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为师

2020-12-14 04:14张金凤
西部 2020年6期
关键词:燕子

张金凤

每一个汉字的身世都饱含秘密,它们戴着凡常的面具,却有迥然的性情。汉字们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基因密码经俗世流转,跨越沧海桑田,却固执地潜藏在它们的血液中、骨髓中、灵魂中。每一个汉字似一滴水,却又不单是一滴水。一字一义、一字一音,这些是单纯的水滴,但一字多义、一字多音、通假、借代等都是多头攒动的浪花。有时候,一个汉字就能掀起一个巨大的浪头,那一滴水、一个飞扬的浪花只是它浪头里的高声部。更多的水在水中翻涌,寻常的眼睛和心灵没有办法抵达它。

翻开一本书,我们很容易把单独的字忽略,我们太想知道它们能组合出怎样的故事,能带来怎样的刺激。我们看见潮头浪涌,往往忽略了一朵朵浪花,它们千差万别,每一个汉字摊开来就是一本教科书。

站在我们面前的字,很多有陌生感,它们被世俗的烟火和我们的成长变小了。我们在幼稚学堂里初次见它的时候,它们那么耀眼、崇高。“山川风月”“天上人间”“木禾米竹”……如今,这一个个汉字变成一个个具体的形象,成为我们日子里的柴米油盐,成为我们的庸常岁月和琐碎事物。

多年来,我读着写着这些汉字,熟悉得笔头都烂了,我曾经认为,那些字已经长在我骨头上。这只是假象,长在骨头上的只是它的躯壳,它的灵魂常常徘徊在千里之外。有的人一辈子找不到它,只凭一些貌似规整的字拼接着八股雄文,叩开仕途之门、功利之门。突然有一天,在世间沉沦已久的人对着面孔模糊的汉字,认出它的真相,便匍匐在汉字的真身面前,忏悔自己的潦草和麻木。

这些汉字是来教化我们的,有的如桥,渡你;有的如鞭,挞你;有的如绳,捆绑你;有的如刀,修剪你。

人生如“磨”

“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两棵树,长在石头上。”

这是一个简单的字谜,也是一个开阔的字谜。在咿呀学语的小儿童蒙里,这是探索汉字神奇玄妙的起点。

这个字谜的谜底是“磨”(mò),石磨的磨,也是磨砺的磨(mó)。中国字就是这么玄妙,同样一个字,音韵、声调有所不同,就具备了两样的功用和灵魂,具备了不一样的担当和使命。“磨”这个字的字谜和它的字一样,像宏大的人生写照:一点一横一撇的外围“广”是人的足迹。一个人,从一个现实的“点”开始了漫长的人生之旅,在父母家园的呵护里成长,在“横”这条原始的平坦大道上行走,平坦与平淡并肩而来,他感觉没有挑战的生活缺乏活力,于是年少气盛的人轻别故乡,沿着梦的方向,沿着那唯美的一“撇”的弧度,去了“南洋”。人生走到此处,也就是“磨”的笔画完成了“广”部,这是“磨”字的外围,许多年轻人的成长步骤大致如此。所谓的“南洋”就是远方,那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充满传说和传奇的地方,要跋山涉水、充满悬念,要远渡重洋、几经辗转才能到达,这正是年轻人希望探寻的地方和渴望的生活方式。那一“撇”撑开的远方,也许是潮流的影响,你去我也去,大家一呼啦地就去了。也许是内心生出的翅膀,谁也挡不住对陌生生活的渴望。谁会甘心一辈子留在原点,蛰伏在故乡的陈旧屋檐下?游子如浮云,故乡的手臂抓不住他,“广”也,他人生的大框架由此撑开也由此开阔。可是“广”字的身下是空荡荡的,空有一腔热情和一段梦想的游子,履历用什么去填充呢?于是,走出第一步的游子陷入“广”的迷茫里。

“磨”的第二层人生境遇是“林”。一棵又一棵树挡在你的前面,这寻常的树哪里没有啊,远涉千山万水,所见也与故乡大同小异,何苦呢!二木为林,你深陷在丛林之中。日暮鸟归林,对鸟而言,那丛林是庇护、是家园,对你,却是困境与乡愁。看见归鸟,你心绪怅惘,那时候正残阳如血、关山万重,你突然也想归去,回到母亲的堂前,重新去耕耘曾经厌恶的土地;丛林里日渐昏黄,虎啸狼号猿哀啼,对你而言那是凶险。可是此时,你犹豫着:回去吗?辜负了当初意气风发的出走。继续行程?曙光又在哪里呢?面对一棵棵阻挡前路的树,你在回避不了的丛林里徘徊,你在山重水复中寻觅。“林”具有两面性,当你累了的时候可以倚着它休息,“人”与“木”组合,那是“休整”的“休”。更多的时候它们构成障碍,你必须不断与丛林密荆做斗争,不断去砍伐,去清理挡在人生路上的杂密枝条,绕行挡道的参天大树。一叶障目都可能对巍峨高大的泰山视而不见,何况丛林密集?年轻的你,在丛林中有太多的迷茫,那是因为障目之物太繁。

生活的路途上不仅丛林密布,还有“石”的阻碍,这是“磨”的第三层境遇。“石”坚硬、突出,既构成山,也构成桥。山可攀登远望一展雄心,也能阻拦车马挡你路途;桥可使沟壑变成通途,也可以让人轻易渡河。人生的路,回避不开的“石”。在路上,你必须要去跨越磕磕绊绊的石头。能够踩上去,它就是台阶,踩不上去,它就是屏障,这人生的“石”,构成磨砺的“磨”(mó)的底座。

