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艺
(南京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4)
与《火山情人》类似,桑塔格的《在美国》是另一则“关于外国人”[1]163的故事。它浓墨书写的是一段“三角恋爱”[1]163的风流韵事。但是,此次小说叙述的“聚焦”[1]163径直瞄准女性的引导,在叙述声音的层面上,桑塔格纾解了紧绷的创作神经,得到了清晰的自我身份化。《在美国》追踪玛琳娜——小说里名叫“海伦娜·扎温佐夫斯卡”——1876年5月从正处于在波兰的舞台生涯的巅峰,到与丈夫波格丹·登博夫斯基,儿子以及她的崇拜者——年轻的作家里夏德和其他崇拜者一道移居美国,栖居在加利福利亚的阿纳海姆小住一段时间的经历。他们这一群波兰的理想主义者们希望在傅立叶式简朴的社区生活中探索在波兰无法实现的“不受妨碍的自由”[1]163。他们努力想使自己的伊甸园理想变成现实,但当他们牧歌式的乌托邦因经营不善受到挫败以后,为了渡过经济上的难关,玛琳娜决意重返舞台,最大限度地发掘自己的表演才干,在美国以玛琳娜·扎温斯卡的艺名开始了红极一时的舞台生涯。她取得了难以想象的辉煌艺术成就,成为了美国表演艺术史上与德文·布斯并肩,并超越了德文·布斯的美国“歌剧皇后”。
吸引桑塔格将创作的眼光投入写作这部小说的有一些明显的因素,其中潜伏最深的乃是这部小说的构思触碰到她的艺术关切和出身背景。她一直被完整写出一部以女演员为主人公的小说的念头深深吸引,在这部小说里她想拓展小说《火山情人》里的艾玛·汉密尔顿身上的那种类似“剧场表演气质”[1]163,从而更深地探索和勾绘19世纪舞台艺术表演家的职业生涯。小说散文化的叙事流充满激情诱惑,促使人屏住呼吸,叙述的形式多变,有一种“生命写作”[1]164的意味;仿佛是桑塔格在以写作内心独白的方式给某人写信,抑或是她在摘抄他人的日记。焦点的转换在跳跃,无限逼近心情与性情的变化,交织在韧性的富有表现力的写作进程中。
桑塔格以服务于她笔下的人物的方式进行创作,从灵魂的深处召唤她戏剧性艺术的能量。作家自我的一部分转化为表演天赋,或者意欲表演的心路。随着她的生命走向衰老,她笃定地视其早期散文写作的成功为表演的行为艺术,视艺术的表演为理解她散文写作拥有陡峭山峰般品质的关键所在。此时,她将自己表演的天份运用到虚构小说的创作中。而女主人公在美国的冒险经历体现出来的波兰性格,作家承认,“与我很像,就像是我把我才华的一部分许诺给我的女主人公,从我的脑海里召唤出一段她们不知疲倦的艺术之旅。”[1]164
在美国,玛琳娜真的实现了生活的改变,一旦当她登上移居国的舞台,她便立即感觉到一种逃跑的畅快,就像是离家出走。她再次启程,重返她的命运之途;这一次她周身上下充满着感性,再也不会迷失。这也是桑塔格的心理感觉,或者说是桑塔格想象自我的心理预设,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完成小说《在美国》的创作的。 实际上,《在美国》的创作之旅并不平坦。就像女主人公玛琳娜,桑塔格已经不再年轻貌美,罹患身心疾病;移居异国他乡充满着艰辛,有时生活走到艰难险阻的境地。小说的前半部追踪了玛琳娜试图在阿纳海姆建立乌托邦社区的尝试与最终失败的经过。正是这次失败将玛琳娜命运的洪流推向了在美国的舞台,她“及时地”抓住了加利福利亚剧院经理提供的一次机会,征服了对方怀疑的眼光。再一次魔幻般地验证了过去无可依赖,只有勇敢转身。艺术的能量、意志力和神经要求她充满敬畏地做到这一点。艺术的再创造释放出解放的欢快,但这是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的。在个人生活和写作生命两方面,桑塔格对从零出发创作意味着什么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正因为如此,她笔触创造出来的女主人公的成功,显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困难和忧郁。
