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红
1
巴里坤的清晨是属于鸟儿们的。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投到我脸上,眼皮因骤亮的光线刺激轻微抽动,随即感知到光无声无息的抚摸。人疲劳了睡觉香,一夜无梦,身体还在贪恋床和被窝的温暖,耳朵便捕捉到不同音節编织的奏鸣曲,清脆、嘹亮而悠长。那是鸟的语言,听不懂,却因悦耳而心生欢喜。等待身体慢慢苏醒时,像是欣赏莫扎特的《乡村波尔卡》。我在大脑里寻找有限的有关鸟的声音。麻雀,最常见,也最熟悉,它们的飞行总是成群结队,一阵风一片云,一只鸟引吭,紧接着是集体的唱和、热闹的研讨会,七嘴八舌,争相表达各自的观点。燕子,中国人心中的吉祥物,和人最亲近的鸟,喜欢在屋檐下筑巢。钢筋水泥阻断了它们的栖息地,城市少有它们的身影。巴里坤的燕子尤其多,来巴里坤的路上,在一个叫“白石头”的岔路口下车方便时,见公共卫生间的木制门顶有几十个巢穴,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在巢穴里探头探脑,老燕子完全无视游客的惊愕,忙忙碌碌飞进飞出,哺育幼燕。窗外,燕子平平仄仄地啼唱,灵巧的飞翔曲线装点着开阔的大地,不用看,也能感知一群燕子贴着地面飞行。燕子低飞喜鹊叫,天将降雨。再听,燕子的呢喃中夹着喜鹊略微喑哑的嗓音,“喳喳——喳喳——”,喜鹊定是立在高枝,扬起头颅。喜鹊灰黑色的羽毛实在平庸,一旦掌握了报喜不报忧的技巧,神经脆弱的人便毫无保留地喜欢它。进而联想到科举时代,那些敲锣打鼓给金榜题名者报信的人,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谁会厌弃报喜之人?哪怕是只鹊!鸟的合唱中,黄莺、云雀泉水般清亮、美妙的旋律中,一定也有戴胜、鸽和雉鸡的参与,偶尔夹杂布谷鸟一两声低沉的“布谷——布谷——”。脑子里突然想起去年在上海学习期间,几位女同学颇爱昆曲,特意去听洪昇的昆曲经典剧目《长生殿》,杨贵妃那句“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婉转清丽,正合此时心情。
前一日,抵巴里坤天色已晚,听人说,出下榻宾馆大门向北走两三百米即见草原。城市和草原比邻而居,全中国恐怕独一无二。
出门向南望,山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半山腰覆盖着一层很薄的绿,高度近视的我以为那是毛茸茸的草,后来才知那不是草而是松树林。松树长在合适的纬度,不高不矮,如绿色屏风,挡住了南侵的热风。
暖色,从山的背后渐渐升起。天空清明,没有一丝杂质。空气冰爽,估计也就二十五六摄氏度,穿了厚裙子加外套仍觉皮肤发紧。晨光斜斜地铺排在地上,县城的人还未起床,尽管鸟声密集,仍能感受到有别于其他城市的寂静和安宁,通透如绿色托起的水晶球。从荒凉、干燥、尘沙漫漫的南天山,到丰饶、湿润、绿色茵茵的东天山,两个对比强烈的极端,正是我之欲求,哪肯轻易错过眼前的景致。
