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作家历经20年心血磨砺,重现东北14年抗战残酷真相——
第23章 抗联“闺秀”
“大姑娘队”
饶河县位于吉林省(今属黑龙江省)东北部,南邻虎林,西接宝清、富锦,北靠同江、撫远,西南为完达山脉,东与苏联隔条乌苏里江,多属未开发的山林地带。当地居民除了种地、渔猎,农闲时节许多人越过边界贩卖私货。冬天乌苏里江一封冻,往来如履平地,老百姓通晓俄语的人很多。抗联七军就是在这一带发展起来的。
1935年11月21日,《中共饶河县委书记关于饶河工作情况的谈话记录》中说:“饶河是山林地带,人口是非常散漫的。共分四区,一、二区是日本统治区,三、四区是山林队与游击队的活动区,人口总共大约有三万以上。目前在一区的人最多,占总人口三分之一,二区占四分之一,三、四区人最少,大约只有两千多人。因日本强迫人民搬入一、二区,如不撤,就屠杀和烧房子,所以在去年七、八月间从三、四区撤走了很多,大多数搬往一、二区,有一部分搬往山外,如富锦、依兰等地。全饶韩人要占十分之二,其余是中国人,韩人大多数是从苏联这方面跑过来的,大多数种稻,每家种的地并不多,平均不过两垧多地,其中没有大地主和商人。他们除种地外,有部分人还做私商的勾当,当雇农的也极少。中国人大多数是山东人,都是跑腿的,住家的很少。”
像东满及磐石、珠河、汤原等地一样,领导饶河、虎林、宝清、富锦、绥滨、同江、抚远等县党组织的饶河中心县委和游击队,最初也几乎都是朝鲜(族)人。
离休前为辽宁省轻工业厅副厅长的单立志老人,1911年生于奉天省安东县单家堡子,1929年逃荒到虎林县四方林子相好窝棚,1935年参加反日会,1936年入党,1937年参加抗联七军。
1997年在沈阳接受笔者采访时,这个中等个头、一头白发的老人,除腿脚不像常人那样利索外,头不昏、眼不花,思维敏捷。
老人说,1935年刚开春,四方林子来了几个朝鲜(族)人,还有个女的,磕磕巴巴地说着汉话,宣传反日救国。那时朝鲜(族)人“打腰”(吃得开),是“二等公民”,人家都能拎着脑袋打日本,咱还有什么说的!
我们家刚到四方林子时,受人欺负,警察也总来“勒大脖子”。和我们同样遭遇的一些人,都是“般对般儿”(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就拜把子成了生死弟兄,一共是八个,我排行老六。后来听说入了“在家礼”,走遍天下没人敢欺负,又都成了“在家礼”的人。这回反日,我先想到这些人。那时常去我家的是徐凤山和毕玉民——后来徐凤山是中心县委书记兼反日会会长,毕玉民是虎林区委委员。毕玉民说行,徐凤山还磕磕巴巴讲些道理,说只要反日就行。
那时的虎林乡下,几十里地难见人家,两三户就叫个屯子。我们家住在山边子,是山里山外的必经之地,就成为县委的联络点和物资、情报转送站。我们的工作,主要是给游击队筹粮送粮送情报。情报大都是敌人出来“讨伐”了,城里地下党派人送到我们那儿,不管刮风下雨,连宿大夜地再往山里送。往北送最难,200多里沼泽地,进出都有固定路线——黑灯瞎火地走偏了,一陷进去就完了。一片汪洋中有些高地场,像小岛似的长满树林,叫“疙瘩林子”,有几户人家在这里打鱼种地。后来规定暗号,用火把晃几圈,有手电明灭几下,对面的“疙瘩林子”回应几下,就接力似的传过去了。
1937年年初“挑国兵”,“国兵”就是伪满洲国的兵。四方林子一带十多个反日会会员被保长通知去县城检查身体。正不知咋办才好,徐凤山来了。一商量,决定上队。要是让敌人知道上队了,家里就遭殃了。于是约定个日子,让七军来队伍,假装胡子绑票把人带走。我串联了十个人,有个人的父母死活不让走,最后“抓”走九个,其中包括我和我弟弟单有志。