桑塔格在从早期青睐结构的法式“新小说”创作向注重内容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创作转化的进程中,延续了洛丁根—萨特讲述的哲学与心理学剧,在这个意义上,桑塔格与当代文坛“忧郁主角”的祖先——洛丁根“对话”,受到“忧郁小说”先驱的在文化传统中标志着疯癫和天才之间的亲缘性创作影响,在虚构和真实之间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创作中发展了“忧郁主角”的主题。小说主角玛琳娜在波兰舞台上如日中天,被誉为“波兰的舞台皇后、民族的希望”[2]72,但是玛琳娜对自己周围的鲜花和欢呼赞扬已经感到厌倦,人到中年,开始出现生理和心理危机。一开始,她以为焦虑不安只不过是完成重大决策之后的亢奋,这种昏花与无意义的兴奋不无相似,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不是单纯的头疼。“她从来没有因为头疼而取消过演出,这一次她崩溃了。”[2]105“忧郁”一词源自希腊语,字面意义为“黑胆汁”导致的疾病。这一概念肇源于古希腊医学的体液理论(最早可以追溯至古埃及乃至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占星术。其中,体液理论认为,人体内含四种体液(血液、黄胆汁、黑胆汁、痰液),体液的质与量决定了人的健康状态。在四种体液之中,主宰忧郁者为黑胆汁,如果某人呈现黑胆汁体质,就会表现出恐惧、怠惰、抑郁甚至躁狂的征候。[3]
“四种气质”“四种性情”的主题,桑塔格设计为上一部小说《火山情人》的结构。这个结构得自于一部她非常熟悉的音乐作品、她看过多次的巴兰钦最精采的芭蕾舞的配乐——辛德密斯的《四种气质》。辛德密斯的音乐有一个三重序曲,每个序曲都很短,接着是四个乐章:忧郁、火爆、冷静、热情。借鉴音乐的顺序,桑塔格设计出“三个序幕然后以四个部分来对应四种气质”的结构,并且删繁就简地以“忧郁”或“火爆”来掌控第一至第四章的发展顺序。
桑塔格对忧郁理论的发展还表现在,她相信与占星学对应的“土星气质”忧郁,并运用到自传与他传合一的随笔写作上。她出版《在土星的标志下》时,透露过在为他人的精神世界作传时,她自己的性情与写作的心境如何投射到她的精神同类的素描画中。“这种将忧郁与智慧、天才、创造力联系在一起的看法同样始于古典时代,但影响则更为深远。人们笃信,深沉的天才,都是在土星之下出生并受水星影响的。将忧郁与土星联系在一起,除了因为黑胆汁类似土星的寒冷,还因为土星与决定忧郁症的星象同处一片星空。”[4]82与桑塔格同样具有“土星气质”的她的文友本雅明曾指出,“作为18世纪前已知离人类世界最为遥远的星球,土星主宰了一切深邃的思辨,它让灵魂从外部世界返归内在宇宙,也让思想得到不断的升华,最终为人赋予终极的知识与语言的能力。”[4]82桑塔格创作出的“忧郁主角”玛琳娜,人到中年,突然染上了“土星气质”的忧郁情绪。她经历了从“恶心”到“厌倦”到“忧郁”的萨特忧郁情绪系谱学理论的精神轨迹,桑塔格在小说中,为她的主角探寻出一个疗愈忧郁身心疾患的治疗方案——自然休克法。
玛琳娜发明了歌剧自然主义的思想实验和实践活动,运用到荒野去感受精神净化和道德修炼的方式,以舞台人物与自然环境对话的场景设定和幕间休息,修正了“自然国度”[5]的美式概念。玛琳娜相信:女性与自然的联结,地球灵性、女神宗教和巫术的文化表征,具有超越艺术感受力疲倦和治愈心身忧郁疾病的天然作用,并歌颂女性与自然之间某种本质主义的密切关联。这种歌剧自然主义思想具有自主性的观念在西方著名生态女性主义者都娜·哈拉维的“当代理论团体试图超越自然仅仅是文化建构的后结构主义”观念中得到了验证,这种超越自然的文化建构强调,“野外”的自然与文化不仅不可分割,而且是人类/文化的进程与自然的进程对话的结果。[6]
