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记体文研究

2020-12-14 10:05
关键词:范仲淹

龚 平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沙坪坝 401331)

范仲淹(989-1052)是中国古代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其文学成果丰硕卓越,又具有完善的人格修养。范仲淹在文学创作上进行的诸多探索和创新,对当朝及后世影响极深;其学贯古今,词赋兼善,作诗清丽流畅,这几类文体也受到研究者较多的关注。比较而言,他的记体文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本文试图从题材、文本与内蕴几个方面对范仲淹的记体文进行探讨。

一、范仲淹记体文的题材

六朝时期已经有记体文出现,但文人们尚未自觉地将“记”作为一种文体看待,因而这一时期有记类文章但无记体说法。无论是曹丕(187-226)《典论·论文》,还是陆机(261-303)《文赋》,均未将“记”作为文章类型来看待,挚虞(250-300)《文章流别论》对文章分门别类极其细致,也未涉及对“记”的讨论。直至刘勰(?465-?520)《文心雕龙》,出现了“书记”的说法。但此“书记”并非指文学意义上的记体文,而是指向帝王上书的“奏记”,严格说来是一种应用性公文。此外,萧统(501-531)《昭明文选》亦无“记”之记载。唐代以降,文人开始自觉地进行记体文创作,但仍未有记体文理论形成。及至北宋初年,文学家李昉(925-996)《文苑英华》问世,“记”始作为一种独立文体被收录其中,成为记体文文体地位独立的标志,此后,该类文体在文章总集里就有了一席之地。

可众多文人总集,几乎不收录范仲淹的记体文。或许因其政治、军事成就的影响太大,他的文学创作反而未引起研究者足够的关注,诸多作品也未得到全面的评价。但据《宋本范文正公文集》,范仲淹的记体文独具特色,其价值是不容忽视的。

从内容上来看,范仲淹的记体文为数不多却题材广泛。因此,本文以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一书对记体文的分类为基础,并考虑范仲淹记体文的具体情况,将其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类是台阁名胜记,包括《岳阳楼记》和《清白堂记》两篇。《岳阳楼记》是范仲淹受好友滕子京请托而作。滕子京《求记书》言:“楼观非有文字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1]有宋一代,各处楼阁建成总要倾力去找其时的文坛大家为之作记,欲借名家声誉为亭台楼阁谋千古不朽之名,岳阳楼因《岳阳楼记》而盛名远扬。《岳阳楼记》作于范仲淹的政治失意期。其时,作者和韩琦、欧阳修等人提出“庆历新政”,严重地触犯了保守派的利益,因而受到无端构陷而历经仕途曲折。文章开篇记叙滕子京在越州取得的政绩并交代作记缘由,似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而后,写岳阳楼的地理位置和巴陵郡之胜状,描写登楼人因四时晴雨的景色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感情;最后,道出自己先忧后乐的伟大政治抱负,并以此勉励从政者。《清白堂记》由会稽府署的位置说起,透逸写去:首先,交代“清白堂”前身(凉堂)的地理位置;其次,记述起用废井、品尝井水、治理废井;篇末,表明“清白堂”名称之由来。尽管此前已有诸多堂记出现,如柳宗元《盩厔县新食堂记》《岭南节度飨军堂记》《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永州韦使君新堂记》,白居易《香山寺新修经藏堂记》,徐铉《楞严院新作经堂记》等,但范仲淹却未落前人窠臼,而是另辟蹊径,以“清白”二字为题,寄寓自身情怀;用浓墨叙写泉水口味之甘,并借鉴古书之言,赋予井人格化的道德品质;最后点明作记缘由,结尾处表明了自己清正廉洁、不徇私情的为官之道。

