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亮
1
一架海南航空公司的飞机像一只挺着大肚子的海鸟,缓缓降落在灯火阑珊的美兰机场。机舱门打开,一股高湿度热气涌了进来,我和妻子瞬间感受到海南的热带气候。走下飞机,尾随人流上了机场摆渡大巴,我依旧没有摆脱掉乘机失重的那种感觉。头有些眩晕,神志恍惚,我眯着眼睛看车窗外闪烁的灯光,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心思也没有。一旁的妻子却是兴致大增,圆圆地睁着眼睛,叽叽喳喳地说话:“空气好湿,我已经闻到海水的咸味了,瞧!外面的人都穿着短袖T恤呢。”的确,仅从衣着观察,这里的人们仿佛还在过夏天,机场地勤人员的穿着都非常单薄。大巴行驶了五分钟后停下来,车身轻微地晃了一下,站在左前方的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横过来,身体撞在我的前胸,险些将我撞倒。他肥胖的身子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肉墩堵着我,身上的烟味、汗臭味堵得我一时喘不过气。车上挤满了人,我挣扎了几下,未能从那男人的身前挣开。心急,加上车内空气又闷又热,我感到气短,浑身冒汗,汗水顺着胸腔和双肋直往下流。不一会儿,身上的棉质内衣裤全都湿透了,湿乎乎地紧贴在皮肤上。我陷入一种无从摆脱的无奈与绝望之中。车门终于打开。人们争先恐后着下车,我也终于张开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进机场大厅,我和妻子喜出望外地发现了专供旅客换装的更衣间,立刻脱掉从乌鲁木齐一路穿来的臃肿的防寒外套。换了一身夏装,人顿时变得清爽起来。机场如此人性化的服务细节让我俩称赞连连。取了托运的行李箱,走出机场,即刻汇入熙熙攘攘的都市:车流,人流,灯火通明的商业区,交通大道,以及鼎沸的声音。
2
这夜是通向未知的一个入口,路旁的芭蕉树影比夜更黑。从美兰机场至澄迈老城的水泥公路一段一段地从眼前闪过,又迅即消失。交替出现的房屋、街道、路灯、野地和茂密的植物,远处对应着海水迷雾蒸腾的星空,这些,就是现在能留下的记忆,零星的不能承载它们的全部真实的记忆。七十天后,凭借这些碎片似的记忆,我可以轻松地坐在老城新香缇小区一套出租屋内,一边品着兴隆的咖啡,一边舒缓地将它们写成文字。在那个十一月的子夜,一辆黑色轿车拉着刚下飞机的妻子和我,在这岛屿上极其陌生的夜色中,疾行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接我们的年轻司机操着浓重的广西口音,靠不停地与我们交谈来抵御不断袭来的睡意。漫长的旅程从精神到肉体全方位地消耗着我。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摁住了,我只能在内心自言自语,疲惫地和自己一遍又一遍唠叨着这一切何时能结束,何时能在一张床上躺下睡上那么一会儿。我凝视自己车窗玻璃上映出的脸、眼睛、鼻子和嘴唇,仿佛在离开故土之后,它们变成远方的另一张面孔。关于未来旅居生活的答案,已经开始隐约地在这张脸上显现了。
3
首先钻入耳朵的是小鸟清亮的鸣叫声,接着便是从稍远处建筑工地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我躺在被窝里,刚从睡梦中醒来。房间内的光线灰蒙蒙的,空气非常湿润。我从床上慢慢起身,伸手拉开窗帘,看见卧室与阳台的隔断玻璃门上布满了蝌蚪大的水珠。当我抓起放在床边的衣服披在身上时,发现它们受潮了。这是海南澄迈老城的早晨,也是我和妻子来热带过冬经历的第一天。迎着高挂在东边天庭的薄薄云层,我走到阳台,从十楼俯视远近的景色。树木葱翠,棕榈树和椰子树错落有致地排列在道路两侧。云层下的天空中似有似无地漂浮着一层浅蓝色的雾。一些经云雾过滤的阳光斜斜地射下来,在耸立的楼群间、茂密的植被上,蒙上了一层肉眼一时难以分辨的光亮和色泽,我看得很是着迷,心中盈满温煦的感觉。这样在阳台上待了一段时间,我才回到房间,帮妻子准备起早餐。
4
高大的树冠上开着红花、白花、粉花。我感觉到了歌声远远流淌的那一头,它浅浅的暖色。早晨在离去,沿着我能确定的方向。路的两旁长着紫荆花树、酒瓶椰子树,是的,很多紫荆花树和酒瓶椰子树。我曾想象过海南的市镇景象,可是没有预见到大路、小道上会有如此多骑摩托车的男女老少。一条老城区的步行街,骑摩托的人居然比行人还多,他们像一支不受管束的队伍,摁着喇叭随意走走停停,把路挤得拥塞不堪。当你小心避让一辆在后边紧紧尾随而行的摩托车时,未料从前方突然斜杀过来另一辆车横在身前。你必须在摩托车的包围中左闪右躲、缓步前行,同时嘴里像只老母鸡那样叽里咕噜地絮叨着,排遣心中的惊慌和不满。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5