因为玛琳娜的身份是一个波兰古老贵族家庭的后代,双重边缘于美国白人文化形塑的“自然和文化”[7]76。“白人自然”的概念一直是西方主流话语长久以来的特征,从《圣经》到启蒙运动、浪漫主义直至20世纪的环保主义。[7]77玛琳娜即是要以自己独特的歌剧自然主义思想和实践艺术性地应对何以有色女人明显地缺席于美国主流环保运动的“排除制度”[7]77:这个女人在抚平忧郁心理的过程中“创造出了”“另类的自然空间”[7]77,在寻求自我的过程中开拓了在何意义上美国是“自然国度”的统治概念和发明了歌剧拓荒的“艺术边疆主义”的美国著名迷思。
玛琳娜对自然的借用,在文化中是具体的、有关意识形态的。参照一份名为《走出荒野》的梅尔文·狄克逊对于地理与身份的密切关系的研究,“眼前一片令人鼓舞的景象”[2]156,“大地一片苍白,天高地阔,一马平川”[2]158,成为“寻找、探索与实现自我的宏大地理隐喻”[7]78。玛琳娜“选择纯朴的乡村生活”[2]158,实现了自己对自己的期许:“将来某个时候和几个朋友一道永居山林,潜心研究艺术,享受健康的生活。”[2]158“封闭、优雅而又粗犷的扎科帕内犹如一块洁净的石头,他们在上面描绘理解社会的蓝图”[2]158,玛琳娜和她的崇拜者们按照脑海中的构想建设出实践傅立叶理想的布鲁克农场,玛琳娜身上洋溢着“共产主义的味道”[2]163,使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乐观”[2]180。他们管建立自己的种植园的“事业”叫做“海纳百川”的乌托邦:“乌托邦不是指某个地方,而是指某一段时光,因为有一种本能,一种极其原始的、同呼吸共命运的本能”[2]180。根据贝恩特·奥斯坦德的观察,“存在足够的团体内部凝聚力”[7]78,“这种积极思维”[2]67对“神经质”[2]67或“神经衰弱”[2]67的女性“特别有效”[2]67,比“一连几天只喝羊奶,随后除了德国泡菜汤什么也不喝”[2]67的“极尽疯狂之能事”[2]67的“食品着迷”[2]67舒适得多。
玛琳娜“歌剧皇后”团队运用的对自然的精神性态度,是文学、历史与人类学的综合思想倾向,更是她基于歌剧艺术灵性的修炼需要。桑塔格运用新历史主义想象创造出的加利福利亚的阿纳海姆,与世界文学中其它虚构与真实的地方——如保罗·马歇尔在《寡妇赞歌》中的南卡罗来纳州的伊博兰丁,格洛里·亚内纳在南卡罗来纳海岸之外的岛屿,还有《妈妈日》中的佐治亚——是主角追寻自我的重要地理隐喻。在阿纳海姆的伊甸园社区,玛琳娜“歌剧皇后”团队高度重视身体健康的做法,他们逐渐喜欢上了闲散缓慢的农事周期,果真得到了俄国作家宣称的“我们的灵魂会通过体力劳动而得到净化”[2]210的结果,在选择“自由、舒适和自我修养”[8]278的精神净化修炼中,女主人公实现了艺术的“克己主义”[8]254的修行,这种修行使主体净化,日益地从“这个世界”[8]254(此在的艺术世界)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在“自然和心灵”的彼岸的精神世界,完成了思想境界的上升,实现了灵性的自我转变,这种“体验和觉悟”[8]278既是女主人公“艺魂”[8]257修行的必经之路,也是玛琳娜这个女人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认识到意识的转化的灵性超验主义。
