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坤
白杨河大峡谷
克拉玛依市境内,有两个大峡谷。一个是独山子区内由奎屯河而成的独山子大峡谷,另一个是乌尔禾区内由白杨河而成的白杨河大峡谷。
白杨河大峡谷的名气不及独山子大峡谷。乌尔禾境内魔鬼城的名头,很大程度上压抑了这个大峡谷。自然造化,新疆的大峡谷就是多,极壮丽,各有不同,白杨河大峡谷在其中确实不太凸显。就是这样无奈,既生瑜,何生亮?但白杨河大峡谷,自有其不同凡响之处。
欲说白杨河大峡谷,还得先从白杨河说起。
白杨河发源于准噶尔盆地西部山地的乌尔喀什尔山,全长一百七十公里,流入艾里克湖。
白杨河大峡谷近东西走向,为白杨河自白杨河水库至乌尔禾的一段,全长二十四公里。两岸陡峭,岸壁上是白垩系浅褐红色泥岩和砂岩。谷底河面宽约十米。在别的地方,这绝对算不上一条起眼的河,但河水多曲流,沿谷地蜿蜒而下,也就有了一定的气势。
水流两侧是茂密的野生植被。树种以胡杨为多,杂以银灰杨、毛柳、尖果沙枣等。灌木则有蔷薇、红柳、铃铛刺、白刺等。最为繁多的自然是草类,芨芨草、苦豆子、甘草等禾本和豆科属种的草,长得极其茂盛。峡谷里的景色四季不同。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的胡杨是坚韧的,它的美丽每年只有一次,是在秋季。一棵棵胡杨金碧耀眼,引领着峡谷里红、黄、兰相间相映,景色宜人,美不胜收。
胡杨的生存能力,是大自然所赋予和提升的。作为河岸林,我在塔里木河岸边目睹过它绝对的优势。水边的胡杨林,自是多了几分灵动。胡杨的心事,也许流水懂得一些。胡杨的树型与一般杨树大有不同,树干粗壮而多分支,同一棵树上的树叶有好几种叶型。树冠宽圆,使成年的胡杨给人以苍劲挺拔的感觉。古往今来,它娇媚的风姿、倔强的性格、多舛的命运,幻化出一种令人膜拜的独特精神,激发了人类太多的诗情与哲思。
少时常去白杨河大峡谷。那时还未有这一名称,只是说去河谷。第一次去,是为了砍野树枝条。父亲单位申请了一块地作菜园子,以改善职工家属的生活。父亲便安排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去河谷里砍野树枝,也去远处的小湖割芦苇,用来做篱笆墙围菜园子。有一天在河谷里大伙儿正砍得起劲,来了一位骑在马上的哈萨克族牧民,他肩背一只加装了短叉子的五三式步骑枪,连说带比画地警告我们,这些树就像小孩子,还没长大,不能再砍了。我们停了手,只专注于他背上的那支枪。他走远后,我们一边回味那支枪,一边照砍不误。
那菜园子自然围成了,有三亩多地。第二年园子里种上了各种蔬菜,我和小弟还尝过带着露水的豇豆呢!那味儿说不上来,有些怪,反正再也没那么吃过。架上现摘的带刺的黄瓜最是脆嫩爽口。头一天见几个西红柿快熟了,转天一早去,却被邻居家的一只芦花鸡给啄了。小弟气不过,拾起一块土疙瘩就撵,不料正砸在鸡背上,眼见着不能活了。那是只正下蛋的母鸡,如何向人交代?我们把鸡拎到河谷准备埋了,去找铁锹回来时,却见那只鸡耷拉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逃走了。
自此便抵御不了河谷里的无限乐趣,我们便常去那里。少年的心性不会等,路也不远,离家大概三公里左右。大多都是克拉玛依过来的几个小伙伴相约了去玩。这些小伙伴,多是小弟的朋友。有一回,我们一上午都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观鱼,小鱼儿惬意悠游,我们满心欢喜,只是这样的鱼徒手是抓不住的。远远看见一种长腿的鸟儿,立在水中,一低头就叼起一条小鱼儿。这种水鸟怕人,不等我们走得更近一点儿,就低飞到不远处的上游去了,又一口叼起一条小鱼儿。
近处有一汪水洼,哇,满是小蝌蚪。水鸟最好不要过来呀!
