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健
(华侨大学 中外文学与翻译研究中心,福建 泉州 362021)
新世纪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化”问题越来越受到学界的热烈关注,程光炜、洪子诚、李杨、贺桂梅、杨庆祥等人所践行的“重返八十年代”及其系列成果成为其中的重要代表。当代文学的“历史化”研究以“八十年代”作为方法(程光炜语),重返文学的历史现场,向前打开七十年代文学甚至十七年文学的研究,向后聚焦九十年代文学,甚至新世纪文学,形成新的文学研究整体观。当代文学的“历史化”研究借鉴福柯“知识考古学”的理论方法,通过“重访”的方式,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现场,把其中被各种话语叙述所遮蔽覆盖和压抑的东西尽可能地揭示出来,对当代文学史学科的建制及其历史叙述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在当代诗歌研究领域,罗振亚的《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2005)、《1990年代新潮诗研究》(2014),霍俊明的《尴尬的一代:中国70后先锋诗歌》(2009),刘波的《第三代诗歌研究》(2012),崔修建的《1978-2008:中国先锋诗歌批评研究》(2013),罗麒的《21世纪中国诗歌现象研究》(2018)等研究成果,集中对20世纪80年代、90年代以及21世纪的汉语诗歌创作及其批评话语进行了“历史化”的研究,对朦胧诗以来汉语诗歌的诗学理论归纳整理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学者董迎春对当代诗歌的历史化也多有研究,并自觉对当下诗歌创作实践进行文本分析与理论归纳,着力对超验诗学展开独特的当代建构,在当下众声喧哗的诗歌批评中显现出重要的地位。读诗、写诗、教诗、译诗和研究诗,董迎春的多重身份,让他的诗歌研究展现出鲜明的问题意识、开阔的理论视野、独特的批评见解,在当代学界获得了越来越清晰的辨识度。董迎春先后出版了《反讽时代的孤寂诗写——当代诗歌话语研究》(2012)、《走向反讽的叙事:20世纪80年代诗歌的符号学研究》(2013)、《20世纪90年代诗歌身体书写的符号学研究》(2015)、《“独自走上我的赤道”——海子“大诗”谫论》(2017)、《多民族文化视野下的新世纪广西诗歌》(2019)等多部诗学论著。董迎春自觉地从符号学、话语理论等视角,在多重文化场域中解读、分析、揭示和重现八十年代以来的诗歌话语形态、谱系演变及其结构规则、文化政治,对当下诗歌史书写的解构和建构带来了重要启示。其中,《当代诗歌超验论》(2018)则通过理论阐释与文本分析,总结归纳了超验诗学理论建构的现实语境、美学取径及当代意义,为理解和阐释当代诗歌提供了一种重要的参照视野。
凡事有破才有立。超验诗学的当代建构是针对当下诗歌写作存在的问题而做的努力尝试。在消费社会、网络语境等情势下,当下的诗歌写作越来越趋向于个我、私人、小众之情绪的口语化、喃喃自语式的写作,越来越纠结于现实的物事、利害得失而缺失一种超越性、审美性的维度。有鉴于此,董迎春及其超验诗学建构对当代诗歌写作存在的问题有着深刻的情感认同与学理体认。他的专著《当代诗歌超验论》的导论“诗体通感与通感修辞”可看做是全书的理论总纲。董迎春对作为“通感文体”和“通感修辞”的诗歌这一文体进行了学理阐发,对诗歌中的诗性、想象、象征、灵感、内心体验、生命直觉、孤寂、通感、超验等品质特别珍视。在董迎春看来,诗人是一种感觉、直觉极强的感官群体,其对神秘性和超验性的理解与表现,道说着个体与世界复杂的情感联系。而当代诗歌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写作行为,更是一种哲学认知视野下的审美态度与生命思维[1]6。董迎春进而指认通感诗写让诗成为艺术之诗、想象之诗、审美之诗和生命之诗。