与西方崇尚“自然写作”的作家相同,桑塔格在“自然”与“女性意识”、“自然”与“女性性爱”之间找到了天然的联系。当她的女主人公与丈夫和追求者一道步入呼唤他们的荒野时,大家都有和玛琳娜一样的渴望:“独处一地,完全孤寂;没有巧合,不用感到内疚,任凭自己想像,就在广袤的荒野之中”“耳朵里只有自己奇特的脚步声”[2]158,心里只感觉到心灵的净化和磨练。乌托邦的自然赋予玛琳娜和她的追随者同呼吸共命运的愿望,自然加深了他们对身体健康和心灵安宁的感受,他们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乐观,他们相互依恋的情绪传递出一种生命的本能,“那就是最高的乌托邦”[2]180。“与异性结合的根源就是想更加深沉、更加急促……但自始至终共同呼吸的愿望。”[2]180带给玛琳娜坚定的意志和身心的舒适的是非常个人化的性爱。桑塔格借玛琳娜的经历,吐露自己的心曲:“其实,要发现自己隐秘的天赋,必须在自己身上挖掘。”[2]244在野地上,美丽的歌唱家能自由地回报作家的爱,并从作家的爱里获得欢乐和激情,写作与歌唱相遇的理想主义的激情带给玛琳娜艺术灵泉的新尝试,性爱的美妙启动着女歌唱家在自然与情欲的和谐中实现了自我的重新发现。作家里夏德陪伴她左右,用写作的智慧和灵感启示她歌剧自然主义思想实现的可能。里夏德告诉她,他曾望着她欣赏峡谷如火的夕阳;憧憬着与她骑马奔向海边,注视着她眺望浩瀚无边的太平洋,波涛汹涌起伏,他的心中充满了幸福。里夏德对她诉说,在巍峨的崇山峻岭之中,她同样会有心旷神怡的感受。他和她在一起,他们将成为浪漫歌剧中的主人公,他是男中音,扮演阿尔卑斯山中的强盗。她是女中音,他的情妇,一位穿越重山、要远嫁给她并不钟爱的男子的公主。里夏德的作家的爱和情欲的爱治愈了玛琳娜的忧郁,一种被她忘却的情感唤起了她对自然的迷恋和对散步的痴迷。身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畅的她,成为了社区生活的中心。 “爱情是一种最古老的激情,必须活出自己的人生,去克服自己的局限”[2]143。爱情让她着迷之处在于,“它关系到所有的文化期待和被赋予的价值”[2]143。桑塔格认同法国女性主义作家埃莱娜·西苏呼唤女性灵泉的话:“写你自己,如同歌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艺术灵感的源泉才会喷涌。”[9]桑塔格特别认同劳伦斯在性爱与写作之间发现必然性的观点:性爱,作为统摄情感与理性、肉体与精神,作为人性完美的重要力量,是生命的本体。在诗歌《我们是传播者》中,劳伦斯说,性爱就像“一条流过体内的河”,它如果不断地灌注、传播,那么无论你做什么,都会生机勃勃;相爱的人在互相给予,“因而无性的人什么也不传播。”[10]性爱即生命。在散文《性爱与可爱》中,劳伦斯又说,“性爱与美是同一个东西,像火之于焰一样”,“如果你爱活生生的美,那你就会对性爱持尊重的态度”[10]。因而,性爱即美。他还谈到智慧,“智慧同性爱以及美始终是联系在一起的,智慧是从性爱与美中产生的。智慧其实就是直觉。”[10]
把性爱当成一种绚丽的生命现象来写作,这种性爱书写还是法国作家杜拉斯非常个人化的记忆和创作方式。杜拉斯认为性欲是人类最原始的生命诉求,性欲催生的性爱力量超越了道德,超越了时空,超越了一切。桑塔格在日记《心为身役》里曾艺术性感思劳伦斯的写作意识,她发现劳伦斯认为作家有两种意识,即大脑的意识和“血性的意识”。这两种意识在作家写作中都能起到作用。过分强调大脑的意识作用,使得理性和感性的关系失去平衡;过分强调“血性”,激发激情和直觉的同时,肉体的欲望会如同洪水一般吞噬人的理性思考。但是,以人的肉体和直觉去感知世界,认识世界,恢复人与自然合一的艺术感受力,比理性和意志的强力作用更能启发男作家的写作灵感。对女歌唱家来说,非理性主义的激情更重要,只有激情焕发的感情的艺术,才是自然和文明双向发展的艺术。
