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妍,吴俊达,肖 峰,明 峰
(1.南京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4;2.南京理工大学 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4)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与他对现代工业社会的生产与组织方式进行总体性的反思密切相关。以工业社会中无产阶级的非人道处境为契机,他系统地检视了为资本逻辑所裹挟的现代工业文明结构不可避免的内在矛盾。这集中体现为,以剩余价值剥削为前提的工业生产体系及其连带的社会组织制度,对人类生存境遇的高度扭曲和异化。鉴于此,马克思不仅在道德形而上学的制高点,对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非正义社会症候进行了激烈的人道主义批判,而且还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演进规律出发,对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形成、发展和最终转变进行了系统的阐释。而这都最终立足于他对操纵现代工业社会的资本逻辑进行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当中。应当说,马克思对现代工业社会的批判,可视为他对资本主义制度的道德哲学、历史哲学以及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有机统一。后者作为马克思检视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出发点,从学理上指认了资本主义制度向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制度跃迁的必然性。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最初体认,具有鲜明的人本主义底色。这集中表现为,他对工业环境中工人群体悲惨处境的现实性关照,以及对无产阶级试图实现自我解放的形而上学反思。对此,马克思一方面指出,工业无产阶级作为工业活动的衍生品,是“一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这个阶级所遭受的苦难是一种“普遍的不公正”,因为“组成无产阶级的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为造成的贫民”[1]15。这些贫民生活窘迫、疾病横行,每日处在繁重的工厂劳动之中,却随时面临丧失生计的风险。“工业”成为“人为造成贫民”的直接因素,对之的反思成为马克思实践哲学与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剖面。与此同时,马克思早在《博士论文》中,就以晦涩的哲学语言确立了个体自由意志的能动本性,并以黑格尔主义的视角揭示了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形而上学基础,这就构成了马克思青年时期激进理论指向的思想性奠基。马克思指出,“伊比鸠鲁以原子的直线运动表述了原子的物质性,又以脱离直线的偏斜实现了原子的形式规定,而这些对立的规定又被看成是直线对立的运动。……所以,卢克莱修正确地断言,偏斜打破了‘命运的束缚’,并且正如他立即把这个思想运用于意识那样,关于原子也可以这样说,偏斜正是它胸中能进行斗争和对抗的某种东西。”[2]《博士论文》高度褒扬伊比鸠鲁的原子偏斜运动,目的在于以抽象的哲学话语指认个体所拥有的自由意志与反抗精神具有超越自在性并创造自为性的历史任务与实践可能。基于这种思维方式,当马克思将目光对焦于“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时,一方面指出“工业以至于整个财富领域对政治领域的关系,是现代主要问题之一”[1]6,明确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征即是以现代工业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经济领域与资本主义制度体系的耦合关系,确立了“工业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孪生关系;另一方面,从当时德国资本主义发展相对落后的客观样态出发,指出“当诸侯同君王斗争,官僚同贵族斗争,资产者同所有这些人斗争的时候,无产者已经开始了反对资产者的斗争”[1]14的事实,并高度评价无产阶级这一工业社会的必然产物,激昂表示“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1]16至此,马克思《博士论文》时期所提倡的个体自由意志与反抗精神,在工业无产阶级身上开始了现实的、具体的呈现。