饶河游击队是1932年10月成立的,最初叫“特务队”,只有六个人和一支手枪。像其他地区的游击队一样,特务队的首要任务也是夺枪,也一样侵犯地主大户利益,一样不断受挫,受挫后一样奋起。
这时,能够左右虎林、饶河地区局势的,是以高玉山为总司令的“东北国民救国军”。其一旅参谋长王卿,原是山东省泰安县大汶口特别支部书记,大革命失败后被通缉,闯关东逃到虎林后,与高玉山相识。此人才学出众,颇受高玉山的器重,旅长孙宝鼎也对他言听计从。1933年5月,救国军占领饶河,王卿看到街头反日会贴的标语,意识到这里有共产党活动,便建议将狱中党员和反日群众释放,允许反日会公开活动。
利用这个契机,饶河地下党活跃起来,游击队改编为救国军一旅特务营。
救国军中鱼龙混杂,因为一些头目被吃过大户,与共产党有仇,就捕杀共产党员和反日会员。而饶河游击队自成立之日起就被诬为“高丽胡子”“日本走狗”,处境非常艰难。依附救国军,自然有利于生存、发展——高玉山是个深明大义的爱国者,又有王卿从中斡旋,完全可以通过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可是,曾坚决主张与救国军联合抗战的中心县委,决定“以血还血”。几次武装冲突,许多队员和反日群众被杀害。反动分子乘机煽动,要缴特务营的械,幸亏被高玉山制止。他说:“高丽人反日有什么错?咱们是国民救国军,无论哪个民族,只要反日就是朋友。”
1934年年初,日军大举进攻虎饶地区,救国军溃败,高玉山过界去了苏联,投降派就准备将特务营缴械,作为投敌的见面礼。王卿得知这一消息,赶紧通知特务营转移,使这支队伍再次脱离险境。
之后,改称“饶河民众反日游击队大队”的这支队伍,尽量避敌锋芒,利用人熟地利的优势,伏击日伪军,攻袭民团、警察署。6月3日,大队长张文偕和参谋长崔石泉率队分头攻打暴马顶子、大别拉坑。暴马顶子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游击队即在此建立根据地,在虎饶地区一枝独秀。
1935年9月18日,饶河民众反日游击大队编入四军,为四团,半年后改编为二师。1936年11月,根据中共代表团驻海参崴交通局负责人指示,二师脱离四军,编为七军。全军700余人,其中基干队400多人。
饶河游击队成立后,不但不抢不夺,还帮老百姓挑水劈柴、推碾拉磨、铲地拔草。如果老百姓送来头猪,一定得付钱,对方不收钱就要给赶回去。1936年春,北进同江、富锦开辟新区,所到之处,群众称之为“大姑娘队”。
文明守纪的“大姑娘队”骁勇善战,比较典型的是新兴洞战斗。
1935年9月,已编为四军四团的“大姑娘队”在挺进抚远的途中,行踪被敌人探知,即调集日伪军准备围歼四团。26日上午,部队在乌苏里江边的新兴洞休息,30多伪军来攻。刚把敌人打退,驻饶河日本守备队的80多人又乘汽船赶到了。
新兴洞40多户人家分为前后屯,前屯靠江,后屯依山。不大的山上长满杂树,除东南坡下有片坟地外,都是平坦的草甸子。副团长朴振宇将部队部署妥当后下令:“俺的枪不响,谁也不许开火。”
双方兵力相当,敌人火力占据优势。三挺重机枪和几挺轻机枪,打得林子里枝叶纷飞。抗联官兵们趴伏在树后或是坑里,待敌人进至百来米时一阵急射,将敌人打了下去。草甸子里除了塔头墩子,没有任何隐蔽物,稍一露头就有子弹飞来,而且专打鬼子。敌人受不了,转往东南方向迂回攻击。四连官兵早已等在那里,先将敌人击退,再以神枪手将躲在坟地里的鬼子打死好几个,其余的鬼子见势不妙,也就逃命去了。
“板子队”
东北抗联有两首《四季游击歌》,其中一首《雪地游击》歌词是这样的:“雪地游击,我们有特长。穿踏板,扶长杆,不用喂草粮。登高岭,走洼甸,步履比马快。赶走日本强盗者,功垂霄壤。”
无论词作者是谁,这支歌唱的都只能是七军。
东北抗联的第一支滑雪队,是饶河游击队于1934年冬创建的,时称“板子队”。