古今中外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承认,爱欲对启动写作、歌唱、绘画等艺术灵感的独特作用。英美文学一直有将“荒野”意象与女性“爱欲”隐喻性地联系在一起的文学传统,无论是对“荒野”的寻归,还是对“身体”的发现,都指涉着女性艺术家质疑理性启蒙的意义,回归到女性意识本身,回归到两性身心交通,在与男性的血性激情展开的对话里,发掘、诉说和展现自身艺术灵性的跳跃层面。 许多当代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野外”的自然与文化不可分割,文化的进程/修炼与情色的意识迟早相遇。田野风流的主题,作为一种独特的写作意识与灵歌意识的相遇,延续了劳伦斯和杜拉斯的性爱书写观:性关系是人类最基本的人际关系,性爱的方式会极端改变主体思索与自然和艺术的深刻关系。在野外的率真的艺术对话与激情的艳情交往,在享受和审美的艺术感受力的层面上实践着桑塔格提出的“情色”之于艺术体验、之于“情感教育”,是一种对生命写作更本真的积极肯定,其直接而深刻的思想性、探索性和创造性,会最大程度上调动女歌唱家自身惊艳地开发声音天赋,激发表演艺术灵泉的澎湃爆发。
波兰的“歌剧皇后”玛琳娜和她的追随者们定居阿纳海姆村庄,他们脑子里想的全是傅立叶的理想和布鲁克农场。几年前,有一个德国记者诺德霍夫到这里来过,写了一些有关阿纳海姆的东西。一到阿纳海姆,玛琳娜意识到,德国记者写的报道“全是胡说八道”[2]182,他们定居的村庄并没有什么共产主义的味道。村庄里“那些财迷心窍的农民和店主”[2]182向玛琳娜介绍:“阿纳海姆从来就不是共产主义生活的实验地,即使在最开始也不是。”[2]183具体表现为:“来自旧金山的两个波兰同胞曾经拥有葡萄园,在洛杉矶还有一家酒业公司,他们手下的土地测量员在旧金山招募了一些德国人,以便扩大业务。他们用五十个投资人的钱买了一片地进行开发,并使其适于定居:他们雇用中国和墨西哥劳工开沟挖渠,墨西哥劳工种植葡萄苗,印第安人修建砖房,供五十个家庭居住。等两年以后他们到达的时候,房子和葡萄园都已经在等着他们。最初公社拥有一切;但过了几年,葡萄园开始出现赢利的兆头,合作社便随之解体,原来的定居者纷纷收回自己的投资,自己成为老板。”[2]183村民对玛琳娜的定居提出了质疑,因为玛琳娜曾经贵为波兰舞台皇后的身份和丈夫身为尊敬的登博夫斯基伯爵的贵族头衔,虽然他们怀着波兰人不可遏止的理想主义,决定将傅立叶传说变为现实,但别忘了舞台仍然在为皇后的离去而悲哀,在不熟悉的崭新的村庄生活会不会是一种冒险,因为哪里有不怀念已经习惯的舒适生活的“退位的舞台皇后”[2]183呢?
卸下了“歌剧皇后”美丽光环的玛琳娜以她女性的特有的柔情和生活的甜美,用她的巧手为实现了的傅立叶社区装扮起“温馨的家”。他们都感到社区的惬意和自在,从卧室的陈设到质朴的衣柜上门,无一不经过她的巧手的装点:“墙上‘海纳百川’的座右铭是用珠子镶饰,‘家,温馨的家’则用羊毛线编织,并装饰着用头发做成的花朵。这些装饰恰到好处,没有个性,也非刻意挑选,格调犹如旅馆的房间;有人到这里来写书,或者与恋人幽会;这是变革和转换的最佳环境。”[2]189起初,他们还想要为社区添加某些个人色彩,想改进和扩展社区的蓝图;随后,他们意识到要建成真正的共产主义社区并不容易,甚至是充满着艰辛和磨难。当玛琳娜的贵族丈夫签署了购买农场的土地契约,作为妻子的玛琳娜像尊贵的女王一样温柔地望着她的丈夫,他们从内心深处感到欢喜和庆祝,他们用英语齐声高歌:“抛弃雄心抱负,深爱沐浴阳光,觅食自求裹腹,一饱欣然意足。”[2]191她的情人里夏德也加入合唱:“来吧,来吧,来吧,这里看不见敌人,只有冬天,只有雨雪风霜。”[2]191
傅立叶社区的最大困难不在于希望和努力到达成功的距离,而在于社区的中心——玛琳娜实在太缺乏金钱意识,她对经营的概念是非常淡薄的。她的丈夫在日记中记录社区的经济状况:“每当想起从我手指缝中流失的钱,一阵阵无法排解的疑惑就会向我袭来。”[2]217作为社区里唯一关心钱的人,其实她的丈夫就教养和禀赋而言,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担心钱的问题。周围的其他人肯定也很担心,可是却没有流露出担忧,似乎这流露会意味着对玛琳娜夫妇经济能力表示怀疑。虽然社区人人都有乐观的理由。