为了揭开工业社会工人悲惨处境之谜,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法、权利、私有财产等概念进行批判性反思之后,发觉仅仅针对思辨的批判不能代替针对各种具体材料的批判,由此开启了对以斯密为代表的“国民经济学”的批判性研究。国民经济学以国民财富的生产、分配以及增长发展为研究对象,是继重商主义、重农主义之后的18世纪欧洲资本主义世界占据主流话语地位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斯密的理论出发点在于,明确了“劳动是衡量一切商品交换价值的真实尺度”[3]25,在此基础上依次分析了“分工”和“工资”:劳动的社会性形成分工,劳动的生产物构成自然工资,劳动的货币价格受劳动需求和生活必需品价格的支配,而收入和资本的增加就是国民财富的增加,“所以劳动报酬优厚,是国民财富增进的必然结果,同时又是国民财富增进的自然征候。”[3]67财富的增加带来充足的劳动报酬,充足的劳动报酬又鼓励人口增殖与勤勉劳动,在此基础上斯密指出,不是在社会达到顶级富裕的时候,而是在社会处于进步状态且日趋富裕的时候,贫穷劳动者最健康、幸福、安乐。自然科学与技术的发展带来操作更加简便迅捷的新机器,新机器与蓄积的资本共同作用下,使得分工愈加细密,故而同一数量工人所能加工的材料亦按比例增加,由此创造更多的财富与更幸福的生活。因此斯密指认,利用分工来实现财富增加与普遍富裕,是人类共有的倾向。这种“劳动价值论”为当时欧洲资本主义社会普遍接受,并构成马克思解码工业社会工人悲惨境遇的剖析对象。
马克思发现,凡是工业劳动达到高度发展阶段的地方,手工劳动业已转变为工厂劳动,大批无产者汇集于工业领域,但作为工人的无产者并未按斯密的设想得到充裕报酬与幸福生活,相反他们得到的只是逼仄的生存空间与极微薄的薪资,工业文明与进步极大地提高了劳动效率、创造了社会财富、激活了资本主义制度,却为其最直接的劳动者带来痛苦和压迫,由此马克思深刻质疑“资本家的自白和科学的存在的国民经济学家”的理论合法性,并从三个方面揭示国民经济学的非人特性:首先,马克思肯定国民经济学的进步性在于把劳动提高为资本主义经济学的唯一原则,在劳动基础上衍生出工资、利润、财富等一系列产物,并以劳动为标尺衡量劳动者的价值,这就使得劳动者只具备资本需要的特性。国民经济学将劳动关系之外的人排除在工业文明之外,“小偷、骗子、乞丐,失业的、行将饿死的、贫穷的和犯罪的、劳动的人,都是对国民经济学说来并不存在,而只在其他人眼中,在医生、法官、掘墓人、乞丐监督等等的眼中才存在的人物;他们是国民经济学领域之外游荡的幽灵。”[4]59可见,按照国民经济学理论,只有作为工业社会运转齿轮的劳动者才是工业社会的存在者,除此之外劳动者并不具有精神上与肉体上的“人”的意义,当劳动者不再为资本创造财富,他将丧失自我意识与存在价值。第二,国民经济学在自身规定范畴内为劳动者设定的 “需要”,只能维系劳动者最起码、最可怜的物质生活,由此把劳动者矮化为“没有七情六欲的和没有需要的存在物”。可见,国民经济学只将劳动者设定为抽象的存在物,劳动者的活动亦只是抽象的机械活动,故而资本只需维持劳动者在劳动期间的基本生存需要,恰好比对于一般生产工具的养护。第三,国民经济学认为私有财产是“外化了的劳动”,它“以劳动是生产的真正灵魂为出发点,却没有给劳动提供任何东西,而是给私有财产提供了一切。”[4]54国民经济学家预设的理论前提在于“一种天堂般的原始状态”,劳动、分工、交换等现代经济行为皆机会均等地面向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所有个人,故而通过这些以劳动为基础的经济行为之所得皆为具有合理性的私有财产。由此可推论,资本衍生财富合理地构成资本家的私有财产,工资合理地构成工人的私有财产。可见,国民经济学家无视资本家与工人的不平等起点,借助非社会性的资产阶级私人利益来论证社会性的贫富差距之合理性。
为此,马克思创造性地提出“异化劳动”概念,指明在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之下,劳动者同劳动产品、劳动本身、人的类本质相异化,并最终走向人与人相异化的事实。这是马克思青年时期的理论创举,一方面有力抨击了国民经济学的抽象性与隐性的阶级性;另一方面有效透视到发达工业加诸于工人身上的现实性与压制性。马克思指出,“只有借助于发达的工业,亦即借助于私有财产,人的情欲的本体论的本质才能充分完满地、合乎人的本性地得到实现;所以,关于人的科学本身是人在实践上的自我实现的产物。”[4]103可以说,《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期的马克思对工业社会的批判性反思借助对人的本质研究,并通过将人的本质规定为劳动(即自由自觉的活动)来说明实践的能动性,带有强烈的人本主义色彩。但其局限性在于,此时马克思的劳动观与实践观仍受青年黑格尔派影响,具有抽象性的特点,故而他对工业社会的认知尚未完全建立在现实的物质生产之上。
