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垒的柴房和三根木桩加一顶搭起的猪舍,还有失去光亮色泽的麦秸垛,在黄昏时分,一下子阔绰起来,它们披金戴银,连平日里灰不溜秋的麻雀,也成了鎏金的小鸟。莫小微以为娘在屋里干活儿,于是大喊,娘,快出来,外面可好看了!娘不言语,莫小微想去屋里拽娘,却发现屋里黑乎乎的,娘不在,她可着嗓门站在院子里喊道,娘,娘,娘,除去回声,没任何声音。
莫小微感觉有人在推她,边推边喊,妈,妈,您醒醒。莫小微睁开眼,哪有什么黄昏,她睡在钢筋铁骨构建的房子里,眼前只有儿子孙迁。
骨折前很长一段时间,莫小微总是做与黄昏有关的梦。哞,汪汪,建国,翠霞……那是人仰马翻的生活场景,是动物,人,浑然天成的一首悠扬的合奏曲。孩子是村庄的开心果,不知忧愁的他们,跟小马驹一样在黄昏里撒欢,捉迷藏,撞拐,踢键子,翻跟头。
不到六岁的莫小微不喜欢捉迷藏,她喜欢翻跟斗,侧翻,正翻,一连能打出十几个。赞美全来自同龄的伙伴们,哇,莫小微,好厉害,再来一个。这个时候的她一点也不羞怯,唰唰唰,像风车,朝一个方向转去。
那些不去下地的女人们早早做好饭,趁等丈夫下地回来的空隙,往大街上一站,另外几个跟她一样的女人,像是闻到了味,很快如溪水汇到一起,她们叽叽咕咕,时而把头凑在一起,时而夸张地仰天长笑,时而又羞怯地笑骂,看我不撕破你的嘴。莫小微由翻跟斗改成在地上爬,只见她双手托住腰两侧,身体渐渐后仰成“p”形,放开拖腰部的双手,使掌心向下,着地,整个人成了“n”形,莫小微像蝼蛄一样在地上,娴熟地向前爬,向后退,行动自如,她故意爬到女人们跟前,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们,她们的脑袋瓜,统统朝下。
着实说,要不是这个梦,莫小微的手腕绝不会骨折。她从梦中醒来,像品咂梅子的味道,腹部挺起,掌心向下,奈何胳膊支不起她的巨乳丰臀。她下床,背靠卧室内的一堵空墙,一点点下腰,很不错,她的双手即将从墙壁挪到了地面,她笑着在心里喊成功时,不幸发生了,莫小微左手一滑,身体侧翻,她哎哟一声,左手腕像折了一般疼,稍停片刻,她从背后抽出左手,见腕部鼓起一个核桃大小的包。莫小微疼得龇牙咧嘴,慢慢爬起来拨通了儿子电话。
莫小微被固定了石膏的左手,像半截假体。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莫小微每望一眼肿得跟发面一样的左手,就噗嗤发笑。儿子感觉很吃惊,他按住莫小微的肩膀,一边轻揉,一边说,妈,人有病时,负能量往往从芝麻扩大成西瓜,这点在您身上咋失灵了呢?莫小微一听头一扬,下巴高抬,用右手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儿啊,你妈我从小属于爹不亲、娘不爱的主儿,必须坚强。
说着,莫小微陷入沉思。她自出了娘胎,如一棵孤零零的蒿草,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姥姥在莫小微出生前,去了另一个世界,姥爷把尸骨留在了抗美援朝战场。而莫小微的亲奶奶一口气儿生下六个小子,排行老三的莫小微爹在亲奶奶家缺吃少穿,不得不答应爹娘把自己过继给大娘家的想法。莫小微喊那个一辈子吃斋念佛的小脚老太太奶奶,可奶奶心在西天,不问俗世。爹的大爷也就是莫小微的“后爷爷”当年随国民党部队到了台湾,另组了家庭,在莫小微读大学时,“后爷爷”的骨灰,由台湾那边的大儿子送回老家一半。
你娘,自打生下你,有几年,她的嘴巴只剩下吃饭的功能。这话是莫小微稍大点后听邻居三婶子说的,三婶子还是她的小学班主任,莫小微相信這话是真的。当初,三婶子还说莫小微她爹不喜欢她娘的原因,是做梦都想要儿子,结果莫小微娘孕育了20多个春秋,只生下一个她。
