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把黑夜从地底挤出,像一只独眼怪兽闭目张口,吞下每家炊烟。李丽敏望望天色,又抬头看眼挂钟,给两个孩子掖好被子,便从里屋推出自行车,锁上外门,向村西公路骑去。
路面起伏,如行浪上。她闭紧嘴唇,心中恨恨念着丈夫的名字。骑行一阵,前方出现岔道,拐进左边小道后浓黑压境,远处百家灯火如群星坠地,用举家团圆的目光照此陌生人无端闯入。
她一路气势汹汹地骑着,起初为了壮胆,进入村屯后便纯粹化作愤怒。她观察每户亮灯人家,寻找办喜事在院中留下的痕迹,终于找到。麻将声隐约从关着的北窗传出,像支棱起的骨头撞击搜寻者的大脑。
趴窗。敲门。推门。呛人的烟味。
“几点了还不回家?”
“我不回家咋的?”
“回去!都别玩了!”
“别管她,接着玩儿!玩一宿!”
麻友们并不尴尬,他们已然赢足,遂做起和事佬,纷劝男人回家。石东军自觉无趣,起身出门,骑上自行车离开。夜风直冲入喉,呛得他咳嗽两声,车子并未减速。女人紧随其后,茫茫冷气令他们收紧呼吸,像两只离群小兽。
“你骑那么快干嘛?你怕什么?做了亏心事了?”
“我怕你,行了吧?我怕你!去每个麻将桌找我吧,去每个办事的人家!你最好一头撞到车把上!”
“你就不是个老爷儿们,谁家男的半宿半夜不回家?”
“我乐意!你不是能找吗?让你找个够!”
他没戴手套。左车把的塑料套坏了一半,寒冷。她的围巾已被来时呼吸打湿,一说话嘴唇就像触碰着霜雪。前路昏暗,她全力追逐着愤怒,像盲人紧紧抓住导盲犬的绳索。
灯光渐次熄灭,村庄被甩到身后。他们穿过有树的土路,一只猫或别的什么东西从车前跑过,把李丽敏吓了一跳。
男人骂了一句,猛地停下了车。
女人张着嘴巴。她要质问丈夫,让他认错。男人走过来,一把推倒她和车子。土路很硬,但她没立刻感觉到疼痛。她吃惊地看着自己慢慢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他的胡须看起来乱蓬蓬的,像一个屠夫。
风鸣声像大排省略号刮过来。女人悲泣絮语,觉得再无更糟之事,索性大聲咒骂,忽又惧起凉夜,猛然噤声。
石东军骑车远飏,有意往岔道驶入,没多久眼前便现出个小池塘,水面凝冻,铺满沉默。他停下,走到水边,踩碎冰渣,池水浸湿鞋子,凉意慢慢透了上来。
这个池塘属于一户王姓人家,他结婚前来过多次。游泳,盗鱼,结冻期溜冰。他是来玩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但从不是头头儿。玩腻了,就教人扎猛子,家长们赶来后就在四散奔逃的孩童中间坐下,做个哨子吹,眼光茫然望远,像一个诗人。家长们说,该给石家老二说个媳妇了。
人们觉得奇怪。石家兄弟二人,年纪相差不多,老大东生又馋又懒,蛮横霸道;老二东军温和孝顺,又读过高中,却是老大早早娶妻,老二一直单身。说媒的人来过多次,他并不拒绝也不主动,总在感情将要升温时撤出,留下一个挑剔的名声。直到有一天,沮丧至极的媒婆指着他破口大骂,骂他藏鬼心眼儿,不想让她赚这保媒钱还不直说。媒婆怒气冲冲,像发烫的铁块。石东军百口莫辩,嗫嚅着解释。媒婆忽然停下,“好,石家二小子,你说你诚心找对象,咱这十里八村的姑娘我都给你介绍遍了,你到底看上哪一个了?你说。”他被逼问出一个名字,随后会亲家,过彩礼,半年后就结了婚。
今晚,石东军重回婚前。那曾推动他向前——上学,上班,相亲,结婚的东西消失已久,多少次想跟妻子谈论及此,都觉词不达意。总不能说厌倦了生活,那样太做作了。村镇里没一个男人会这样说。如果非要找什么理由,比如刚和老人分家后,自己每天清晨去河边为父母洗衣,遭到的冷眼和暴躁;炎炎夏日,不慎摔碎几瓶饮料后遭妻子责骂;麻将桌前不顾一切的紧张与轻松。这些,都更像那种支棱出来,让日子别别扭扭的东西。要是他善于争吵,毫无疑问会有很多话题。可他没这个本事,他是引线,是被敲响的鼓。
