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出于兰（散文）

朱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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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只要是中国人，就没有人不知道《荀子·劝学篇》里这句：“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这是每个孩子上学必背或者弟子学艺时最熟悉不过的经典，哪怕再没有文化、没有读过书，老师或授艺师傅也能在教育学生弟子时，谆谆教导“青出于兰而胜于兰”，或者被揪着耳朵吼一句“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样的话来，顺溜得不能再顺溜。这就是文化的影响和代代传承，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要细究起来，还是有点点麻烦的。青出于蓝源自一种传统工艺，以蓝草为原料制造的蓝色染料——青黛。青黛是很深的蓝紫色，经过不同的工艺处理可以染出深浅不同的蓝色。而“兰”，其实应作蓝，指的是蓝草。兰既是被简化的替代字，笔画少易书写，在教学和传授中都更易记忆、接受。兰还是一种美好寓意，毕竟，兰草千百年来一直是人们心目中品性雅洁的象征，人们愿意把“蓝”当作“兰”，把“蓝草”叫作“兰草”，以为更加高端而且美好。

青出于蓝的“蓝”，和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蓝”，都指蓝草，顾名思义，不仅植物本身会有微微的蓝色，而且因可以制成蓝色染料而得名。颜色很深的深蓝，犹如暗夜里的天空，甚至透出青紫之色，在颜色分类里叫作靛青、靛蓝或者青黛，这种颜色的染料也被称为蓝靛或者青黛。产于阿富汗的青金石，也是因以这种黎明前耀眼的天空色而著名。现在青金石的身份是宝石，可是，青金石最初被采掘，是研磨成粉当作颜料的。青金石品级高价值昂贵，但是作为颜料，殊路同途，也有把青金石粉颜料叫作青黛的。

《诗经》里吟唱的“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说的是女子因想念心上人而心不在焉，一整天采的蓝草也没有装满一围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三千多年以前的古代，蓝就是重要的颜料，因为用量非常大，在人们日常生产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所以女子才会用采蓝为借口，在蓝草田地里消磨了一整天，无人打扰地思念心上人。我估计，叫蓝田的地方，实际上早先和玉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是种植蓝草较为集中的地方。

蓝草制作染料，首先要制成蓝靛。而制蓝靛的方法，无论《天工开物》还是《本草纲目》，记载的方法大同小异。网上搜索，很容易看到蓝靛制作过程的视频。基本上就是，蓝草浸水一天，加入石灰或草木灰后不停地搅拌，待靛粉沉淀后，滤去水，剩下的即为蓝靛。搅拌过程中产生的被氧化的泡沫，捞出、酿干，即为青黛，主要作为中药材使用。我曾在药店的中药抽屉里见过青黛，像海绵那样的蓝色泡沫块，伸手去摸，沾在手上的就成了粉末，颜色深到炫目，透出青紫，和青金石的颜色确实非常接近。蓝靛、青黛是加工蓝草产生的不同实物，但都是一种颜色的代称。无论蓝靛还是青黛，都比制作它们的蓝草的颜色更深邃更艳丽，所以就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说。

如今只有极少数地方，作为地方特色，还保留着用蓝草染制蓝印花布的传统，青黛更主要的作用则是作为清热解毒的中药使用。日常生活中，我们和蓝草接触更多的也是药用，用菘蓝或马蓝的根制作的板蓝根冲剂，一度是家庭必备，用来治疗感冒、咳嗽等疾病;蓝草们的叶入药叫大青叶，也是常用药，在中药方剂中用于清热消毒、凉血利咽。

蓝草当然不止一种，不同地方都有各自的蓝草。毕竟，颜料是人类文明以来很容易彰显文明的一个东西，事关社会地位、人格尊严、文化品位，是除了吃饭以外最不容忽视的。蓝既是穿衣之道，又是朴素的审美需要，所以各地都有自己的蓝草。按明末刊行的《天工开物》载，“凡蓝五种皆可为靛”，五种蓝草即为茶蓝、马蓝、天蓝、蓼蓝及小叶蓼蓝。

茶蓝即菘蓝，应该是传统上使用最早最广泛的草本染料。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它还有更耳熟的名字，在新疆它被称为奥斯曼草，维吾尔族女子用来画眉、染发，奥斯曼的神奇作用一度凭借以它为原料、做品牌制作的化妆品而广为人知。我至今最喜欢用的眉笔即是奥斯曼这个牌子的，但并没见得眉毛颜色变深，而是觉得很好用。可见奥斯曼的作用以染为主，而非真的让眉毛变黑。记得多年前刚开始流行纹眉纹眼线，最早领时尚之先的女人，没几年后，眉毛和眼线的黑色都变成了怪异可怕的蓝色。看了电影《阿凡达》，觉得那种蓝也算一种时尚吧，不过需要涂满全身全脸。现在想来，那個用来刺染眉毛和眼线的颜料，很可能就青黛，来源肯定是某种蓝草，说不定就是菘蓝。青黛很深时呈现出几近于黑的颜色，变淡以后就成了蓝色。其实，菘蓝自古就是内陆广泛种植的染料作物，只是并未将之用于化妆。古代视为上品的画眉利器乃是大名鼎鼎的螺子黛，用青金石粉加工而成，当然价值也非同寻常，普通人家的女儿是用不起的。到了现代工业文明，很多人干脆将菘蓝染色这一传统遗忘。当它换成维吾尔语的名字进行包装后，才又重新摆上梳妆台。我曾经在北疆山地见到不同品种的野生菘蓝，欧洲菘蓝、宽翅菘蓝，往往在较为贫瘠、干旱的山沟坡面，一大串十字花科的小黄花，挺打眼，结种子时是像榆钱那样的一串串圆形或长圆形的小片片，算得上是分布广、也很皮实的一种植物。

其余的，蓼科蓼蓝，也是很早就被应用的草本染料。形同红蓼或水红花子的植物，开着穗状的粉红小花，穗状花序比红蓼短。至今南方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仍然喜欢种植蓼蓝，用来染棉布制衣。在云南的许多旅游景区都可以买到蓼蓝漂染或蜡染的桌布、包包、衣裙。我家衣柜里至今存着朋友旅游归来捎带的蓝花布包、一小块布料以及一大块桌布。蓝花布色调鲜明，又显得洁净、纯朴，花纹可以简单明了，也可以极尽繁复，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真是染料织物中的大家闺秀。

另有马蓝、木蓝、苋蓝等不一而足，不同地域有不同的种植习惯和用法。此外，东南亚、欧洲、非洲等地也都有自己的蓝色植物染料，比如欧洲使用欧洲菘蓝、印度使用靛蓝木、非洲使用银木蓝等。蓝色是最易得、受众面最广的染料和颜色，可以朴实到土，比如乡间的蓝花土布，也可以表现得最为高端优雅，比如博物馆或者拍卖场中的青花瓷。这正好印证了大俗即大雅的说法。还可以玄幻而神秘，比如深邃的闪着星光的夜空，《阿凡达》里的蓝色纳威人，以及来自太空望远镜下的宇宙和星球的颜色。

而在中国古代，这种颜色叫青，深色的青叫青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