可是,钱的问题最终还是困扰到了玛琳娜。波兰化的乌托邦尝试失败了。她反省自己的失当的原因不是乌托邦计划太不实际,而是抛弃了太多令人愉快的东西。她在日记里记录自己对失败的心得:“我们要创造生活,而不是维持生计;挣钱不是、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是我们的主要动机。如果我们接受失败,邻居会说我们懒散,种下庄稼以后,我们就坐在门廊上,或躺在吊床里,等庄稼自生自灭。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愤怒。这不是事实。实际上我们比他们更加努力。但是我们无法专注于农事。我们缺少他们视其为当然的常识。”[2]229
玛琳娜和她的追随者越来越对社区的前景感到悲观。玛琳娜说她可以重返舞台一段时间,这样大家能坚持到农场赢利。她的丈夫却不想放弃他们在农场的生活,催逼她重返舞台。她的丈夫把农场上的生活称为尝试,称为两种生活之间的间隙。他认为他的妻子的确想重返舞台。回过头来看,玛琳娜的贵族丈夫接受了大家会轻易地说尝试注定要失败,说他们夫妇太单纯,说他们夫妇应该明白:欧洲的知识分子自以为能够成为探索者,在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理想主义的激情在残酷的现实考验面前,为实现完美的天性而进行尝试虽败犹荣。如果缺少了像他们一般的人,世界将黯然失色。傅立叶农场经营的失败,挫伤了玛琳娜试图实践歌剧自然主义思想的乌托邦理想。玛琳娜在“荒野”里“寻觅”[11]女音乐家灵泉的艺术旅程以波兰民族的过于理想化宣告失败了。是贵族身份和歌唱家、小说家以及绘画家的过于理想主义和金钱意识的淡薄,决定了傅立叶社区核心人物玛琳娜艺术修炼的野外经历遭遇了瓶颈。玛琳娜的方案是带着自己重现发现的新自我,带着具有异国情调的英文和甜美的“化身”复出,重返舞台,创造她的在美国歌唱事业的巅峰。
玛琳娜带领她的崇拜者走向“荒野”,在歌剧自然主义思想的实践中,一方面试图构建具有波兰理想主义色彩的傅立叶社区,另一方面努力通过对自我的探索和发现建构不断变革与创新的女歌唱家的“第二自我”。无疑,身为波兰贵族后裔的“波兰民族的希望”,玛琳娜内心是推崇美国人的随时出发、随时改变自我的“新颖独特”[2]137的艺术创新内在驱动力的。玛琳娜赋予她扮演的角色某些妙不可言的特征,以致于戏剧评论家在分析这些特征时似乎全都患了失语症,只好求助于“微妙”或“贵族风范”等词汇来描述。她的那些现身说法曾风靡旧金山,但在纽约不起作用。她步入舞台之初遇到的艰难险阻,那些在波兰乡下简陋的剧院、库房和校舍演出的故事,曾经让多少加利福利亚的新闻记者津津乐道。然而在纽约,记者感兴趣的是她的艺术理念,是能净化灵魂的艺术理念。他们无法理解,她既然已经蜚声波兰,为什么要放弃功名来到美国;是否真有希望消除他们因此产生的荒唐的误解?对这样或那样的质疑和揣测,玛琳娜给出的回答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自觉创新意识。“每个演员(歌手或舞者)都不是天生的,都有自己的师承,有艺术上的联系,也有道德上的血缘。在自己的艺术生涯中她曾受惠于许多人,但她艺术上的师承和道德上的血缘对纽约人来说毫无意义。”[2]319在他们眼中,玛琳娜的艺术天才成了无根的浮萍。美国人认定波兰人执迷于不能实现的梦幻,并因此培育出独特的使命感;在美国,玛琳娜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把这些解释清楚,那就是拿自己的歌剧表演艺术作品说话。“波兰是热爱戏剧的民族”[2]319,面对新一批采访的记者,玛琳娜充满自信地介绍她自己的文化的根。在波兰,她曾经象征着民族的希望。在美国,她认为她并不能代表艺术,或者说文化;她代表的是一个波兰贵族移民的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才能使美国人相信“艺术不仅仅是艺术,艺术承担着升华道德、服务公民的使命。”促使她从波兰民族艺术向美国当代文化转向的不是她过去的经历和对未来的前瞻,而是她身为一个优秀的贵族女艺术家自己想要创新的内在声音。