李丽敏从凉地上爬起,四周树影峭楞,静默如谜。她推车前行,恨恨自语:“要不是我把着这个家,吃穿用度哪儿来钱?上班,上班你就有理了?一个月那点儿死工资,窝囊废一个。” 她想起并无热恋的恋爱时光,婚前父母之命与对方商品粮的诱惑,顿觉今昔皆坠不如意之深谷,人生寡淡,所得不过寥寥。而子女无辜,所幸其尚懵懂无知罢了。
十几里外,一对儿女正在酣睡。邻居家的驴踢着食槽。前村有老人故去,哀乐声随风飘忽,正是北方惯常的夜晚。窗帘并未拉上,星光覆在窗沿、枕巾和孩子的小脸庞上。男人起身蹬车,一半是因为太冷,一半是想到了子女。
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车子是岳父送的,几年下来磨损严重,缺油的车链格楞楞作响。他心里怨恨着女人,决心弃之不顾,自己回家。
女人也骑上柏油路。她归心似箭,把孩子留在家中已嫌太久。脸孔冻得发僵,路过娘家村屯竟浑然不觉。她怀着恐惧一路疾行,恨不得用最强硬的姿态把黑夜嚼碎。
男人到家时,灯亮着。心猛然被揪起,他心知女人的节俭,撇下车子直冲到门前。外门锁着,掏出钥匙几下打开门锁,进屋便闻到烟火味。女儿刚放下锅盖,手里端着碗,里面有两个煮熟的鸡蛋。
“你在干什么?”
女儿指指卧间,“我睡醒了,看妈没在,小弟醒了怕他饿,给他煮俩鸡蛋。”
她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啊。石东军扶住门框,“你咋生的火?”
“烧的柴火,大的烧不动,又撕点儿柴火叶儿。”女孩仰起被熏黑的小脸儿,笑眯眯地。
看着女儿蹒跚走进卧间,剥开蛋壳往弟弟嘴里塞,他一时间内心柔若空无,直到她叫爸爸才温声道:“不要这样喂他,他咽不下。”
他给儿子掖了掖被子,坐在炕沿边。渐渐想起从前,自己与妻子一起照顾孩子的情景。两个人一起忙碌着,不知从何时开始起了变化:一个气闷絮语,一个沉默独坐。关上灯,黑暗中一个巨大背景浮起,是他与妻子互相指责、厮打,绵延不止的画面。一个怯怯的声音忽然响起:“爸,你会和我妈离婚吗?”他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我妈有天哄小弟,自己哭着说的,说不如离婚呢。”“你知道什么是离婚?”女孩想了一会儿,“是不是就像今天这样,你们都不回来了?”石东军叹息一声,不觉语塞。他沉默许久后拍拍女儿脑门儿道:“爸爸就是去玩了会儿,你睡一觉,醒了一睁眼,爸爸妈妈都会在家里。”
孩子很快睡着了。前村哀乐声低飘轻荡,被风有一搭没一搭地送过来。他恼恨着女人竟在儿女面前提到离婚,瞧着两个孩子,又怨恨起自己。须臾,还是挨着两个孩子躺下了。
女人到家时,外门与房门都虚掩着,男人已和衣而卧。她愤怒地打开灯,无论怎么责骂控诉对方也不搭腔。她上前拉拽,男人干脆起身,走出屋外用门闩闩在外闩上,然后坐在院中,一动不动。女人拉两下门,恨声道:“有能耐你就在外面坐一宿!”也和衣卧下了。
夜已过半。男人听着房里的声音。骂声渐小,稍后无闻,鼾声阵阵响起。天色越发阴沉,一会儿竟下起雪来。雪花闪烁着微光,在他身前身后飘落。他蓦地想起婚前的一次雪中行走。那是在两家间的集市帮她卖完土豆后,李丽敏对他说:“你送我,咱们走回我家吧。”行进不到一里忽然落雪,二人计算路程,脚步加快,雪花也快速变成雪片。远处的村庄被铅色天空覆盖,天色又被风拖曳着雪涂来画去。两人拖着越来越硬的脚踝,跋涉在越来越高的积雪里。他本单薄,腹中饥渴,只顾低头赶路。忽地听到身后一声唤,扭头才见李丽敏正坐在雪地里。他忙走过去伸手拉起,一只冰凉的、微茧的手便握在他手中了。女孩任由他握着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过风口,又与他并肩。
“你会一直这么对我吗?”
