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淡之景 组章

2020-12-14 03:54张建春
散文诗世界 2020年11期
关键词:方寸何首乌三角梅

张建春

何首乌

在山石间攀援,就是普通的一株草。

我问身边的人,认识吗?摇头。

不认识又有什么呢?芸芸众生,抵面而不知的又有多少人。

去年在河南古息遗址,我看到一蓬何首乌卧在土丘上,平地里凭添浩然绿色,我的心兀自澎湃。

遗址破落,绿色新鲜,强烈的反差,催生我对历史的探究。

何首乌有福,它的根扎进了历史的脉动。

何首乌有故事,它能染白为黑,将青丝还原黑亮的色泽。

而历史就是历史,永远不能指白为黑。

我在何首乌藤条的拂照下拾取阴凉,不远处有佛声轻念,我对自己说:佛在心中,如何首乌暴露在骄阳下的绿叶和藏了千百年的故事。

断头树

被砍了头的树活着,它的侧枝抽出更多绿叶。

树痛过。阵痛间树昏迷,树流泪,树让绿叶缠绵着疼痛。

醒来的树,竟成了绿色的军团。

沒有挺拔的身姿,就用绿来表达吧!

断头树谦卑,不和身边的钻天杨比身高,只看树荫,和树荫下更谦卑的草。

砍树的人蹴在断头树下,娇阳似火,凉爽的绿阴吸干了他的汗水,他叹了口气,斧子一瞬间锈迹斑斑了。

没走过的路才叫路。

我喜欢走没走过的路,如品尝没饮过的美酒。

陌生的路,突然闯出一只山兔,激愣了我。

激愣我的还有棵树,拦在路的中央。我想到守株待兔,可树是老树,兔是老住户,它们会相互谦让,相互留下一条路,会撞上?

我在路上走,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梦中有过的吗?

低头,也就是泥垒石填的小路。天下的泥石是一家呀。

院 子

院子荒了,荒得让人心慌。

一棵柿子树不愿放弃,虬枝上挂满青柿。

人闲桂花落。没有人烟,青柿会落吗?

一群八哥在院子里打闹,没有人的地盘,它们无需游击,可也不愿安家。安家的地方,怎能没有人气。

院子好难,虚掩的门锁锈死了,钥匙也在风雨中化为无形。

谁说过,家院是乡愁的诗眼。眼中荒草丛生,秋天的火岂敢烧起。

影 子

渐行渐远,影子就成了太阳。

渐行渐远,太阳就把影子刻在了心中。

心中的影子,怕一场雨。

雨来了,影子就会长成一棵树。

一棵树,筛下更多的影子。

蜻蜓点水

小时候,看蜻蜓点水,以为蜻蜓渴了。

大热天,蜻蜓在门前飞,就搬来清水,以为它们会喝上几口。蜻蜓不理,找了枝头歇下了打瞌睡,我们有了机会,逮住它们夹在指间,蜻蜓不会反抗,倒让我们失望。

蜻蜓好看,比乡村所有的昆虫都轻灵,被列入益虫的行列,我就看过它们,冲入蚊虫阵,蚊虫们惊慌失措乱了阵脚。

我们喜欢蜻蜓,把它们当玩伴,蜻蜓却和我们保持距离,飘飘忽忽引我们向远处。

远处不远,还是在村子的周边。

后来我知道蜻蜓点水,是为了在水中产卵。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是诗,也是蜻蜓在寻产房呢。