2
沿着寂静的公路向北,遇见一位正在扫地的哈萨克青年。
草原在哪儿?我问。
他手指北方回答,这个样子,那个样子再那个样子,到了。
世代游牧的哈萨克民族,从这片草场到那片草场,没有公路、没有人为的参照物,没有远近、空间等明确的数字概念,却丝毫无违和感。他们可以不用手表、指南针,依靠太阳、星星和祖先的遗传基因,轻而易举地从春牧场转到夏牧场转到秋牧场再转到冬牧场,如候鸟,绝对不会迷路。如今,这位哈萨克族小伙在城市边缘从事最普通的劳动。
在新疆生活半个多世纪,我熟悉哈萨克人的语言习惯,猜出个八九不离十。顺着他指的路往前走到头,右拐,再左拐,走出去五六百米,在一片新建小区的右前方,草原豁然贯通,一直伸向北面影影绰绰的山,东北两座矮山分立两边如椅子的扶手,楼房的森林正向草原延伸,一条正在修建的土路,将完整的草场一刀两断,拉土的大型卡车、推土机停在草原的边上。工人正在施工。问他们路将修到哪里,他们说,这条路不长,两公里,宽十一米,修到前面的哈萨克风情园。也许一条由人自然踩踏出来的土路更适合草原,柏油马路方便了游客开车进出,却丧失了与自然的服帖感。游客来到巴里坤草原,不可能是为了享受方便的生活,而是体验有别于日常的他人的生活,抵达的艰难、困苦、阻滞和风险,反而能够激发人内在的精神和动力。
顺着正在修筑的土公路走到哈萨克民族风情园,见红色的大门上方镂刻着哈萨克族人喜爱的云纹。进入大门,右边是一组表现哈萨克族人转场的雕塑:一位头戴毡帽的长胡子老者手托雄鹰,走在队伍最前方,神态沉静傲然,后面跟着的是哈萨克妇女和儿童,后方是驮着毡房用具的骆驼;左边是表现哈萨克族节日庆典的雕塑,有叼羊、姑娘追等。
3
我在清代粮仓景点遇到两位年轻的哈萨克族姑娘。阿依努尔刚参加完高考,叶尔肯古丽正在读华东石油大学。她们毕业后会融入城市、工厂,在更广阔的天地发展自己,过上舒适的生活,可是,她们血脉里又对草原、对故乡难以割舍。在城市里生活的哈萨克族人,灵魂和身体被原乡撕裂。近年来退牧还草,游牧的哈萨克族人大多搬进城里住进楼房,许多人在县里做小生意。我住的宾馆旁有一个小药店和一个生活用品店,店主都是哈萨克族,生活用品店卖的食品很简单,基本上是一些简单的包装食品、饮料,还有哈萨克族传统食品酸奶疙瘩和馕饼。这种奶疙瘩和机器加工的完全不同,是哈萨克人用传统方式制作的,膻味重,很酸,就是土生土长的汉族人也可能受不了它浓重的膻味,但我和儿子就爱吃这种酸奶疙瘩,尤其是我儿子。酸奶疙瘩八十五块钱一公斤,对于这个贫困县的老百姓来说价钱不便宜。估计很久没有人买,酸奶疙瘩由蛋白色变成了黄褐色,手捏一下,感觉比石头还硬,成了名副其实的老酸奶。买酸奶疙瘩时和三十多岁的女店主聊天。
县城做生意的哈萨克族人特别多呀。
不做生意怎么办?草场没了。
你们愿意离开吗?