时光深处,疲惫疼痛的你蓦然回首,才知道,当初祖父抛给你的那一个字谜,原来蕴含着人生的天机,预示着你的人生轨迹。蓦然回首,才知道,祖辈、父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他们被磨掉了坚硬的骨骼和棱角,磨灭了雄心和翅膀,才会在屋檐下悠然地点一袋烟,把那些曾经的磨难当成有趣的故事,讲给正慢慢长出翅膀的孩童听。

汉字的音韵曼妙无比,同样一个字,读去声“磨”(mò)就是一种工具“石磨”,是石片结构成的磨面工具,它坐禅一般蹲守在民间的烟火源头处;当读阳平声(mó),就成了一个动作,是石头对石头,对夹入其间的物体进行残酷挤压和无情粉碎。一种困难到达极致就叫“磨难”。一粒谷,经过了磨盘的洗礼,就成了米;一粒米,经过了磨盘的提升又成了面。“磨”(mó)是成全也是毁灭,毁灭的是原先那个胚骨,成就的是新的物品,赋予它新的使命和担当。不经过磨盘的打磨,许多物就是无用的,在某种程度上,“磨”是一个残酷的学堂,摧旧塑新。粮食在磨盘上,犹如人在炼狱中煎熬,一旦被请上磨台,一粒粮食就该彻底放弃传宗接代成为种子的梦想,它经过了清水的沐浴、阳光的抚摸,然后在磨台上悲壮地献出原身,混合成巨大的面粉洪流,滔滔涌向鍋灶,在火的洗礼下成为最神圣的食物。

有的人经过了“磨”这一关,形神兼碎,如秕糠草屑,有的人经过了“磨”这一劫,肉身不亡,精神升仙。

一个人,经历从原乡“一撇到南洋”的颠沛流离是磨难;一个人,经历乱石阻道是成长,经过杂草缠绕是成长,然后到达树木成林的境地,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寂寞和磨难,比孙猴子五行山下的五百年监禁还要寂寞,因为,看得见的磨难在筋骨上,看不见的磨难在心里。

人们在衣食温饱之后,总忘不了那盘磨。时光里的那盘磨,谁也逃不掉它的磨砺。走着走着,一身的青涩和棱角就被磨光了,走着走着,曾经的雄心壮志、远走高飞被吹散了,走着走着,他们看见,推磨的人其实就是自己,他不仅把自己放在磨台上打磨,还把穿着一身青涩的孩子也拉上了磨盘。人生这盘磨,谁都逃不开。

磨是双向的。磨难从内而外,自我的内心成长是磨砺。磨难自外而来是狂风暴雨、尔虞我诈。原先的世界观的颠覆也是成长。

“磨”是一个退茧的过程。成蝶,必然要经过磨砺。只有从内打开自己,才是新生。如果自己无法破最后一层壁,就一辈子在黑暗中煎熬和痛苦,直至老死茧内,一生不知外面的世界有多辽阔和明亮,不知自己拥有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茧内的他,以为那是两只多余的软肋。

“磨”的字谜意味深长,“南阳两棵树,长在石头上”,石上扎根是多么艰难。一个在困境中磨砺的人,如站在石头上的树,绝望之后是比石头更坚强的意志,愣是逆天而行,在石头上扎根成长,并生长繁茂,成了一片林。

不要说世间的磨难有几许,石上开花的树,是“磨”的最高标杆。

“燕”燕于飞

“燕”的字形很可爱,就像一个头饰繁复的少女在那里喜笑颜开。“燕”中间的“口”就是“开口笑”造型,头上有发髻(廿字头),两边有垂髫(拆开的“北”),脖颈下有流苏(四点水),如此就构成了一个活泼的“村姑”形象。这个字形还像一幅《双燕归巢图》:上面的“廿字头”是屋檐,最中间的“口”是燕窝,拆开的“北”就像两只燕子,一雌一雄傍在窝边,最下面的“四点水”,是人间烟火。它們在人的屋顶房梁上或者向阳的屋檐下筑巢,是所有生灵中与人间烟火最接近的一族。

“燕”字只代表一类体形娇小的飞鸟,它的结构却如此独特、饱含玄机,怪不得人们称燕子为“玄鸟”,细细研读,它真是“玄之又玄”。

首先,“燕”字是一个涵盖着“东西南北中”(或者说“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的“五方字”。在汉字中,这种结构凤毛麟角。

“燕”字上面是“廿”,下面是“四点水”。中间是一个“口”字,“北”字拆开镶嵌在“口”左右,如此,“燕”字上、下、左、右、中无处不在,这预示着燕子的生存空间非常开阔,没有去不了的地方。现实中的燕子确实如此。作为候鸟的它,每年南北奔波,数万里飞翔迁徙,从北方到南方,从亚寒带到热带,哪里去不了。几乎所有的鸟都与人类保持距离,大都在林间筑巢繁衍,独有燕子,可以进入一户户人家的正堂垒巢、育雏。是豪门贵胄之家,抑或是威武肃穆的公堂,它都毫不避讳,从容翩然出入。“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从豪宅到草堂,燕子皆可安家,所有的空间都被燕子横扫,这不是“东西南北中”“上下左右中”无所不至吗?!