站在榕树下的小道上,我的身体完全是敞开的。我身体的一面朝南,对着大海的方向,风不断地从那里吹来,带来云层下方一丝丝暖暖的海洋气息。我身体的另一面则朝着大陆——遥远的新疆,此刻我正感知着故土被冰雪封盖的严寒,人们穿着高腰毛皮鞋走过,在结冰的水泥路面上发出咔咔的声响,我不由得打着寒战。这种身体悖论似的两面性的感知,让我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存在。大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木,竞相争妍的花朵,绵延而去的植被,二十五六度夏日一样舒朗的天气。这就是海南的冬天吗?我真的在这样一个地方吗?同一个季节,景色如此迥异的转换,让我体验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6
树叶枯黄。树叶落地。树枝在长出新芽。在这些新旧交替的树叶里,有一个属于我的不一样的冬天。如同我读不懂的语言。中午时分落下的雨丝,黏在草尖上变成了露水。河沟那边的绿色植被,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戴斗笠的环卫女工把一截竹竿伸进绿化带的栅栏里,驱赶在那里吃草的几只黑山羊。黑山羊的短尾巴坚挺,长须挨着草地。我眼神惊奇地跟着那几只黑山羊移动。公路上一辆接一辆风驰电掣般驶过的巨型货运卡车,好像惊动了路边的几株木棉树。空气中有海水的盐分,我的嗅觉从脸颊移到手指。不用动手指,我就能触碰茂草覆盖下的红土。吸收了太多雨水的红土,现如今在休养生息,在足够多的地方把季节变老。看,我说时光的巨流是看得见的,当我重新抬起身子时,它就是从云层中向我的头顶直射而来的那道光。在那道光里,我听见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7
一场细雪下在我回不去的地方,下在距今四十一年的那个冬天。雪后泥泞不堪的早晨,白得如同画布的乌鲁木齐老城区,光秃秃的树木和光滑坚硬的人行道,一栋栋挂满黑色窗户的灰色房屋,它们潮湿阴冷的面孔仿佛是统一贴上去的。长长的被泥泞吞噬的解放北路,母亲和我迎着凛冽刺骨的北风,肩并肩走着。母亲留着齐耳的短发,一件两个袖口上补着补丁的灰色棉布旧外套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大方、利落、精神。我呢,戴着一顶崭新的军绿色皮帽,穿着一件同样崭新的军绿色皮大衣和一双大头鞋,背上背着扎成捆的行李,俊朗中露出那么一点青涩和稚气。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清早九点出门,沿路走过一个又一个布店、鞋店、理发店、裁缝铺子、中药堂、餐馆,从南门一直走到北门。到了北门的大转盘处,便能看见东边东风路口有一个空旷的堆放煤炭的场地,场地后边隔着围墙的地方耸着一个高大的烟囱,烟囱里冒出的黑烟乱蓬蓬地飘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现在,在靠近路边的空场地上,停着几辆罩着篷布的军用大卡车,卡车在早晨灰蒙蒙的薄雾中,黑乎乎的,像沉睡的房子。“小亮,你们新招的兵,在那边集合吗?”看到军用卡车,母亲侧过脸轻声问我。“是的,就在那边。”我说。我看见母亲的脸已经被冻得微微发红,在晨辉中烘托得十分鲜明。一路上母亲和我说话不多,只是嘱咐了我,到了军营里要给家里写信。我们走到大卡车那里时,卡车周围聚拢了好些人。天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城市街道的轮廓渐渐显出层次来,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多了起来。我和母亲静静站在一边,默默看着人们。每个穿军装的小青年面前都有一两个人围着,都是他们的家人或者亲戚。人们小声地交谈着,中间夹杂着女人低低的哭泣声,哭泣声密集地传入我的双耳时,我背过身去。母亲这时突然靠近我,伸出双手抓住我的右手,将一张十元纸币放在我手里,然后慢慢地将我的手合拢,用深情的口吻说道:“小亮,这是妈妈给你的一点零花钱,你拿着,以后会用得着的。”我的手里紧紧捏着那张纸币,感受着母亲留下的温度。十点钟一到,人群前面出现一位军官模样的大块头高个军人,只听他威严地大喊了一声:“全体新兵注意,集合!”听到口令,人群一阵躁动,新兵们快速移动到軍官前面,排成三列队伍。大块头军官对新兵们简短地讲了几句话之后,便命令所有的新兵按顺序分三列上三辆卡车。军车的后挡板门打开了,我跟着第二列新兵开始上第二辆军车。围在后边的家属们纷纷涌过来,大呼小叫着和自己的孩子进行最后的道别。那情景与一些电影中的场面很是相似。母亲突然挤到了我的身边。“小亮啊,冬天冷,路上一定要注意保暖,别冻感冒了。”母亲用力大声说着,声音有些颤抖。我点了点头,趁她不注意,抬起攥着十元钱的那只手,悄悄把钱塞进她外套口袋里,然后转身抓住军车一侧的门板登上军车。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外面时,看见母亲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的眼睛顿时湿润,泪水盈满眼眶,我强忍住不让自己哽咽出声音,举起一只手向母亲挥动,母亲也向我挥手,一直挥着。军车依次开动了,驶向新兵集训地——吐鲁番。那一天是一九七七年元旦,元月二十八日是我的生日,我即将满十八岁。
8
