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在月光下远去

2020-12-14 04:14石人
西部 2020年6期

石人

渔父图

——致吴镇

那些远山在持续修正的险景中,被嵌入墙面。

没有年份的参观者鱼贯而入,在我左右伸

出手指,

透过熟谙铮亮的玻璃罩,指认各自模糊的

面孔,

而不能区别于黑白世界的真实愿望。严寒

克制住杭嘉湖的温情,每张摹片都是欢娱

的幻象。

积雪的侧影下阒然无人,也没有人会去靠近

游离在饥饿以外的水墨之徒,无意回应

权势的犀利,绚丽而便于挥霍谵妄的皴染

如不可预知的卜象,瞬间断裂的纹路并不

需要我

用自己的经历找到借口,向他们解说清楚。

那魏塘的体重日增,但不够一支毛笔顿下

的力道,

渗透到运河,所有见过的湖泊从此失去了

居高俯视的可能,如飞鸟突然坠落,波浪

泛起。

漂离的扁舟何尝不是内心放空的孤岛。

渔父忘归,他执意钓鲈鱼,哪个汀州又不

是家?

漂泊得太久总会带来柔化,交付了自己的

隐市

我并不觉察到一个旁观百态的乡邻,只是

专注于

内心暴虐的孤独者。遥远的窗口依然有

梅香

隐匿的身影。或许我能离开这些忘乎所

以的人群,

进入那空白山水,哪怕留给我仅有的一次

机会。

爱山臺

——致苏东坡

迟迟没有落下,那湖颖悬挂碧空,

凝滞不动,尖锐处响起透亮的嘹唳,

苕溪的水声在吴歌中日渐消瘦。沉泥高筑,

我能看到隔尘以外的道场,礼拜的最高处

各色行人漫卷黄沙而来,复又远去。

他们私藏的权力,终会死在贫穷的末日?