基于这样的诗学观念,董迎春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诗歌写作的误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缺乏精神向度,这是超验诗学对当代诗歌存在之问题的基本判断。重提诗歌精神是辨识真正诗歌的前提。董迎春指出:“深远意义的缺失,大概是当下口语写作最主要的问题所在。”[1]2020世纪80年代,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朦胧诗用“高蹈的、矫情的抒情话语”给予反抗。继之而来的是以于坚、韩东、伊沙等为代表的第三代诗歌及其“口语写作”。因为“影响的焦虑”,他们急于对朦胧诗进行颠覆与超越。他们重视叙事的再现与物的还原的冷抒情、零度叙事、日常化,拒绝隐喻,回到语言本身,让诗歌回归到对时代、社会的客观关注等,虽然不无积极意义,但是解构有余,建构不足。对此,董迎春清醒地指出,这种诗歌口语写作误区,不仅与当时的商业文化语境以及长期禁锢的政治意识形态密切相关,而且受到西方“后现代”思潮中消解历史深度之理念的较大影响。当代诗歌尤其是口语诗歌写作与消费文化、大众文化、快餐文化形成合谋,表现出低俗化、娱乐化、同质化的写作倾向,忽视了诗歌作为艺术最为精英的部分,放逐了诗歌对当代文化和人文精神建构的积极影响。董迎春认为,这种写作将诗歌推向反讽与叙事的中心化与秩序化的存在,不仅背离了诗歌的艺术指涉,远离了诗歌本体所追求的艺术与思想高度,使诗与非诗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而且影响了诗歌语言本体意识的建构与诗歌精神的重建,造成当代诗歌发展的艺术困境。在喧嚣的时代里,在自娱自乐的非诗场域中,这种富于建设性的思想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重再现轻表现,这是超验诗学对当代诗歌写作症结的独到诊断。再现与表现是文学书写中重要的诗学命题。当代诗歌写作偏重再现而忽视表现,成为阻碍诗歌发展的重要问题。通过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诗歌美学风格的历史梳理,董迎春指出,当代诗歌由精英化、审美化逐渐转向凡俗化与审丑化,话语策略由抒情诗(表现为主)转向叙事诗(再现为主)写作的发展轨迹。再现偏重于对现实的模仿,对客观物象的关注,与现实主义、大众文化的通俗性密切相关,这容易让诗歌滑入散文化、事件化的写作困境,其秩序化、中心化的写作趋势导致当代诗歌写作陷入发展瓶颈。“当代诗歌书写主流中的再现叙事话语极易出现拼贴化、碎片化的话语特征,加之绝大多数诗歌写作者因为缺少综合写作的知识背景与对深度现实揭示的能力,使再现叙事呈现出趋浅化、庸俗化、粗陋化、极端化的写作趋势,沦为现实主题‘应景’的写作,延缓与忽略了当代诗歌语言的自然生长、自我繁殖、裂变与创造的可能。”[1]93这种论断是切中肯綮的。
相对于再现的叙事话语,现代诗歌的表现意识必然是诗体意识的回归,它不断克服再现对现实的直接介入。在董迎春看来,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大诗写作”(1)董迎春指认海子的长诗为“大诗写作”,参见董迎春《“独自走上我的赤道”——海子“大诗”谫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如昌耀、海子等,“知识分子写作”如王家新、西川、陈东东、张曙光等,“神性写作”如陈先发、杨键、谭延桐等,通过进行以语言为本体和以诗艺探索为主的写作,有效地规避了现实的直接介入,打通了现实与精神、直接介入与现代技巧之间的融合。这既保证了诗歌写作的有效性、时代意识,同时也进入注重表现意识的现代诗歌写作层面,在现实的批判性与诗艺的表现性之间找到一个较好的平衡。[1]85诚然,再现的叙事话语与表现的抒情话语并非是纯粹的二元对立关系,也没有高下之分,相反它们相互补充,互相超克,共同促进当代诗歌的健康发展,或许这成为当下汉语诗歌有效突围的可能路径。董迎春站在当代文化整体观的高度,从再现与表现的辩证关系入手,其对当代诗歌存在问题的诊断和质询是准确到位的。尽管如此,如何在汉语的“再现”与“表现”已经沦为或此或彼的对应关系之中找到某种诗艺平衡,无疑是当代诗歌最应重视的问题意识之一。
