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故乡

2020-12-14 03:42高英英
当代人 2020年11期
关键词:事儿姥爷爷爷

有一次我乘出租车,打一个公园旁路过,大老远就听见一阵鼓声。被林子遮着,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但声音传得很远。出租车司机说:“这是邢台某地的人在这操练咧,你们这些小年轻可能不懂,这是办白事的时候用的鼓点子呢。”他的言语里带着不悦,大概是白事的东西总有点讨人嫌,我却不以为意。

我也是农村娃,知道婚丧嫁娶、办满月这些事儿在传统的乡村文化中的分量。我们老家,这些活动统称为“事儿”,人生的三件大事——出生、结婚、死亡,都体现在这些“事儿”里。刚上班的时候租住的小区,住的都是八家庄村的村民,旁边的小区都是原来花园村的人家。大家每天坐在小区楼下聊天,张家长李家短,跟在村里没有两样。红白事儿的时候就在小区里盘上两眼土灶,摆上桌椅板凳,烧水做饭,招待来人。份子礼金用毛笔写在一张纸上,贴在楼房外边的墙上。过年的时候也用土灶煮肉熬菜,路过的人说香,可能给你舀上一碗。那时候家里很简陋,可是有一天,我还是动了心思,想请朋友们来吃个饭。有一张大圆桌子,却没有座儿,就去楼上借了一摞凳子。他们都不明白我和别人也不熟,怎么知道谁家里会备下这些凳子?我当然知道,村里做事儿都是互相帮衬,谁家里都有这些!

说起故乡,心里首先浮现出爷爷的样子。爷爷是我们高家这一脉的大家长,那时候谁家有“事儿”,都是他来操办。请多少人,需要多少桌椅,采买多少东西,多少人帮忙,各自怎么分工,都要盘算妥当。因为爷爷颇有些威严,所以他安排下去的活儿,没有人怠慢。爷爷为人公正,经的事儿多,谁家里两口子吵架、父子兄弟不和,也都是请爷爷出面调解。

我看着文静,其实是个管不住的野丫头,遇事儿就好跑过去凑个热闹,没少挨大人的训。爷爷长得清瘦,在我印象里总是慈祥地笑着,生气的时候就瞪圆了眼睛,但是我从来没有怕过。他是个伺候庄稼的好手,没事儿就扛上一把铁锹去田地里了。我打小就愿意和他一块去地里,那多开阔啊,可以到处疯跑。学会骑自行车以后,就整天骑着一辆没有闸的二八杠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到处颠儿,那带给我的快乐,不啻于在草原上骑马。奶奶看着害怕,为这事儿专门去找我爸说道。终于有一天我骑车溜下我们那最高的一个土坡,速度太快控制不住摔在了河沟边上,幸好没有掉下去。脸上留下一块伤疤,我却一点也不后悔。

以前大点的村庄旁边都有寺庙。我老家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村子旁边也有一座庙,看来我们那个村子应该也有些历史了。石家庄这边,留存下来比较著名的,就是上京村旁边的毗卢寺。“毗卢”指的是庙里供养着毗卢遮那佛,所以以前有很多寺庙叫毗卢寺。我住处旁边的花园村,原来也有一座寺庙,也和毗卢寺一样有着彩绘的悬山,远近闻名。毗卢寺的幸运,就在于它留下来了。而没有留下来的,恐怕就太多了。

我爷爷说那座庙从唐朝就已经有了,有时又说从隋朝就有了,总之是很有渊源的。就现在留下的那进院子,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样子了,佛像壁画也全没有,只能找到一些柱础和瓦片。这座庙在我们村被改造成小学,我爸爸当年在这里边读书。至今门楣上还残留着“佐城中心小学”的字样。门前长着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年复一年,自生又自灭,也不知道当年是谁种下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里是全村的政治中心,小小一个村子里,有的人在这演讲,有的人在这挨批斗。我的家就在寺庙东边的小河边上,后来村子迁走了,这片地方被爷爷开成了菜地。多少次看到这座庙孤零零地站在野地里,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年久失修却没有坍塌,成了行路人免费休憩之地。