天空的云层在变厚。当我以为可以看到太阳时,它却被深深地遮蔽起来。树丛后边的小径也一样,不属于我。一只野鸟把亮丽的叫声送向野地的各个地方。田间错落有致的菜地、稻田、水塘,一些木瓜树孤零零地长在被遗弃的破落的庭院里,上面结满了大小不等的青绿色木瓜,看上去很像紧紧扒在一起的一群野孩子。离这些荒草丛生、墙垣破烂不堪的村落遗迹和寂静的田地不到两百米的地方,矗立着刚刚落成的十几栋三十层的商住楼。十几辆挖掘机在前方野蛮作业,它们已将大片繁茂的野生林、植被,甚至农田改造为新的楼盘工地,这预示着未来的两三年间,这里会出现新的城市化住宅小区。一邊是奄奄一息、不断缩小的村庄和农田,一边是阔步挺进的城市化的步伐,真不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当我再次来到海南过冬时,是否还可以看到这里所剩无几的绿野、耕地?我和妻子穿越澄迈边上一个叫龙凤村的村庄,沿着建筑垃圾包围着的一条荒路漫步前行。我俩走走停停,不时为眼前乡村衰败的景象感慨,甚或愤愤不平。可是,又在内心反问自己:作为一个外来的闯入者,我们有什么资格对他乡的变迁说三道四呢?我们在此租房,安逸地过上所谓“苟且”的生活,不也间接地助长了他们为了暴利攻田掠地的无止境的欲望吗?那么在我貌似正义善良的情感表象之下,是否也包藏着那种不为普罗大众所悟到的“平庸的恶”呢?
眼前,就在前方不远处,藤类植物攀爬、覆盖的斜坡上,一个农民模样衣着褴褛的瘦小男人,快步从右边的灌木丛中走出来,脸上完全是海南乡下人拥有的那种黝黑的肤色。男人手中拿着一把镰刀,脚上穿着沾满泥巴的高腰胶靴,迎着我走来,走到几步远的地方时,我听到他的口中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你好!”我停下脚步向他问候了一声。可是,那位根本没理我,而是继续唠唠叨叨地低声说着我丝毫听不懂的海南方言,穿过小路走进下方的林子里去了。林子里长满密密麻麻的橡胶树和一些被不知名的蕨类植物缠住的树种,看上去是那样的静默和无助。这种静默和无助,使我感觉到了这个地方存在的陌生感。它们不在岁月里,而是漫漶在时间中。它带给我的幸福和疼痛几乎是均等的。我认为我能这样感受异乡的现时处境,至少说明一点:我不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9
雪白色的光刺痛了你的双眼。裸露的街道。裸露的院落。被太多的白雪覆盖的牛录,一盏煤油灯的微光亮在外公家的炕头。现在这道光连着一颗心的怦怦跳动,连着一双被雪光刺痛的眼睛,从这边看向那边。亲爱的,新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除了隔开我们的无限空茫的时空,这里有大海、黄色沙滩、棕榈树和椰子树,有春天一样滋润肌肤的暖暖海风,还有终年不绝的雨水、天空中不老的太阳。而在你那边冬天是那样鲜明,有那么多的雪落在你的白天和黑夜。一只麻雀从挂满冰凌的草棚里探出圆圆的小脑袋,看见站在院子中央的你。你被严寒冻透的鼻梁、脸庞如此清晰。你的双腿陷在齐膝深的雪中,你的身子在变小,小到恐怕我吹一口气就能把你从那里吹走。那是牛录外公家的大院子,院子另一边是果园子和菜园子。站在院子里的你,仿佛听见长在果园子里的那些苹果树在痛苦呻吟。它们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得好像喘不过气来了。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这样安静地站着,感受着那个雪天落在院子里的寂静。天空昏昏沉沉,雪下个不停,草棚中的麻雀还在睡觉。外公家屋子上黑乎乎的两扇窗户,也像两只带着深深睡意的眼睛静止不动,从玻璃上丝毫捕捉不到里面的任何动静。满院子明晃晃的雪,在不断抬高。站在雪中的你,还在变小。渐渐地,我被雪光刺痛的双眼,已经看不见远在童年的你了。看不见了。
10
澄迈老城南一路路口的红灯亮了,一辆摩托车停在左边的斑马线上。摩托上齐齐地骑着四个小男孩,四个穿着凉拖瘦瘦小小的男孩子,无论个头、穿着、长相都一模一样,就像活生生的四胞胎。今天是澄迈的好天气,太阳把整片区域照得分外清澈,宽阔的水泥大道上车辆稀少。一辆拖挂大货箱的巨型卡车,从对面路口隆隆开过来时,骑在摩托车上的四个小男孩显得如此瘦小。大卡车带着一股黑色的烟尘和气流驶过,我提心吊胆地看着眼前的四个小男孩,担心他们会被那大怪物席卷而去。站在我身边的妻子也双目怔怔地看着他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俩上前和孩子们搭起话来。“你们这么小就骑着摩托在路上跑吗?而且还是四个人骑一辆车,多危险!”妻子率先问了一句。孩子们同时侧过头来,用不屑一顾的表情看了看我俩,都没吱声。“你们是四胞胎吗?怎么个头和模样都一样呢?”我忍不住也问了一句。骑在最前面驾着摩托的男孩向我轻轻摇了摇头,依旧没开口说话。这并没有打消我俩的好奇心,我俩站在地势较高的路沿石上面,近距离俯视了他们一会儿。我俩如此专注的神情,丝毫未能引起四个小男孩的注意,他们始终是连瞧也不瞧我俩一眼。路对面的红灯一闪一闪的,就要转换为绿灯了,我抢着向孩子们询问了一下去老城超市的路怎么走,驾摩托的男孩伸出左手朝北边直下的大路指了指,旋即踩了脚油门,摩托车一溜烟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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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的记忆,碎片化的写作,与个人的体验、与我们内在表达的愿望存在一种呼应的关系。