她摇了摇头,继而又点了点头。年轻人还好,可以做生意、打工,老人就可怜了。
哈萨克族人被时代裹挟,改变了沿袭千年的游牧生活方式,像切断了脐带的婴儿,总要学着适应新的生存环境。固化的死的雕塑虽生动,却永远代替不了鲜活的生命。不知道巴里坤的哈萨克族人看到这些雕塑会是什么心情。
往深处走,十几个为游客住宿搭建的哈萨克毡房用木栈道连接,毡房门都锁着。我拍下一组照片,柔软的羊胡子草、糜子草、大蓟,不管不顾从木栈道的缝隙中钻出来,此刻和我一样迎着晨起的阳光。也许,到了中午,它们就会被游客踩踏而亡。植物无法言語,除了承受还是承受。
在风情园游览半小时有余,未见一人,倒是看到两群羊在草地上吃草。返回的路上,看到路边停着几辆推土机,有一大片草场被围困。今天看到的这片草场,明年将不复存在,代之一片楼宇。应该为住上新楼房的人感到高兴,心里还是忍不住悲伤,为这些草,与我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遇见。
4
身处草原之中,嗅着浓郁的花草香,环顾巴里坤山涧小盆地。草原地势低洼,水草丰茂。修路挖三四米深即可见水。房屋多顺山坡高地修建,也不讲坐北朝南的规矩,房屋朝哪个方向的都有。新疆其他地方也如此,这是新疆特色。久而久之,县城形成长条形,宽度不过几百米。从低处眺望,雪山、松柏、房屋、草原,由高到低斜展出一幅自然画卷。右行,接近水的地方,一丛丛锦鸡儿高而密。锦鸡儿开花时,瓣端微尖,旁分两瓣,就像一只飞雀,颜色金黄,所以又叫“金雀花”。遥远的英吉利海峡,曾有一金雀花王朝,以金雀花装饰王冠。亨利二世的父亲,安茹伯爵若弗鲁瓦五世,一个华服长杖的男人,在帽子上插一枝金雀花,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树丛中修了蜿蜒的步道,供游客观赏穿行,一丛一丛的金雀花迎着风向飘过的白云歌唱。忆起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锦鸡儿可以感应人的声音,便对着锦鸡儿唱歌。嗨!奇迹发生了,眼前的叶片随着歌声的节律轻微抖动。原来,植物是一种拥有强大感觉能力和一定意识的智慧生物。它们能看、能闻、能根据外界环境自动调节成长发育。植物的感知方式与人类相似,除了情感,还有记忆,有自己的意识和心智。光影下,与一棵植物以唱歌的方式交流还是第一次,带给我新鲜而奇特的感觉。这个地球上,植物的生命比人类长久得多,人类有什么权力任意处置和改变它们。
5
在巴里坤之行见识的第一个非同凡响的黄昏,是在花园乡兰州湾子村。据当地人说,这里是大月氏部落的王庭所在地。大月氏是古代游牧民族的一支。西汉文帝六年前后,被匈奴冒顿单于攻破。其中一支西走伊犁河流域,这就是后来的大月氏。文帝后元三年左右,匈奴老上单于帮助乌孙昆莫打败大月氏,大月氏被迫不断西迁,征服了中亚的部族后建立国家,以蓝氏城为王庭(今阿富汗瓦齐拉巴德),分为贵霜、休密、双靡、肸顿、都密五大部落。后来贵霜兼并了其他四个部落,并向南扩张,最终统一印度半岛,建立了强大的贵霜帝国。大月氏秦汉时期游牧于敦煌至祁连山一带,什么时候到达巴里坤,并在巴里坤建立王庭,西北大学考古学者王建新给出的答案石破天惊,成为2007年重大考古发现。正是我脚下所立的地方,在1984年的考古发掘中,出土了大量陶器、铜器、铁器和环首铜刀等。经碳14测定,这些遗存均为三千多年前的文物。随后,西北大学考古队对哈密以北的巴里坤草原展开大规模的考古调查与发掘,发现了大量游牧民族活动的足迹,这其中就包括大月氏在巴里坤草原西黑沟建立的王庭遗址,五十平方公里面积内,发现百余座建筑遗址和两百余座古墓。以此为依据,巴里坤县于此设了大月氏王庭遗址祭坛,每年举行祭祀活动,这里现在已经成为巴里坤重要的旅游景点。
