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何首乌
在山石间攀援,就是普通的一株草。
我问身边的人,认识吗?摇头。
不认识又有什么呢?芸芸众生,抵面而不知的又有多少人。
去年在河南古息遗址,我看到一蓬何首乌卧在土丘上,平地里凭添浩然绿色,我的心兀自澎湃。
遗址破落,绿色新鲜,强烈的反差,催生我对历史的探究。
何首乌有福,它的根扎进了历史的脉动。
何首乌有故事,它能染白为黑,将青丝还原黑亮的色泽。
而历史就是历史,永远不能指白为黑。
我在何首乌藤条的拂照下拾取阴凉,不远处有佛声轻念,我对自己说:佛在心中,如何首乌暴露在骄阳下的绿叶和藏了千百年的故事。
断头树
被砍了头的树活着,它的侧枝抽出更多绿叶。
树痛过。阵痛间树昏迷,树流泪,树让绿叶缠绵着疼痛。
醒来的树,竟成了绿色的军团。
沒有挺拔的身姿,就用绿来表达吧!
断头树谦卑,不和身边的钻天杨比身高,只看树荫,和树荫下更谦卑的草。
砍树的人蹴在断头树下,娇阳似火,凉爽的绿阴吸干了他的汗水,他叹了口气,斧子一瞬间锈迹斑斑了。
路
没走过的路才叫路。
我喜欢走没走过的路,如品尝没饮过的美酒。
陌生的路,突然闯出一只山兔,激愣了我。
激愣我的还有棵树,拦在路的中央。我想到守株待兔,可树是老树,兔是老住户,它们会相互谦让,相互留下一条路,会撞上?
我在路上走,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梦中有过的吗?
低头,也就是泥垒石填的小路。天下的泥石是一家呀。
院 子
院子荒了,荒得让人心慌。
一棵柿子树不愿放弃,虬枝上挂满青柿。
人闲桂花落。没有人烟,青柿会落吗?
一群八哥在院子里打闹,没有人的地盘,它们无需游击,可也不愿安家。安家的地方,怎能没有人气。
院子好难,虚掩的门锁锈死了,钥匙也在风雨中化为无形。
谁说过,家院是乡愁的诗眼。眼中荒草丛生,秋天的火岂敢烧起。
影 子
渐行渐远,影子就成了太阳。
渐行渐远,太阳就把影子刻在了心中。
心中的影子,怕一场雨。
雨来了,影子就会长成一棵树。
一棵树,筛下更多的影子。
蜻蜓点水
小时候,看蜻蜓点水,以为蜻蜓渴了。
大热天,蜻蜓在门前飞,就搬来清水,以为它们会喝上几口。蜻蜓不理,找了枝头歇下了打瞌睡,我们有了机会,逮住它们夹在指间,蜻蜓不会反抗,倒让我们失望。
蜻蜓好看,比乡村所有的昆虫都轻灵,被列入益虫的行列,我就看过它们,冲入蚊虫阵,蚊虫们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我们喜欢蜻蜓,把它们当玩伴,蜻蜓却和我们保持距离,飘飘忽忽引我们向远处。
远处不远,还是在村子的周边。
后来我知道蜻蜓点水,是为了在水中产卵。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是诗,也是蜻蜓在寻产房呢。
早几天读了作家一句话:蜻蜓只能点水,你还指望它能潜水?!话俏皮,奈读。不过,点水的蜻蜓把卵产进水里,它们的后生都是潜水高手。
雷 声
雷声滚滚,八月天的雷是秋雷,秋老虎的尾巴搅动的。
中秋快到,雷声惊动收获。
一窝花生沉不住气了,一垄山芋挣裂泥土,豆子抓紧摇铃,来吧,把收获抓紧,一年的日子就丰满了。
顶着雷出门,雨太激烈,不打开缺口,一田水就要爆炸了。
雷电不打善良人,雷打死的人都是做过孽事的。糟蹋粮食孽过,剥一头青蛙皮孽过,在吃水塘里作脏孽过……小事大道理,雷是一条打疼人的鞭子。
出入村子的一条老毒蛇秃了尾巴,雷打的。
藏过妖精的老柳树断了半边,雷打的。
说话不算数,出门遭雷劈。
雷公神圣。
晚上,我窝在沙发看书,雷来雷去,我突然感到,雷是文章标点,炸响了,文字就要流泪,我就要伤感。
无 语