生活是一条反复被验证过的道路,如果我们不通过文字折射出我们可以说出的一切,是否证明缺乏一种诚实的勇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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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称之为悲观和快乐的东西,依旧如同空气一样环绕着我们。季节转换的节奏在加快,严寒和暴雪驱走雾霾的同时,也会让我们的书写安静下来。腊月里,海南的天空乌云密布。一时间,屋里的温度变得同屋外一样湿冷。这种情形之下,写作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慰藉。我会像一个病人那样,坚持用写作来消除难以排解的抑郁,而且十分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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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对,现实就是不断向着我们敲打的那把尺子。它在提醒我们必须要重新认知这个世界。换句话说,一个诗人在更深的内在方面,要具备与当下时代狭路相逢的那种勇气。
14
雪地上的一行脚印再次把我带向那里。一年中的冬天,白雪压低的沙枣树,一大群乌鸦聚在牛录上方聒噪。北风穿越土城墙的豁口,一阵猛吹,把冰天雪地的寒气灌进牛录的每个角落。下午,外公家的院门哐当哐当响个不停,即使那厚重的木头门严严实实地扣着,也抵挡不住强风的肆虐,还是在剧烈地晃动。满院子的树木、草棚、栅栏发出的轰隆隆的响声,听着有一种天被吹塌的惨烈感觉。在这一天,吃过午饭,我就被外公叫到院子西头的牲口屋里,拿着一把铁锹铲牲口们拉在地上的粪便。牲口屋是冬天给外公家的牛、羊、驴和鸡们夜里避寒用的,牲口们在里面拉下的粪便,经过不断踩踏,已将满屋的地面弄得臭兮兮的、肮脏不堪,人进去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过一段日子就必须得把它们铲出来,铲出来的粪便都堆在院子中央,以备春天施到菜地里去。铲粪这件事,我是打心眼里不乐意去干,但又实在躲不过去,只好慢腾腾地在被外公催了数遍之后,抓了一把铁锹耷拉着脑袋来到牲口屋里。
即便是白天,牲口屋的光线也不大敞亮,推开那扇咯吱作响的破门,一走进去,即刻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牲畜粪便的臭气熏得差点吐出来,我急忙用手紧紧捂住鼻孔,找下脚的地方。地面已经完全被黑乎乎的牲畜粪便淹没,它们就像厚厚一层又黏又稠的泥浆糊在地上,让你感到既恶心又无从下手。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儿,才狠下心抡起铁锹,挨着门的边沿小心翼翼地往里铲起来。我一锹一锹铲得非常慢,生怕那些脏兮兮的粪便溅到自己的裤腿上和身上。慢慢地,我顺着右边的墙根铲出一个一米宽的通道。这中间有几次我被臭气熏得不得不走到院子去呼几口新鲜空气。虽然这活儿干得费力又不自在,但进度还是蛮快的,要知道为了尽快离开这个极其令人讨厌的地方,我必须把活儿干得卖力才行,所以干着干着也就顾不得臟了。牲口屋里被铲起来的粪便已经堆了老长一溜,我还得把它们统统铲到院子里堆起来。外面的风好像小了许多,院子里东西乱响的声音明显少了。顾不上休息,我又一锹一锹地往外铲那些烂泥一样的牲口粪便。正值隆冬入九时节,天气异常寒冷,铲到外面的粪便不一会儿都冻成块状,而且占据的面积越来越大。冬天日短,尤其十二月更是如此,在我将牲口屋里的粪便往院子铲了不到一半的时候,天色渐渐变暗了。我听见外公在正屋那边高声喊着,赶紧收活,回屋歇息。当我来到正屋前准备推门进的当儿才发现,穿在脚上的两只毡筒靴和两个裤腿,沾满了一块一块的牲口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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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水泥大道很快走到了尽头,田野进入视线。沿着庄稼地边的小路继续往前走,你感觉身体如同悬空了似的,一下变轻了。小路的中央长着荒草,两边是窄窄的车辙,你走过去时裤腿碰到了那些荒草。风吹过来了,飒飒作响的风让草叶飘动。凉丝丝的风里有那么一丝土地在太阳光下散发出来的苦痛的气息。的确,在我左肩指向的陡坡下方,庄稼地和植被不见了,大片裸露的红土仿若土地带血的肌肤和肢体,让你看得心惊不已。顺着它们望去,田野宽阔,平坦的上方,耸立着一排排拔地而起的水泥立方体。它们都是三十几层高的即将封顶的新建商品住宅楼。在新建商品住宅楼与田地间稀疏的树丛中,散落着几处貌似废弃的简陋农宅,你看见有几只黑山羊在农宅周围出没。黑山羊的黑色像闪着光亮的斑点,吸引你离开小路。你朝后斜着身子走下陡坡时险些摔倒,陡坡上的土虽经过拍打但依旧松软。