莫小微当然不清楚在她没记忆的时光内,爹娘是如何对她的,可从记事起,爹跟娘不一心。她目睹黄昏里的爹,从庄稼地里回到家,掸去衣服上的尘埃,又洗脸,洗脚,换上一双干净鞋子时,露出一脸的似笑非笑,而往往在这个晚上,爹外出彻夜不回家。有一次,爹一夜未归,天蒙蒙亮时,娘在被窝里抽抽嗒嗒地哭。娘别哭了,莫小微用小手摇晃着娘的肩膀,娘不领情,反而骂她是丧门星。开始,莫小微不知道丧门星是什么意思,等知道了,她恨娘恨得牙根疼。
有件事一直藏在莫小微心里多年,这也是后来她对黄昏喜忧参半的原因。责任田到户的第二年,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有一笸箩需要背回家,这是尚不能干重活儿的她,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黄昏已经收起它的金黄色幕布,落下灰色的帷幔,西南方向有一颗星,闪着刀刃一样的寒光,眨眼间,树,房屋,成了黑乎乎的剪影。一个黑影闯入莫小微的视线,黑影渐行渐近,进得屋来,眼睛横竖一扫,问,都不在?莫小微看清来人是绰号二赖子,她点了点头。二赖子从兜子里摸出两块糖,金纸在灯光下闪着珠光,眼睛像两口深井,问莫小微吃不?莫小微当然想吃,唯有过年和谁家娶媳妇才能吃到的糖,平常很少见到,她坚定地说,吃,还把手伸了过去。二赖子像垂钓者看到了鱼咬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他把手抬高到莫小微头顶,迫切地说,那你得答应俺一件事。莫小微问什么事?二赖子的脑袋像安装在一根伸缩自如的弹簧上,他的身体不动,脑袋已经在院子里东西张望了。那一刻,莫小微似乎明白了一切,不等二赖子回过神,撒腿往大门口跑。
准确地说,这是莫小微第二次从披着羊皮的狼爪下脱逃。三个月前,二赖子刚从城里回来的亲舅,带回可以往背心上印五角星图案的模版,莫小微稀罕,要往书皮上印一个,他的舅答应好好的,从半下午,一直磨磨唧唧到黄昏,说是印油发酵长了,不会褪色,他又掏出2分钱交给莫小微的玩伴小莲,说去小卖部买糖球,莫小微一个人等就行,莫小微不答应,拽住小莲的手,一起从门缝挤了出去,抬头一望,霞光漫天,胡同里到处是人,自然没有恐惧。此次,天色已晚,莫小微是怕的,怕坏人追上来。
莫小微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跑,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膝盖摔得生疼生疼的。经过空旷的打麦场,经过一座座白天看上去并不可怕的坟丘,气喘吁吁跑到自家地里,心想,这回再也不用怕了。岂料,娘质问莫小微,丧门星,谁让你来的?爹黑虎着脸骂莫小微,死妮子,不看门,跑地里干么?莫小微惊魂不定地拽着娘衣角,被娘一把推开,她向后一个趔趄,蹲在砍掉棉花柴的茬子上,手,下意识撑地,划到手心,火辣辣地疼。莫小微哭着说,娘,我怕!娘骂了一句丧门星,再也不理睬她。娘忙着往排子车上装棉花柴,爹把远处的棉花柴抱到排子车跟前。
平常晚上漫天都是星星,那天,星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睡大觉。爹驾辕,娘在后推车,莫小微跑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更可怕的是,娘见大门开得展展的,进屋抄起擀面杖,冲向莫小微,一面杖下去,莫小微屁股像涂满了辣椒油,火辣辣地疼,但她不敢哭,爹一言,娘一语,开起批斗会,丧门星,立柜里衣服丢了你穿啥?死妮子,囤里的粮食丢了你吃什么?莫小微很心寒,原来自己在父母心目中,既没有粮食值钱,也没有衣服宝贵,既然自己一钱不值,干脆死掉算了。她借口去厕所,溜出家门。
吃饭时,爹发现莫小微去了半天厕所没回,坐在圈椅上不动地喊了两声,死妮子,吃饭,死妮子,来吃饭。没有回声,他把筷子拍到擦得油光锃亮的八仙桌上,出了门,厕所没人,他跑出家,四下一扫,有个黑影站在井边,他大喊一声,死妮子,净给莫家丢人!说着他三步两步跑到黑影跟前,二话不说,揪起一把头发,拽她回到家。
