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15岁那年,他的个头开始猛长,而这同时,他的心里也长满了草。
那些暗夜里,他躺在简陋木屋的床上,仿佛听到骨头拔节的声响。他觉得身体里藏着一只小兽,一点点撕咬着他的心,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痛。
在他年幼时,父亲因病过世,母亲独自带着他和弟弟,靠种田度日。虽说生活过得很清苦,也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母亲种有一大片葵花地,盛夏时节,硕大的花朵迎风摇曳,色泽金黄,灿烂一片。他和弟弟嬉笑着相互追逐,肆意地穿行在葵花地里,小小的身影,如风一般轻盈。
这段轻松而欢乐的时光,被他写进作文里。有一回在课堂上,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念他的文章——时光里的向日葵,还夸赞说写得很好,真切又温暖。听着老师的话,他心里涌起几许骄傲。
然而,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让原本宁静的生活,自此罩上一片乌云。
那天,他和5岁的弟弟来到葵花地里,准备玩捉迷藏。他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数着。片刻后,他故意大声喊,藏好了吗?我可要来了。
隐约听到“啊哟”一声,他以为是胆小的弟弟看见虫子,被吓得惊声尖叫。他笑着转身,钻进葵花地里,绕绕转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弟弟。正疑惑间,扭头见地上有只鞋子,他上前拾起来一看,是弟弟的布鞋。
那一瞬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惊又惧,连忙跑去找母亲。两人重回葵花地,细细地搜寻一遍,还是没见到人。母亲发疯一般跑到附近的田间、村落、河边,到处寻找,仍不见弟弟的踪影。
天暗下来,母亲坐在田畦上放声恸哭,村民闻听也赶来帮忙,连找了三天三夜没找到。有人断言道,这孩子是被拐走了。母亲瘫坐在地上,漫了一脸的泪。
黑夜撕裂了个口子,将他裹卷进去,他想躲,想逃,却被一双无形的手攫紧。他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感觉心在渐渐往下沉。
那件事之后,母亲性情大变,像换了个人似的。她正在做农活,会突然停下来,恨恨地说,“这挨刀子的。”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如冰,冷飕飕的,清寒而凌厉。
他悲凉地想,都怪自己,没能看护好弟弟。母亲的内心深处,也是有怨的吧。
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一向娴静的母亲,竟喜欢上看热闹了,总往人多的地方凑。逢上集市、灯会,她定要去逛逛看看。甚而村里唱大戏,或是来了玩杂耍的,她钻进人群,眼睛四处打量,瞟望。
母亲根本没有心思管他,也因此,在那几年间,他的学习下滑得厉害。他读完高中,考上一所大学,勉强毕了业。而后他离开家,来到一座城市,找了份工作,当起送水工。
在外漂泊的日子里,他每日扛着水桶,穿行在楼宇之间,感觉自己卑微如尘埃。他心里有些不甘,可既要租房子,还要生活,只能低头默默干活。
有一天,他又拎着水桶给一户人家送水。开门的是初中时代的语文老师,他愣住了,而老师却惊喜地叫起来,是你啊,那个作文写得很棒的孩子。
进屋后,放下水桶,他正欲离开,老师又说,你有写作的天赋,要坚持下去哦。他羞赧地垂头,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师的家。
回到出租屋后,老师的话仍在耳畔回响。他想了又想,暗暗下决心,要拾起笔来,尝试着去写作。而后他省吃俭用,省下的钱都用来买书,奔忙一天后,每晚仍要读书、写作。
他的文章相继被发表,在当地已经是小有名气。作品刊出之后,他很少收存样刊,只埋头继续写。他慢慢喜欢上写作,任文字在指尖旋舞,苦涩的生活,也因而透进一抹微光。
这天,因填写一份简历表,需要一些老证件,他急慌慌坐车回家去取。路上他还在想,快两年没回家了,但一想到这些年,母亲对他的忽视与漠然,便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到了家,他推開门进到屋里。只见母亲坐在木桌旁边,桌上堆着些报刊,她眯着眼睛,吃力地读着。母亲看得很认真,没留意到他进屋。他慢慢走近一看,发现那些报纸上,竟都有他的文章。
“咦,您怎么会有这些呢?”他不解地问。母亲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他,满脸欣喜地说,“你可算回来啦,回来就好!”
稍后,从母亲缓慢的诉说中,他知道了其中的缘由。邻居见报刊上有他的文章,告诉了母亲,她到处跑着搜集报纸,留着好慢慢地读。
那天下午,他终于肯静下心来,跟母亲聊了许久。母亲恨了很多年,但从不曾埋怨过他,她只是恨透了那个拐走孩子的人。她往热闹的地方去,是为了能在茫茫人群中,寻找到丢失的儿子。
缠绕在他心头多年的迷雾,被一层层拨开,他一下子怔住了,心里翻起一阵酸涩。这些年来,他的不理解与叛逆,像在母亲受伤的心上,又撒了把盐。
他感到深深的愧悔和自责,心想,晚上就不走了,留下来陪陪母亲。等会儿去菜园里摘些菜,为母亲做上一顿饭。若说起来,他还从未给母亲做过饭呢。
推门出屋,偶一抬头,有大朵的阳光溅到眼中,他忙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片茂密的葵花地,花朵浓郁,热烈,绚绚灿灿地盛开着,却怎么都望不到边。
他的身子晃了一晃,恍惚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向他跑来,是弟弟。那一霎时,两行温热的泪,顺着他的眼角淌落下来。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