玛琳娜告诉她亲密的朋友,她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一问题:“最伟大的波兰女歌唱家意味着什么?”[2]333她在与艺术知音的对话里,了解了自己的内心:“我要的是超越自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亨利克。我的意思是不仅仅在舞台上扮演别人,转换角色。演戏到底是为了什么?”[2]333玛琳娜说,她认为,歌唱不是为了超越某一位同时代的女歌唱家,而是为了“变换一种心境”[2]334。就像婚姻并非总是女人的最佳选择。玛琳娜的意思是,她越来越意识到身为优秀的女歌唱家的创新动力不来源于与任何同行的比较,而来源于自己的内心,来源于美妙而温柔的自我如何理解上帝赐予女人的艺术敏感,来源于如何挥洒在自己身上的流转的艺术灵光。玛琳娜把自己的突然改变称为“艺术上的冒险”[2]359,她进一步解释,她对自己的变化的确有些迷恋。美国人普遍相信意志的力量,相信坚强的砥砺奋进可以带给艺术作品以令人望而生畏的伟业。玛琳娜似乎是瞬间接受了美国人的“直率”[2]359,但她更相信,之所以她不急于做出努力,是倾向于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宁可被视为有些古板,但是艺术的彻底释放只在灵泉彻底触动自己心门的那一霎那。美国人会议论她是接受了美国人相信通过努力可以达成艺术丰盛的信念,玛琳娜自己坦言,一半是波兰理想主义激情对美国人的认同,一半在于古老灵魂的轮回在与环境遇合时的改变。自己心境的转换带来了艺术上的变化,这份变化的全新面貌,在美国人眼里是玛琳娜与美国人的同化;在玛琳娜心里,是艺魂的流转与眼前的环境的触碰。变化和发生是非常自然的,外化为表现力的卓越和大胆。她相信,表现力和大胆都是她艺术创造的财富。而经历了这种变化的女歌唱家最能体现成功女性的光辉魅力。
互相不碰面的相遇,如果会引起艺术变革的话,“此时此地就作出彼此承诺,要创新的时候,首先告诉对方一声”[2]408则会渲染出非常迷人而温婉的艺术的“流光飞舞”。在“远离文化和社会之外”[2]418的时候,在变为阿纳海姆的一个普通村民的时候,说得更确切一些,玛琳娜在葡萄种植园农妇的生活里,试图克服“文化与个人历史的束缚”[2]418,逐渐完成某种形式的“自我超越”[2]418的时候,她已经在发现自我、完成再生的艰难历程里,在乌托邦的解体带给她的新生的机遇里,意识到了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生活并不真正适合她,或许可以暂且治疗她的心灵创伤,逃避城市的喧嚣,但精神上的复苏和自我变革的完成,必然要求她“抛弃简朴和天真”[2]418,重新选择“复杂”[2]418的生活和艺术。“这是螺旋式的升华轨迹,而这一进程似乎永远也不会终止:我们怎么能知道美国的哪些东西已经完成,哪些东西还正在进行呢?”[2]418玛琳娜探索自我的历程始终充满了陌生与异化。然而她的内心始终被一种情欲的灵泉所引领。古老的欧洲与新崛起的美国在她的眼里和心里没有形成新旧文明的鲜明对照。“代表过去,代表根,代表传统”[2]418的欧洲与代表“象征自由、新颖和变革”[2]418的美国在她的心灵与艺魂的自然流动里,和谐而圆满。在联系她的天赋与修炼的自我挖掘中,玛琳娜同时实现着保留波兰古老贵族的艺术信仰与得到“美国将如我所期”的艺术遇见的独特魅力。她自己告诉记者,与其说是创新赋予她的歌唱以活力,毋宁说是心灵的悟道赋予她的艺术以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