一天无语,无语于悲哀。
一位老人进入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是即将的深秋,一年中最丰富的日子。
和老人没见过面,只因为朋友,她是朋友的母亲。为一个母亲悲伤,理由充分。
我听到悲切的喘息,还有噎在嗓子里的目光,喘息和目光都是钝化的,却割得我难以摆脱一种气场。
就如此无语,对着一本书,画上一道道着重号来,如抓痕,深深的,留下疤痕。
方 寸
螺丝壳中做道场,讲究的是方寸。
方寸是度,度却是一方大大的天地。
早晨我对一小伙子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方寸纸张,容下大世界。
还说了格局,格局也是方寸,方寸为经为纬,经纬分明,才是开端和结局。
小伙子我喜欢,他有亮色的前程,还有善良和才华。他在行走,我倒希望他奔跑,一路的奔跑,跑进梦想里。
方寸间明明白白,是方寸。
晕
我在沧州吹秋风,头晕,有了天眩地转的一瞬间。
在那瞬间的失意里,我想到发配和流放。发配沧州是一种悲壮,是要拿起刀来削发告别的悲壮。
发配秋风,秋风发配我,总是发配。
我的晕有记忆,为秋风,也为时间远远近近的走失。
晕有光环,在我目光的四周,和目光纠缠,我扯上一把,时间又飞转了。
叶
在长安大街,我看到一片叶,从粗壮的白杨树枝头飘落。
就一片,一片仍在绿着的叶。
我捡起它,叶脉流动,分明有一条河,在汩汩潜行。河是暗河,水声隐藏,可拣拾的指头,感受了运行的重量。
放不下这片叶,我带上了它,夹在厚厚的读本里,我以为它会久久的活着。
晚上读书,我先读了这叶,孤单的叶,活着的叶,沧桑的叶,莫名的叶……也就是叶,向我的梦一再发问,谁摘下了它?
三角梅
早上坐公交,驾驶台上一盆三角梅开得红红艳艳。
公交车沿路跑,一条路上就都有了三角梅的身影。三角梅是南方花卉,秋天里也开得欢畅,车箱因之多出了气氛,春天的味道。
驾驶员好脾气,女士,不厌其烦,对不认识三角梅的乘客一一回答。三角梅和红梅、绿梅相差太远,叫梅实在牵强。
三角梅美,驾驶员亦美,相互映衬,极好。
车箱宽敞,载了一车秋阳,乘客放松心思,有花可读,无不愉悦。
一老者赏花,凑近了,满脸的皱纹抖开了,伸出手又缩回。
驾驶员一脸是笑,不说话。
秋高,爽朗得很。
柿 子
阳台前的一棵柿子树,招来了大群的灰喜鹊。
灰喜鹊爱柿子,一个个守住一枚,喳喳叫出内容。柿子好看,灰喜鹊爱美。柿子一包蜜,灰喜鹊是美食家。
一帮麻雀也来赶热闹,和灰喜鹊争地盘,当然没占上风。
挑柿子专拣软的捏,人向植物学了一招,软柿子甜,可口。捏软的不伤筋动骨、不费力气。
在钟离城遗址,有柿树临风,柿子比叶多。
此处柿子和别处不同,它们拒绝鸟,将成熟的果子砸向泥土,泥土上是收获后的玉米秸。
玉米秸仍泛青色,秸秆甜,有柿子的余味。
写 字
王八写字王八认,鬼画的符鬼认得。
虫子会写字,比如蜘蛛,八卦阵中有神密的记号。
一只蚂蚱安居于窗下绿植,在金钱草的叶子上留下齿痕,每天不同,这是它在写字,记下日记和感想。
鸟也写字,雪地的爪痕,可当作写给春天的情书。
小时字写得断胳膊掉腿,奶奶说,別怕,自己认得就是了。
偶收一书法家狂草,有章法却认不全,自我安慰,没什么的,书法家总是心中有数的,没敢想王八之类的。
信
十幾年没收过信,自然也没写过。
这天,他收到一封。
薄薄的。打开,空的。
几天后又收到,仍是空的。空信无地址,一片云样,缥缈。
他睡不着,为信整夜的想。
信又来了,薄薄的,空。
他抬头看墙,墙上有照片,披着一层薄纱。他起身,挑开纱巾,十多年前,他和她都年轻,笑得阳光。
她走了,走得好远。
突然明白,空着的信封,是要寄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