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改琦所绘《先贤谱图》中的读书图*

2020-12-16 07:38许晶晶
图书馆论坛 2020年12期
关键词:管宁帛书梁鸿

许晶晶

改琦(1773~1828)是清代成就最高的上海画家,他热爱读书,画作中人物多手持书卷。改琦最有名的读书图是《元机诗意图》,所绘读书场景最多的则是《先贤谱图》。笔者详细查阅《中国美术全集》《中国历代绘画大系》和雅昌艺术图书数据库、世界艺术鉴赏库(数据库),发现古代美术作品中关于读书的套图稀少,而《先贤图谱》基本上就是读书图谱,可以说改琦是古代系列读书图绘制第一人,也是古代绘制读书图最多的画家之一。《先贤谱图》中读书图的内容很丰富,包含人物、书籍、书籍盛具、书房家具等重要信息。改琦学识渊博,画风独树一帜,所画《先贤谱图》尽力还原先贤们所处时代的读书情景,图中的书籍形制(书籍材质、书籍装帧等)、相关物件(书籍盛具、书房家具等)基本符合实际情况,能作为书籍材质发展史、书籍装帧演变史、书籍盛具进化史、书房家具发展史相关知识的形象图解。不过,图中也有少量“穿帮”情况,并不符合先贤所处时代的特点,这并非为改琦的疏漏,而是颇有深意。本文聚焦《先贤谱图》中的读书图,讨论图中的人物、书籍、书籍盛具、书房家具,分析读书图的文创价值,以拓展阅读研究的范围和深度。

1 读书图中的人物

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藏《先贤谱图》为清嘉庆十年(1805)改琦手绘稿本,入选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NO.01563),是海内外孤本[1]。《先贤谱图》的读书图有16幅,其中8幅单人读书图,所涉人物有曾参、黔娄先生、韩顺、严遵、任安、姜岐、法真、管宁;8幅多人读书图,人物有姜肱、梁鸿、牛牢、矫慎、荀靖、严光、挚恂、张仲蔚。这些人士品行高洁,是改琦仰慕的人物。《先贤谱图》人物分布详见表1。

表1《先贤谱图》读书图中的人物分布

2 读书图中的书籍材质与装帧

2.1 帛书与卷子装

书籍载体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而演变,春秋战国的书籍多为简册,主要是用漆或墨将文字写在长方形的竹片或木片上[2],再用皮条或丝绳等串连起来。随着桑蚕业和丝织业的发展,人们开始将文字写在缣帛上,称为“帛书”。春秋末年战国初年,帛书与简册并行于世。1970年代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汉帛书”[2],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出土一件长条形帛书,表明汉代缣帛是重要的书籍材料。《先贤谱图》中春秋时期的曾参,战国时期的黔娄先生,西汉的韩顺,东汉的姜肱、张仲蔚、牛牢、矫慎、荀靖、严光和挚恂所持均为帛书。

帛书可以依据内容长短随意裁开,然后从尾向前卷起收藏。“轴”是帛书装帧的关键,将帛书两端粘接于圆木或其他棒材轴上,卷成束的方式称为“卷轴装”;把没装轴直接卷起来的称为“卷子装”。韩顺读书图中(见图1),韩顺左手持书,可以判断该书柔软但没有轴,应为帛书的“卷子装”。

图1 韩顺和牛牢读书图

2.2 纸质书与蝴蝶装

《后汉书·蔡伦传》记载:“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105)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3]古人将缣帛称为纸,但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纸。1957年陕西出土西汉时期的灞桥纸[3],自此学界对纸的历史追溯到西汉,但关于纸的起源仍然争论不休,未有定论。灞桥纸主要由麻类纤维制成,加工程度较低,无法普及,只能算是纸的雏形。目前所谓的纸是蔡伦发明的植物纤维纸,105年后开始走向寻常百姓家。《先贤谱图》中任安、姜岐、法真、管宁、梁鸿所持均为纸质书,而同样处于东汉的姜肱、牛牢、矫慎、荀靖、严光、挚恂所持者却为帛书。纸的推广需要一个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蔡伦纸出现后,简、帛并没有马上被淘汰,从东汉到东晋简、帛、纸曾同时并存。东晋元兴年间(402~404)楚帝(桓玄)下令:“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4]自此,简帛时代宣告结束,纸成为主要的书籍载体。因此,梁鸿、任安、姜岐、法真、管宁在《先贤谱图》中所持均为纸质书。