据说,这是受到一些反日山林队的启发。像后面将要写到的七军三师八团团长王贵祥,当初报号“君子人”时,下属许多人就会滑雪。而山林队又是跟猎人学的。据笔者所知,虎饶地区的一些猎人,极可能是中国最早使用滑雪板这种交通工具的人。
游击队自力更生,做了80副滑雪板,再选80个年轻力壮的队员,饶河县大叶子沟两公里多长的沟趟子,就成了滑雪训练场。开头,穿上踏雪板就控制不住了,仰面朝天的,头拱地的,一路翻滚的。因为下降速度太快,有个队员撞到树上,是两腿骑上去的,当时就被活活劈死了。
但没有泄气的。因为谁都明白,这东西是太适合冬季游击了。为了掌握这项本领,就需要付出代价,不然代价会更大。
经过个把月苦练,正是“登高岭,走洼甸,步履比马快”,一个个都成了雪上飞。
11月中旬,日伪兵分几路,以暴马顶子为主要目标进行冬季大“讨伐”。大队长李学福和政治部主任崔石泉,采取化整为零的战术,以小部队伏击、偷袭,寻机歼敌,打了就跑。“板子队”快呀,只见一溜雪烟,人就没影了。
1935年1月中旬,敌人又从佳木斯等地调来800多日伪军。李学福看准火候,调集主力,在大旺砬子设伏。29日,300多敌人进入伏击圈,两侧弹雨齐下,打得沟底雪烟四溅,雪白血红。敌人刚要逃跑,“板子队”已经出击。此战后,敌人也开始组建“板子队”。可这一刻,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板子队”已经到了跟前,被冲得七零八落。骑兵快,有的逃出射程了,觉得没事了,一溜溜雪烟就追上来了,甚至抢到前面去了。
战至天黑,游击队伤亡五人,毙伤敌百余。当夜气温零下40多摄氏度,被打乱冲散的敌人晕头转向,许多在山里冻死、冻伤。
首战大捷,“板子队”威名大振。
第二仗是半个多月后,“板子队”30多人,在四合顶子伏击伪军。一阵排子枪响过,即发起冲击,40多个敌人无一漏网,“板子队”无一伤亡。
大雪飘飘的冬季,是最难游击的时日。而从饶河游击队到七军,自1934年有了“板子队”后,便在那莽莽雪野中往来如飞,如虎添翼。
像二军一样,七军能造被称为“炸弹”的手榴弹,只是产量比二军少。不过,配以“板子队”急袭、偷袭,投出去就跑,显然比枪更有优势,威力也大。
1938年7月7日,《周保中给李文彬、景乐亭、刘廷仲各同志信》中说:“预选踏板木材,以便必要时制作踏板,练习穿踏板。”
1939年12月20日,《張寿篯关于目前形势和战斗任务给各独立部队的信》中写道:“山林游击部队,铁路电线破坏队,即刻学习塌(踏)板术。”
游击战的特点是灵活机动,敌明我暗。冬天大雪覆地、草木枯萎,隐蔽性、机动性都大大降低。难以藏身就难以游击,被敌发现自然也难以脱身。可饶河游击队的“板子队”,就像一支快速反应部队,偷袭敌人后,一溜烟儿就没影了,莽莽雪野上只留下一道道板痕,汽车、马队都休想追得上。
速度可以解决战争中许多传统的难题。而在某种意义上,东北抗联难熬的漫长冬季,对于这支“板子队”来说,那冰雪世界就像鱼儿的大海,滑雪板则是冰天雪地上的风火轮。
像轻机枪成了抗联的宝贝一样,任何见识、听闻了七军“板子队”的人,都能明了这东西是抗联抗战杀敌的宝物、利器。可七军偏居饶河一隅,用周保中的话讲,“是我们党所领导的军队中的‘闺秀。他们的情形,我们异常隔膜,不知道”。
笔者采访到的抗联老人,除七军外,没有提及“板子队”的。
抗联真正组织滑雪训练,是在过界去苏联成立教导旅之后——这时,苏联红军早已在苏芬战争中吃尽了芬兰军队滑雪队的苦头。
崔石泉——崔庸健
从饶河特务队队长、饶河农工义勇军队长,到抗联七军参谋长、代理军长、二路军总参谋长,毫无疑义,崔石泉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对于这位后来的朝鲜党和国家、军队的重要领导人,笔者第2章中曾写过几笔。