早晨艳阳高照,此刻却开始落雨,冷风飕飕难以抵挡。王庭遗址最显要处,以现代人的艺术想象,用水泥仿制两根巨大的羊角交叉在两个石墩上,中间悬挂一个巨大的羊头,以期营造出一种神秘、荒蛮、原始的悲剧背景。石子路通向一个石头垒砌的圆形祭坛,往前走,有一些纷乱的石堆,还有一间复原了大月氏人生活场景的展厅。我反对现代人造的历史景点。只有那些保持原始状态的真正的历史遗迹,哪怕是一抔土、一块石头、一张残片,也是穿越时空之门的钥匙。
雨越下越大,一行人无心参观,匆匆拍了几张照片纷纷回到车上。我的目光毫无征兆地撞入一座无与伦比的自然王庭。那是由夕阳、云、小路和树木共同创造出的辉煌。夕阳点燃了云的裙裾,草原沉默在广阔的阴影里,一条蜿蜒的小路被天空倾下的黄金层层铺满,一棵树的剪影安静地伫立路边,如此忧伤、孤寂。“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我将这个画面拍摄下来,连同巴里坤清晨的照片发到朋友圈,点赞的人数多得前所未有。看来,自然美景比语言更能直抵人心。
巴里坤人做事有心,晚饭安排在距发现大月氏王庭遗址五公里的兰州湾子村,这样,可以边走边欣赏夕阳晚照。坐在炕沿儿,吃着农家菜,帘外细雨淅沥,别有一番情调。有人跑进来喊,出彩虹了。大伙呼啦冲出去。难得一见的双彩虹,一头连着东天山,一头牵着草原,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的颜色清晰鲜艳、层次分明。
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对自然之美的亵渎。沉默。唯有眼睛通达心灵。
6
巴里坤,这个东天山之母的暖宫,假如没有人类的爱、孕育、生长和轮回,它的存在将毫无价值。
丝绸之路凿空之前,远古的人类越过祁连山,穿越河西走廊,与翻越天山而来的欧罗巴人在哈密会合之后进入巴里坤草原。另一支沿河流翻越天山抵达现在的罗布泊地区,成为南疆的小河人。巴里坤的远古人类,亦农亦牧,狩猎、采集、耕种,小规模且简单地生活,在此辉煌了五百多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场场大火之后,物在,人散,不知去向。突如其来的事件和石头一起埋在历史的底部,等待考古者挑破。海子沿考古现场,考古队员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小心清除泥沙,让那些石墙、石碾、破碎的陶罐、石灶,及屈体埋葬的尸骨,抖落时间的尘埃,再现于世。考古人员把绘有图案的彩陶举在夕阳下。那是走了上千年的美,是一个生动的词,是遥遥相对的呼唤。眼前浮现出的是亲切而熟悉的生活画面,麦田里奔跑的孩子,骑马的男人,蹲着碾麦的妇女,釜鬵炊烟,被夕阳拉长的影像,被虚化的修饰,似凌波之下的迷幻……
在没有火车和公路的漫长时间里,中原人进新疆的首站即巴里坤。穿过河西走廊狭长荒凉的隧道,进入豁然开朗的新疆,绿色的巴里坤草原山青水丰,跨进新疆这第一道门坎,疲惫的肉体和精神为之一振。张骞通西域之后的两千多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巴里坤一直是内地通往新疆的门户,是新丝路北道的重要驿站。谁占领了巴里坤,谁就控制了整个新疆。如此重要的地理位置,历史上必然少不了杀伐攻守。
7
走在这个没落的军事要冲,可以见到古老的烽燧、城墙、古城遗迹。在库车苏巴什古城,我见过至今保存完好的汉代烽燧,在喀什见过班超修建的城墙,但是没有一处比得上巴里坤这样密集且保存完整的城池。千年来,巴里坤草原金戈铁马,大雪弓刀,狼烟诸侯,人们在战争的缝隙中沉重喘息。“沧桑转瞬谁能识,富贵浮云安可常。”驱车前往距县城二十六公里的大河唐城。历史记载,当年的“大河古城”曾驻扎三千士兵,屯垦耕地五千亩,战马几百匹。斜阳晚照下,东天山草笔白龙栩栩如飞,南面一马平川,青麦如毯,西面湖光潋艳,平阔的巴里坤草原尽收眼底。古老的城墙饱经世代沧桑仍然巍峨。墙内荒草萋萋,颇有几分苍凉古意。