“嗯。”石东军不知说什么,条件反射般答道。
“我爸妈倒是挺喜欢你,可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好的。”
这应该是句玩笑,亲密爱人间的撒娇。可他并不觉得亲切,他只是感到冻得难受。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也不想冷场。
“你挺老实的。”
他不是这个意思,可能他们向来离这个话题太远了。只有很具体的情况——圆滑与本分;暴躁和温和;精明或糊涂——才好做判断。可他想说的并非这些,而是更接近让他时而茫然,总在中途放弃的东西。他努力把话说清而不像个嘴上没谱的傻瓜。
“我是说,你觉得我会不会有一天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事,然后再后悔呢?”
手被抽了回去。“你听着,我早知道你先前相亲那些破事了。现在我很累,又冷,你最好别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丧气话,不然就干脆往回走。”
他没法继续了。两个人默默向前走着。
终于到了李丽敏家所在的路口。望着院门往里走,他马马虎虎地一脚踩偏,跌倒在一道车辙旁。女孩伸出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咱俩都不小了,别再跟自己较劲,那么孩子气了,好吗?”
他拉着她的手站起来。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他们互相扶着走进院子。
那天之后不久,他们就过了彩礼,又几个月后,结了婚。
而在这方雪地里,在屋中女主人的鼾声外,在回忆的无尽泥淖中,石东军轻轻拍着衣服上的雪,喃喃道:“丽敏啊,我们当时真应该狠狠吵上一架。”
傻子
现在让我给你们讲讲我父亲和傻子的故事。我是在陪父亲钓鱼时看见他的。那时父亲刚刚被买断工龄,拿着一笔钱无所事事,于是迷上了钓鱼。老实讲,他钓得不怎么样,但总比待在家里强。我觉得个性强韧的母亲或许还没做好规划,索性不去管他。“先松松脖套。”这是我们那儿妇女常说的话。也可能她只是懒得理他,二十多年婚姻,差不多够了。
钓鱼时天色阴沉,气压很低,鱼儿根本不咬钩。干坐了一会儿,父亲就烦躁起来,不时把鱼竿从水里提起。傻子就是在这时候接近我们的。傻子跟我父亲年龄相当,脏兮兮的脸上胡子长年不刮。他靠近,转来转去,想看看网兜里有没有收获,但它浸在水里。过了一会儿,他蹲下,仰脸看着我们。
“给我一条。”
“滚!”父亲呵斥道。他平时总是彬彬有礼,即使是碰到要饭的残疾人。我猜是被鱼不咬钩这事儿闹的。我朝傻子身上丢了块小石头,撵他离开。
直到小雨落下,我们还是一无所获。往回赶路时雨势渐大,只好先在村小学围墙下躲避。父亲问我:“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他是个傻子,住在这后面镇政府给盖的瓦房里。喏——”他用脸朝后示意。我往后边看了看,只看见浑浊的雨水顺着墙沿一滴滴落到他肩膀上。
“真是白瞎那块地方了。”他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场雨下了三天,最后連窗框下都渗进水来。家里两个大人用抹布擦拭,忙了很久,还为此吵了一架。我趴在炕上看书,正看着听见窗外有人叫喊。抬起头,一张胡茬脸,雨水顺着打缕的头发流下来,嘴巴歪着像刚被人打了一拳。
“傻子?”父母中断争吵,也发现了他。
他拿着一个盆,是来要饭的。母亲皱着眉头把剩面条倒进盆里,想了想,又加上点咸菜。父亲一直没动,他盯着傻子,手不停揉着下巴。每当他陷入沉思时总是这样。
“没啥奇怪的,”傻子走后,父亲说,“一直下雨,饿急了。”他说话时没看任何人。
“哼,你还知道啥叫着急。”母亲把脏水泼到屋外,“柴火垛精湿,晚上怎么做饭?”