再走出去便有一个小回水湾,水深而静,树影掩映,清可见底。我们睁大了眼睛瞧着水底,竟看到了一只青蛙卧在一块石头上。奇怪,为什么是青蛙呢?当然,它不会与那些小蝌蚪有关联。
我们都很喜欢戏水。在水深处,潜入水底,睁开了眼,看小鱼,数石头。中午的太阳似火,水里却是透心的清凉。
玩饿了,手捧清清的河水,香甜地啜饮。在野蔷薇的枝上,摘下了一颗颗败了黄花后长出的似小石榴的果实,剥开后里面是籽儿,我们只吃那黄红的果皮,酸酸甜甜的。
来时顺手偷掰了的谷口地里的苞谷,我们架了一堆火把它烤了吃。那滋味,至今闭眼便在舌尖儿打转。吃饱后,还顺道捅了个马蜂窝。马蜂倾巢出动,我们用外衣包着头,顶风狼狈而窜。
见过一只大鹰,多年后都似一个梦。我们走在一处高高的崖壁下,大声的喧哗惊扰了它,我们只感觉到一片阴云贴着头皮御风掠过。
多年后带儿子在这峡谷中漂流过,那时河水最深,水流最湍急。顺流而下时,儿子是沉默的,他有些紧张,而大人们却可劲儿尖叫。傍晚始归,回首以观,夕阳、河流、胡杨、倒影,景致如画,人在画里,一切都美得那么迷离。
白杨河大峡谷中,中段的林木最为茂密,河水蜿蜒,潺潺而鸣,景色也最为优美,可多角度观赏。数年前朋友们经常相约去大峡谷徒步,次次都是从中段起始,沿河岸走出谷口。这里夏季的气温明显低于周围地域,是休闲、避暑的好去处。只是时至今日,其旅游价值尚未得到很好开发。
空心树
在白杨河的深谷里,遇见一棵苍翠的树。是棵胡杨树。走近了才发现,这棵胡杨的树心几乎空了。几支虬枝似剑,直指苍穹;斑驳的、坚韧的树皮,依然加持着那几乎空了的树心;树冠上茂盛的叶,反射着阳光,安然畅快地呼吸着。
请受我长揖,我心灵中的故人。
高树多悲风。此刻,我的眼中,这却是一棵健康而完整的树。相对于四季,风是梦的使者,自在轻抚。在哗哗的河水旁,这棵树酣睡在风声中,我听到了均匀、平静的呼吸声。如此酣睡,只有无忧无虑的孩子才会有。
不用思量,它的树龄已达上百年了。树心已模糊到记不住岁月的年轮,却不影响,在蓝天下,一群又一群来去的鸟儿散落在枝头,回馈一轮清脆的歌声。四季的歌声如同四季的风声,表达的主题都不同。高旋于天的飞鹰,也会以惊诧的眼神打量它的残缺,也领悟了,其实那是一种内在的力量。而待我站在它面前时,这力量,依然能让我再一次失语,平静如庄子。
这样的呼吸,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在天坛公园,那棵九龙柏下,我听到过穿过树梢的风,竟是那般摄人心魄。听过了,就永远不会忘记。月初上,它还发出了沉思的呓语。
诗人奥登在评论诗人弗罗斯特时自问自答过一个问题:如果一个欧洲人遇到一棵树,那么这就会是一棵“因为历史而知名的树”,它是历史的见证人。而我之遇见,我只想见证我的内心。
我想像一棵树那样活着。如果我是那棵几乎空了心的树,烈风摧垮我之前,我依然会以一身苍翠映衬烈日下的蓝天。
奎屯河
春雨未落时,天山北坡的这条河仍是枯水季。
远近高低,任是变换了角度看,河水在滩涂中央还是弯曲一条线,若出现线头,便会有合股处。滩涂铺满了卵石,罅缝里生出了一棵棵春草,尚无花开。走近了,浅浅的河水竟也是湍急的,在河心的一块巨石下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其实,时间比流水更无涯无垠。人在其中,自是幽微。
水势,也许在一周后就会变得很大,滔滔河水便会淹没全部的河床。河水里会有肥硕的冷水鱼。今天我留在滩地上的痕迹,会随枯枝腐叶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是午时,阳光却隐进了云里。滔滔河水还未到来的河滩上,是一块巨大的暗调油画,扑面的冷峻,有挥之不去的萧疏感。上游有一匹马,孤独地走到河中央,低头饮水。下一刻,谁都能想象马蹄声响去远方的画面。身后的岸上,有一棵高大的榆树,一只麻雀飞落依旧光秃的枝头,飞走了两只,又飞来了四五只。远处的、近处的,所有麻雀一起鸣叫起来,它们一定有什么开心事。
河的上游,那条著名的独山子大峡谷,很快就会有滔滔河水顺势而下,或许就在一周或者两周后。
我顺着河道边走边低头看滩涂上的石头。小时候也曾这样看过。那时的石头,应该也是這样。
这一刻的河道里,不但有牛羊踩出的印迹、别人踩出来的印迹,还有我自己徘徊的印迹。远处的山线,似一道淡淡的墨痕。更远更高处,雪山白连天。
滔滔河水,快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