再次进入阴影的限制,不可以厌倦

被宽恕的自由。没有比截断眺望更安宁了。

乌鸦在头顶鼓噪着飞掠,周而复始。

它们黑玻璃一样的叫声切过柏树林间,

黏稠的汁液治愈我记忆中渗血的创口。

往事依然在眼前滑行,成为未来之凶。

登高南望,只为一座山,也为一座城,

命运已经往更暖的南方安排,皴裂的手指

却如严冬林莽,摁住那些战栗的词,

铁律维持不了虚弱,功名的另一个极致

何尝不是骤降至冰点,軟而锋利的笔尖,

溶出吟咏的墨汁,统治这片复活的山水,

衷情枯败的时候,比作茧自缚更难解脱,

再也没有人去想象了,那登临的渴慕

就像在这遗址上拔地而起的大厦,

没有人会在里面终日闲逛,想不起回家。

故居已被拆空,我也不需要别人来裁决

在溪上苕花浮雪时,确定自己留下或者离开。

丘城遗址

大风在拂晓时分劲吹,从没有听到过

比这更沉郁的咆哮,黑色的躁动,

舔食着太湖淼茫的水面,千帆竞发,

我们开始的第一天,就在等待终结到来。

吴歌在此时唱响,细微但比光线粗大,

土地的神灵伸出皮包骨的手,扯起

兽皮盛装恣意舞蹈,赤裸的身体飞旋而逝,

不留任何痕迹,在存亡攸关的孕囊中,

致命的蟠螭绞缠于门口,高悬权印之钮。

无人预知,一场厮杀可以消停,

巨浪层层狂击,更多的人从灰土下爬起,

青铜的镜面映射我们,鳞片一样被剔除。

仅剩下这一个土堆了,妖娆如五彩锦旗

招展到可以被炫耀所逼视的女人,成为

幸免于灭亡的世袭的族标。远望城池以外,

千古一瞬的傲然正在迅驰抵达。

一些无疾而终的时光,在藤蔓的边缘

已无力攀缘。那犹存的血腥依然是

我们沉睡的致幻,陷于开始和终结之间,

轮回的旋涡,没有任何流亡的可能。

没有人会为此追悔,换来这一切的赐予,

除了刀戈和粮田,还有空荡荡的火焰,

在梦中囤积着王者的灰烬,催发了万物

自由的生机,覆盖我们金黄色的故土。

南宋碗窑

微弱之火静止在泥土的抚摸中,失去了

掌纹断裂以后逃亡的末路,圣谕和清溪

砸向深渊的无名风骨。如冬雨包裹

饥饿的山水。鹿鸣在煅烧中零星回旋

亮起黎明的露珠。比我的肤色更深褐的

是在卑微时刻揭开的隔世硬痂,

睡眠在淤积,不再有任何污浊充入。

另一边有炊烟升起,爬向天空的欢歌。

恍如远驰的马蹄突然回来,踏响这古道,

潮湿的脸颊闪现铜光,一个消弭的旷世,

轰然扣下的穹顶,回荡着帝国崩塌的独白。

茶花冷艳,隐蔽了暗香孱弱的辉煌。

我从未出现在这里,晨曦的微光递来快乐。

一场人繁若市的胜景,并非让窘迫的意愿

随着泥土的血肉流逝,会有重生降临。

所有今天要找回的,都在昨天被扔弃了。

波浪的碗口,谁会去喝下生锈的米汤。

它们一次次出现,就像灰烬中扭曲的骨架

在无法稀释的黏稠火焰之上,晨露滴落

引起的是更大的狂喜,猝死的皇恩

有碎裂的迹象潜入我的不幸,代替了腐烂

和被黑暗护送的光亮,没有一种拯救

比轻易受到的冒犯更使人悲悯,获取了

美好事物的秘密,不等于我会有相同的结局。

夕光中的松雪斋

碎金嶙峋,留出的圆孔让气息穿透

不能预知的世事,窥探这个黄昏的城市

夹缝中伸出最后一撇枯笔,偏锋凛冽。

来客们不辞而别。钱币撒落一边,

题山的斜坡上,夕阳的虚光中骏马伫立。

乡人拉开距离,遗忘得比前世还遥远。

台阶的最高爵位沉没在碧波之下。

如今,域外的家书只能从帝王寝宫传出。

骏马迅疾,子嗣的墨迹在风雨中号啕,

染黑了帐幔的撕裂声,诏书已赦免一切。

名声溶进水墨,笔尖蘸下了稀薄的怯懦,

而不敢恣意飞扬,手指僵硬而颤抖,

顺着纸边摸索,窸窣的声音替代不了

压制的语言,用一种完美的体型获得

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恩宠也是一种掠夺。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谁会写下这样的锦华文字,如莲花盛开,

立叶挺水,制造了荫凉又死于酷暑。

流金岁月有它自己的秩序,尽享着快乐,

那不相容的一切总会一起消亡。

古镇

从床沿挂下身体,长夜就收紧了皱纹,

隐藏古老的眼睛,看我选择活着的方法,

双足与故土保持着距离,做一个陨落者。

没有人祈祷,没有一间瓦房延续香火,

没有子嗣随行,他们断绝了最后的出路。

在道路尽头,稻谷和菰草已经收割,

囤积在官驿河头。先辈们相继弃船而上,

聚在空的道场。月光吟咏在水的阴影中,

他们移动,穿越了城墙,城墙内,

我的婚床上女人们侧身而睡,书简在燃烧,

像复活的君王发出指令,要我趁着夜色离去,

成为他们的故人,彼此点头微笑。

在静寂的忍耐中,进入隔空的旷世,

宝石映照着铜镜,只剩下一张干枯的脸庞,

渐渐丧失了羡慕和恭敬,还在向我张望。

恒星一般的回眸,真实在伪造之前被掏空了。

听见咔咔声从电脑键盘里蹦出,

敲打弥天的悲叹,文字的碎屑开始撒落

在每一个庭院和阁楼。我站在这里,在畏

惧中

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远去,如水面波纹。

走过潮音桥

我踏上這里,脚步居然会变得

如此轻松,看到那些由远而近的脸庞,

倒映在河面上,他们的表情由僵硬

而变得温柔,石板也停止了腐烂,

好像已经记录下一个历史的弧线的韧度,

从天空中弯曲下来,直到我躬下腰背。

真的是这样,我曾经匍匐在这里

阅读一本书,甚至会忘记反复多次

默诵的篇章,像通往目的地的桥堍大道,

我离开这些岁月,从出现到消失,

被重复挖开,挖进许多姓氏的祠堂,

隐藏了他们的籍贯,失去了他们的家族。

尘土在黑暗中闪着金光,一年又一年,

在我脚下,根须蜷缩在石板夹缝中

没有生日的枸杞和石榴,艳红铺满了天空,

映照他们脸庞,像那些焚书的夜晚

在河道两边人们看见了,走过了

这座桥,只坚持着低头不语,行速不变。

仅一箭之遥,运河的水闸如墓碑挺立,

水流回荡于此,像洗刷着主人生前的罪孽

限于入口的险隘,终究不会被记录为文字,

像那些消失在渡口的人们,去往更高的地方,

寻找不到他们的瓦房、寺庙和祭祀的供桌。

也看不到我已经来到桥顶,太阳泼洒而下。

整个过程仿佛是完成了一个对应,现在

我从顶部下来,像一根走出表盘的秒针,

重新制定时间的步伐,从出现到消失,

我知道,一切被停止的还会继续腐烂,

在遥远的隐秘之处,古老的残余生活

直到我离开这里,也没有重新开始。

呼伦贝尔草原的马群

饥饿用黑云统治大面积晴空的闪耀,

最后一片绿草向前方荒弃,宽恕抵达了

这个流放的天堂。马群缓慢地倾斜而来,

嘶鸣在另一边奔腾。它们琥珀的眸子

涌动着波涛,勒勒车巨大的轱辘碾过,

陷入肌肤的创痕,数倍于哀痛的沉沦,

遥远而没有阈限。吞噬不尽的公路

犹如飞舞的马鞭在额尔古纳河光洁的脸庞

掠下。那劲吹的罡风吹皱了丰汁的乳房。

我张开手臂,似乎得到了滋养的依赖,

分不清天地交合的缝隙之间

日月的倒影竟然是铁蒺藜连绵的束缚。

穿行在草原,仿佛在控诉无形的占有者,

旷远深处传来白铁皮提桶嗡嗡的回响,

预示暴雨将至。马群静肃而立,

它们脆弱的本性,眼含世袭的慈悲,

完成这样一种谢恩,会被无情地取悦

没有尽头的迁徙。我曾经也这样怀疑自己

重复地逃离家园,脱离这些事物

就是迎向春天灰烬的明智的选择?

而从我身边远去的生命,它们来自

相同的母体,却未知行程的不同结局,

就像此刻我和同伴驾驶这辆四驱越野车

钢铁的躯壳包裹我们,却是那么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