我十三岁就到县城里上学,别的孩子都想家在被窝里哭的时候,我已经开开心心地习惯了新生活,像一个刚开始学会走路的娃娃,迫不及待地推开了大人的手。

上初中的时候我一般每周回一次家,上高中时一个月回一次家,上大学时半年回一次家,上班以后基本上只有过年回了。爷爷每次都会问好我回家的时间,提前坐在门口的台墩上等着。爷爷家在村里的主街上,我打北边一回来,他准能看见。然后惦记我什么时候走,走之前还会来家看我一次。刚开始我是理解不了老人家的这种感情的,上班以后,慢慢才觉得舍不得,人和人是见一次少一次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去过好多地方,我说到一个地方,他就开始滔滔不绝,那个城市离邯郸多远,火车站在什么方位,有什么著名建筑,总是让我这个路痴惊叹。我到哪儿都不分东西南北,在地里疯跑了好几年,连自己家的地还认不清楚,那些田地啊,长满了庄稼,看上去都一模一样!有时候他也会向我请教问题,比如他一直没想明白在网上见不着面是怎么聊天的。我说教给他吧,他就连忙扭过脸去直摆手。上班买房了,我总想着接爷爷奶奶过来看看,他们年事已高,最终没有成行。

姥爷是另外一个村的,是个老中医,想当初在十里八乡也很有名,我在县里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门口卖豆腐串的老太太还跟我说,你们那有个牛大夫,医术很好!姥爷是个圆脸,眼睛又大又圆,他有白内障,还有糖尿病,身材略胖,走路稍显蹒跚,比爷爷更早显出老态。他跟爷爷不一样,地里的活儿不会干,就喜欢看书,眼神不好,拿着放大镜费劲半天瞅不了几个字。姥爷是极恋家的人,别人花重金请他到外面坐堂他始终不愿意。姥爷膝下一儿五女,往年聚在一起,大人小孩一院子,邻家的人看见了会忍不住说一句,“牛医生这儿今日大人烟哪!”“大人烟”在我们方言里是人很多的意思。后来小辈们离家在外的多,大家各忙各的,能聚齐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姥姥走得早,姥爷身边没人照顾,爷爷也因此总是惦记着他这个亲家。好在姥爷也是一副好性子,成天里笑眯眯的,让人不觉得有什么难处。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去拍了一张照片。他说他觉得该去拍一张照片了,穿着那件中山服,蓝底大16寸,送葬的时候孙子得在前面捧着。

我常常想起爷爷家和姥爷家的老房子。爷爷家门前装饰着彩绘的暗八仙和雕花砖,姥爷家则是纯灰色,写着“怀安医堂”几个字,怀安是他的名字。房子越来越旧,就由孩子们做主重修,贴上亮堂堂的瓷砖。我一年中回来一两次,这些事通通赶不上,老房子的样子我竟没有留下来,只剩下脑海中越来越模糊的影子。

爺爷的身体一直硬朗,没想过他反而走得早。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爷爷扫雪的时候摔了一跤。做完手术恢复得不错,可以走路了。有一次我回去他直送到门口,走得颤巍巍的。他的身体从此衰弱下去,没多久又躺下,最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人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得不向自己妥协,向命运妥协。把他推到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他就开始叨念,村里我们这一辈儿,就剩下我和某某几个人,村里某某,比我小,去年走的时候没有受罪,让人羡慕。

爷爷终于还是走了。我这个长年在外地总也指望不上的人,终于名正言顺请了几天假回去看他。人已经入殓,我只在移灵和入葬前看到他的面容。他的脸和生前一样,只剩下蜡黄,整个人瘦得剩下一把骨头。我长在这个村里,这条街上搭过多少次灵棚,我小时候偷偷地看灵棚上画的各种民间故事,看治丧的人怎么把白纸和彩纸剪得细碎精巧,粘成一根孝杖,只是这次,孝杖上巨大又繁复的剪纸花垂下来,覆在了爷爷的棺上。爷爷是村里的老干部、老党员,村里来人在灵前念了爷爷生平,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的生年,不然我只知道他属羊。

时光远了,爷爷走了,后来姥爷也走了,埋在故乡的土里。

(高英英,1986年生,有作品散见于《河北日报》《燕赵晚报》《太行文学》等报刊。)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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