第二类是题名记。宋人题名记主要是记载前任官员姓名及其政绩,以此规箴后人。书院题名记则要对创始人、教学情况作一交代。范仲淹《南京书院题名记》记录的即是睢阳先生从教之事及书院的办学情况。同时,题名记重视劝诫功能。黄贲《海陵郡佐题名记》:“近世凡贤公卿大夫出而为郡县者,率书前政之名氏,树之治事之堂,曰《题名记》,揭前人之号,为来人之规鉴也,其亦古国史遗意欤。”[2]指出题名记目的在于使后人观前人之事,引为戒鉴。《南京书院题名记》文末论题名的意义:“宜观名列,以劝方来。登斯缀者,不负国家之乐育,不孤师门之礼教,不忘朋簪之善导,孜孜仁义,惟日不足,庶几乎刊金石而无媿也。抑又使天下庠序规此而兴,济济群髦,咸底于道,则皇家三五之风步武可到,戚门之光亦无穷已。”[3]87表明了此类文章的劝诫、规箴性质。

第三类是人事记。此类文章以记人叙事为主。《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是范仲淹出知睦州期间所作。其时,作者在处理政务之余寻访东汉隐士严子陵遗迹,为其立祠并为之作记。记文对严子陵与光武帝的关系作了独特的阐释,记述了二人以道义互相成就的佳话。文章旨在纪念严子陵,故而不曾以一字言及祠堂本身及其周围景物,而是借严子陵不愿屈意事王侯的高风亮节来教诲世人,使“贪夫廉,懦者立”[3]83,振扬萎靡的士风。如此写法,为当时社会的君臣关系指出明路,也将隐士不肯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独特个性气质展现出来。《天竺山日观大师塔记》是范仲淹任职杭州时为已经圆寂的故交日观和尚而作。该文首先交代日观和尚的生平、兴趣爱好、著述成就;接着,通过叙写日观和尚精湛的琴技来表现其不卑不亢、沉稳自如的人格特征,并借其“清而弗哀,和而弗淫”的琴艺来折射自身的音乐教化思想[3]96;最后,表明作记缘由。统观全文,重点不在写塔,而在记人。

最后一类是学记,仅有《邠州建学记》一篇。学记的创作以劝学为旨归,作记者多将写作重心落于对兴学价值的阐发上。欧阳修(1007-1072)认为:“学校,王政之本也。”[4]说明学校教育是治国安邦的根本,关乎政令的实施。因此,对建学过程的记载只是其次,对兴学意义的弘扬才是学记创作的关键。《邠州建学记》开门见山,讨论兴学的必要性:“三王有天下各数百年,并用此道以长养人材。材不乏而天下治,天下治而王室安,斯明著之效矣。”[3]93认为人才缺乏是国家最大的忧患,强调应效法上古三王之治,重视庠序之教。

二、范仲淹记体文的文本

(一)结构艺术

1.对称型。这一类记文最明显的特征是严谨缜密。如《岳阳楼记》主体部分由几组对举的事物构成:阴雨、晴好天气的岳阳楼景色对举,迁客骚人或喜或悲的情感对举,迁客骚人之志与古仁人之心对举。此种对称型的结构安排,让文章脉络分明,严谨有序。《南京书院题名记》开篇即交代睢阳先生乐于聚徒讲学,热心教育事业;文末重申书院的办学实绩,并赞扬睢阳先生高尚不仕的品德。全篇条理清楚,布局周严,人物一生之学问、节操暗藏于字里行间,首尾呼应又使其形象丰富、完整。

实际上,宋代诸多记体文名篇均爱采用对称型结构来谋篇布局。如欧阳修《相州昼锦堂记》以对称型结构行文,实现了作者贬斥炫耀富贵、盛赞清明廉洁作风的讽劝目的;曾巩《分宁县云峰院记》对称的结构使记文鼓励士人积极用事的主题一目了然。要之,对称型结构往往能将纷繁复杂的内容安排得中规中矩,使记体文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包韵密致。

2.层进型。该类记文表现为层层推进、脉络绵密,字里行间潜气内转。《严先生祠堂记》《天竺山日观大师塔记》皆是在简叙人物生平事迹的基础上推进一步,盛赞其风骨、才德。《清白堂记》记写废井变为嘉泉的过程,并从中推理出“清白”二字应作为官师之规的道理。《邠州建学记》开篇点明兴学、育人的重要性,继而简述自己邠州建学的时代背景及过程,又在此基础上记述新建后的庙学规模、布局及士人的喜悦心情,并勉励读书人积蓄文德以利大道。观之,范仲淹诸篇记文并未刻意尚巧,只在层进型结构下娓媽道来,文章便有了灵动多变、贯通曲折之美。林纾曾引元好问语“文章当有曲折,不可作直头布袋。”[5]阐明了记体文在结构安排上灵动变化的必要性。