这只是个开头,作为“玄鸟”,燕子身上的机密颇多,它的起笔部首“廿”是二十的意思。这个数字不是随便设置,据说燕子的双翅和尾部的羽毛加在一起正好是二十根,不知是巧合,还是造字的时候,先人已经对燕子翅羽的构造了如指掌了。我读“燕”字的“廿”字头,却读出一个情意深长的“念”字来。这谐音的字,恰好概括了燕子的品行,行万里不忘家园,不管客居之地多么繁花似锦、暖意融融,依然凌空振翅、远途跋涉回归故地。它曾经落脚的地方就是初心不改的地方,不管选定的人家如何贫瘠,别处多么繁华,它依旧守着那一户人家。这样重情重义的“念旧”,用“廿”来替代,可算恰当,况且“廿”就像一个有翘角屋檐的房舍顶,是燕子落脚筑巢的方位象征。

“北”字是说明燕子的故乡在北部,冬天去南方过冬只是客居,一年之中最多的时间待在北方,北方才是燕子的家。但是这个“北”又被拆开,被一个“口”字给拆成两半。这便有了两层含义,一指燕子不可长久地居住在北方,它被“拆”而离去,迁徙他处;二指逼着燕子北方家园不可长居的是“口”,为了口中之食。据研究,燕子的迁徙并不是因为怕冷,而是因为燕子是吃虫的,它不是像雀那样,雀是杂食动物,可以吃粮食、草籽,必须以小飞虫为食,因为这一“口”上的癖好,它为追逐活物入口,就要不断追着温暖而迁徙。说来多么奇怪啊,一种基因里烙着“北”的鸟,一生却在追逐温暖。燕子啊,你这神奇的鸟,“玄之又玄”的鸟!

“口”字居“燕”字之正中间,是“燕”字的灵魂。人活一口气,人也活在一口食,燕子如人一样,为一口食奔波劳碌一生,但是燕子还不仅如此,区别在于“口”上。喜鹊、乌鸦等筑巢多用树枝、草棍等现成的植物枝丫搭建,是标准的木结构,而燕子做窝要用泥,它用口内的唾液搅拌泥土,把大量的唾液掺入其中,就像混凝剂,把原本易散易碎的寻常黄土做成凝胶一样坚固的窝。那么爱洁净的它,竟然口含泥巴做巢,确实令人费解。更有特殊的血燕一族,直接用体液吐血般地筑巢,成了人类仰望又贪婪攫取的名贵养生品“燕窝”。燕子的“口”神奇否?

“燕”字下端的“四点水”也很玄妙。在汉字里,“两点水”的含义就如它组成的这几个字一样,是代表“冷”“冰”“冻”“凉”,是寒凉之态;“三点水”代表水,组成“江”“河”“湖”“海”“池”“沼”等开阔的水流,或波澜壮阔,或静若处子。“四点水”原代表水的温度高,如“热”“蒸”“煮”,后来演化成“火”的意思。此处的“四点水”即代表燕子喜欢温暖的环境,如前所述,它追着温暖飞翔;这“四点水”又代表火焰,即浓烈的人间烟火,这是其他鸟类不喜欢也得不到的待遇。燕子爱清洁,喜欢戏水,我们经常看见燕子飞过水面的时候,要用尾巴去“抄水”,水面被点出圆圈,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燕子“抄水”的细节,莫不是被古人融入汉字,用“四点水”来代表?

燕子虽然温柔随和,却天生与侠义结缘。《聊斋志异》中的名篇《聂小倩》里,能捉鬼妖的侠客叫燕赤霞,宁采臣与聂小倩的人鬼情缘之所以得以完美,便是燕赤霞的降妖神器助之。人们将身段轻捷的人形容作“身轻如燕”,近代传说中有个轻功了得的著名侠客叫“燕子李三”。古龙武侠作品中有一个大侠的名字叫“燕双飞”,使飞枪,在兵器谱上排名第四十六。可见,貌似温良的燕子,实际上还有“赴汤蹈火”的侠义精神,那踩着“四点水”的火焰构字便是证明。

“燕子抄水”也是一绝,是别种鸟类没有的绝技。抄水的目的有四:一、捉贴近水面的飞虫,“抄水”属于无意而为之;二、清洁自己的羽毛,撩水淋浴,洁身自好;三、夏日降温;四、纯粹的嬉戏,情趣使然。这样看来,燕子的行为似乎把演化成“火”意的“四点水”又给回归本意了,它足底踩的不再是象征“火”的烈焰,而是层层涌动的波浪啊。

“燕”字中的“四点水”也极可能是指小燕雏。燕子是对夫妻鸟,每年能产卵四五枚,它们日常捉虫喂养雏鸟,率众燕练习飞翔,“燕”字下“四点水”,颇有人类“儿女绕膝”的美满感。

燕子太奇妙了,“燕”字更奇妙,人们就不断探究这个“近邻”的秘密。梁上燕子是自然界的精灵,连江洋大盗都以燕子自居,“燕子李三”如是。侠义故事中的李三是个江洋大盗,但是从来都是侠肝义胆,劫富济贫,所以贪官奸商都怕他,老百姓却很拥戴他。据说他还有绝招“燕子三点水”。称呼这样一位轻功了得的侠客为“燕子侠”自然非常恰当,而“燕子”的另一层含义是,李三再侠义终究是个贼,人们对贼比较文雅的称呼是“梁上君子”,意思是他们经常偷栖在人家屋梁上窥探、偷盗。现实中的燕子最常垒窝的地方就是屋梁上,所以,这“梁上君子”形同燕子,赠与“李三”“燕子侠”之名,再恰当不过。

据说,“燕子李三”的居住之处叫燕子坞,金庸的《天龙八部》中“北乔峰,南慕容”的慕容复在姑苏的居所也叫燕子坞。不管是江洋大盗还是野心家,都那么诗情画意,都对燕子情有独钟。

举头看在天空翻飞的燕子,品鉴着古籍中的“燕”字,那些燕羽撩起的水花似乎溅到了我裙裾。“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子,我们年年依旧有分别,却不必有泪水。