最后还是要我去商店买酥饼。村路泥泞,好在雨渐渐小了。陈家商店里闲坐着一个男人,看见我来,笑嘻嘻地:“老石家也断顿啦,这连雨天还不得把石老二憋坏。”柜台后,陈家大爷挤着眼睛笑起来。我不喜欢别人叫父亲“石老二”,也不喜欢他们笑时挤眼皱鼻的样子,活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石狮子。买完酥饼,歪歪斜斜走回家里,就跟父亲抱怨。
“那人是谁?”
“不认识。四十多了,样子很凶。”
“你呀,一问三不知,念书都念傻了。”
父亲不大高兴,好像想什么似的一直皱眉头。饭快吃完时忽然说:“雨停了,我出去买包烟。”
“哼。”母亲还生着气,等他走后却露出开朗的笑容,叫我:“宝贝儿子,你这些天跟你爸钓鱼,他说没说啥要动钱的话?”
“没有——可能要买地,那天他一直念叨傻子家的地方呢。”
“买地?”母亲突然怒不可遏,“就该把脖套给他勒得死死的!”她起身翻找雨靴,拉开门男人般大步走出,几步就没了踪影。
直到黑夜将屋子团团围住,父母才先后回来。奇怪的是没有争吵,他们安静地进屋,很快各自闷头睡了。
这一夜过得很长。雨明明已经停歇,却老在人行将入梦时发出一串串“扑簌簌”的声音,从葡萄叶、屋檐边坠下,害得邻家的驴不停踢动食槽。我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绵长又累人的梦,好像父母驾车远行,一路景象模糊,到头来谁也说不清要去哪里,只好互相埋怨。我坐在车里望向穹顶,灰幕四垂,宛若重被。中途醒来,邻家的驴还在不停弄出声响,像演奏一支蹩脚的曲子。
天亮后父亲就起身出门,午饭也没回来吃。临近傍晚,一片阴云拢来,亮晶晶的雨线开始漫天下坠。母亲有点坐立不安,终于拿起雨伞出门。我趴在后窗沿上向外张望,只见她迈着谨慎的快步,很快消失在村路转弯处。回来时,却是两张怒不可遏的面孔。父亲恨恨地念叨:“坏事的扫把星!”母亲毫不示弱,“有我在,你啥算盘也别想打!”两人相对怒吼,我却听了个没头没脑。屋外雨越下越大,猛拍窗玻璃,天空渐渐暗了。父亲问我:“你在家吃的什么?”我摇头,他拍拍我,拿起雨伞,“爸去给你买酥饼。”等他出了门,母亲用鼻子哼着气,“酥饼,谁家孩子晚上不正经吃饭?别吃他那玩意儿,妈给你煮饭。”她到外屋淘米、刷碗,弄出很大声响,最后煮出一锅粥。我把酥饼泡在粥里,吃得没滋没味。快九点时,电话响了,父亲快步接起。
“喂。”
“石东军,你家到底咋回事?谁说了算?”
“我。别听那老娘们儿的,明天我再去找你。”
母亲隔着电话骂人,那是我听过最狠毒的咆哮。父亲客客气气地对着话筒把话说完,撂下电话,反手猛推了她一把。
两个人厮打起来,互相指着鼻子大骂。屋子变得格外寂静,听得到挥舞手臂的声响。我把自己收敛成炕上缩紧的一团。这一夜终于还是过去了。
醒来时父母都不在家,锅盖上有留下的小纸条:“妈出门了,饭在锅里。”掀开锅盖时水滴成串落在温着的饭上。我洗了根黄瓜蘸酱,慢慢吃着。忽然听到有人敲窗户,抬眼看去,原来是傻子。
他拿了一个盆,看来是又断顿了。我想着能给他点什么,最后干脆把吃剩的饭菜都倒进去。可他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一直探着头想舀米袋里的米。我捡起烧火棍,喊叫着撵他离开,他瞪着混浊的眼珠,嘴里嘟囔着:“看见了,看见了。”直到出了大门,才悻悻地敲着盆沿走远。我关好大门,跑回屋里,心跳得厉害。许久,脚步声在院中响起,父亲急匆匆地走进屋子。
“傻子又来了。”
“又来了?来干啥?”
