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劳动共同体思想

2020-12-14 14:18
关键词:费尔巴哈黑格尔异化

方 舟

(宁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共同体总是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性存在为基础,共同体的最本质内涵是个体通过普遍认同而建立的社会生活群体,对共同体价值的讨论就是实现从个体到共同体的最大限度的综合。以往的对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考量比较侧重共同体的形态分析,强调共同体建构过程中的对物质生产方式向度的阐释。其实不论是“三形态说”,还是“五形态说”,马克思共同体思想中的劳动向度都是不容遮蔽的。无论是在马克思早期的文本还是成熟时期的文本中,劳动向度可以说是一以贯之,体现了马克思共同体思想鲜明的实践特征。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劳动概念的诞生地,甚至可以说是马克思的“精神现象学”,是其从激进民主思想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以理解市民社会的首次尝试。马克思经过费尔巴哈的中介,通过对黑格尔的劳动概念进行批判,创造性地重构了黑格尔的劳动概念,为批判私有财产、建构作为劳动共同体形态存在的共产主义理想社会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一、异化劳动批判:劳动共同体的前奏

(一)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异化观

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概念与哲学史上的异化概念紧密相连,其含义都是强调主体与他者之间关系的偏离与颠倒。黑格尔将异化概念从单纯表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层面提升到抽象的哲学层面,后来作为黑格尔左派代表人物的费尔巴哈对异化概念进行了批判性的改造,坚持唯物主义立场,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和宗教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的异化概念主要来自黑格尔和费尔巴哈。

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广泛地使用异化概念,“这个自我意识把它自己的人格外化出来,从而把它的世界创造出来,并且把它创造的世界当做一个异己的世界看待,因而,它现在必须去加以占有”[1]46。黑格尔将异化看做是自我意识的从外化到复归的运动过程,异化的过程就是创造世界、实现自我的过程,从思辨哲学的逻辑演进论证了自我意识是如何完成从抽象性到普遍性的提升过程。在黑格尔看来,异化是主体实现自身所必然要经历的,主体只能通过与客体发生对象性关系而完成自身的提升。

这一“主观精神”的建构逻辑也同样适用于“客观精神”。在已经异化的市民社会中,虽然个体表现出来自私自利的庸俗行径,但是依然要看到市民社会是由无数个体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普遍原则而建立起来的,经济规则和法律能够保证这个普遍性的整体的正常运行。即便个体与共同体之间充满着各种矛盾分歧,但这是异化所必须要经历的环节,因为只有异化的个体才能在更高维度中完成自身的普遍化,获得更直接的实体性。在市民社会中,个体完成了超越以往法权社会的与他者的分裂关系而建构了新的普遍性原则,获得了个体属性之上的社会属性。市民社会让自私自利的个体重获了新生,黑格尔从思辨哲学的逻辑出发论证了斯密的“看不见得手”是如何演绎了“理性的狡计”。

费尔巴哈批判黑格尔的思辨逻辑是虚幻的神创论。他重新颠倒了基督教所宣扬的人是神创造的逻辑,强调神是人将自身的本质异化出去的结果,黑格尔哲学和基督教哲学在这一颠倒的逻辑上具有同构性,黑格尔所宣扬的绝对精神完全是基督教的上帝观念的哲学重演。费尔巴哈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就是要重新颠倒已经被歪曲的主词与宾词的关系,强调“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一人本主义立场。

“异化”概念在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是有差异的。黑格尔强调的“异化”体现的是自我意识的不断外化和复归的过程,带有必然的、积极的特征,我们越是异化,我们便越能完成自我主体性建构的复归进程;但是在费尔巴哈处,“异化”意味着人与人的最直接的相异和对立,体现一种消极的原则。在费尔巴哈看来,人的本质属性是类本质,异化体现的作为主体的人的类本质的丧失,因此,只有进行彻底的社会革命才能真正将人从与他者的对立状态之中解放出来。在《未来哲学原理》中,费尔巴哈说道:“孤立的,个别的人,不管是作为道德实体或作为思维实体,都为具备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只是包含于共同体之中,包含于人与人的统一之中。”[2]79费尔巴哈对思辨哲学的批判和思想本身所包含的革命性得到了包括马克思在内的青年黑格尔派的回应和肯定,成为其进行社会批判、政治批判的理论支撑。