马克思在青年时期将“人”本身作为理论和历史的出发点,对工人群体的悲惨处境进行激烈抨击,可见“工业社会弊端大暴露的时代,又是人类良知被激活的时代”[5],与此同时大批学者直面社会不公,用各自的理论和方式表达改良社会的方案与意义,但各有其局限性:以鲍威尔为首的青年黑格尔派力主退回到传统哲学的思辨领域,以抽象的观念、意识作为理论和历史的出发点,无法正视工业社会的现实性;费尔巴哈则把“现实的、单个的、肉体的人”当作现实的人,“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1]158,无法从根本上认知工业社会下“大批瘰疬病的、积劳成疾的和患肺痨的穷苦人”产生的社会历史原像;赫斯虽在思想上与青年马克思、恩格斯同行时间最久,并已意识到工业社会下“货币是相互异化的人的产物”[6]146,同时指认人的类本质是精神交往的“理论的类本质”与物质交往的“实践的类本质”,相对于同时期其他学者具备一定先进性,但其社会批判的实质却停留在伦理价值批判,认为“作为自然人的亚当是古代的原型,作为神人的基督是中世纪的原型,作为人本身的斯宾诺莎是近代的原型”[6]29,最终将对于工业社会的批判矛头指向了泛人本主义的道德领域。而这一时期,马克思已与“旧哲学”彻底决裂,开始以崭新的唯物史观审视人类历史,走在了时代最前沿。学界公认,唯物史观的诞生标志为《德意志意识形态》,此文中马克思与恩格斯第一次全面系统阐发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为解读工业社会创造了全新的历史唯物主义语境。
其一,马克思崭新的唯物史观建立在新的理论和历史的出发点上。马克思辩证地扬弃德国哲学的抽象性,重塑思想领域的意识观念与物质领域的现实生活的关系,郑重指出,工业社会不再是意识领域的抽象概念,而是活生生的社会历史呈现;同时,工人作为工业社会的必然衍生品,既不是国民经济学家所设定的“理想劳动状态”中被抽离掉“人”的类本质的、抽象的、工具化的存在,更不是披着宗教外衣的神学话语下宿命论的存
在。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不同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后者的唯物视角被局限在直观的、感性的桎梏中,“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1]155可见,在马克思的语境下,“工业”是历史发展的结果,它构成当时当下的生产力状况、分工方式,并与社会状况共同构成世界的历史过程。由此,“工业社会”成为历史中的一个环节,是工业革命以后,随着生产力飞速进步而形成的崭新世界秩序。
其二,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理论核心在于,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正构成历史唯物主义视角对工业社会的透视维度。马克思指出,“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联系着的,而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由此可见,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因而,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1]160据此,马克思立足唯物史观对工业社会的反思有逐次递进的三个层次:首先,进入“工业社会”的生产力形态为“大工业”,即“把自然力用于工业目的,采用机器生产以及实行最广泛的分工”[1]194的生产方式。16世纪和17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为欧洲工业革命提供了科技动因,作为劳动工具集合的“机器”迅速发展,与此相应,作为劳动者集合的现代工厂广泛扩张。大工业带来廉价的商品、便利的交通、工业化的城市与崭新的世界交往秩序,同时带来更加精细的分工、大量聚集的人口、被贬低特长而从事单一标准化生产的工人与日趋恶性的工业竞争。其次,大工业的生产方式破坏了“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社会关系,建立了与之相适应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这一层面讲,马克思所观察到的“工业社会”即是资本主义社会,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性解读亦是对工业社会的批判性反思。再次,基于大工业生产所建构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社会制度,是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意志的体现。“每当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创造出新的交往形式,例如保险公司等等,法便不得不承认它们都是获得财产的方式。”[1]214在此种法与国家等上层建筑形态之下,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社会制度与工业社会的生产关系之间具有逻辑的同质性与历史的同构性,二者一体两面、相互依存。
