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
麦子。麦子飞溅,从麦秸杆剥离。五月滚烫的石板,碰撞出一粒粒鲜香的麦子。
爹在晒坝里拼起两根高脚条凳,条凳上五花大绑一块石板。爹双手抱了麦秸杆的一头,他的双臂在空中抡出一个大圆,麦穗重重撞在石板上,声音闷沉。如同正在艰难分娩的母亲,麦秸杆每一声沉痛的呐喊,都像在挣命。麦秸杆的喊痛和初生麦子的鲜香和爹飞溅的汗水在五月的村庄滚来滚去。
大战红五月,“白毛儿”的两个哥哥带着“白毛儿”的弟弟和“白毛儿”往我家担麦子。“白毛儿”的弟弟比我大一岁,他没考上初中,只在河对岸肖自立的私塾读了半年初一,他在他家算最高学历。
“白毛儿”他们有的是力气。他们的力气对付自家地里的麦子和锅里的馒头风卷残云。那些麦子,撑不满他们的胃。
庄上,人均六分地。“白毛儿”家的几张嘴是填不满的窟窿——六分地的粮食,别人把细着能挺到收新麦。年关刚过,“白毛儿”家的粮仓已见底。“白毛儿”的哥只能带着“白毛儿”他们出来挣吃食——比如,帮人担麦子。
麦子晒干。水全大哥的磨坊外就有了排队磨面的人。麻雀在磨坊外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叫唤。吆喝飞了又来,吆喝飞了又来,像厚脸皮的叫花子。
磨坊里,麦香像水一样从轰鸣的机器口流淌出来,又雾一样弥散开。墙面的沟沟缝缝,墙角的蜘蛛残网,屋顶的电灯泡都白了,我们蘸了飞到地上面粉打花脸,水全成了白头翁,成了白胡子老头儿。
磨面的人蚂蚁一样来,蚂蚁一样去。像是商量好似的,磨面与下次磨面有半月空当。
水全正好做挂面。机器压出一根根面条,纺线一样,老长老长。剪刀,断裂湿润的面条,悄然无声,像武林高手的宝剑不曾出鞘。面条做好,挂到磨坊外的向阳处。等水全转身进了磨坊,我们鸟儿一样溜出来偷面条。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嘎嘣脆。我们只敢掐走一些小截儿。再多掐,要露馅儿!我不敢偷成束的面条回家——爹插在檐口的黄荆条子对我的屁股是莫大的震慑。“白毛儿”和他弟弟也怕。有一回,他们偷了黄瓜。他爹揍他们,边揍边说,看你两个饿死鬼投胎,丢死你先人!
“白毛儿”和他弟弟望着面条,干吞口水。磨坊挨着“白毛儿”家,瓜田李下,若丢了面条,那便“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白毛儿”家穷。穷,也要个脸啊!
水全回家吃午饭的时候,“白毛儿”和他弟弟几乎就是面条的义务监护人。
麻雀比我们不要脸,把面条啄落一地。我们背了新麦兑面条,两斤兑一斤。水全知道白毛儿家的麦子是断不敢兑面条的——净面条,不当顿。水全把地上的面条拣起来,吹吹灰,有小半撮箕。他把面条给“白毛儿”的娘一些。“白毛儿”的娘千恩万谢,收下,眼窝里就有了老泪。这天晚上,面条的鲜香,在“白毛儿”家的灶房袅绕开,随着炊烟,飘向了远方。
面粉回家,锅烧烫,新榨菜籽油冒出青烟,我娘最拿手油炸坨坨。面粉调浆,小葱切末,撒半把花椒,拌两勺豆瓣酱。油是新郎,面是新娘,火塘是花烛,铁锅是洞房……滚热的胸膛慢慢就酥软了面团蓬松的身体。
油坨坨修补过一段破裂的婚姻。
翠芳是个善良的姑娘。几年前,她带着一身裁缝手艺嫁给堂叔。堂叔的爹死得早。翠芳可怜堂叔母子孤儿寡母,不顾家人极力反对,一咬牙,嫁了。后来,堂叔的娘也死了。没了管束,堂叔懒惰的秉性日渐暴露。日子过不下去了,翠芳想要离婚。
一个家,说散要散。我娘着急,留翠芳吃午饭,又让我爹去做堂叔的工作。堂叔挨挨擦擦来了。红亮亮的油坨坨摆在饭桌中间。堂叔像个闷葫芦,耷着脑袋,一言不发。那顿午饭,从日头当空吃到太阳落进河对岸的黑柏林里,油坨坨还小山一样堆在碗里一动未动……