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对异化概念的不同理解中可以发现,费尔巴哈虽然已经将人置于社会存在之中考量,也凸显了人的类本质,但是他仍然将人视为一种孤立的个体,他看不到个体与他者如何完成一种相互承认基础之上的逻辑转换。因此,虽然马克思称赞费尔巴哈对人的类本质的承认,但也很快认识到费尔巴哈哲学所缺乏的黑格尔哲学内部饱含的思想张力,并紧紧抓住这一点对其进行彻底的批判。“他只能把人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3]505在费尔巴哈抽象的感性认识面前,作为实践主体的人没有能够开显的空间,也不可能建构出现实社会生活之中主体之间相互依存的共同体。相比于黑格尔哲学所包含的深厚的历史感和充沛的能动性,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确实过于抽象和贫乏。

(二)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

在讨论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异化概念的差异之后,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马克思对二人“异化”概念的批判和继承,并由此发展出了自己的异化劳动理论。劳动本质上虽然体现为人的改造客观世界的对象活动,但是在马克思看来,任何劳动都不可能脱离特定的社会生产背景,因此,任何劳动都一定是具体的、历史的劳动,而异化劳动就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中表现出来的劳动异化状态。也就是说,劳动的对象化并不是劳动的异化。资本主义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的同时,也造成了劳动、劳动者、劳动产品之间的对立,这也是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出发点。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了著名的“异化劳动”概念:“劳动产品的异化”“劳动活动的异化”“类本质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这四个规定性的内部呈现出来是递进关系:从物到人,从个体到共同体。马克思指出异化劳动绝不只是停留在人与物的对象化之间,也体现在人与人的社会交往之间。

从异化劳动的第一个规定性可以看出,在马克思看来,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条件下,劳动产品已经成为对于人来说异己的存在物,劳动者与劳动产品之间的异化关系本质上折射的是更为深层的劳动和劳动者之间的异化关系,因此,马克思才会强调“国民经济学不考察工人(劳动)同产品的直接关系而掩盖劳动本质的异化”。

进而马克思要追问的是劳动者与劳动生产之间的关系,也就有了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第二个规定性。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已经成为异己性的存在方式,工人在劳动活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工人开始逃避劳动,因为劳动本身已经失去了对象性的价值而成为一种对劳动者本身的折磨,工人在劳动活动中没有自主性和选择性,工人也在异化劳动过程中只保存了自身与动物相同的自然生存本能而已,人彻底沦为了社会劳动的机器。

既然劳动者已经在异化劳动中失去自我,那么作为第三个规定的类本质异化就顺利成章了。“人把自身当做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因为人把自身当做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4]56马克思虽然接受了费尔巴哈的类本质的概念,强调人的社会关系属性,但是二人的差异也是明显的。马克思一开始就是从感性实践活动出发来理解类本质,并在理论层面延续了费尔巴哈对类本质的探讨,二人都认识到感性对象在现实中的异化已经让人失去了作为普遍性存在的社会价值,但是马克思强调的是在实践上人已经是作为感性活动的主体而能动地参与到现实历史活动之中。在马克思看来,对象意识与自我意识是具有同一性的,人通过对象性活动建构出自身,在对象性活动中外化出人的类本质。马克思的类本质概念与费尔巴哈的类本质概念是有本质区别的。人虽然与动物一样都是有生命的存在物,都需要靠自然界生活,但是人却可以在实践过程中把自然界变成自己“无机的身体”。人拥有自我意识并能够能动地改造自然,但是异化劳动“使类生活和个人生活异化,把抽象形式的个人生活变成同样是抽象形式和异化形式的类生活的目的”[4]57。