“燕燕何处飞,相见江南路。……莫入未央宫,身轻有人妒。”飞翔高处的燕子,总是恪守自己的准则行事,从来不改自己飞翔的路径,也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风骨,它迂回在春风里,抖落一身花香,丰盈了春天的梦。

烈火成“杰”

给男孩取名字,人们很喜欢用“杰”,而女孩多用“洁”。

“男人大丈夫,要顶天立地。”这是很多影视剧中的经典台词。一个男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凝聚了家族期待的目光,担负着家族的神圣使命,要传承优秀、缔造辉煌、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于是,这个男孩就按照这样的路径成长。所以,众望所归处的男人就必须要“杰”。而女孩不然,她首要的是做到“冰清玉洁”,至于能成多大的事业倒是其次,人们更看重一个女人是否严守节操、守节如洁。

“杰”往往与“出”连着一起组词,“杰出”是最完美的搭档。“杰出”的“杰”,上面是“木”,木秀于林才是杰,才会成为栋梁之材。自然,人们一般会顺延着想到后半句:“木秀于林”之后便是“风必摧之”。“风必摧之”是一种阻碍和打击,也可以说是一种历练,有的木因风摧而折,有的却不仅不折,反而长得更坚硬、更有韧性。经得过狂风历练和检阅的木,才是真正的“秀于林”的木。“秀”不仅仅理解为美好、秀丽,而是杰出、胜出、超拔其上。所以,好木一定是“秀于林”的,它看起来最挺拔、俊秀、高大,在风雨面前也从不畏惧。也许它因为“秀于林”而比那些缩首缩尾的平庸的树多受了许多嫉妒和打击,但是,谁能因为害怕流言蜚语而拒绝优秀?谁会因为害怕尘世流俗的偏见而藏匿苍天赐予的才华,从而随波逐流甘愿平庸?“杰出”的“出”字是“双山”相叠,是“山上之山”,再也不能有比“山上之山”更冒尖、更出风头的了。于是,人们说,这人真“出挑”,这人“有出息”,还有不太友好的说法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尽管“出头”有那么多风险,世人都还在争着“出头”,“我若熬得出头之日,定当……”“出头之日”就是最美好的励志期待。

“杰”和“出”都是优秀的,“杰出”在风口浪尖接受著挑战和检验。

“杰”比“出”更艰难,因为秀于林的“木”还不能算“杰”,不怕风吹雨打、风刀霜剑的木长成之后,要经过烈火的考验,才算得上“杰”。所以,“杰”是在火焰上跳舞的勇士。

秀于林的“木”是生长、生存层面上的竞争胜出者,它必须要经过毁灭性的打击考验才算真的胜利,真的“杰”。它必须蹈火而行,迎接身下的烈火炙烤,在“火”上站得住、立得牢,才能称得上是“杰”,这几乎是个悖论。四点水的“火”,是“木”化为“杰”最艰难的一步。人们对“杰”的要求太过苛刻了吧。“木”与“火”的相遇不是两败俱伤,而是毫无悬念的相克。“火”遇“木”则荣,“木”遇“火”则焚,“火”天生是“木”的克星,木见火而色变,而形神俱毁。“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火”是吞噬“木”的行刑官,在火面前,“木”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多少“木”在走向“杰”的途中被焚烧得形魂俱散啊。蹚过“火焰山”的“木”,就像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取经人,劫数不到就取不到真经成不了佛。“杰”是“木”站在熊熊之“火”上成就了金刚不坏之身。颠覆“木遇火则焚”的奇迹缔造者,理因赢得世界的掌声和敬仰。

长辈给孩子起名的时候,只想到了他日后的优秀,却很少预见到磨难。“杰”字最直观,看见它,就好像看见一根栋梁之材架在熊熊烈火之上,人不禁惊呼,它马上就要被付之一炬了,化成火中的木、火中的碳、火中的灰。这是多么心痛的事情。偏偏这样惨烈的场景有人挺过来了,这就叫作“杰”。杰出的杰,出于众人,就像那出淤泥而不染的、亭亭玉立的荷花,不是溺死在水中,而是凌驾于水上。那样的高洁才是杰,不面临烈火,谁知你内心的硬度和高洁?“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不管是“人杰”还是“鬼雄”,都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每一个光彩烁烁的身影背后,都有数不清的劫难。

如果站在“火”的角度去看,“四点水”的熊熊烈火,是一团民众需要的火焰,用它来驱逐寒冷、吓跑野兽、烤熟食物,烧掉污秽,烤化寒冬冰层,让大地苏醒,以播撒种子和希望,让河流喧闹歌唱,以哺育苍生。这样的火,需要众人拾柴,需要源源不断的供给,以星星之火去点燃大地。这时候,架在火上的“木”就是勇士和义士,是甘洒热血的仁义之士,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公仆。为了人间的温暖事业,他们明知道眼前是熊熊烈火,毅然奋不顾身。他们以年轻的生命、饱学的身躯,投入烈火,燃烧自己助长火力。他们共有一个让人感动得潸然泪下的名字叫“在烈火中永生”,他们才是“人杰”。

