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我感到双重的笨拙。
跪坐在紫色圆垫上,手中拿着手帕与折扇,口中念出英文台词:
“Would you go out and buy some cigars?”(你能出去买些雪茄吗?)
“OK(pause) I'm back.”(好。我回来了。)
“Oh, this is sugar. I said I wanted somecigars! ”(呃,这是糖。我说,我要雪茄!)
我双膝疼痛,搞不清该先拿手帕还是折扇,英文虽然简单,背诵下来确是另一回事,况且还有摄像机对着你。肢体、语言,皆慌乱不堪。
东京一家小剧场里,我在跟随消瘦、耐心的鹿鸣家英乐先生学习落语,且是英文的。落语,多少像是中国的单口相声,一位表演者借助简单道具,模仿各色角色,令观众开怀大笑之余感到人世酸甜与荒诞。
它的历史足以追溯到德川时代早期,据说其形式与内容更与晚明中国息息相关,最初的内容很多取自冯梦龙的《三言二拍》。它在幕末与明治初年时繁荣一时,是主要的大众娱乐来源,还出现了三游亭圆生。
鹿鸣先生不知冯梦龙。当他开始学习落语时,这门艺术早已衰落。这是1984年,整个日本正沉浸于“世界第一”的情绪中,东京寸土寸金,六本木挤满了随时给出一万元消费的上班族。尽管毕业于一所富有盛名的外语学院,且辅修国际关系,他却无意进入外交界或大财团,反而被一位大阪的落语家所吸引。这位叫贵的落语家一反传统,用英文表演这门古老艺术,吸引西方观众或是日本的英语爱好者。
cigar与sugar的段子,是鹿鸣先生特意为我们的见面创作。他想帮我理解日本人初到西方的尴尬。它的灵感来自于福泽谕吉的自传。
“为了与您见面,我特意买了他的自传,”鹿鸣先生说,令我意外的是,他之前从未读过它。我原以为这印在一万元钞票上人物的自传,是每个日本人的必读书。我对于近代的日本最初理解,源自它。在很多方面,它令我想起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自传,简洁、生动,以及无处不在的幽默感。
“他真是一个有使命感的人,用通俗的方法把西洋文化介绍给日本”,鹿鸣讲起自己的读后感。他教我的段子,取材于自传中的1862年的欧洲之旅。
出访使团是日本人士应对外界挑战的尝试。佩里的黑船于1853年出现在东京湾后,锁国年代结束了。两百年来,只有长崎接纳荷兰与中国的商船,对马岛勉强维系与朝鲜的往来。日本也禁止人民前往他国,只有偶尔海难的渔民会意外地踏上异乡。日本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少得可怜,依靠荷兰人提供的窗口,日本人编纂了荷兰文-日文词典,翻译了医学、天文、舰船等书籍,建立了“兰学”。对于不安分的年轻人,兰学比儒学,更有吸引力。出生于1835年的福泽谕吉,就是这样一位勤勉、富有天分的兰学者。
黑船的到来,不仅是军事威胁,亦是知识上的挑战。福泽1859年前往横滨时,发现这个刚刚开放的港口,英语才是通行的语言。他开始学习英文,深知这种语言才通向新时代。当年,他参加了日本第一个使团,乘坐的咸临丸前往旧金山,这是历史性的一刻,日本人首次自己驾驶穿越太平洋的蒸汽船。在旧金山,这群穿着草鞋、腰间插着双刀的武士,经历了一连串文化冲击。他们没见过马车,不知如何使用火柴,置身于舞会中,只觉得“男女动作古怪,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们还发现美国是如此富有,“在垃圾堆或海滩上都会看到很多的废铁,扔掉的汽油桶和空罐头……而在江户,凡有失火的地方,就会跑来许多人拾铁钉”,毯子在日本很珍贵,“这里却把毯子铺在有八张或十张榻榻米那么大的宽敞房子里,人们穿着鞋就在上面走”。他还意外地发现,美国人并不关心名人后代,他以为华盛顿相当于日本的源赖朝或德川家康,其子孙必定是重要人物,美国人却对华盛顿的后人漠不关心,他们也不再扮演显赫角色。
比起三个星期的旧金山之行,出访欧洲的内容更为丰富。他们到访了军事要塞、动物园、议会大厦、水晶宫、煤矿、锅炉厂、造船厂、精神病院、贫民窟……福泽谕吉展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学习热忱,“遇到自己认为合适的人,便盡力向对方请教,根据所闻,逐一记下”,他其中的一本笔记上“用日语、英语、荷兰文写满了有关信息,比如建造一英里铁路所需成本、伦敦国王学院的学生人数以及硬化木材的正确”。27岁的他已以精通英语与西方事物著称,编辑出版了《华英通语》,这是日本第一本英文词典。
这群日本人试图用最短的时间,理解整个西方文明。误解自然层出不穷,Cigar与Sugar只是其中一个小插曲。
我没有体验到这个段子的幽默所在。鹿鸣家先生用日语表演了吃荞麦面的传统段落,它也没激发起我发自内心的笑声。这不难理解,倘若让一位日本人坐在天桥剧场中,即使台上是郭德纲先生,他也很难明白这段关于和珅的笑话吧。民俗的乐趣,只有浸淫在传统的人,才会发出会心的一笑吧。
但鹿鸣家先生,希望美国笑、捷克人笑,老挝人也笑。他演出地点从洛杉矶、西雅图、纽约、德州到布拉格与老挝,场所往往是大学与小剧场,这也是日本文化的推广活动中的一种。一百五十年前,日本孜孜于向外部学习,如今则希望也能被外界理解。与它在经济展现出的非凡实力相比,它仍是一个难于被理解的国度。在某种意义上,英语也正是这种迷惑性的象征,在一个如此西化的国家,学习英语仍是个主要的障碍,在东京街头,若要找上几位流利英语交流的人,是如此之难。
“在日语中的馒头,我就改成汉堡”,他说起这种入乡随俗。在总喜欢开玩笑的美国人面前,日本式的幽默,显得过分含蓄。落语中上方、下方,手帕与扇子,一整套语言系统,都失去功效,他必须创造一些本地化的表达。他也说,很希望能到中国演出。
在北京,我重温了这次相遇。在屏幕上,看到自己穿着演出服的笨拙,突然在台词中找到了少许的韵味,一种错位中的嘲讽。这些不正是落语想传达的吗,它令台下的观众们,感到人生不可避免之尴尬与笨拙。
我也似乎对福泽谕吉产生了新的感受。他要在这种陌生文明的碰撞中,感受到多少兴奋与无力。在他云淡风轻、诙谐可笑的回忆录中,隐藏着多少挣扎与困窘。
我期望能在北京见到鹿鸣家,他将圆垫、折扇、手帕带到前门茶馆来。应对经常令人迷失的翻译的最佳方式,进行更多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