通过对异化劳动的前三个规定性的表述,马克思要推导出异化劳动的第四个表现——人与人相异化。这层异化关系看起来似乎偏离了异化的逻辑方向,因为马克思已经在第三个异化规定性中将异化提升到了类本质的高度,在此就不应该再单独表达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为什么马克思突然从人与物的异化推出了人与人的异化关系?其实,马克思在此表达的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包含着更深层的含义,即所有的现实关系归根结底都是人与人的关系,马克思哲学的主题是要实现人的解放。“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能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4]60马克思将人与物的异化关系递进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因为任何劳动产品的异化都只能在主客的对象性建构之中完成的,不存在没有所有者的劳动产品,也就不存在没有异化的社会关系。在异化劳动之中,人不仅与自身相异化,也同他者相异化,人必须面对他者来共同面对异化劳动问题,而且这种异化是更为现实和紧迫的,人是自己的主人,也只能是自己的主人,陷入枷锁的人的自由不可能单独实现,为了证明人是普遍而自由的存在物,人必须解放他人才能解放自己。

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劳动让包括资本家在内的所有人都成为与他者相对立的异己存在,每一个人都发生着类本质的异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让异化劳动提升到了普遍性的高度,人虽然成为了社会之中的人,但是却在社会之中失去自我,成为资本主义生产链条之中的一颗螺丝钉。近代以洛克为代表的政治学家看似通过论证权利的自然属性而让人拥有了无与伦比的自由,却没有透过历史辩证法的眼光关注到人已经重新被戴上了异化劳动的枷锁。那么马克思就必须回答如何破解在异化劳动所表现出来的人与他者之间的对立关系,政治批判转向社会批判,从而在批判市民社会的基础上建构能够恢复人的类本质的理想共同体。

(三)异化劳动的不同评价

对马克思“异化”思想在不同学者那里是有不同的评价的,甚至可以判断出界限鲜明的“人道主义”和“科学主义”的“两个马克思”。

有一些学者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虽然给出了哲学层面的逻辑论证,却并没有深入到历史的物质生产方式中提供一种更为客观的解决方式,即认为马克思在此时依然将异化劳动局限在“人本主义”的范围之中,比如南京大学张一兵教授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写作过程中,并没有深入到国民经济学的历史维度之中,也没有建构出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法国学者阿尔都塞提出马克思的思想在早期存在着“认识论的断裂”,日本学者广松涉受其影响,更是明确指出马克思的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之间的转变是“异化论逻辑向物象化论逻辑”的飞跃。这就已经暗含了在手稿时期马克思仍然局限在人本主义之中不能自拔,异化劳动依然是抽象的意识形态。

清华大学韩立新教授则根据MEGA 最新研究成果和日本马克思学界的研究共识,提出在手稿同时期写作的《穆勒评注》中马克思实际上已经建构了以货币为中心的物化逻辑的唯物主义雏形,马克思此时提出的交往异化理论并不只是抽象的人本主义的价值悬设,而是将抽象的异化劳动提升到了人与人的物化关系维度上[5];吉林大学张盾教授也认可韩立新教授对交往异化的思想地位的评价,认为这是马克思以劳动维度阐释共同体之中承认关系是何以可能的思想奥援[6]。

不管大家如何误解异化劳动的内涵,马克思已经非常清晰地强调了异化劳动和物质生产方式只不过是对对象化劳动这一共同主题的不同层面的表述,二者并没有根本的矛盾。从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初尝胜果的马克思,已经确立了实践辩证法的逻辑并将这一逻辑延续至以后展开的思想之中,未曾有根本改变,并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之后提供了更为客观翔实的分析和解答。

二、私有财产:劳动共同体的异化中介

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的异化本质上反映的是人与人的异化,反过来说,人与人的异化也一定会通过人与物的异化关系呈现出来,破解异化劳动之谜就要探讨异化劳动之所以产生的原因。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的异化表明对象性劳动呈现的扭曲状态,拥有能动性和主体性的人的社会价值已经被遮蔽,在现实的社会生产之中,工人生产的劳动产品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异己的对象,他生产的越多,就越陷入贫困之中。工人的辛苦所得不属于自己是因为已经被资本家看似“合法地”占有了,成为其私有财产,而工人所得的工资其实只是资本家为了其不至于饿死而给出的最低生活标准,工人没有条件获得更多财产用于自身的发展,整个资本看似公平的运作方式,其实都是掩盖了剥削的本质。工人劳动的过程就是被剥削的过程,劳动产品就是被剥削的产品,并成为资本家能够继续剥削循环的资本。