“一旦摔下去,人会散架的。”你一边走一边说着这句话。下了陡坡就是正在建筑施工的工地,你抬头朝上面看时,看到脚手架尚未拆掉的一栋楼顶上挂着一个红色长条幅,条幅上写着“封顶大吉”四个大字。现在你走在建筑物长长的、暗黑的阴影里。你走到一排蓝色简易铁皮房的背面,立刻看见一张男人的脸从一个半敞开的窗户里伸出来,直愣愣地瞧着你。这张脸和你见过的无数张为谋生而出外打工的面孔一样,超乎寻常的漠然,没有任何表情。地面上坑洼不平,一块凹下去的地方满是枯藤、垃圾和人类的粪便,一只死老鼠的尸体躺在枯藤中间,老鼠的肚子整个腐烂了,腐烂的肌体引来成群的苍蝇和蚂蚁,抢着吞噬那只死老鼠。更为可怖的是,在这个瞬间,你感到那些可憎的噬肉者们也在吞噬你的眼睛、鼻子、嘴唇和你的肉体。于是你迅速地避开它们,迈开脚步朝相邻的农宅走去。就在此时,前方有一条狗突然汪汪狂吠起来,接着是两条、三条狗在叫,一时间乡野农舍的气息从那里流淌过来,你的精神为之一振,不禁哼起一支熟悉的小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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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木间的空气在流动。你的影子随同你飘向一个最大的农宅。低矮的围墙,遮阴的树丛,房子的门窗对着正面的小道。宅院里一黑一黄拴着链子的两只狗正起劲地冲着你这边叫个不停。狗的叫声里,你看见院子里有大大小小的人影在晃动。一个男人从房门里走出来,发动着了一辆立在院子中央的摩托车;院子西侧的墙边,一个女人在往搭在两棵树间的竹竿上晾晒洗好的衣物;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在嬉闹、玩耍;院子里还有数目不详的公鸡母鸡出没。狗还在叫,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没有注意到你。在这片刻,从天空照射下来的阳光,像白色的粉尘,细密地落在周遭你看得见的一切景物上,带给你一种心神愉悦的感觉。你默默地站着,连呼吸都是那样的轻微,生怕自己做出的任何举动会打破眼前平和舒心的安静。那两只狗像是累了,不叫了,代替它们的是那辆摩托车发出的突突声,男人骑着它出了院子,沿着门外的小道开走。带着在翻开的红色土壤上投下的影子,你继续走,走过另一个树丛里的宅院和相邻的几间废弃的房屋。四下里依旧是那样的安静,有热度的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花草香气,你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些不知名的藤类植物上,它们密不透风地攀缠在几棵大树上,自下而上地形成了自然流泻的绿色瀑布,很是壮观。走过一个弯道,视野再次变得开阔起来,再往前走就是块状的农田,农田的四周围着影影绰绰的楼群,你的脸上即刻又换上了一副严酷的表情。你环视了一圈农田,看到远处少量的绿色农作物之外,大部分的地里都是收割后留下的灰突突的稻茬,也见不到任何人劳作的身影。更让你疑惑不解的是,在大田中间散布着一块块长满杂草的地,它们就像是长在田地里的斑块或脓疮。向前延伸的土地在抬高你的身子,粗糙的杂草乱蓬蓬地迎接你。与人齐高的野草长势很猛,它们给你的感受更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草地的地势越走越高,高到你一眼就能俯瞰全部的田野时,才发现有一大群黑山羊在与草地接壤的稻田里吃草。一个脚上穿着绿色长腰胶靴、头戴深蓝色便帽的男性牧羊人出现在你的视野里。牧羊人手中拽着一根木棍,站在离你数十步远的一块土堆上,他几乎同时看见了你,并主动向你打起招呼:“你好!来了啊。”带着浓重的海南地方口音。“好!你好!”你热情地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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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黝黑瘦削的脸上挂着笑容,他头上那顶深蓝色手织绒帽拉得很低,但未能遮住鬓角稀疏的几根白发。“老乡,地里的那些黑山羊都是你家的吗?”“是我家的。”“它们有多少只?”“六十几只啰。”“你是住在后边这个村子的吗?”“不是,我住在前面的那个村子。瞧,你可以看到那些房子的。”“那应该是美鳌村吧。”“不是的,是邻近美鳌村的那个村子,叫龙岐村。”“你贵姓?”“姓王,三横王。”“在龙岐村生活了几代?”“三代。”几乎是面对面地,你和牧羊人的交谈就像熟人拉家常似地展开了。牧羊人胸前挂着一副老旧的望远镜,身后背着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年纪大概在六十五岁上下,身体十分清瘦,却显得精神、干练。交谈的间隙你俩一直看着前方有羊群吃草的农田,有时候目光会游向远处的建筑工地和密密麻麻的楼房。“远处农田周围那些黑压压的楼群,以前都是耕地吧?”“当然是耕地啰,被征购的呀。”“那现在农民手中的地少了,靠什么生活?”“过去一家有十几亩地,现在平均一亩多一点。