这位坚忍不拔的职业革命家、金日成眼里的“武官型的大汉”,1900年生于朝鲜平安北道龙川郡农家,中学时代组织反日学生运动,被捕入狱两年。1923年流亡中国,先在上海南华学校学习,又毕业于云南陆军讲武堂17期步兵科。1925年曾任黄埔军校军事教官、五期六区队长。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参加北伐战争。1927年为黄埔军校特务营二连连长,参加广州起义失败后,辗转来到东北。
1963年6月,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副首相崔庸健访华来到东北,感慨万千,说他青年时代最美好的时期,是在北满的山沟里度过的。
那时化名金治刚的崔石泉,和与他在黄埔军校同年入党的张仁秋,以及几十年后李在德记得的、不记得的十几个人,是最早在这一地区开拓、奋斗的共产党人。在崔石泉的领导、组织下,梧桐河、格金河、鸭蛋河、鹤岗、太平川、七马架、大古洞、小古洞、西北河等地陆续建立了党组织,1926年成立了汤原县委。汤原中心县委的前两任书记,都是这一时期发展的党员。至于少先队(儿童团)、妇女团、青年会、农民同盟等群众组织就更多了,并建立了最早的武装组织——赤卫队。
九一八事变前,崔石泉即在梧桐河模范学校举办三期军政干部训练班,每期三个月,50人左右。事变后又在勃利县小城子举办军政讲习所,在饶河县三义屯办军政训练班。学员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这些人大都成了汤原、饶河两个中心县委和六军、七军的骨干,许多人为师团级干部。
这是个点燃火种的人,是为六军、七军夯下基石的人。
像已经写过和行将写到的许多人一样,关于崔石泉指挥和参与指挥的战斗,不能一一写到,这里只说说西风嘴子伏击战。
1938年9月26日晚上掌灯时分,七军军部接到一份情报:有个日本高级官员由抚远乘船沿乌苏里江、挠力河,到小佳河视察“集团部落”。当时并不知道这个高级官员是日军少将日野武雄,只说是个很大的官。这小子参加过日俄战争,官至骑兵大尉,九一八事变后来到东北,曾在磐石、伊通、敦化等地“讨伐”抗日武装,四个月前刚提升为少将。
小佳河距七军中心根据地暴马顶子不到20公里,具有重要战略地位,去那里视察“集团部落”,不无冒险,也能见出此人的狂妄、死硬。
这时军部驻在老鹰沟,只有警卫人员和少年连50多人。代理军长崔石泉倾其所有,连夜奔袭20多公里,天快亮时到了西风嘴子,而日野武雄乘坐的汽艇已向上游开过去了。
有来就有回,崔石泉当即下令,构筑工事等着。
西风嘴子是挠力河下游的一个小山包,北边山脚插入河中,故称“嘴子”,陣地就设在那里。秋高气爽,山林染黄,枫叶火红,河水清亮,河面不到百米宽窄,突出的嘴子扼住河道,是绝佳的伏击阵地。
10点钟左右,上游传来突突的马达声,汽艇的轮廓越来越大,甲板上的人形越来越清晰。日野武雄用望远镜向嘴子瞭望着,嘴里还说着什么。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在树丛中移动着,隐约可见鬼子的“鼻涕胡”了,发令枪响了。
第一排子弹飞过去,日野武雄身中数弹,身边的几个随从也全倒下了。汽艇上的机枪手未及开火就被击毙,驾驶员也被打死,失控的汽艇撞向对岸搁浅了。鬼子挺顽强,少有躲在船舱里挨打的。正好,出来一个完蛋一个,39个敌人都成了活靶子。
硝烟和汽油味儿在河面上飘散,除了水声,什么声响都没了。会日语的抗联战士喊了几声“缴枪不杀”,戳在岸边的汽艇一动不动,一片死寂。两个战士划条小船过去,里外搜了个遍,大声道:“没喘气儿的了,搬‘好贺儿(好东西)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