其三,马克思立足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阐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两大对立阶级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动因,并以崭新的实践观为基础,厘清两者间的辨证关系。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发展使得阶级对立简单化,“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1]401原因在于,大工业的生产方式需要大额资金、大型机器、精密分工与专职工人,在此过程中,占有生产要素、主导劳动关系、控制生产过程的群体逐渐形成资产阶级;同时,没有生产资料、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被雇佣劳动者群体成为无产阶级。从两大阶级诞生的逻辑起点讲,两者相互构成彼此存在的前提;从现实的历史过程讲,两者共同造就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业文明。基于此,国民经济学家将这两大阶级设定为机会均等状态下,资本发展自然衍生的产物,认为两者皆通过“劳动”获取收益,一方得到资本衍生财富,另一方得到工资,所谓“剥削”不过是大工业生产下资本运转的自然损耗。马克思批判了国民经济学理论的非人性与非现实性,通过对“实践”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科学阐释了两大阶级间的辨证关系。马克思指出,社会生活本质上是实践的,物质生产实践是社会存在与发展的基础,生产实践的内在矛盾及其规律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及其内在规律。因此,一方面,无产阶级作为大工业的直接产物,是生产实践中的能动主体,“无产阶级的历史认识开始于对现在的认识,开始于对自己的社会地位的自我认识,开始于对其必然性(即其起源)的阐明。”[7]唯物史观从实践维度赋予无产阶级(国民经济学中被物化的“劳动者”)在工业社会中自在自为的主体地位,并引导这一阶级向主导历史的方向行进。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内在矛盾及其规律,正是大工业的生产力形态与两个对立阶级的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与张力,“资产阶级无意中造成而又无力抵抗的工业进步,使工人通过结社而达到革命联合代替了他们由于竞争而造成的分散状态。于是,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413唯物史观超越了人本主义的反思语境,从历史规律的角度赋予无产阶级崭新的历史使命,揭示了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两大对立阶级的辨证关系。
由此可知,马克思唯物史观视角下的工业社会,消除了抽象的意识形态的独立性形式,指明其代表着统治阶级话语权的阶级特性;同时,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放入整个历史中去考察,既肯定了大工业所具有的丰富生产能力,又指明大工业所派生的两大对立阶级的阶级矛盾,明确指出阶级对立的发展与工业发展的同步性,“只有随着大工业的发展才有可能消灭私有制”[1]184,科学阐释了无产阶级进行阶级斗争的历史必然性,使“工业社会”呈现为从生产力到生产关系、从社会存在到社会意识、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的多维立体架构。
马克思所创的唯物史观,系统地考察了工业社会的逻辑起点与发展形态,为工业社会的反思提供了崭新的历史与实践维度,并为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社会制度的全面批判收集了丰富的理论素材。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唯物史观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的科学应用,进一步展开了对于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生产方式、生产关系与交换关系的研究,在历史进程的宏观视域与工业文明的微观显现下,揭示了工业社会的内在规律及其发展逻辑。马克思指出,“问题本身不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所引起的社会对抗的发展程度的高低。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8]8通过对资本主义工业史中“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进行演绎与剖析,马克思将目光先后锁定在机器与大工业、工业全球化与殖民主义,由此使阶级斗争理论具备了更为深远的现实意义,为工业社会的来由与去向奠定了夯实的科学依据。