没有了地,村里的人只能出去打工挣钱啦。”“出去打工的一定都是年轻人、壮劳力吧。”“对呀,年轻人喜欢往外跑,出去打工钱挣得多。”“你看我放羊的这几块地,长满杂草,已经荒了好几年。”“是因为没有人种了吗?”“对的,家中能种地的人外出打工啦。再说种地的收入又不多,村里留不住年轻人下地干农活了。”“你家里也有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是吗?”“有的,我儿子在深圳打工,还有个女儿在广州读大学。”“你女儿出息,读书有前途。他们能常回来看你吗?”“过年能回来,在外边打工是不容易的,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打过工。”“你也打过工,在哪里?”“广州,打了十二年。岁数大了,打不了了就回家啦。”“你现在怎么生活,靠这些羊吗?”“是的,我老了,干不动重活,只能靠放羊过日子。”“放羊收入一年有多少?”“两万元左右。”“能维持家里的生活吗?现今海南的物价这么高。”“没法比的,过最简单的日子而已。”“你参保了吧?应该有退休金。”“就一百来块。”对话就此戛然而止,两人同时陷入沉默。许久的沉默。牧羊人瘦削的面孔涨得通红,泛出逼人的光泽来。他单薄的身子轻轻地摇晃了几下,看得你心中一阵酸楚。后来,你曾几次鼓起勇气试图再说点什么,却未能张开口。“嗨!嗨嗨!”沉默中的牧羊人突然发现,一半的羊群远离了自己的视线,正要拐进另一块地头,于是急急地扯开嗓子朝那边喊着,用力挥动手中的棍子快步离去,最后你听见他在半道上大声说了一句:“它们要去吃人家地里的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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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的冬天,乌鲁木齐下了一场大雪,走在白雪覆盖的大街上,触景生情,我的思绪瞬间回到遥远的过去,回到少年时的牛录,脑海中浮现着乡村冬日的景象,在我的记忆中,一九六八年那个冬天,乡下连续下了多场大雪。平日里我和家里的兄长整天忙于在院子里和大门外清雪,到快过年的时候,院子一边堆起来的雪有人那么高,外面街道两边堆起来的雪更是挡住了来往行人的视野,马车和人走着基本上看不见。就是说在那些日子里,整个牛录除了树木,几乎所有的物都被白茫茫的雪覆盖了。这种画面的出现,强烈地激发了我写作的欲望,《三套马车的故乡》这首诗写成了。
写它的时候,为了突出画面感,营造乡野氛围,我试着采用近似白描的手法开头,诗一口气就写完了。整首诗以三套马车为主线,借用一条空绳子牵引,把乡道、牛录、三尺厚的雪和红脸的亲戚串联起来,简约地勾勒出了一幅乡村雪天雪地的苍凉风情画。而诗的结构完全是一种运动的结构,从运动开始,在运动中结束。就我自己的理解,这首诗兴许就是属于帕斯所说的那类“既可以看也可以听”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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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夜晚,像蓝宝石那么闪闪发亮。是的,一个夜晚在你不在的地方,带你走进那满天星斗的兴隆。在绿水一样充盈的湿润空气中,街边的滴水观音吐出花蕾。它们的花期一定藏在更为茂盛的四月那边,等待忽红忽绿的喜鹊叫过之后,再一波一波地盛开。不必走到远一些的闹市区,你就能看见路灯下人声鼎沸的大排档,一排一排的海鲜、夜宵、水果摊点,卖家揽客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扑过来灌进你的耳朵。跟所有的游客一样,你愉悦的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棕榈树掩映的街景。骑摩托车的年轻女子,不时从你身旁一阵风似地驰过去,带走了你来不及闪躲的好奇的眼神。蛐蛐在墨绿色的草丛中吱吱鸣叫,尖尖的草叶上面有薄薄的风向你吹来,带来芒果林甜甜的味道。你分不清这个季节是春还是夏,属于生命过程中的这份恍惚,带给你的感觉是一种变幻的慰藉。红扑扑的三角梅的花簇,年复一年地开着。在它们扩散的呼吸里,绿色、褐色、黑色、黄色苔斑,飘过你的鞋跟踩踏过的水泥路面,湿漉漉地黏在无处躲藏的大榕树的树干上。侨乡的夜,自有其瑰丽一面。当一个头戴斗笠的女子,肩挑两个装满绿叶菜的竹筐迎面向你走来时,你分明感受到了正在沸腾着的绿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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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那只临空飞舞的红蝴蝶,它好看的翅膀是从云里长出来的,长到了椰田古寨这个紫气氤氲的早晨。你的四周围着一圈一圈的茅草房,茅草房的雕纹墙壁上挂满长角牛头骨,你把身子轻轻靠过去时能感受到一种火焰般围拢而来的生命厚重的气息。曲折迂回的盘山台道上,你的身子在不断变小变大。苗家阿妈织布的线团,从下院追你到上院。