“尽管私有财产表现为外化劳动的根据和原因,但确切地说,它是外化劳动的结果,正像神原先不是人类理性迷误的原因,而是人类理性迷误的结果一样。”[4]61通过这种看似循环的论证,马克思指出私有财产的产生是异化劳动的结果,异化劳动才是私有财产的原因。就此马克思将私有财产纳入到以劳动为核心的理论体系之中。相比而言,国民经济学的抽象性便显现了出来。虽然国民经济学同样强调劳动对生产的意义,但是只认识到了作为后果的私有财产,而并没有认识到作为更根本存在要素的异化劳动本身。因此,坚持这种粗陋的分析方法,无论给工人提高了多少工资,都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私有财产的社会现实,而像蒲鲁东一样要求的工资平等主张,更是只能显示他的无知与贫乏。工资是与异化劳动联系在一起的,而不只是孤立的存在。

劳动者以劳动产品作为中介参与到整个社会发展的链条之中,但是在已经被全面异化的资本主义社会,劳动产品已被作为私有财产从而继续延续这种剥削模式的推动力量。工人成了工具,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类本质,而所有人都是异化劳动的一部分,资本家也难以完全幸免。即便作为剥削者,资本家一旦被卷入到这个生产模式之中依然面临被剥削的命运,资本主义社会之中大鱼吃小鱼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上演。

“私有财产的关系潜在地包含着作为劳动的私有财产的关系和作为资本的私有财产的关系,以及这两种表现的相互关系。”[4]67一方面异化劳动让人成为单纯的劳动人的抽象存在,失去了对自身、对他人和自然界的自主性,沦为了在社会中存在但已经是现实中不存在的无;另一方面资本让自然和社会的规定性统统消失了,资本在自然和社会之中保持着自身的普遍性,而不管现实的条件如何。马克思认为劳动和资本的之间的对立会让矛盾升级到最高阶段之后走向毁灭。但是,在这个崩溃的逻辑发生之前,“劳动还具有表面上的社会意义,现实的共同体的意义,还没有达到对自己的内容的漠不关心,没有达到完全自为的存在的地步,就是说,还没有从其他一切存在中抽象出来,从而也还没有成为获得自由的资本。但是获得自由的、本身自为地构成的工业和获得自由的资本,是劳动的必然发展”[7]68。马克思在此已经预设了历史辩证法的演绎条件,资本与劳动一样也是以追求自由为目标,但是只要这一过程还没有完成,那么异化劳动及其作为结果的私有财产就依然没有结束,货币在现实社会中依然具有神一样的统治力。

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指出:“思维只能把握它自己创造的东西。”[8]195德国古典哲学在解决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上表现出强烈的实践哲学特征,无论是康德、费希特还是黑格尔,主体都是在与客体的对象性关系中彰显出自身的能动性。马克思摒弃了黑格尔抽象思辨的的语言,将对象化的实践哲学特征贯穿于现实的物质生产方式之中。

在马克思看来,在现实中表现出来的生产方式的变革就是异化劳动的变迁史,地主能够转变为资本家、工业对农业的支配地位,本质上体现的是资本所具有的超越以往的普遍性,传统社会所散发出来的诗意和荣耀观念在资本的普遍性面前不堪一击。从马克思对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论证中可发现,马克思异化劳动逻辑依然是有“起点”的,那就是“对象化劳动”,但是这里的“起点”并不是费尔巴哈的抽象意义上的以感性对象形式存在的“应然”,而是一种实践的感性活动,马克思将实践辩证法的逻辑重新在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之中演绎了出来,那么“共产主义”就成为了物化逻辑的完成。