“要饭呗!想要大米,还一直念叨说‘看见了,看见了,好不容易才撵走。”
“他说什么——‘看见了?”
“嗯。”
父亲在屋里站住,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好像在回想什么,许久,用牙根咬出一句话来:“流年不利,傻子都他妈的能来绊腿!”他拉开每个柜门,在里面东翻西找,最后气急败坏地抛出一堆堆散乱的衣裤。
直到中午,还是一无所获,父亲只好锁上门,带着我去“迎宾楼”餐厅吃饭。座上还有人,看见我就扯起嗓门:“什么情况?干大了,孩子归你了?”
父亲疲惫地一笑:“人影儿都没看见,不知道上哪了,啥也没找着。”
“没找着还说啥,人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可告诉你,盯着的人多了去了,有全款的!要不是我,还能有你掺和的份儿?”
“知道,这不得想招儿么。”
那人用鼻子哼出一股气,低头吃起菜来。一会儿,大声招呼服务员加酒。没过多久,父亲就问我:“吃饱没?”我点点头,他拍着我说:“去你大爷家待会儿。”我正嫌闷,就答应着走出餐厅。街上行人不多,仰起脸,一团云正把日光收起。
大爷家的墙上挂着一把二胡,我拿着它试着拉了好久。大娘端出几个柿子给我吃,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在他家吃过晚饭,才揣着几个瓜走回家去。暗星微耀,我绕过了一个又一个水洼,远远近近的蛙声渐渐连成一片,一些人家的灯亮得无精打采,零星地灭了。
父母都在家,却是分屋睡的。我好像闻到了农药味,看母亲阴沉着脸,没敢多问。夜半时,父亲在西屋咳嗽起来,沉重地叹气。我睁开眼睛,黑从地面包抄过来,向上望了一会儿才看得清楚四周。上完厕所回来,瞥见西屋地上有一瓶农药,味道散发出来,原来一直打开着。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人出门,没有人到家里来,也没有电话。父亲阴郁地呆在屋里,只是收起了药瓶。他好像变得很讨厌外出,连买烟都让我跑腿。母親吃着他做的一日三餐,总是吃到一半就大声抱怨。
很多天以后,暑假快过去的时候,我和父亲又一次出门钓鱼。他的鱼竿长久不清理,裹挟的水草粘在杆线之间,已经干了。我们又到了常去的池塘,站在岸边,扭过头就能看见傻子家的房屋,和房屋后的大片土地。不知何时,那里圈划了面积,挖掘机和泥浆泵把原本天然形成的水塘变成一个大养鱼池。我看到傻子家的院墙把房子和养鱼池围成一体,墙上刷出几个大字:天兴养殖场。傻子蹲在岸边玩着泥巴,看见父亲,吃吃地说:“看见了,看见了。”父亲突然暴怒,起身朝傻子扑过去,抡起拳头,却被他一甩膀子摔倒在地。几个钓鱼的闲人笑起来,一个男人喊道:“傻子!昨天鼓乐棚子教你的小调还会不会?”傻子歪着膀子站起来,咧着嘴唱道:“月上柳梢头,爬进了寡妇门呐。”父亲脸色骤变,起身拉起我就走。身后,有人喊着:“鱼竿!别让傻子拿回敬老院去喽!”父亲理也不理,只顾走得飞快。
回到家,父亲就病了一场。他本是我们镇有名的知识分子,逢年写春联,孩子起名这些事常有人找。可在那个夏天之后,一切都变化了。邻居们办事只会差孩子来叫,母亲在家里也越来越惯于发号施令。父亲早已不再钓鱼,而是和几个老头儿打起了麻将。在我看来,他似乎和刚买断工龄时不同了。有一些东西正离身而去,留下一身难闻的气味和松垮衣裤下死气沉沉的步态。那个被摔倒的男人,好像也一同被摔离了对生活的热望。日子,就像一身松垮又不干净的衣服,与他别别扭扭又难分彼此地向前走着。我一年年长大,也到了深为不合身的生活所苦的年纪。我也想象过打一个响指间发生的巨大改变。不过,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亲爱的老天爷,你并没有那么做。
(于帅,80后写作者,2013年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诗歌见于《岁月》《散文诗世界》《北大荒文化》《大庆晚报》等。)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