你的手指不能触碰的东西,是那些廊道两侧的木雕造像。古寨苗黎两族祖先的血脉渊源就在那里,双手抱着陶罐的先民站在船型屋的屋檐下,静候缓步走过东北角谷仓的“娘母”。椰子树的树影移动奇快,你可以预感到下一秒钟将要发生的事:一只无形的手在两个牛头骨扎上吊带的大红花,泥巴墙的谷仓里立刻传出谷子哗哗落筐的响声。那只红蝴蝶还在临空飞舞,又大又厚的火烧云密布西边的天空,椰林涂上了一层红光。在那耀眼的红光里,你的瞳孔中出现一群头顶木屋的黎家先祖雕像,在他们身后紧随的是往来穿行的子子孙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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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如果时间永远都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得到拯救”。在形而上寻求在永在的时间中“安身立命”的艾略特,无疑是最兼备哲学气质的,他在长诗《烧毁的诺顿》中,探寻时间意义的诗句带给我们的启示是,时间“在一个思辨的世界中/一种永恒的可能性”,即我们在时间中的位置,给出了时间意义的构成,人类只有凭借想象力,才能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中。同时,要完全生活在现时代里,就必须领悟时间的意义:“那本来可能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都指向一个终结,终结永远是现在”。因为,“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那条通道”,才能够“通往我们不曾打开的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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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蚊子在床头的黑暗里。一只蚊子用它黑暗里的嗅觉盯梢似的盯着我。我躺在这个冬天不一样的地方,用毛发和皮肤感知文字不能表达的东西。镶在窗户上的窗纱一阵嘶嘶震动,那是一辆巨型货运大卡车,从外面的公路开过。长长的夜,我看不见高楼下面、树丛前边含着露水的三角梅是怎样盛开着的。它们茂密的花瓣中,睡着无数只蚊子,它们都是我的敌人。癞蛤蟆在渠沟的草丛中叫个不停。渠水在火山岩的石块间汩汩流淌。一股苔藓味漫漶的夜,夜色在我的睡床上方压了一层又一层。梦中的阳台长满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我的全部厌恶来自于一只静静躲藏在那里的蚊子,它肿胀的躯体因吸食了太多的人血而鼓胀扭曲。啊,没完没了的夜,没完没了的钻心的嗡嗡声。一只蚊子躲在床头的黑暗里,它的体内满是我鲜红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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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午的太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烫人。一只公鸡带着一只母鸡和一只鸡娃子,它们形影不离地在路边的草丛中觅食。公鸡的鸡冠红扑扑的,总是快两步走在前边扑棱着翅膀,高声鸣叫。二月天,天时阴时晴,我和妻子走出新香缇假日小区,向南沿通往白莲镇的大路慢行。路边的野地铺着厚厚的植被,一些不知名的藤类植物,在上一季枯死的枝枝叶叶上面又长出新的一茬来。那只公鸡还在鸣叫,它现在站在一块高起的土堆上,神气十足。公鸡喉咙里冒出来的高亢声调,拉得越来越长,引得妻子从包里掏出手机,近距离上前给它们拍照。母鸡和鸡娃子用爪子用力地扒拉开草丛中的枯枝败叶,闷不作声地吃食。“它们在下面吃些什么呢?”妻子疑惑地问我。“各种虫子、草籽、沙粒。”我说。我们继续顺着绿草覆盖的路边走。在我们的头顶上,太阳把天空分成了两半,两边都是浅黑色的厚云层。前面出现一条新修的水泥路,水泥路连接远处高高架起的动车路基。一列动车从西北角高速呼啸而来,在我们看得见的树林上方,一闪而过。“如果有一列这样的动车,从海南一路开到新疆就好了,我俩可以看着风景坐回去。”妻子目光怔怔地看著动车驰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地说。“也许在不远的将来能够实现。”我大声地回应。一辆满载几十头大白猪的红色卡车,从我俩身旁的路中央隆隆驶过,车上的猪紧紧挤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极为惨烈。有两三头猪,从卡车围栏中奋力伸出头来。口中不断吐出白沫,像是快要憋死了。妻子一边看着一边摇头,然后低下头默默走路,那神情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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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橡皮树叶尖上的雨珠,放大了看,就是一个圆圆的镜面。