三、共产主义:劳动共同体的逻辑指向

从马克思描绘的资本主义的异化图景中可看到,共同体虽然存在,但是已经是物非人非的全面异化的状态了,人类为了自身解放就必须改变异化劳动的社会现实。因此,重建一种新的共同体就成为人的解放所要面临的问题,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理想社会呼之欲出。打破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现实,从而凸显人的类本质的目标只有在共产主义之中才能完成。

“共同性只是劳动的共同性以及由共同的资本——作为普遍的资本家的共同体——所支付的工资的平等的共同性。”[4]80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社会化大生产赋予了劳动“想象的普遍性”,“劳动”对于每个个体来说不仅仅是一种谋生手段,而且成为一种天职,不劳动就意味着不能成为共同体中的一员。而在这个劳动普遍化的过程中,资本无疑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马克思认识到异化劳动的消极方面,但是也用历史的眼光审视私有财产的历史必然性。相比于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生产关系,私有财产还具有积极的本质,消灭私有财产不能仅仅通过简单的暴力手段,而这是粗陋的共产主义和具有政治性质的共产主义是不能理解的。

马克思所描述的“共产主义”要克服异化劳动,重新赋予个体在劳动过程中的主体地位。劳动者的个性直接关系到劳动产品的个性,所有劳动产品都凝聚着劳动者与社会的依赖关系。个体劳动是为了能够实现“劳有所得”,而不是生产线上的麻木和机械的操作。所有的劳动产品能够被所有劳动者共享,这种分享让个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和满足。

资本主义似乎具有“目的性”,共产主义同样具有更高维度的“目的性”,劳动产品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他人的需要,更是作为一种中介参与到劳动对象化的过程中,成为劳动者社会化的物质基础。就像斯密强调的在资本主义生产逻辑中,我们不需要感谢辛勤工作面包师傅的无私付出,每个个体都从自身需要出发而在相互承认的过程中相互满足他者的需要,“看不见的手”操控着社会生产的有序性,使无目的性最终成为表现出来的目的性。

劳动创造了人,也创造了所有的社会关系。共产主义赋予了劳动者劳动的幸福感和归属感,让个体不仅仅通过劳动产品的生产和流通完成社会关系之中的相互承认,更完成了从相互承认到相互成就的逻辑提升。劳动者在生产劳动产品的同时,也在创造着自身,创造着共同体。在共产主义的劳动共同体之中,“我”与“我们”是共在的,劳动产品只能作为一种中介而存在,是人满足自身需要的手段,而不是目的,通过这一中介,人能够建立与劳动对象的社会关系,个体与共同体重新获得统一。

四、劳动共同体:从相互承认到相互成就

“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所以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创造、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社会本质。”[4]170“社会联系”的德文原词是Gemeinwesen,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共同体”,马克思在此强调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同一性。从个体对共同体的角度,任何个体都是在共同体之中存在的,没有人可以成为社会生产中的鲁滨逊,他的一切价值都只能在与他人的社会关系中创造实现出来,马克思其实已经说明了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从共同体对个体的角度讲,共同体并不是绝对抽象的存在物,共同体的一切要素都将还原到每一个个体之中,体现的是每一个个体的特质,共同体之所以为共同体,是以个体之间的对象化关系为前提的。

对象化关系中的相互承认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黑格尔的“承认理论”,法兰克福学派的霍耐特在《为承认而斗争》一书中就直接指认了这种关系,认为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是马克思以劳动彰显主体间性的直接来源,“主体之间为相互承认而进行的斗争产生了一种社会的内在压力,有助于建立一种保障自由的实践政治制度”[9]9。在黑格尔那里,自我意识通过不断扬弃自身实现了逻辑提升,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自我意识首先是要能够作为独立的个体而被他者所承认的,在相互承认的斗争中自我意识完成了向绝对精神高度的进发。“主人”和“奴隶”的结果取决于个体是否敢于在对象化过程中争取主动权。