以纸作为材料的书籍最初沿用帛书的卷轴装装帧方式,到了唐中后期,书籍装帧设计改良,出现旋风装。其特点是长纸作底,首叶全裱穿于卷首,自次页起,依次向左裱贴于底卷上。唐末五代时期,蝴蝶装诞生。将每张纸有文字的页面对折起来,再把它们的折缝处粘连在一张纸上,作为一册书,从侧面看宛如翩翩欲飞的蝴蝶,故称为蝴蝶装[5]。蝴蝶装是最初的图书册叶装订形式。《明史·艺文志序》云:“秘阁藏书皆宋、元所遗,无不精美。装用倒折,四周外向,虫鼠不能损”,此即蝴蝶装也[5]。宋元两朝书籍的装帧形式主要为蝴蝶装。

蝴蝶装虽然装帧精美,但翻阅次数多了纸张会脱落,于是古人探索更牢固的装帧方式,南宋出现了包背装。将每张有文字的纸对折起来,文字面朝外,叠在一起,将书页的两边粘在书脊上,再用纸捻穿订,最后用整张的书衣绕背包裹,即为包背装[5]。包背装现于南宋,盛行于元代及明中期以前。南宋后期出现了线装书,特点是不用整幅书页包背,而是前后各用一页书衣,打孔穿线,装订成册。线装书始于南宋,明嘉靖后开始流行,清代基本采用这种装订方式。

《先贤谱图》中梁鸿、任安、姜岐、法真、管宁所持虽都是纸质书,但装帧方式有所不同。姜岐和法真所持书籍处于打开状态,从形态上看像蝴蝶装,但并无书脊,无法判断为册装书(蝴蝶装必为册装书),也不符合册装书出现之前的卷轴装和旋风装等古书装帧方式,为此只能确定为纸质书。任安、梁鸿、管宁所持书籍有明显的书脊,书脊上并无线装针孔,可以看出是册书,同样呈打开状、若蝴蝶形,但无法判断文字页面是朝里对折还是朝外对折,因此无法判断是否为蝴蝶装。笔者认为任安、梁鸿、管宁所持书籍是包背装。

图2 姜岐、法真、任安、梁鸿和管宁读书图

3 读书图中的书籍盛具

3.1 书帙

在简牍至纸书的发展历程中,早期的书籍一般为卷轴装或卷子装,书帙和箧是这类文献的主要盛具。箧多为竹质,主要收纳简牍类书籍;书帙的材质为织物,主要收纳帛书和卷轴形态的纸书,包卷在书籍外面。南北朝诗人谢灵运诗作《书帙铭》:“怀幽卷赜,戢妙抱密。用舍以造,舒卷不失。亮惟勤玩,无或暇逸。”描绘书帙在包卷时呈筒状,展开时则为长方形。书帙一端附有缠绕带,当收装书卷时,带子不仅可用来缠束、关闭书帙,而且具有装饰作用[6]。书帙的出现虽无确切的时间记载,但其出现与消失与书籍形态的演变密切相关。笔者认为书帙最早出现在春秋末年战国初年,伴随着帛书的出现而诞生。在管宁读书图中(见图2),管宁左侧就是书帙,书帙内含帛书9卷,外缠扎带,带呈交叉型。帛书是东汉的主要书籍形式,而书帙是当时流行的书籍盛具。随着纸质书的发展,到了唐后期,书帙开始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函套。

3.2 函套

函套是册页书籍的盛具,一般由4~6块坚固平整的板材组成,板材上用锦缎或蓝棉布装裱,函套上装有锁扣,一般用骨或玉石做别子,用来封装。函套有四合套和六合套两种规格。包裹全书四面仅露出书籍上下口的,称为四合套;将书籍六面包裹起来的全封闭型函套则称为六合套。函套出现于何时,现存史料尚无明确记载,但笔者认为函套为册页装书籍的盛具,理应出现在册页书籍形成之后,唐代并无相关记载,宋初出现函套的可能性大。法真和严遵读书图(见图2~3)中均有函套,且呈全封闭型,应为六合套。唐代早期书籍以卷轴装为主,后期蝴蝶装册页书籍出现。为保护“册装书”,宋人开始制作简单的函套,现存很多宋代书画作品中均出现函套,如北宋《挖耳图》《文殊像》。