除范仲淹外,北宋王安石亦好用层进型结构行文。其《桂州新城记》以平稳的笔调记载桂州城从修建至落成的情况,环环紧扣,节奏感极强;《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以层进型结构探讨国家统治、财政、官吏及法令制度的相互关系,行文层层深入,论证严谨有力。刘熙载云“文莫贵于精能变化”[6],这一类记体文的结构安排做到了随物赋形,既强化了文章的论证力度,又深化了内涵与表现力。

(二)写作手法

1.议论精辟,说理透彻。有宋以降,记体文在叙事识物的传统功能上逐渐增加了议论的成分,记体文之“正”体由此被打破。陈师道(1053-1102)曰:“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7]309佐证了记体文由主记事到主议论的变化。范仲淹记体文多发议论,往往以论为记:

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3]83。

直接发表议论,将严子陵与光武帝两两对照。二人以道义互相成就的美质通过整齐的句式与和谐的音韵体现出来。段末认为,二人的交往是世人立身处世的典范。行文至此,严先生的品德情操及其与光武帝的交往情谊已经得到充分的表达,范公为严子陵立祠以奠的目的亦得到实现。

除了以议论衔接上下文,加强事与理的联系外,范仲淹的有些记体文在开篇就以议论点明了文章主题。《邠州建学记》首段可为证:

国家之患,莫大于乏人。人曷尝而乏哉?天地灵粹,赋于万物,非昔醇而今漓。吾观物有秀于类者,曾不减于古,岂人之秀而贤者独下于古欤?诚教有所未格,器有所未就而然也!庠序可不兴乎?庠序者,俊乂所由出焉[3]92-93。

以议论开启下文,讨论兴学、人才与国家安定的问题。文段从宏观视角出发,先展示国家之患在于乏人的论点,继而指出“乏人”和“忧患”的原因在于教育未取得良效。由此引出兴学的必要性,使文章的主题思想得到强化。

另外,范仲淹乐于在记体文中议论说理,表现为透过事物本身揭示其反映的社会现象及蕴含的道理。《清白堂记》就充满了理性色彩:

井以辨义,盖言所施不私矣。圣人画井之象,以明君子之道焉。予爱其清白而有德义,为官师之规,因署其堂,曰:“清白堂。”[3]89

抓住井的造型象征,认为其寄寓了君子之道,专门施舍恩惠于人而毫不吝啬,而且所守不迁,潜藏井德;并论说“清白堂”命名之缘由,议论承接前文废井变嘉泉之事而来,宣扬了清正廉洁、不徇私情的为官之德,事丰理实,不陷于凭空说教。

2.以赋为记,骈散兼行。范仲淹兼善众体,尤善律赋。但其未历两制(知制诰、翰林学士)而执政。叶梦得(1077-1148)曾慨叹:“文正之文学不更文字之职,世尤以为歉也,”[8]实在令人遗憾。这并未影响范仲淹的文学才气,他善于破体为文,将赋体的写法融入记体文的创作之中,其多篇记体文行文皆不乏铺陈排比,大段用韵且有古意: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3]91-92。

以赋体写四季晦明之景,笔墨酣畅淋漓,显得气象万千。陈师道云:“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7]310在当时是一种新颖的为文方式。该文与欧阳修《醉翁亭记》体制相似,二者均是吸收赋体文铺陈排比的手法,运用了骈偶句状物写情,骈散相间,具有“破体”之形式美。吴承学指出:“破体,往往是一种创造或者改造。不同文体的融合,时时给文体带来新的生命力,这类似于不同品种植物的杂交。”[9]的确,赋体与记体的融合,使得《岳阳楼记》极大地增强了议论与抒情的成分,拓展了范仲淹记体文的表现范围及功能,使其更具审美意味。又如《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