黑格尔通过思辨的语言指认了“我”与“我们”的辩证关系。“相互承认”意味着每个绝对主体具有差异性与对立性,正是在这种相互对立的基础上,通过以理性为法则的契约关系建构一种有机的统一体才是可能的。而在主奴关系的颠倒中,奴隶能够获得重新的承认并不是因为主人的施舍,而是因为奴隶是在劳动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自为存在,通过劳动产品的中介,奴隶在与主人的博弈过程中建立了新的对象性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了自己作为自我意识的可能性和本质力量。

在黑格尔看来,主奴关系的颠倒并不意味着奴隶彻底获得了自由。因为奴隶虽然在生死角逐中占据了主动权,但是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只不过将自身的主体性纳入到了自己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当中,所占有的私有财产的多少决定了自由所能达到的高度,这对于要完成更高维度提升的自我意识来说是不彻底的。黑格尔对国民经济学家的哲学批判对于马克思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思想启迪,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强调:“当土地所有者和资本家回想起自己的对立面的产生,回想起自己的来历时,土地所有者才知道资本家是自己的目空一切的、获得自由的、发了财的昔日奴隶,并且看出他对自己这个资本家的威胁;而资本家则知道土地所有者是自己的坐享其成”[4]69。

如果说“相互承认”只是主奴关系颠倒的前提,那么“相互成就”则将这种异化关系提升了到新的高度。马克思要将已经被异化的人的本质重新恢复到真正的社会关系之中,工人成为自己劳动产品的创造者和所有者,工人的劳动成为自由的劳动。工人劳动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证明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共产主义理性要将异化劳动中被“颠倒”的社会关系重新“颠倒”过来,扬弃了私有财产,使劳动成为劳动者自身主体性的确认,更是成为社会关系普遍化的基础。个别劳动最终要实现为共同性的劳动,在这个过程中,“相互成就”体现的是个体性如何对他人而存在和他人为自身存在的统一。“共在”并不代表共同体之中的和谐稳定,只是指认了以直接方式构建的社会关系,个体要确证自身的类本质就决不能将自身局限于特定的私有财产上,而是要扬弃私有财产。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人的任何需要和享受都要借助他人来完成从特殊性到普遍性的转换,他人并不是异己的存在,而是实现自身个性解放的条件。马克思从整体性、联系性、动态性的原则出发论证了成就他人就是成就自身,而工业时代所确立的利己主义原则只是个体向更高维度共同体进发的前奏。因此,“相互成就”是超越于“相互承认”的新的社会形态,是对资本主义异化的社会关系的重构和逻辑提升。

五、结语

马克思借助费尔巴哈的语言重构了人的对象性劳动。从对象性出发,在异化劳动的逻辑之中,虽然已经包含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色彩,但是对象性劳动的实践维度一直都是在场的,马克思并没有将类本质描述一种抽象的感性对象性,而是始终从实践哲学的视角出发去概括劳动中出现的主客体之间不可弥合的异质性,去面对对象化何以可能的问题,通过对象化劳动,马克思让相互承认的个体在生产中走向统一。

马克思没有停留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也没有重回黑格尔的思辨逻辑,而是重新建构了劳动辩证法,强调劳动的主体向度和物质生产方式的客体向度。马克思将劳动看作是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对象化过程,是人创造世界改造世界的过程,并不是仅仅具有抽象的物质生产含义。马克思既认识到人的实践活动是对象性的,又不把这种对象性视为从主客二分到主客同一的抽象的复归,没有重新陷入黑格尔的思辨逻辑之中。与黑格尔的劳动概念最大的不同在于马克思的对象化劳动深深扎根于现实的生产劳动之中,既能够生产劳动产品,又能改变世界,因此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是对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批判和继承,是真正能够深入历史本质之中的哲学人类学。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关切。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使人类历史进入了世界历史,人与人是如此的息息相关,紧密相连;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中,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才是可能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通过劳动辩证法的演绎彰显出以人为本的宏大历史命题,揭示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人类学关系,是建构哲学人类学的思想前奏,为“自由人的联合体”做了充分的理论铺垫,也为人类学时代和全人类的生存共同体的实现提供了新的理论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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