草木之人、血肉之躯,终究是经不住烈火的炙烤和焚烧,但是人的意志是火熔不化的。人同“木”一般,与不可逆转的天敌较量时,更多是胜在精神上。

友人的孩子叫俊杰,父母望子成龙,在孩子还没学会说话的时候就给他听英语儿歌,还没上幼儿园就被塞进英语宝宝班上特长课,一家人就像捧领袖一样围着他转。奶奶去学烹饪、保健推拿,爷爷全天伺候并接送参加各种学习班,妈妈更是辞职后全职陪读,一家人高度神经质地要把孩子塑造成“俊杰”。上学之后,孩子更是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其母焦虑成症,要孩子必须赢在起跑线上,规定周五放学后至睡觉前,必须把所有学校布置的作业做完,周末两天就上各种特长班,最多的时候同时上七个特长班,孩子在琴棋书画英语奥数间疲于奔命,在四个大人的手里连轴转。每次想起俊杰,我对“杰”字的“四点水”又有了新的认识,每一个杰出者都是被“四点水”样的众多手掌捧着举起来的,它们是托举的手,也是拿鞭子的手,四只手抽动下的陀螺,一定会跑得更快,四双手添加的柴火,一定更使烈焰熊熊,只是这个火焰上的木料能不能经受得住呢?每一个“杰”的背后,经受了什么,每一个没有成为“杰”的人,又经受了什么?“杰”真是一峰绝顶,登临者众,从不停歇,却也悲欣交集。

高高耸立的未必是“杰出”的,真正的杰出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知是飞蛾扑火,却毅然投向光明,从容赴死。“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石灰是然,杰出的人亦然。

“骂”的功德

“骂”不是个一般的字,一马双跨,“双口”齐驱并驾于飞奔的“马”上;“马”上之“口”,口吐子弹一般射击词汇、句子,就如“战火”纷飞,听者披靡,这不是一般的阵势。

含有“口”的汉字很多,但“双口”构字的却极少,“骂”是其一,“咒”又是其一。它老少皆宜、不分贫富,上至皇帝贵族,下至草莽百姓皆可“骂”,儒雅的斯文人玩着文字游戏,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咬文嚼字,骂得有学问、有情趣,能成为佳话或笑谈;白丁老百姓口大舌张,话直脑简,不会绕弯子、打埋伏,通常是就事论事、破口大骂,也骂得畅快淋漓。

“骂”的“马”字是动态的,“口”不言是静态,而“双口”显然也是动态,所以它是一项综合运动,脑力体力并用,调动人的语言功能、思维功能、肢体功能,是一桩高难度运动。当人胸腔里有满满的怒火、长久的屈辱,抑或是突然降临的灾难,忍不下、憋不住撕开脸皮骂一通,解闷、解气、解恨。如此看,骂是有益的,可以调节情绪,防止抑郁。中医理论中讲,气郁结于内,久而成大病,骂就是把气引爆,有效地将它导出来,可见骂对骂者本人有积极的影响。但是骂的受众往往很受伤。旧时代被婆婆骂得投河上吊的有,被骂得精神恍惚者有。三国时候的王朗,更是被诸葛亮一顿痛骂骂得当场气死,这例史上无人超越,诸葛亮真是超凡脱俗的骂口。

被骂者行为上总有偏斜,所以“骂”对被骂的对象也有益,骂,可以用伦理的标尺去责罚那些暗中作恶的小人,一通怒骂后,民间那些鸡鸣狗盗就会收敛;一通大骂后,祸害百姓的昏官有可能被骂醒。此时的骂代表正义和反击,骂让邪恶遁地无踪。骂是穷苦人、弱者最后的武器,是他们在缴械屈辱之后唯一的反抗。

骂人的时候,常常牵进植物、动物等来映射,书面语说这叫“指桑骂槐”,民间就说“指鸡骂狗”。倘若是指名道姓地直骂,后果就重了。

骂是一条鞭子,抽在谁身上谁疼,不被抽的人也会想一想,这叫“打了骡子马也惊”。在乡间,你要做一件事情,先要想一想会不会招骂。凡招骂的事,必不是利国利民光明正大的事,必然要损害某人或公众的利益。想想可能招来的骂,这事就不去做了,此时的“骂”是暗中的律条,约束道德领域。

“罵”是“马”字上驮着“两只嘴”,非常形象,马是古代最快捷的交通工具,“一骑红尘妃子笑”,杨贵妃吃新鲜荔枝的时候,也只有任凭跑死马来快运。马的速度是漫长年代里无法超越的,再快也只有“日行千里”。而“骂”就得了“马”的速度和双嘴人的力度,自然无人能敌。

“骂”有时候胜似一杆枪,也胜似一个好军师。两军交战,一方势力弱,为避免被打败而高悬免战牌。而另一方急于取胜,千方百计逼对方应战,就派特殊人才出场。这一干人在敌人阵前“讨敌骂阵”,极尽所能地激怒对方出兵。“骂”当然有学问,一个人骂几句脏话,也就是寻常的情绪发泄,细究是配不上“骂”这个字的。“骂”之所以双口,就是除了具备普通人的那一口,还具备别人具备不了的“口才”。“骂”当然是要口才的,不仅是口才好,还要心智好。心里要有布局,骂出来的事不是“胡咧咧”,而要逻辑性强,层层递进、步步紧逼,让人无还嘴之功,只有羞愧恼怒之态。

优秀的“骂”就是一篇好文章,比如“檄文”。历史上最出名的几次骂,都是以檄文的形式存留下来,并且流芳千古的。汉末是历史上很有故事的时代,有两场骂仗尤其推波助澜了那时的传奇。陈琳,籍籍无名之辈,却因为一场大骂而青史留名。他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就是一篇非常优秀的“骂文”,文中历数曹操的罪状,言辞犀利、酣畅淋漓。据说檄文传至曹操眼前,曹操正患头风卧病在床,见之惊出了一身冷汗,头风顿愈,竟从床上一跃而起。意外治愈曹操头疾的檄文,让一代枭雄惧怕如此,也让作者瞬间扬名,可算是一场名骂了。

才智过人的诸葛亮也善于骂,在“三气周瑜”的连环计中,他的“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言论,看似调侃,实则是一种嬉骂,那么要脸面的周瑜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偏偏他的度量又小,于是箭伤发而身亡。此“三气周瑜”实在是有“笑骂”之功。