娘生气地把擀面杖举得老高,大骂,说你是丧门星,一点不假,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莫小微知道娘这一面杖下去,自己肯定残废,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一声,娘,我再也不敢了。娘扔下擀面杖,忿忿地说,丧门星,以后要敢寻死觅活吓唬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读小学二年级的莫小微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发誓无论遇到任何事,绝不寻求娘的保护。莫小微说到也做到了,即便在多年后,丈夫在她怀孕不足4个月时,发生车祸,后事也是她一人处理的,她不想让娘看到她的泪水。
风,收起了它的戾气,阳光亲吻着躺在摇椅上假寐的莫小微,就在昨天,她又做了一个梦。薄凉的柳树叶告别枝桠,斯文地落下,一片,一片,又一片,像极了天女散花。纺棉花的娘,从土炕上下来,撩开布门帘,见榆树枝头摇晃得厉害,娘脸上笑开了花,她继续回到炕上纺花,只不过每纺几圈,从窗户缝中望着窗外,只望着太阳红了脸,风停下脚步,娘背着篓子,披一身金色余晖,出门向东,娘踩着自己瘦长的影子,莫小微跟在娘后面,娘突然站住,举目眺望,见那棵一抱多粗的老柳树下,如铺了一块金色地毯,娘奔向那棵树。娘抄起扫帚,呼啦,呼啦,把树叶扫到一起,不大一会儿,四周全是小山,莫小微帮娘把树叶装进竹编篓子,一趟趟背回家,娘高兴地一遍又一遍叫着莫小微的名字,小微真懂事,小微是娘的宝贝闺女。莫小微高兴地笑了,笑出声来。
对于莫小微来说,这当然是好梦,因为娘从来没有像梦中这样喊她的名字,哪怕是爹的心回到娘身上,娘都没喊过。那时莫小微已经参加工作,她跟学生一起回家,见树荫下娘跟人聊天,她抬头看见莫小微,就大驚小怪地说,呀,丧门星回来了,我得做饭去。莫小微不喜欢娘这样喊她,回到家,悄声对娘说,娘,我现在是老师,叫学生们听见后,多丢人啊!您以后得改口叫我莫小微。娘一听,眼睛一瞪,扯着嗓门叫板,什么莫小微,名字就是一个代号。娘的霸气,打败了表面懦弱的莫小微。
一大会儿,娘的声音从厨房里抛出来,丧门星,喊老东西吃饭。莫小微只好转身去喊爹。
倒是爹,自从升级当了姥爷,对莫小微的态度也有了180度大转弯,他不再喊莫小微死妮子,也不再一天到晚阴沉着脸,他每次把孙迁抱在怀里,一准喊,小微,小微,你看啊,这孩子眉眼多像我。然后,就见爹眉开眼笑,望着怀里的外孙,说,迁,喊爷爷,以后咱不姓孙了,咱们姓莫,叫莫小迁。
不用说,这份天伦之乐,莫小微她爹很受用。
莫小微感觉自己很不可思议,爹娘先后谢世,被叫了四十多年的丧门星,没人叫了。按说她该高兴才是,谁知她像瘾君子,一次又一次主动去寻找毒品。躺在摇椅上的她,戴上儿子给配的老花镜,又点开了微信,找到有自己头像的微信,发语音,她一人饰两角,先学着娘的腔调,说,丧门星,喊老东西吃饭,然后是自己脆生生的一声答应,好嘞。
在一遍一遍的重复中, 她忆起十多年前娘去世头一天的情境,娘正忙着洗菜,突然停下,说起爹外边的女人,娘把手横在自己眼眉处,眼圈随之有点点泪光,她声音嘶哑,喊了声,丧门星,你不知道,老东西死后,那女的哭傻了。娘还对莫小微说,那天,我在早市见到她,她背驼得像背了一口锅,那么高个子,现在最多到我这儿了。
莫小微收起语音,泪如雨下。
黄昏时分,万道金光将莫小微包围,莫小微拨通给儿子的电话,迁,妈想你姥姥了,梦见她好几回了。
在莫小微印象中,她从来没主动对儿子提起过娘。
(空灵,原名韩冬红,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美文》《散文百家》《山东文学》《海燕》《岁月》《太湖》《在场》等,已出版散文集《会传染的快乐》。)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