图3 严遵读书图

4 读书图中的书房家具

4.1 席

席是最古老、最原始的家具,最早由树叶等编织而成。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常常坐在席上读书学习,称为“席地而坐”。当时的席多用蒲草编成,铺在地上,可坐可卧。任安读书图(见图2)中的席,边缘有明显的编制痕迹,整体粗糙,可能为蒲席。古代席子的材质有蒲草、芦苇、竹子等,也有布绸做的。牛牢、姜岐读书图中的席子与任安读书图的席子相比(见图1~2),看不出明显的编制痕迹,边缘呈弧形,应为柔软材质制作,据此可推测这些席子取材于布绸,或是蒲席类用布绸包裹了边缘。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所出遣册中记有“莞席二,其一青掾(缘),一锦掾(缘)”,说明西汉席子越做越精致,边缘有了包饰。

4.2 几和案

春秋到汉代是矮型家具发展的重要时期。战国出现了专供人凭靠的极简约的低矮凭几,又称几[7]。伴随着跪坐式的生活习惯及观念,几案一直延续到魏晋。任安读书图(见图2)中,任安右臂依靠的就是几。汉代凭几起初沿袭战国样式,这类凭几案面较窄,为长方体,部分几面呈向下凹曲状, 按形制可分为平面几和弧形几,任安所用凭几为平面几。案和几在同一时期出现,案也是矮脚类家具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功能为承载物品。“案”分书案和食案,书案一般呈长方形,体型介于几和榻之间,高度比“几”矮。在梁鸿读书图中(见图2),梁鸿妻子手持食案,所谓举案齐眉指的就是这种案,功能类似于现代的托盘。

4.3 榻

榻出现于秦代,到汉代已经普遍使用,是一种独特的古代家具。汉代的榻尺寸不大,平面为长方形,一人独坐或兼坐二人,多置于书斋。管宁和严遵读书图(见图2~3)中所用的坐具为榻,质地坚实,表面无装饰,造型简洁。汉代以跪坐为标准坐姿,箕股(指臀部着床或榻,随意伸开两腿)在古代是不拘小节的坐姿。严遵独坐一榻,箕股,显得高傲、狂放,凸显了他傲视权贵的性格。

4.4 桌

汉代人以跪坐等生活方式为主,但垂足而坐的习俗开始萌生,家具也随之发生变化。汉代已经出现桌的雏形,但并无椅。法真和梁鸿读书图中(见图2),无法看出坐具的具体形态,但能肯定该坐具没有靠背和扶手,不是椅。法真所用桌造型简单,长方形木板下安装四根柱腿,两腿间无支撑。梁鸿所用与真正的桌相差无几,该桌两腿之间有两根横枨作为支撑,腿和面之间有牙板。河南密县打虎亭1号东汉墓东耳室石刻画像中出现大长方桌状家具,其腿间就己装有横枨,唯面板尚是活动的,未固定,可知汉代已经有了横枨。

5 疑问与原因

《先贤谱图》中的读书图,书的材质有帛书和纸质书,装帧有卷子装、蝴蝶装和包背装等,盛具有书帙和函套,书房家具有席、几、案、榻、桌等。改琦所绘并非完全与历史相符合。那么,哪些与历史不符呢?改琦为什么要这样绘制?下文逐一探讨。

(1)梁鸿读书图中,书的材质与历史不符。梁鸿生卒年不详,但约汉光武建武初年至和帝永元末年间在世。和帝永元末年为公元105年,因此梁鸿生活的年代纸质书尚未出现。

(2)任安、姜岐、法真、管宁读书图中,书籍装帧方式与历史不符。这些先贤都是东汉著名隐士。《高士传》称赞姜岐:“子平幼孤,俞俞守道。功曹爰致,托疾以报。”[8]其记载了时任汉阳太守的东汉名臣乔玄召他出仕助曹,姜岐托病不应,可知姜岐与乔玄为同时代人,而乔玄生活于110~184年,因此姜岐也应处于这一时段。任安生于124年,法真生活于100~188年,管宁生于东汉末年,这4位先贤生活的年代,纸质书已经出现,但装帧还是采用卷轴装。改琦的这几幅读书图并不依据当时的书籍装帧实情进行绘制。

(3)法真、严遵读书图中,书籍的盛具与史实不符。函套到宋初才有记载,而这两位先贤生活在汉代,当时的盛具以书帙为主,并无函套。

(4)梁鸿读书图中,桌的形制与史实不符。汉代的桌仅有横枨,并无牙板;牙板的记载最早出现在五代,是明清家具的显著特征。改琦是清朝人,梁鸿读书图中的桌子加入了明清家具元素,有明显的牙板。