翠芳和堂叔又凑合着过了几年,婚还是离了。离了婚的翠芳走出村子。她先在省城打衣裳,后来,有了自己的裁缝店,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制衣厂。娘随我定居于省城周边的县城后,翠芳带着她亲手做的毛领羽绒服来看我娘。翠芳和我娘摆陈年旧事,提起当年闹离婚时饭桌上的油坨坨,她又流了泪。翠芳知道我娘是为她好。
面的用处多着哩!我从大舅母家玫瑰花丛中摘的玫瑰花,被娘拌以白砂糖,做成玫瑰酱,包在面饼里,滚油一炸,面香带着花香,好像把春延到了冬;摊面花儿,加葱与青花椒,调成稀稀的糊糊,在锅里擀开,青青白白。裹上酸菜,配鸡枞菌鸡蛋汤,能让人暂时淡忘对肉的念想;面疙瘩扯进烧开的米锅,一顿早餐有干有稀。我和妹妹把面疙瘩稀饭刨得稀里哗啦。
第一次吃到镇上的机制馒头后,我不得不承认,蒸馒头,娘是外行。没有碱粉儿,娘只能用老面——上次留下的馒头代替。老面埋在面粉里,已经完全被吸干水分。掏出,掰碎,和水,当碱水使。老面馒头发黑,发死,微酸,镇上的机制馒头,白白胖胖的。老面馒头和白馒头的区别似乎就是我们这些晒得黢黑的村娃儿与没晒毒日的街娃儿的区别。
就是那一次的发现,让我知道了麦子的偏见。麦生乡村,麦生集镇。偏见的麦子把纯白给了街镇,却把灰黄留在荒村。那台硕大的馒头机器前,挤满了抢购白馒头的人。有了参照,娘的老面馒头好像突然失去了鲜香。我像诗人海子一样,在别人觉得“美丽温暖”的麦香中,第一次被麦香深深灼伤。
被麦香灼伤的,还有“白毛儿”和他的兄弟们。
当一粒麦子,一碗面条,一顿野食丰盈不了庄上青壮年们的小康梦时,他们不能空守著几分麦地了。他们去了遥远的城市。无法定义是他们逃离了麦子,还是麦子逃离了他们。
村庄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麦子已很少在村庄出现。麦地依然地,清一色都种了油菜。种油菜颇省力,帆布抻开,一抖,油菜籽落进布里,老人也能收割;种麦子是累活,需要青壮劳力。老人们似乎看穿了麦子的骗局——割麦,捆扎,运输,抡圆双臂在石头上一粒一粒砸下,收获一粒麦子如同二万五千里长征般艰辛而漫长。
几年前,关中“麦客”把收麦机开到了我们庄上。庄上的地沟沟坎坎,并非一马平川,想要纵横江湖的收麦机根本没法大施拳脚。收麦机黯然退场,麦子也黯然退场。
庄上,麦地空空。水全的磨坊有些孤独。新麦的鲜香不再从磨坊飘出来,不再从挂面架上流下来,不再从某家的蒸笼里漫出来。速冻包子、馒头,早已是镇上小超市随时可以买到的食品。
举家离开村庄后,我家那炸过油坨坨,摊过面花儿,扯过面疙瘩,蒸过老面馒头的铁锅,已经深深埋进垮掉的土墙里。初入城市,那些琳琅满目的西饼就摆在西饼屋的玻璃橱窗里,造型精美,奇香扑鼻。
烟花易冷,奇香渐渐熟悉到平淡。有一天,竟觉得它们是那样木愣,没有,没有忧伤,没有生命。
那些麦子曾经散发过令我梦绕魂牵的馨香吗?
我的麦香与牧歌已经裹挟进时间的洪流,子弹一样飞速逝去。我像海子一样——“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一次次,我想起“白毛儿”和他的兄弟们,不知道他们在城市里,是否已经不再为一粒麦子、一碗面条、一顿野食而流汗拼命。
恍惚中,我的脑海又浮现出村庄的那片麦浪。云彩清幽的天空,淡淡明朗。水全磨坊外的麻雀飞起来了,麦子的香味在辽阔的田野婉转飘荡,和着麻雀的歌,和着我们偷食面条的喜悦,和着金色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