唐代古城遗址四面黄土墙上长满了蒿草。打开车门,蚊子如举着长矛的士兵,一拥而上,多且大。不一会儿身体被叮的伤痕累累,腿胳膊脸上隆起十几个血包。据传,这里的蚊子叮死过战马。再无心观城,出来与看守城墙的男人闲聊。他打开通往城池的栏杆,坐在麦田的水渠旁抽烟,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可说出的话惊得我眼珠瞪大。他说他的祖上是年羹尧的本家,当年跟着年羹尧西征,攻打巴里坤,从此便留了下来,至今已十几代。看守唐王城是他的工作。来王城参观的人并不多,政府每月给他五百元钱。祖上那种雄傲气度、纵横杀伐的魄力退缩进他微陷的黄褐色眼窝。历史风起云涌,最终归于平静。他告诉我们,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附近的孩子到城墙根儿挖骨头,拿到巴里坤去卖,三毛钱一公斤,在城墙一角挖出许多战马的骨骼。有一次,五个小孩挖骨头,城墙坍塌一角,压死了两个孩子。二三十年前的唐王城,还能看到房屋地基和戏台。这两年雨水多,眼见城墙矮下去。唐王城内草长得半人多高,这些草也归他所有,是政府给他的优惠,每到秋季他割一次,运回去喂牲口。
年师傅话说完了,一支烟也燃尽,他将烟蒂扔到脚边,狠狠碾了两脚,之后陷入某种回忆。
蚊子似埋伏在草丛中的敌军,人的脚步一动,它们便举着长矛潮水般扑过来,将唐王城团团包围,四面楚歌。再苦再累的征战者,也有喘息的时间和短暂的快乐,快乐正因为短暂而弥足珍贵。我对城池里的戏台特别感兴趣。屯垦戍边的将士在凉风习习的黄昏,端着饭碗,抽着旱烟,或坐、或站、或蹲,戏台上兰陵王戴面具征战,刀光剑影格斗正酣。他们想要看的不是这千篇一律鼓舞士气的鼓乐,心里想的是家乡、亲人和妻儿老小。
朝代更迭,千年一瞬,那些发生在巴里坤草原的征战杀伐,三千将士心里的家国情怀,眼里的焦虑恐惧,身体的死亡与腐朽,都被眼前的黄昏一笔勾销,而蚊子军团依旧凶猛,它们用同样的嗜血的嘴吸我的血。“一场激烈的冲突结束了/空气平和得像真理/而另一场更激烈的冲突在酝酿/那是绝对真理。”我轻轻地抚摸城墙,像抚摸另一个自己。我身体的罪与罚、生与死、危险与破坏无时无刻不在攻守。残留的城墙,被时间毫不留情地裁剪,一切都化繁为简,还原为黄昏悲壮的剪影、凄美的清唱。
8
清晨出发,走出去再远,黄昏也要回家。一个人的理想天马行空,也终要回归人间烟火,完成世间的温情、琐碎和平凡。
就此意义上说,什么也比不上巴里坤黄昏里开张的夜市。
夜市设在县城中心地带,坐南朝北,入口处修一阔气的红牌楼古色古香,两排门面房整齐划一,看得出来这是当地政府的有意为之。扫一眼颜色不同大小不一的招牌,便知这些商店基本销售巴里坤特产,巴里坤玛瑙、巴里坤野蘑菇、巴里坤哈萨克刺绣品……进入店内便被浓浓的地方特色所吸引,空着手出来都觉得对不起巴里坤人的热情。这条街白天是巴里坤民族风情一条街,黄昏便是夜市,老板“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新疆首条铁路开通,绕开巴里坤途经哈密,从此巴里坤被丟进历史的角隅,裹在历史的胎衣里安睡。当人们厌倦了欲望、竞争、物质无止境地膨胀,再次把目光转向巴里坤,恍然发现闭塞非但未伤及巴里坤,反而完整地保留下别处早已消失的文化、习俗、饮食,甚至语言。像一位未被世俗恶风污染的少年,它别具一格的气韵从夜市的吃食便可见一斑。夜市转一圈,很快发现家家门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铜制火锅,每只火锅前围着一圈食客。