早几天读了作家一句话:蜻蜓只能点水,你还指望它能潜水?!话俏皮,奈读。不过,点水的蜻蜓把卵产进水里,它们的后生都是潜水高手。

雷 声

雷声滚滚,八月天的雷是秋雷,秋老虎的尾巴搅动的。

中秋快到,雷声惊动收获。

一窝花生沉不住气了,一垄山芋挣裂泥土,豆子抓紧摇铃,来吧,把收获抓紧,一年的日子就丰满了。

顶着雷出门,雨太激烈,不打开缺口,一田水就要爆炸了。

雷电不打善良人,雷打死的人都是做过孽事的。糟蹋粮食孽过,剥一头青蛙皮孽过,在吃水塘里作脏孽过……小事大道理,雷是一条打疼人的鞭子。

出入村子的一条老毒蛇秃了尾巴,雷打的。

藏过妖精的老柳树断了半边,雷打的。

说话不算数,出门遭雷劈。

雷公神圣。

晚上,我窝在沙发看书,雷来雷去,我突然感到,雷是文章标点,炸响了,文字就要流泪,我就要伤感。

无 语

一天无语,无语于悲哀。

一位老人进入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是即将的深秋,一年中最丰富的日子。

和老人没见过面,只因为朋友,她是朋友的母亲。为一个母亲悲伤,理由充分。

我听到悲切的喘息,还有噎在嗓子里的目光,喘息和目光都是钝化的,却割得我难以摆脱一种气场。

就如此无语,对着一本书,画上一道道着重号来,如抓痕,深深的,留下疤痕。

方 寸

螺丝壳中做道场,讲究的是方寸。

方寸是度,度却是一方大大的天地。

早晨我对一小伙子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方寸纸张,容下大世界。

还说了格局,格局也是方寸,方寸为经为纬,经纬分明,才是开端和结局。

小伙子我喜欢,他有亮色的前程,还有善良和才华。他在行走,我倒希望他奔跑,一路的奔跑,跑进梦想里。

方寸间明明白白,是方寸。

我在沧州吹秋风,头晕,有了天眩地转的一瞬间。

在那瞬间的失意里,我想到发配和流放。发配沧州是一种悲壮,是要拿起刀来削发告别的悲壮。

发配秋风,秋风发配我,总是发配。

我的晕有记忆,为秋风,也为时间远远近近的走失。

晕有光环,在我目光的四周,和目光纠缠,我扯上一把,时间又飞转了。

在长安大街,我看到一片叶,从粗壮的白杨树枝头飘落。

就一片,一片仍在绿着的叶。

我捡起它,叶脉流动,分明有一条河,在汩汩潜行。河是暗河,水声隐藏,可拣拾的指头,感受了运行的重量。

放不下这片叶,我带上了它,夹在厚厚的读本里,我以为它会久久的活着。

晚上读书,我先读了这叶,孤单的叶,活着的叶,沧桑的叶,莫名的叶……也就是叶,向我的梦一再发问,谁摘下了它?

三角梅

早上坐公交,驾驶台上一盆三角梅开得红红艳艳。

公交车沿路跑,一条路上就都有了三角梅的身影。三角梅是南方花卉,秋天里也开得欢畅,车箱因之多出了气氛,春天的味道。

驾驶员好脾气,女士,不厌其烦,对不认识三角梅的乘客一一回答。三角梅和红梅、绿梅相差太远,叫梅实在牵强。

三角梅美,驾驶员亦美,相互映衬,极好。

车箱宽敞,载了一车秋阳,乘客放松心思,有花可读,无不愉悦。

一老者赏花,凑近了,满脸的皱纹抖开了,伸出手又缩回。

驾驶员一脸是笑,不说话。

秋高,爽朗得很。

柿 子

阳台前的一棵柿子树,招来了大群的灰喜鹊。

灰喜鹊爱柿子,一个个守住一枚,喳喳叫出内容。柿子好看,灰喜鹊爱美。柿子一包蜜,灰喜鹊是美食家。

一帮麻雀也来赶热闹,和灰喜鹊争地盘,当然没占上风。

挑柿子专拣软的捏,人向植物学了一招,软柿子甜,可口。捏软的不伤筋动骨、不费力气。

在钟离城遗址,有柿树临风,柿子比叶多。

此处柿子和别处不同,它们拒绝鸟,将成熟的果子砸向泥土,泥土上是收获后的玉米秸。

玉米秸仍泛青色,秸秆甜,有柿子的余味。

写 字

王八写字王八认,鬼画的符鬼认得。

虫子会写字,比如蜘蛛,八卦阵中有神密的记号。

一只蚂蚱安居于窗下绿植,在金钱草的叶子上留下齿痕,每天不同,这是它在写字,记下日记和感想。

鸟也写字,雪地的爪痕,可当作写给春天的情书。

小时字写得断胳膊掉腿,奶奶说,別怕,自己认得就是了。

偶收一书法家狂草,有章法却认不全,自我安慰,没什么的,书法家总是心中有数的,没敢想王八之类的。

十幾年没收过信,自然也没写过。

这天,他收到一封。

薄薄的。打开,空的。

几天后又收到,仍是空的。空信无地址,一片云样,缥缈。

他睡不着,为信整夜的想。

信又来了,薄薄的,空。

他抬头看墙,墙上有照片,披着一层薄纱。他起身,挑开纱巾,十多年前,他和她都年轻,笑得阳光。

她走了,走得好远。

突然明白,空着的信封,是要寄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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