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门锁”
新疆福海县齐干吉迭乡赛克露村是一个哈萨克族定居村。
走在村子里,风景也变了。一大片整齐的砖瓦结构的平房拔地而起,“拔地而起”这个词用在这里极合适。周围是无尽的旷野,没有高层建筑,村子里没有走动的人,只有几头牛、几条狗在闲逛。
这里的牧民过上了定居生活,但他们的脸上明显留有过去放牧时日照和风沙的痕迹,男的走路两条腿叉得很开——那是他们曾经长年骑马的缘故,他们中寡言的多,都一副黑红狭长的脸。
这个村子规模不大,方方正正,唯一的一条柏油路干净整齐。村子里的人家什么功能都具备:水、电、棚圈、电视、电话。村子还有卫生所、文化室。走在路上的人的表情是沉缓和满足的,看不出贫贱富贵。
定居,使疲惫的牧人得到了调养。
赛克露村家家户户有铁铸的大门和围墙。
锁是一种所指丰富的象征。门外,就是世界之外,生活之外。某个门里的一切与门外的一切隔绝。越是崇高的地方,门越是做得厚重庄严,不同凡响。
让我想起自己在沙吾尔冬牧场的所见。
在那里,几乎所有的哈萨克族人家都夜不闭户,他们的毡房没有门锁。
沙吾尔山冬牧场。
牧人的毡房在一片雪地里静卧着,像那些乱长的灌木丛及土包一样突兀而起,有着不辨高低的轮廓的淡影,奔向它会有一种错觉。雪还在下,不断地在扰乱视野,牧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与雪地上的一声咩叫,一丝草响没有什么区别。
风的力量,把人的痕跡快消灭干净了,道路太滑,我们不得不停下车,随意向雪野上的一座“毡房”走去——这是只有一层毡的毡包,门只用一根细皮绳粗心大意地拴住。主人不在,肯定是放牧去了。沙吾尔牧业办的干部沙恒别克轻轻解开毡房上的“门锁”,掀开毡帘,示意我们进去喝茶、休息一下。
“主人不在,合适吗?”沙恒别克看出我的犹豫,笑了:“丫头,没关系的,在我们哈萨克族牧区,如果毡房里的主人不在的话,外人可以进来,自己烧饭、烧茶、睡觉,只要不带走主人毡房里的东西就行。”
沙恒别克在这位不知姓名的牧人家里为我们烧了一壶奶茶。待我们上车离去时,放牧的主人还没回来。临走时,沙恒别克熟练地用皮绳草草拴住了门。
哈萨克族人的文化,对应的是一种对传统的默契。据说,他们在转场的途中,每搬一次家,都要把毡房周围的羊粪、杂物、垃圾等收拾得干干净净,才放心离去。
2.萨比汗
萨比汗是一位60多岁的哈萨克族牧人,他放牧了一辈子,如今过上了定居生活,他仍旧闲不住,他一向侍弄牲畜的手,面对一片等待他去春耕的土地时一下子变得笨拙不安,很显然,他思想最为活跃,身体最有力量的年代一去不返了。但那种在路上的气息,仿佛是活着的巨大无比的动物,一直诱惑着他。
“今年夏天,我就不管地的事情了。我带上羊去外边转转。”萨比汗说。
萨比汗有130多亩地,其中80多亩地是胡草地,只能种些牧草,其他50亩地种打瓜、油葵、甜菜和玉米。到了今年8月,羊群会增加50多只,卖掉后可以换成生活用品。
“放牧辛苦。搬家累死了,扎帐篷打桩子也辛苦,下雪天里忙碌一天,一口茶也喝不上。”
我问萨比汗老人:“这么辛苦地去转场,有啥好?”