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3]83。

以赋体行文,严子陵高尚恬淡的人格与光武帝礼贤下士的胸怀,犹如两山对出。金圣叹(1608-1661)指出了范仲淹记体文在句型上的严格限定:“一起一结,中间整整相对。有发挥,有佐证,有咏叹,有交互。此今日制义之所自出也。”[10]同时,“道、兆、高”“冕、焉、贱、廉”等字进行了押韵,这亦符合律赋创作追求韵律和谐的要求。

由上述所及可之,范仲淹的记体文创作已经突破了这一体裁的基本写法。诸多篇章采用赋体行文,句式错落有致,声律婉转和谐,既写景抒一己之情,又借题发挥,释大道之理。以赋为记,不仅是对记文表达方式的拓展和完善,更是从艺术手法的层面促进了记体文创作的丰富和发展。

三、范仲淹记体文的内蕴

(一)社会伦理化人格模式

范仲淹记物、记人之文,皆渗透着作者深刻的生命体验,使其文章立意深远,开阔流畅,折射出创作主体崇高的社会伦理化人格模式。《岳阳楼记》因其崇高的思想境界流传千古,文中两段揽物之情的铺陈亦深得人心。乍看之下,范公似把主观感受置之度外,将迁客骚人悲喜之情款款写来。细读之,文段字里行间无不倾注作者对人生的思考。文末表明古仁人志向,暗含作者对士大夫理想标准的向往,实为对社会伦理化人格模式的追求。

社会伦理化人格模式从儒家思想中脱胎而来,具有刚毅大忠、至直无隐的理想化特征。先秦以降,“以公灭私,民其允怀”[11],“乐以天下,忧以天下”[12],“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13],这些先贤风范为士大夫的成长提供了丰富的精神养分。北宋中后期防弊之政的隐患逐渐暴露,深重的民族矛盾和动荡不安的社会状况促使士人生发出强烈的历史责任感与使命感,由此发出先忧后乐的呼吁,并为谋求邦国长治久安与开创太平盛世付出积极的行动。范仲淹身处仕途低谷却依然忧国忧民就是追求伦理化人格模式的典型。

伦理化人格模式下士人注重自身社会价值是否得到实现,因而积极履行责任义务。但他们又有个体性,要求人关注其自身的发展,因此,个体性与社会性处于对立统一的状态之中,导致人性的多样化。这一点从《邠州建学记》《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二文的对比分析中可以得知。儒道合流的时代环境与跌宕的仕途,使范公的伦理化人格模式中掺入了道家思想因子,因而流露出对严子陵不慕仕途、淡泊名利的钦佩,对归隐的向往也不言而喻。可见,在社会属性与个体性的双重作用下,作者的伦理化人格模式亦并非一成不变。

(二)士人风神及其影响

宋朝崇文抑武的国策促使士人醉心学文,并创作出丰硕的文学成果,形成了独特的宋型文化。范仲淹兼具文人、学者、官僚几种身份,其记体文创作反映出士大夫阶层独特的风神。即使身处贬谪之地,范仲淹也异于颓圮的前朝之人,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历史责任感与清醒的忧患意识,其台阁名胜记与人事记里已有所体现。为天下兴盛尽匹夫之责是范仲淹的理想信念,其记体文成为呈现人生追求、表现伦理道德及体现生活方式的载体,蕴藏着深厚的儒学涵养。自范仲淹之后,先“忧”后“乐”的思想、外王内圣的自我修养成为士人效仿学习的新内容。如王安石《石门亭记》赞美县令施行仁政之德,体现了作者以民之疾忧为念的高尚情怀:“夫环顾其身无可忧,而忧者必在天下,忧天下亦仁也。”[14]

此外,范仲淹记体文与欧阳修、苏轼、曾巩等众多北宋散文大家的作品交相辉映,不仅丰富了北宋记体文的创作,更以其正宗的儒学色彩、雅正醇厚的行文风格从整体上提高了宋代记体散文的审美境界。士大夫阶层作为文化创造与传承的中坚力量,在这一绝佳的文化环境下开始转型。他们在关注民生疾苦、忠君爱国的同时又不忘对个体价值进行探寻。总之,范仲淹存留的诸篇记体文,具有不俗的文学价值及思想价值,最终促进了宋型文化的发展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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