文人之“骂”靠学问,更靠品行做支撑。“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不光自己骨头硬,还眼里不容沙子,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可谓骂得畅快淋漓。在司马昭的威逼利诱之下,“竹林七贤”中的六人都做了晋朝的官,这激怒了刚烈的嵇康,做了这篇骂人的极品文,然后昂然弹着《广陵散》走向断头台。可见,骂别人是要有底气的,自己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才可以骂得理直气壮,若做不到自己身正,却到处瞅别人的脚后跟,那就是市井的无赖小人了。

有因骂而出名的,有因骂而获罪的,有因骂而御千军万马的,也有因骂而飞黄腾达的,这个人是骆宾王。他写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传到武则天那里,她看后大发感叹道:“此人不在朝堂,乃宰相之过也。”被骂之人有如此胸襟,也算度量过人。于是乎,有些人似乎看出了门道,骂人可以助自己成名,可以因为骂大人物而引起重视,运气好还会被收编过去得以重用。于是,骂就成了一种功利小人的手段。一时间,骂声鹊起,纵横交错中,尽显卑劣人物的心灵丑态。

在文坛上,骂得最成功的独成一体,是杂文,骂而不脏,有理有据,步步推进自己的主张,揭露对方的假丑恶,把真相还原,更进一步抵达真理。鲁迅的骂是粉丝最多的骂,他以一支笔横扫千军,所向披靡,如匕首、投枪,冲在了意识形态战争的前沿。

“骂”终究不是个文明行为,不可轻易用。长辈教育孩子说,不可以骂人,“骂人会口里长疮”。“宁可荤口念佛,不可素口骂人”,世间有这样的警示。杀生吃荤的人放下屠刀,念佛而从善,都可以得到佛的宽恕。但是一直吃素信佛的人,一旦开口骂人,就会被惩戒。骂的杀伤力太大,“舌是龙泉剑,杀人不见血”,“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骂”就是刀剑。

“骂”的行为却是人间常有。通俗的市井之骂叫骂街。骂街有独骂有对骂还有混合骂,热闹的程度有时候不亚于一场堂会,也能给街坊四邻于平淡生活中提供谈资。

市井的骂是俗骂,粗鄙之词、龌龊之语,甚至有些不堪入耳。坊间常见的骂,一是哭骂,以女人居多。丢了鸡鸭,心疼得边哭边在自己院子里骂,疑心被偷吃了,骂的语汇中有个隐约的目标。骂是对偷盗者的责罚,是对失主的精神补偿。你偷吃了我的鸡,我用骂回击了你,才算讨得一个平衡。此时的骂,略带“咒骂”的成分。“咒”和“骂”一样,都是为数不多的带“双口”的汉字。咒有神秘感,咒符是用一种神秘力量达到人不能达到的目标。把“咒”加在“骂”中,就严重了,不仅仅是泄愤,更是报应式惩罚。“吃了我的鸡叫你脸上长鸡毛,叫你说话像鸡打鸣。”还有甚者,以死咒之,便是“肚里长瘤”“身上长疮”、流脓流血而死等等。另一种骂街是男人的骂,一般是酒后骂街。在大街之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那酒醉的人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平常的他低头犁地、抬头看云。现在,他醒了,敢说出他的不满和立场,敢揭露那些不平和龌龊。他的骂是日常秩序的一种颠覆,这些存在或许并不能被人认可,但是人们装聋作哑,谁也不愿意去揭露和公然抵触。现在,这些怨愤借助一张酒醉的口,把貌似的太平给掀翻了。欺侮的、凌辱的、偏袒的、做贼的、偷汉的、养私孩子的,一张醉口揭开了人间貌似体面的盖子。人们听得瞠目结舌、心惊肉跳,也听得痛快淋漓。

骂是一种鞭挞般的警醒,是矛盾到达一定火候不可调和的外顯。积怨日久,骂出来就像决堤的河,卸掉洪水后反而安全了。从生理上说,骂有利于调节情绪和身心健康。

当下很多人的骂,几乎不配叫骂,而是“喷”。在互联网上,“骂”已经远远超过用马驮载的速度,有网之处骂声秒到。“喷”,与一个俗语“满嘴喷粪”有关,形容那些嘴里永远没有阳光,全是歪曲事实的胡言乱语,对事实百害无一利,就用了这个词,最后缩减到“喷”字。这种人没有是非观念,常常心里阴暗,多以歪曲事实、攻击别人取乐,他们不管后果如何,只快活那张嘴,这类人网络上被称为“喷子”。“喷子”毫无逻辑和底线胡乱攻击,所以这类不配叫作“骂”。骂也是有品位、有身份的,也是要经得住道德和逻辑考验的。信口雌黄、乱咬乱喷的人,被赐予一个更低身价的字“吣”。“吣”原本的意思是猫、狗呕吐,后用来形容那些满嘴胡言乱语的谩骂,最经典的一个词是“胡吣”。

相比较而言,“吣”类同于“喷”,是最底层的“倒垃圾”“快活嘴”,而“骂”就显得有学问。骂就像一场官司,骂人骂事,你得举证,所以,骂有理有据,像一篇很严密的议论文。比如骂偷鸡:“上午鸡还在窝里下了一个蛋,我去菜园的时候它还在门口捉虫子。”一会儿时间哪里去了?显然,不能是走失,也不是暴毙于隐秘处,而是有人作为。接下来,可以历数这条街上曾经丢过的东西,以此推断出有人在暗中做贼。然后就是敲山震虎强化骂的效果,“你要再不收手,我就饶不了你,满大街的人都饶不了你。”如果加入“咒”的成分,就会接着说,“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你就不怕嘴长疔?你就不怕生个孩子没屁眼?”这些震慑是一种挽救,是靠天来震慑,还有直接暴力威胁的,“倘若你再这么着,我就打断你的腿,扭折你的腰,扇烂你的脸,堵上你那馋窟窿。”有时候,这种震慑还用道德伦理,“你还有脸在人前走?你也不怕祖宗找你算账?你还好意思活在世上!”听一场几十分钟的妇女骂街,你就会瞬间长好多学问,对乡野村妇的骂佩服之至。