改琦绘制读书图,目的是歌颂先贤品质,并非写实。改琦生于1773年,生活于清朝中后期,这个时期的书籍主要是线装书。作《先贤谱图》时,改琦已人到中年,对官场黑暗深恶痛绝。《先贤谱图》中的先贤高风亮节,不为高官厚禄所动,隐居山林,潜心学问,这些都与改琦的仕途观和价值观极其相似,是改琦向往的生活状态。他通过绘画歌颂这些先贤,表达自身不仕的态度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并不注重先贤所处时代书籍和书房设施的写实。读书图是改琦绘画的特色,他喜爱读书图,常常用读书图表达情感。改琦在所绘读书图中投射自己所处时代的特点,笔者认为任安、梁鸿、管宁所持书籍可能是线装书,只是图中书脊仅绘制了局部,故无法观察到针孔及线的痕迹。

6 《先贤谱图》读书图的研究意义

6.1 助推文创产品开发

图书馆的文创产品不仅要宣传馆藏,还要着眼于阅读推广。很多图书馆在文创产品开发路上虽然努力创新,但缺乏方向。部分图书馆的文创产品取材于有代表性的套书,以书籍封面为文创图案,深受欢迎。古代读书图独树一帜,可以为文创产品的开发提供思路。存世的古代读书图不多,成系列的读书图更是少之又少,这是图书馆文创产品开发的宝贵资源。古代读书图在文创产品问世之前,往往鲜为人知。在文创产品中融入读书图元素,再现古人读书场景,能够很好地揭示和宣传馆藏。2019年10月28日,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举办“文苑稽古——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古籍珍品特展”,展出《先贤谱图》等古籍,首次推出以《先贤谱图》中读书图为主题的文创包和文件袋,赠与参加活动的师生,使《先贤谱图》成为学校网红。文创包图片出自姜肱读书图,文件袋图片出自荀靖读书图(见图4~5)。

上海师范大学文创产品选择有多个人物的姜肱读书图和荀靖读书图,绝非随意而为,而是有一定的意涵。姜肱读书图和荀靖读书图中的人物为兄弟关系。《高士传》记载:“兄弟三人皆孝行著闻,肱年最长,与二弟仲海、季江同被卧,甚相亲友。及长,各娶,兄弟相爱,不能相离。”[8]由此可推断,姜肱读书图中的人物是姜肱和他的两个弟弟姜仲海、姜季江。《高士传》称赞荀靖:“八龙矫首,里署高阳。叔慈抚化,物外游翔。终身肥遁,至宝含章。玄昭二谥,永世遗芳。”[8]荀靖兄弟八人,号曰八龙:荀俭、荀绲、荀靖、荀焘、荀汪、荀爽、荀肃、荀旉。阖门悌睦,隐身修学,动止合礼。荀靖读书图中的人物应为荀靖和他的7个兄弟。两幅兄弟多人读书图展现了古代读书风尚,符合图书馆期望通过古代读书图来宣传馆藏资源、推广阅读的目的。此外,与其他读书图相比,这两幅读书图中的人物多手持书籍,更加体现浓厚的阅读氛围。

图4 文创包

图5 文件袋

6.2 洞察古代阅读风尚

我国是一个崇尚阅读的社会。“遗子黄金满籯,不如教子一经”的古训,折射出对读书重要性的认识。“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等故事通过刻苦读书成就大业的事例,反映了部分古人追求功名的读书态度。《先贤谱图》读书图再现的是隐士读书风尚,作为饱学之士,他们隐退山林,读书是他们的一种生活状态,或陶冶情操,或著书立说。从《先贤谱图》读书图中亦可发现,16幅图共绘制人物33人,孟光是唯一的女性,但她以端茶递水、服侍丈夫的形象出现,这说明汉代女性读书并非主流。《先贤谱图》中的读书图也大致展现了古代与阅读相关的物品的发展情况。比如,隐士们所处时代,书籍材质开始丰富,不仅有帛书,还有纸质书;书籍装帧尚处于起步阶段,纸质书初期以卷轴装为主;受书籍装帧的影响,书籍盛具以书帙为主;此时已有了各种书房家具,出现了书桌的雏形。到了画家改琦所处的清代,线装书已经成为主流,函套是线装书主要盛具,书桌越来越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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