“习惯了,祖上的人就一直是这样生活的。”
去年,萨比汗老人家的收成不好。他对我解释说:是因为干旱的原因。可是村里的干部却说,是萨比汗把地给种坏了。
“我放了一辈子羊,并不懂得在春季播种时,没有耕过的土地必须先翻一遍,把土地在播种前长出的杂草连根除掉。同时,必须让翻过的土壤经过日晒,以使它能更好地吸收降落的雨水。土地要翻过两次,三次才更好。这样,晒松的土地也更适合耕作。”
的确,种地对一个刚刚放下牧鞭的牧民来说无疑是难的。播种、田间管理等等。他们的视野里只有森林、远山、沙漠、戈壁、碱滩、碧绿的草甸……他们知道一群牛羊在一个夏天所要走的道路,但却不知庄稼需要汲取多少养料,才能变得金黄;他们能从上百只羊群中一眼辨认出自己家的羊,却不知田野里种子的这一粒与那一粒的相似与不同之处……
村里的干部说,牧人转场的生活是很累,但这里的哈萨克族老人还是喜欢上山——阿勒泰石山—红山嘴(中蒙边界的一个夏营地)。
夏营地在蒙古语中叫做“焦斯曼”。“ 焦斯曼”一词在游牧人的语言中有着无法言传的广泛意义。它是草原人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在一个好的“焦斯曼”度过童年的人,是一个有福的人。
每年天一转晴,地上的草刚一露尖儿,这些哈萨克族老人就像羊一样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就想要赶着羊群往远处跑。
定居生活对他们来说,无疑束缚住了自己在大地上行走的自由。他们怀念从前那种不被大地捆住的自由和不在一个地方停留的自由。特别是当转场到了夏牧场,心理上的那种解放感和松弛感是任何东西都代替不了的。
他们把儿子、儿媳留在家里照看土地庄稼,自己则带上羊群、毡房往红山嘴夏营地走。他们知道牧道上的一些风景,一种路上的生活在一年一年地等着他。那都是他们熟悉的东西——牧道上的坑和坎,河流上摇摇晃晃的索桥,路上的帐篷,奶桶中倾斜的马奶酒……在等着他们。
常常,人在瞬间就能够感受到历史的流变——定居和草场私有化的发展迅疾如风,游牧民的定居风潮不可避免地到来。
牧民们往返于草原冬牧场和夏牧场的迁徙,如今,已变成了一座座砖房的基本定居。冬天屋子里热乎乎的暖炕,电动车驮载家什的方便,还有砖房的窗子底下垒的高高的啤酒瓶等,使越来越多的哈萨克族人,特别是外出打工感知到“城市文明”的年轻人,不再心甘情愿四处动荡地搬家。
仙木思亚是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大河镇哈萨克牧民新村的一位村干部。他说,现在过上有电有自来水定居生活的大部分牧民都说,比起以前的游牧生活,现在的生活要舒服得多。牧民夜间放牧和迁移中的劳作者,真是数也数不完。
仙木思亚说:“现在,年轻一代的哈萨克族人定居的愿望好像更强烈。面对从前简朴的游牧生活,现在的他们更憧憬物质丰富的街市生活。在年轻的哈萨克族姑娘中,定居有家是结婚的一个必要条件。她们认为,安个家是从游牧生活中女性担负的沉重负担中解放出来的一个好机会。”
2013年夏,我曾经深入到新疆北疆的一些牧区,进行有关游牧文化的采访活动,了解游牧民目前生活的定居化现状,我认为定居化所带来的好处,不仅仅是因为更舒适的生活,而且还与物质欲望的膨大有关。
从前,哈萨克族牧人的游牧生活被放置在迁移这个笼子里,不得不去过压缩到最小限度的生活,特别是生活用品和家具,只能带些最必要的东西。而定居化的生活拆掉了这个笼子,进入到解开摁扣的状态,所以無止境的欲望得到了扩张……但,这绝对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如今,牧人转场时雇用汽车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它改变了千百年来使用人的身体和牲畜的身体作为运载家什、粮食的牧民们的传统。
当汽车进入到偏远的哈萨克族牧区,不再为牧区的人议论或抚摸。汽车进入到牧场,牧民们看到一只“从天而降”的“容器”晃荡在人畜之间,它可以前后移,左右移,可以在一只只旋转的车轮上以迅疾的速度驶出几十公里外,它转动着方向盘,奇迹般地进入到牧人可以驾驭的方向之中——朝着一条雨后的泥路行进。
人们都说,游牧民族是自豪感很强的民族,在萨比汗身上,我也看出有这种现象。支撑着像萨比汗这样过上定居生活,仍不放弃当游牧人的想法,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作为游牧民族的自豪感。
3.“土地人”
阿勒泰地区富蕴县沙依恒布拉克的深秋,正是一年中牛羊转场的季节。
牧道上,牧人家转场的羊群把狭窄的山道堵死是路上常有的事。往来的汽车司机皱着眉头,长按喇叭也不顶用。他们不喜欢在这个季节跑车,因为这期间路上的羊群太多了,一天出不了几趟车,他们嫌赚的钱少。
此刻,羊群在狭窄山路的拐弯处缓缓地走,汽车钢铁的外形闪着蓝光,挤压着肥胖、迟钝的羊群,分外耀眼。牧人戴着口罩,把脸捂了个严实,汽车的鸣笛声不可能撼动羊群,而牧人手中甩起的鞭子却能,只见长长的皮鞭落在半空中,划了个弧形的曲线,声音清脆,直到羊群慢悠悠地踱到路边,紧贴着岩石继续移动。
车上,几个系花头巾的广东人惊奇坏了,大呼小叫地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车身不停地拍照,其中一个年轻女孩细声细气地对着窗外喊:“羊……羊……羊。”到后来,车子实在是走不动了,我们下了车,准备去路边的一个小树林“方便”。
这个树林的大斜坡底下是一块狭长的田地,种了些玉米。这时,树林里传来一阵争执声,是两个哈萨克族男人在争执,声音很大,一个牧人身边有一群羊,还有两个哈萨克族孩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热闹。
汽车司机循着声音也来了。闯祸者好像是这群觅食的绵羊,它们“非法”进入到这个哈萨克族男人的田地,将玉米地啃了个稀烂,田地的主人遂与羊群的主人发生了口角。
有田地的哈萨克族人叫胡尔曼别克,在这里定居快十年了。他有40多亩田地,种些玉米、甜菜什么的。每年这个时候,在这条路上往来的羊群都会误入到他的地里觅食,让他很是恼火。刚才,他毫不留情地叫“肇事”的牧人:牧夫。
他说:“我们是土地人,不像你们这些坐在马背上整天放牧的家伙。”
那个理亏的哈萨克族牧人很吃惊:“你也这样说我?你从前不也是个放牧的?你刚过上定居的日子也没几年——”
这是真的。和一个牧人相比,人有土地的最大差异是有了根。好像人们都习以为常了,多少年里都没有人质疑过:好像牧民就是落后,是终日劳作,是低效,是贫困辛劳的代名词……我不敢这么说,因为我没有资格乱说。
土地,只要它让人类落下脚,给它的依存者以足够的能活下去的起码条件,使人安心、不饥饿,那它就是养人的。农民就是以在土地上耕种为主的一个庞大群体。
而转牧为农的人,真的能够“安放”他们的身心吗?