对着它仔细看,似乎能看清楚景深里晃动的图像,那图像分明是一些我熟悉的景物。就像是看到梦中的情景一样,我在这镜子的背景中,看见映现的天地、山影、雪野和若隐若现的树木、房屋,以及不断变换的画面。这些画面都是我熟悉的家乡的远景。城市灰蒙蒙的上空中,还残留着向郊外伸延的雾霾。十二月短暂的日间,有些办公楼里下午五时便亮起灯光,然而屋顶和街区空地上的积雪还是白得惹人眼目。几乎每天中午一过,乌鲁木齐就会嗖嗖地刮起西北风。三九天的西北风很是厉害,即使你穿上厚厚的大衣或羽绒服,走在大街上,还是能感觉到冷风往身体里钻。因为怕冷,你平常赶在中午两点半之前出门,到附近的菜店、馕铺子买菜买馕。可以说上午十二点到中午两点半,是一天当中光照最好的时候,气温相对暖和一些。即使寒冬,遇上大晴天有太阳的日子,也可以感受那么一丝暖暖的太阳光的照射。现在,越过远处依稀可见的街景,你一眼就看见推开院门走向马路对面馕铺子去买馕的那个男人的身影。仿佛就是你自己的身影,身穿黑色加厚羽绒服,脚着一双棉布鞋。鞋子踩在结冰的路面发出咔咔的声响。你周围的街景透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严寒过滤后的清冽的质感。馕铺子门敞开着,馕坑外面的台面上摞满刚刚打好的皮芽子热馕。看见来人,正在里边揉面团的巴郎面色温和地走出来招呼你。付给巴郎三元钱后,你抓起一个热馕又折回大院。之后,随着你形迹的消失,镜面中的景物开始向远处退去,整个画面也模糊起来,最后,一切的影像恢复到原有的情形。此时此刻,你不过是站在海南某个住宅小区的绿化带,在专注地看一株橡皮树叶子上的雨珠而已。而这雨珠里映现的画面,仅仅是一个瞬间的幻影,它反射出的恰恰是你脑海中那难以捉摸的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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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作的源头在哪里?生活、诗歌和文学作品带给我源源不断的启迪。词语的魅力,对书写的渴望,像呼吸一样,还有诗歌所能赋予我的无可替代的心灵慰藉。在一定程度上,写作使我成为一个内心无比丰富的人,同时,我对事物的感知也更接近思考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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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汉语写作,就是用另一种语言在思考,当然这已经成为我最适用的方式。我现有的这种写作方式,与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我是锡伯族,很早就离开家乡,生活在城市。使用汉字学习和阅读,又通过汉译本接触到外国文学,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可以说一开始,我就是用汉语写作的。我的诗歌语言也是在现代诗和外国文学的双重影响下生成的,因此现代属性更为鲜明。说着锡伯语和汉语,生活在新疆,这种客观条件使我在写作上拥有了更大的自由度。我可以无限地向外开放自己,在一种更大的文化背景和语境下写作。所以,在写诗的时候,不带任何身份差异,这并不妨碍我用自己的方式写牛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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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印前面的脚印。脚印后面的脚印。脚印下面的脚印。我夹它在他们中间,如同一个不知去留的物体,任海风飕飕地吹着,却满心地希望这一刻变慢变长。午后的盈滨海滩,海岸线继续向天边生长。绿蓝相间的海面上,一波一波的海浪斜斜地扑向沙滩,我的双脚无法躲开那些被裹挟而来的海水。“看,那么多的脚印,像时间有形的印记,把人们相同的愿望,留给亲近它们的大海。”妻子的目光无法摆脱沙滩上密布的脚印,它们似乎对她施了一点点魔法,令她对它们着迷。披在妻子肩上的绿色纱巾在她低头看那些脚印时被海风吹起,带着她的卷发长长地飘向身后,在半空中形成一团彩色的形状。远处海面上出现几只帆船,白色帆影轻轻地摇晃、颠簸着,在波峰与海浪之间穿行。在我的眼里,帆船的行进是十分艰难的,我真的担心在下一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会不会被更大一些的浪打翻,卷进海里。從海上吹来的风,虽然带着很大的响声,却迷人。风热烈地触碰着我,抚摸着我,让我感觉着它的力量。妻子走在前方,蹦蹦跳跳地要我给她拍海景照。看,快乐,欢愉,它们是存在的。当我按下相机的快门时,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