,既是师徒又是搭档,更像父子。说起深山崖窟采药的惊险、风雨中露宿野外的辛苦,他们滔滔不绝。言语间能感觉出师徒俩的深厚情义。师傅当年救治了徒弟,神奇的是:后来的一场意外方庆弟也救过自己的师傅。有一次,师傅王道章在治疗自己的关节痛时喝草药,不料被熬药的孙子错放了大量的一味药。当喝下去身体不适、出现剧烈呕吐时,才发现情况已经十分危急。接到电话的方庆弟立刻赶来,问诊清楚后马上配药,先喝甘草绿豆汤解毒,后来是豆腐加蜂蜜养胃。由此。半昏迷的师傅才被救了过来。至于出门采药。两人摔下悬崖骨折救治等,更是互帮互助,你来我往,相依为命了。
但如今,最令师徒二人忧心的还是黎医黎药的保护和传承。黎族医药日渐式微,已面临后继乏人,古方古技艺处于失传的濒危状态。
黎医黎药是海南黎族人民几千年来的智慧结晶,是黎族的宝贵医药文化遗产,是我国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众所周知,黎医药用的植物种类和传统医药经验丰富,诊断独特,在治疗骨伤、关节炎、坐骨神经痛、骨髓炎、股骨头坏死及毒蛇咬等常见病和疑难杂症方面,有着独特的疗效。据海南药用植物研究所统计:海南岛有药用植物3100多种,有630多种为海南特有,载入《全国中草药汇编》的有1100多种。槟榔、益智、砂仁、巴戟天为海南四大南药。黎药常用的有250多种,收入《中国药典》的有136种。有10多种特有药用植物和32种国家重点保护药用植物分布于海南中部黎族山区。但由于目前海南利用黎医药用植物的制药企业较少,政府在政策层面支持不够。导致黎药不能被较好的研发和利用。此外,民间医药能手的黎医黎药知识朴素,黎医技术和采药经验也仅靠言传身教。因其行医身份不合法,师徒传带传内不传外,黎医黎药文化遗产流失较大。
采访中,深深感觉到问题的严重和紧迫,特别是如何关心和支持民间黎医能手,传承与发展黎族民间医药业已成为燃眉之急。在黎族乡镇、农村中有如王道章师徒这样的民间黎医能手,在社会发展落后、缺医少药的年代,为解决当地群众看病难的问题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对发展我国医药事业具有着重大意义。他们的医术与经验是我国中医药事业的一笔财富。但是今天,懂黎医黎药,学黎医黎药的年青人却越来越少。
热切地希望和呼吁,政府要组织对黎族民间黎医能手的调查和统计,全面了解和掌握民间黎医能手的生存状况。设立民间医药资金,扶持建立工作间,引入激励机制,结合国家《中医疗法》的出台,让民间黎医能手享受合法的身份,帮助解决他们工作和生活中的困难,对有突出贡献的民间黎医能手给予奖励。并通过開展专业的医药培训,进一步提高民间黎医能手的采药和治病水平。积极发挥民间黎医能手“传、帮、带”的作用。培养出更多民间黎医能手,更好地传承和发展黎医的优良传统,推动民间医药事业的发展。
采访的最后,由于方庆弟医生的大儿子今年读高中了,他认真地说,“定了!将来一定让他学黎医。”
(图片提供/曾孔)
(责任编辑/陈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