骂也算一种文化现象,民间的骂像草台班子唱戏,虽然舞台拙劣、行头粗糙,但是原生态的乡民演技都是天生的好,一场小戏一样地骂唱下来,可谓精彩纷呈。骂的时候还伴着动作、声腔,好像戏曲中的唱念做打。

高水平的骂由来已久,最有水平的是百家争鸣,以相互攻击来拉取自己的粉丝和支持率,这样的骂战是积极的,在攻击中,把那些虚无的东西击溃,自己的学说也迅速成长。诸子百家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出发,对当时的社会变革发表不同的主张,形成自己的派别。他们著书立说,宣传自己的主张,批评、谩骂别人,但主流是以理服人,百家争鸣使各自得以流芳百世。骂别人的时候也自省自律自我成长和建设,这是骂的功德。在骂的大潮中,诸子百家的学术迅速成长,这真是一场最经典的骂场大混战。不管是胜出的还是败落的,都给历史留下了一笔丰厚的财富。

有人骂人,有人被骂,有人怕被骂,有人不配被骂,林林总总的骂在世间交织。做了亏心事难以救赎的人,最后往往要跑到受害者那里跪地祈求:你就骂我一顿吧。多少人在世间风光无限、威风八面,却“身后骂名滚滚来”,多少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一生光明磊落不落一丝骂口。“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与高尚,都逃不过“骂”的检阅。骂,是不是也是人间的一种非物质遗产,是一些人非物质的墓志铭呢?

“浪”

“浪”字在日常的使用频率比较高。“风平浪静”“风口浪尖”“浪遏飞舟”“洪湖水浪打浪”“一浪更比一浪高”,这是江河湖海里的浪,天然而纯粹。“无风不起浪”“兴风作浪”“浪荡公子”“浪得有点过头”“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是人类社会中的浪,蕴含多种意思。“浪”字的音和形都比较纯粹,但它是个多棱的字眼,在使用中被延伸了含义。在水的范畴中,高于一般水平的动态波涛叫“浪”,在人类社会里,高于日常的行为叫“浪”。“浪”是一种掐尖。平静的水面上,那最高处的山峰模样的水尖才能叫作“浪”。止水般的生活中,谁有一点别样的故事和行为,就容易被说成“浪”,衣裳、头发、走路的样子、说话的声音,甚至稍微活泼的性格,都会被划归进“浪”的行列中。“浪”是用来打击那些与众不同的前卫事物的,最早萌芽的潮流,常常被当作“浪”来批判、遏制。

“浪”的构字非常明了,“三点水”加一个“良”,直观的意思是“优秀的水”。有些本领的水才能够跳起来成为“浪”。但是,那些成了“浪”的水,因为掐尖,也被平庸的水所嫉恨和诟病,这是“浪”的风险。

凡含“良”的字都是美好的。美好的“女子”才配做母亲,被喊作“娘”。美好的“米”给人类生存的能量,叫作“粮”。“狼”是动物里奔跑迅速、猎杀凶猛又充满智慧的,所以,在优胜劣汰的食物链里,它胜出于肉食动物的行列中。优秀美好的男子,我们喊他“郎”(郎的左半部即“良”),“读书郎”,“少年郎”,最爱的那个人是“情郎”,大婚的人是“新郎”。最好的天气是“朗”,朗朗乾坤、书声朗朗,光明磊落、心无旁骛地去大声读出典籍之美,我们称为“朗读”。“阆”苑便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仙境只在凡人的想象和无比虔诚的仰望中。只有那美好而优秀的“水”,才可以叫作“浪”。“长江后浪推前浪”,人们用“浪”涌来描述蒸蒸日上的新锐和推陈出新的气象。

所有这些含“良”的字,都那么优秀,单单“浪”被世俗用偏了。谁若在浪尖上,谁就是那个弄潮儿,但是平庸的水自己不能成为浪,就忍不住促狭的内心,要给“浪”吐一口唾沫。风起云涌浪翻飞,一滴水不会因为看浪人的眼神而改变自己的飞跃,能够飞起来、浪起来,本身就是才华难掩,那就放纵地浪吧。

“浪”是个极有生活情趣的词。生活一平如水,单调而乏味,谁在里面兴一丝风作一点浪,倒是把生活填充得丰盈了。但是“浪”在演变的过程中被解读歪了,变成了贬义的、打击性、辱骂性的词汇。“浪”甚至成了一把道德标尺,女孩子要本本分分,若穿衣打扮稍微掐尖一些,行为举止略微活泼一些,在封闭的落后的人群里,就是“浪”。她的所谓“浪”,打破了原先的平静和格局,她的“浪”是一种新的风潮,不能被保守的人群接受。最先穿喇叭裤的人、戴蛤蟆镜的人、提着双卡录音机跳迪斯科的人,当时都被说成是“浪”,但若他们也平静如水,时代该多么寂寥。从这个层面上说,这些所谓的“浪”,是时代潮流的先锋。朋友间开玩笑也经常用到“浪”。“你好浪啊”,这样的浪,其实是溢美之词,是对方有了超于寻常的行为举止和成就,被人羡慕。