如今, 哈萨克族牧民生活在历史中,世界汹涌而去,定居化在新疆这些年已经成为一种势不可挡的潮流。过上定居生活后的牧民,他们的身份变了,当了农民不等于一下子就全盘接受土地并依赖土地。他们必定会不断地心生疑虑,不断地追问,特别是年轻人,对父辈传统的游牧生活开始持否定性的评价。
不可否认,哈萨克族的游牧经济是一种十分脆弱的经济。仅仅一场春季的大雪,就有可能毁灭牧民全部的财富。尽管他们怀念着以往的游牧生活,但真正重新回到游牧生活的人却很少,他们一旦享受到有自来水有电和电动车的生活,就离不开了。
像这个年轻的哈萨克族定居者,把自己称为“土地人”,想想,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日本的人类学学者松原正毅是这样解释“土地人”和游牧者的——“土地人”的意思是定居者,有根基的意思,“而坐在马背,骆驼背上放牧”,指的是游牧人的意思,他们是没有根基,没有家的,晃晃荡荡地行走。从中可以感觉到定居者在游牧民的对比当中,有了定居者的优越意识。
定居是一种骄傲。就像这个“土地人”的强硬态度,可以说是有家的定居化意识的一个显露。
有意思的是,在新疆北疆一带无论哪个县,当地人都喜欢夸羊,夸自己家的羊好吃、鲜嫩,还鲜甜,说自己家的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走的是黄金路”,这是当地人说顺了嘴的一句广告词。
羊是最古老的一种家畜,也是最早被人捕获并加以驯养的动物,在北疆牧区随便什么地方——草原上、毡房里、牧人的皮袄、女人的头发、被褥、毛毡、冬不拉、老人的手里等等,都能闻到一股羊的味道,那是一种半凝固的、黏稠得有些臊腥的味道。这种味道经久不散。而长年游牧的牧人必须身强力壮、敏捷、机警、四肢灵活,不仅能跟踪羊群,还能保护羊群,不受草原上狼的侵袭。
一个刚刚放下羊鞭的牧人一开始并不懂得畜牧与农业之间的区别。因为农夫与牧人的方法、技术完全不同,农夫的劳动对象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而牧人的劳动对象却是从牲畜身上生产出来的东西。
如果一群群牲畜能够放牧在田地里,那么一个放牲畜的跟一个驾牲畜的就不是一回事。因为食草牲畜无助于大田作物生长。它们会用牙齿啃掉它,但是作为家畜的牛却能使大田里的庄稼长得更好。因为,牛只在休耕的地里吃草。
一年中哪一个季节自然地适应某一特定种子的播种?只要季节对,那么每一种植物都能够顺利生长。有了土地以后,耕地、播种、剪枝以及庄稼的地势、土壤的性质,土地的大小和地界的保持都是一个农民首先要考虑的。
当他放下牧鞭,成为新一代的农人,带着他的身体和农具,一次一次地出现在土地上,新的平坦大地在等待着他们。他们确定了任何农作物只有经历了在风中吹拂,在夜里扬穗,太阳光下吐出花蕊,才有可能接近圆满。
按照恩尼乌斯的说法:农业的要素也就是构成宇宙的要素。水、土、空气和阳光,在播下种子之前,人们必须对这些事情有所了解。因为它们是一切产物的根源。
比如某些谷类作物,需要的准备工序是:开沟,再刨一遍地。作畦。当这块地打算种粮食的时候,就必须犁地或是翻地,土壤必须用大锄翻得深一点或浅一点,在某些情况下,牛拉犁破土后,还必须在播种前犁第二遍。
牧民按照什么样的方式去播种、施肥,给禾苗放水,使用杀虫剂,并在一个特殊的日子收割玉米、甜菜、打瓜……并走遍每一条田埂,时常察看他的种子有没有在泥土与降雨之间出现奇迹。说服这些牧民怎么分配灌溉水,种植农作物一开始并不容易。
因为这些牧民长年跟着山,跟着羊,跟着牧草跟惯了,手脚定不下来。
人终究还得停留在土地上。否则如乌鸦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南子,著有诗集《走散的人》,随笔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时代》《游牧时光》等,著有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西部文学奖西部诗歌奖、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作品奖。)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