火锅里放入夹沙、丸子、粉条、豆腐、绿菜叶,然后将牛、羊骨头汤倒入火锅,底火用燃煤,肉汤烧开后即可吃。从前的老北京有许多这样的火锅店,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离开家去大庆求学,途经北京,母亲的表妹一家请我去东来顺,吃的就是这种火锅涮羊肉。表姨和孩子吃得不亦乐乎,一个劲儿劝我多吃。火锅勾起了我对家乡的无限思念。巴里坤草原的游牧民族没有吃火锅的传统。乾隆年间,为加大对新疆的管理,派满军驻守巴里坤,一定是驻守人员将京城火锅带到了巴里坤,成为巴里坤的一大特色美食。
羊肉焖饼是夜市的另一特色。
杨大姐今年六十二岁,祖辈从陕西迁入巴里坤,到她是第四代,算她的孙子已是第六代。她家世代在巴里坤做生意,她的爷爷卖甜酒,大大(父亲)倒山货,到她这一辈儿喜欢上了做饭,当了一辈子厨师。羊肉焖饼是巴里坤特色,也是她的拿手好菜。她说做这道菜并不难,先将买好的新鲜羊排切块儿,锅里倒上油揽炒收水,揽炒的过程中加花椒、姜、辣皮子、酱油、味精、姜黄、葱、大蒜等佐料,之后添水,将擀得纸薄的饼一层一层盖到肉上,焖烧至肉香烂,面饼充分融入了羊肉和汤汁的香味,即可出锅。用巴里坤人的话说就是“一吃一个不言传”。还有牛肉双蛋、羊肉汤……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香味缭绕。下班后约几个朋友,点几个菜,或者来几串烧烤、一个火锅,“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9
巴里坤的夜市集民俗文化和居民休闲娱乐于一体,给天南海北来来往往的人以新鲜的视觉、味觉、听觉的刺激和体验。一到晚上,夜市里的人格外多,感觉城里一半的人黄昏时分都聚集到这里了。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跳健身操。在仿古画廊下,十几位老人自带二胡、鼓、古琴、碰铃……每天准时准点聚集于此,他们是新疆曲子剧发烧友。新疆曲子剧由陕西曲子、青海平弦、兰州鼓子、西北民歌等流入新疆后,融合了新疆地方民间艺术,逐步形成和完善的一个具有独特风格的地方戏曲剧种。这种零距离的演唱,引来许多围观者,会唱的人也不少,你一曲我一段,你方唱罢我亮相,有些观众听着听着按捺不住,也上去唱两嗓子。唱曲的多是中老年人,在巴里坤的最后一个晚上,还是在夜市,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你一段我一段对唱小曲儿。老妇人微胖,气质高雅,唱腔圆润老熟,年轻女子身段高挑,面如新月,柔软清亮。
五月枣花赛玛瑙,
六月荷花水里漂。
七月里呀,牵牛花天河过,
八月里桂花香满怀呀,姑娘呀。
两人唱得很投入,眼神不时交汇,很是亲密。一曲唱罢赢得满场喝彩。
我们婆媳俩都爱唱曲儿,这首《采花》曲儿是才学的,不熟练。老妇人很谦虚地感谢观众的厚爱。婆媳关系融洽和谐,从另一侧面反映出巴里坤人淳朴的质地。据说,随便拎出一个巴里坤人,几乎能把整个巴里坤拽出来。全县的人亲戚套亲戚,拐弯抹角绕来绕去,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巴里坤人碰面那热乎劲儿,见谁都像亲人。巴里坤是个贫困县,可是他们的精神一点儿也不贫困,他们敞开家门迎接四方宾客,处事大大方方、仪态端安。不比别的,单是各处景观均免收门票一项,与内地景点层层收费相比,气量宏阔得多。
生命确乎需要行走,事物才能在眼前奔涌、展现。
夕陽慢慢沉下去,月亮升起,巴里坤县城的灯光逐渐熄灭, 人们揣着隐秘美好愿望进入梦乡。
我和前人,拥有同一片星空。无数的生离死别,仍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