“浪”其实还是一种风情,东北文化里有这样的准则:“男要闯,女要浪。”在这里,“浪”是个赞美之词,是风情万种,是女人味浓,会“浪”的女子才更像女子,而“不浪”的女子则呆板、恪守成规,这样的女人大多应该生活在孔孟之乡的齐鲁大地。

记得我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中心小学有一个姓姚的音乐老师,在镇上非常出名,无人不知,她响亮的外号是“姚浪”,“姚浪”的知名度比镇长都高。人们在背后叽叽喳喳讨论她:说普通话,任何时候都说,跟任何人都说,而她原本就是沙包头村姚大烟袋的闺女,又不是城里来的;每天换衣裳,一周不会重样;会跳迪斯科和太空舞,晚上在宿舍里放音乐,大约也在跳;画眼影、打口红,把自己打扮得跟明星似的;故意现眼,抱着手风琴带学生到南河边的草地上去上音乐课……传言把她的“浪”描述到了极致。因着传言我们对她产生了极大兴趣,盼望她能调到初中来教我们音乐。男学生比女学生勇敢,趁午休时间跑到小学去偷看“姚浪”,谁遇见“姚浪”就会兴奋地在班里开发布会,发布关于“姚浪”穿戴什么、表情如何、正在做什么。女同学也忍不住三五一群去小学附近转悠,以期一睹“姚浪”的风采。

“姚浪”的最浪之处大约就是跟男朋友“压马路”,人们看见她与男子肩并肩在马路边走,在南河沿散步。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男朋友会变身,有时候是瘦高个,有时候是矮胖个,有时候是戴眼镜的,有时候是戴蛤蟆镜的。只要是男的,大家就认为是“姚浪”的男朋友。人们把“姚浪”直接划归“浪”的巅峰。很多年过去了,小镇人们依旧生动地记得“姚浪”和她的“浪典故”,大家都呵呵一笑,说,那时候的“姚浪”真是一道风景。

传统地方保守,容不得开化,一点不与传统和谐的事,就容易被挂上“浪”的标签。“浪”于是就与作风不正派近似了,甚至专门用来批评女人。他们眼睛里,女孩活泼、与男孩的交往多一些,就是浪,就是不检点。

“浪荡”是个贬义词。“浪迹天涯”饱含沧桑。“浪迹”说的是像浪涛一样无根吧。水是一江水、一河水,也是一个大海、大洋的水。每一滴水都是动的,不动的水是死水,死水也会有微澜,一点点自发跳起的浪头,是不甘寂寞的水努力抓住一丝风的诱惑,跳起来喊一声的小小的波纹,或许这也可以勉强叫作浪。但人不像水一样单纯,人有父母家族牵连,有血浓于水的故乡,即使曾经浪迹天涯,终究都想落叶归根。所以,传统的中国文化里,不太喜欢人去“浪迹”。孔子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来限制人的流浪之心,以父母、宗族、故园系住年轻人的“浪荡”之心。

植物有向上的本能,追着阳光生长。热带雨林的植物之所以都长得高而细,就是要在竞争对手密集的空间里最先长起来,以便有阳光可用,一旦被其他植物赶上,就很难再有出头的时候,甚至会窝在别的植物下因阳光不足而枯死。这是惨烈的向高处的生存竞争。动物界亦是如此,大家在同一个窝棚里吃喝拉撒便可相安无事,谁要出头必被群殴。人类更甚,那个要出头的必然遭各种打压。人类倘若自己不能出头当首领,则更愿意看见大家一样平庸。于是,那个含义为高出水平面的“浪”字,就被形容为不遵规守礼的人。女人似乎更容易招至这个“浪”字的谩骂和诋毁。

“浪”更多是个民间词汇,多用于口语,但在文学经典中也被用得生动。《红楼梦》里那位身份高贵、吃斋念佛的王夫人竟然也使用了“浪”:“谁允许你穿成这样的,你穿给谁看?滚出去,我看不惯你这浪样!”此时的晴雯不仅衣裳有些非大众化,气质和举止也被过于拘礼的贵妇人看不惯。还有春燕娘的一句粗野谩骂,“好出去浪汉子”,这一句粗野的叫骂顿时拓宽了“浪”的词性,原先具有名词、形容词性的“浪”,陡然在这个底层老妇的叫骂里出现了“动词”的词性,而且还是个“以动用法”,“浪”在这里可以这样理解:出去浪,以便勾搭上汉子。另一层,直接就是“勾引”的意思。

“浪”有一个比较生动的用法:“出去浪”。“浪”在此是高调的游荡。一首红遍庚子年春节的民谣《早知道在家里待这么久》中唱道:“早知道村里封上路口,我就领上妹妹去浪个够。”

“浪”在不同地域有意思相近的字,比如山東有个字叫“艮”(gěn),夸人的衣饰打扮漂亮、亮眼就说“真艮啊”,“艮”有“极致”“边界”的意思,在此就取用了“极致”之意;“艮”的另一个读音是(gèn),是八卦之一,代表“山”,又是个掐尖的意思。用“艮”夸人,字典中并没有,是民众拓宽了他们。陕西有句口语叫“瞭地很”“瞭炸咧”,形容非常好,这里的“瞭”同样是掐尖、极致的意思,“瞭”和“艮”与我们通常用的“浪”基本相同。

“浪”是跳起来的水,它是“后浪推前浪”被推出来的,也许并非它脚下的那些水的本意,更是风掀起来的。水有时候也会自己产生跳起来的欲望,“无风也起三尺浪”。若是长久地没有“浪”,水就会失去活力。“浪”是一种追求,人或许不仅仅靠风向和潮流,那些被称作“浪”的人,往往在潮流的平面上,自作东风催浪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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