首先,马克思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指出以大工业为主要生产方式的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将工场手工业时期以劳动力为起点的生产逻辑升级为以劳动资料为起点的生产逻辑。“机器”作为现代工业最具特色的劳动资料,成为解码工业社会的重要对象。马克思统观机器发展史,指明所有发达机器本质皆为三个部分,即发动机、传动机构与工具机,其中,“工具机是这样的一种机构,它在取得适当的运动后,用自己的工具来完成过去工人用类似的工具所完成的那些操作。”[8]430因而,工具机的技术性发展构成18世纪工业革命的起点。机器代替单纯的工具,使工人摆脱掉徒手操作手工业工具的器官限制,开始以照看机器与为机器纠错为主要劳动方式;而工具机数量的增加与规模的扩大推动了整个动力系统的进步。单一机器的工作发展为许多同种机器的协作,再进阶为自动的机器体系,至此工具机已能在工人照料下不需帮助自动完成加工生产的运动过程。由此,机器成为横亘于工人与产品之间的介质,一方面机器大规模排挤掉工人的手工技艺,使操作机器的工人被异化为机器体系的零件;另一方面机器体系与资本的媾和产生巨大的劳动力需求,使大量无产者聚集于“工厂”这一工业社会的特殊组织,并沦为机器与资本的双重奴隶。值得一提的是,机器与资本结合所造就的工厂制度,从产生伊始就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置于绝对的不平等地位:“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一方面创造了无限度地延长工作日的新的强大动机,并且使劳动方式本身和社会劳动体的性质发生这样的变革,以致打破对这种趋势的抵抗,另一方面,部分地由于使资本过去无法染指的那些工人阶层受资本的支配,部分地由于使那些被机器排挤的工人游离出来,制造了过剩的劳动人口,这些人不得不听从于资本强加给他们的规律。由此产生了现代工业史上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即机器消灭了工作日的一切道德界限和自然界限。”[8]469可以说,作为劳动资料的机器与作为生产资料的资本共同主导着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运行规则,它们的终极目标是获得劳动的剩余价值,而其客观产物是现代工业的发展与进步。工业进步的标准是生产指标的提升,而作为直接劳动者的工人却被排除在工业历史之外,其真实生存样态并未有效改变,19世纪若干次关于卫生与教育的工厂立法,工人也只得到机器养护式的喘歇。基于此,马克思郑重指出,机器体系下的资本主义生产制度,既作为生产方式异化工业无产阶级的类本质,又作为生产关系剥削工业无产阶级的剩余价值,并以此逻辑最终拓展为资本主义国家与法的秩序,成为工业社会的统治力量,而无产阶级真正的解放,必须依靠以自身为主力的阶级斗争。
第二,马克思通过对货币、资本和剩余价值间辩证关系的研究,揭示了资本积累的一般规律,指明资本的扩张性质势必使机器大工业的生产方式向全世界范围推进,而资本与工业的全球化则构成殖民主义的直接动因。在资本的生产过程中,货币转化为资本,资本产生剩余价值,剩余价值再产生更多资本,这一规律与机器大工业的生产方式有机结合,迅速使工业资本高度集中并建立国内市场,“随着这种集中或少数资本家对多数资本家的剥夺,规模不断扩大的劳动过程的协作形式日益发展,科学日益被自觉地应用于技术方面,土地日益被有计划地利用,劳动资料日益转化为只能共同使用的劳动资料,一切生产资料因作为社会的劳动的生产资料使用而日益节省,各国人民日益被卷入世界市场网,从而资本主义制度日益具有国际的性质。”[8]874资本对增殖的需求是无止尽的,它需要更廉价的原材料与劳动力,以及更为广阔的产品倾销地,而地理大发现与交通通讯技术的进步,毋宁说为机器大工业的生产方式与资本的运转方式向世界市场的拓展提供了必要条件。至此,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建立起崭新的世界秩序,广袤殖民地被以暴力方式强行带入工业文明,并被直接定位为原材料产地、劳动力输出与商品倾销地。面对殖民地内部“过时的生产方式、腐朽的社会阶层”,被马克思称作“资本的献媚者”的政治经济学家不再试图美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剥削本质,而是力图证明只有剥夺劳动者、把他们的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才能在殖民地实现劳动的社会化发展与机器的大规模使用,进而将其纳为工业文明内的低端物种。通过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反思路径可知,一方面,与欧洲自我衍生的工业文明不同,殖民地的被侵略性与被奴役性决定了殖民地处于世界工业文明链条的底端,因而被置于首位的并非生产力技术水平的提升,而是粗放的资源与劳动力掠夺;另一方面,工业全球化意味着工业文明的分工、分配、交换方式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与法的制度在世界范围的推广,这一过程为殖民地带来先进生产技术与大量工业资本的同时,也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嫁接于此,于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间的从属关系被人为地建立起来,形成大量集中的、受到宗主国资产阶级与本国统治势力双重压迫的殖民地无产阶级。可见,殖民地无产阶级面临民族压迫与阶级压迫的双重桎梏,在此马克思的民族解放理论与阶级斗争理论实现了逻辑与历史的统一。
第三,马克思立足资本的总流通过程与总再生产过程,通过对世界范围的经济危机与阶级对立的原理性剖析,明晰了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与工业社会社会危机的本质规律,使政治经济学批判所揭示的现代工业社会经济运动规律与社会历史原象有机结合,共同构成以阶级斗争为目标的资本主义总体批判。马克思指出,“使实际的资产者最深切地感到资本主义社会充满矛盾的运动的,是现代工业所经历的周期循环的各个变动,而这种变动的顶点就是普遍危机。”[8]23资本主义社会周期性地经历以产能相对过剩为表征的社会经济大混乱,在此过程中大量生产资料被闲置、工厂破产、工人失业、信用关系被破坏,马克思将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经济危机归为两种抽象的最一般形式,一是在货币作为流通手段的职能中,商品形态本身分离为“买”和“卖”;二是在货币作为支付手段的职能中,货币本身分离为“买”时的“价值尺度”作用和“卖”时的“价值实现”作用,当商品在卖出时的价值低于它在货币执行价值尺度的价值时,结算无法进行,危机就可能出现。而危机由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则必须用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形式来说明,“资本主义生产竭力追求的只是攫取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就是靠一定的资本物化尽可能多的直接劳动时间,其方法或是延长劳动时间,或是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发展劳动生产力,采用协作、分工、机器等,总之,进行大规模生产即大量生产。因此,在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中就包含着不顾市场的限制而生产。”[9]换言之,货币本身的买卖形式仅仅构成危机产生的先验条件,而危机产生的实质动因在于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机器大工业与工业全球化作为工业社会的技术手段与世界图景,一方面促进生产的社会化程度日益提升,另一方面导致生产资料日趋集中,两者相互拮抗,共同诱发周期性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与此同时,世界性的激烈阶级对立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危机形态在社会领域的直接投射,表现为现代工业劳动压迫、资本压迫乃至民族压迫的诸多形式,而其所催生的“人数众多的、紧密团结的、强大的无产阶级”由于其生产方式的先进性与革命斗争的彻底性,“将利用自己的政治统治,一步一步地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地增加生产力的总量。”[1]421可见,无产阶级通过阶级斗争夺取国家政权,既是反抗自身被压迫处境的必然选择,又是打破资本主义制度内在矛盾的必由之路。
马克思将其理论发展为系统性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意在将社会形态与经济形态表达为具有科学性、规律性的自然史过程,但它不同于一般意义的自然科学,“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材料的特殊性质,把人们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情感,把代表私人利益的复仇女神召唤到战场上来反对自由的科学研究。”[8]10因此,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通过对工业生产方式与资本运作规律的科学推演,直指资本主义工业社会运转逻辑与内在危机的核心奥秘,厘清从机器大工业到工业全球化,再到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的逻辑关联,揭示了世界范围内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为工业社会的研究反思提供了有力的理论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