鉴于当代诗歌暴露的问题,董迎春提出了“超验诗学”这一富于建设性的思想加以应对。历史地看,西方的超验主义主张人能超越感觉和理性而直接认识真理,强调直觉的重要性,认为人类世界的一切都是宇宙的一个缩影。这种超验主义观点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直觉性与精神性。对于诗歌创作而言,它有助于打破俗常的束缚,强调个人性、精神性与存在性的统一,着力营造抒发个性、直取内核,依赖自己的审美经验,超越感觉和理性而直接认识真理的诗写效果。超验诗学的当代建构路径与入思方法,对于不同的诗学家或许各有不同,董迎春的诗学思考或可以为此提供一种可能性的向度。董迎春在《当代诗歌超验论》后记中说到:“当代诗歌的‘超验’写作,基本上代表了我对当代诗歌的判断与研究旨趣,诗体本身的诗性就是‘通感’的体现,‘超验’既是一种审美态度,也是一种哲学观念,对超验诗歌的关注与运思的心灵轨迹,将诗的审美与哲学的认知有效地统一起来,这本身也成为我个人体验或者说关于‘诗’的一种理论建构。”[1]345董迎春对“超验”诗学的探索,旨在将诗的审美与哲理认知有效地统一,建构文学艺术的本体性(语言)与总体性(诗性)合一的象征诗学。
第一,“内歌唱”:恢复当代诗歌书写的尊严与信心。诗歌的抒情性与歌唱性是它的本质属性与本体追求。董迎春认为:“诗歌具有音乐形式上的美感的抒情性特征外,还应该有一种思想高度,勇于担当现实,有承受人类苦难的勇气,坚守信念,执着于大爱,走向诗歌的‘大我’情怀,我把后者的有思想与人类情怀的高度‘歌唱’称为诗歌的‘内歌唱’,它表现出‘大诗’写作的情怀”,“这种‘内歌唱’,不是为意识形态唱赞歌,也不是浮浅的抒情,而是触及生命死亡思考的灵魂之诗、大地之诗。优秀的诗人都是从思考‘死亡’开始关注生命与现实,关注人类自身”[1]33。内歌唱自觉远离虚构性的话语,重新定义诗歌的内在本质,其修辞特点凸显反再现式的模仿论甚至反映论,直接与生命存在、精神自由品质密切相关(2)在此可与美国文学理论家乔纳森·卡勒的结构主义抒情诗理论相比较。在《结构主义诗学》(1975)出版40年之后,卡勒出版了《抒情诗理论》这部重要的诗学著作,自觉将文学研究的焦点拉回到诗歌语言本体,对抒情诗的话语修辞展开深入研究。卡勒系统梳理了有关西方抒情诗的批评文献,针对诗歌个案进行分析与解读,结合黑格尔的美学、奥斯汀的话语行为理论、阿多诺的辩证美学,从抒情诗的体裁特征、内在品质、反模仿性、公共话语模式等方面,建构了一套独具魅力的结构主义抒情诗理论,突破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唯模仿论。See Jonathan Culler, Theory of the Lyric,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5.。当代诗歌写作的症结很大程度上在于语言复制与文化生产,游戏诗歌的痕迹越来越重,诗歌沦为玩物,而不是诗人用心唱出来的作品。用心“唱”出来而不是“作”出来,成为内歌唱诗歌的重要特征,也是检验当下诗歌写作是否有效的重要指标。董迎春指认,“内歌唱”,不仅仅是单纯的抒情话语,而且还是一种带有生命与艺术元素的歌唱。“内歌唱”诗写追求的是有高度、深度、难度和力度的写作,彰显其对本体、认知、审美等艺术维度上的坚守,从而有效对抗当下诗歌写作的低俗化、娱乐化与同质化弊病。在非诗泛滥的年代,重视诗歌的“内歌唱”,凸显内抒情,重续现代汉诗的抒情传统[2],强调回归诗体意识的言志抒情本质,以“否定性情感”反抗再现的叙事话语,成为超验诗学的核心属性。但是“内歌唱”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以为用心“唱”出来的就是诗或好诗,也难免招致驳诘[3]。诚如作者所言,“内歌唱”如何构成当下诗歌书写的一种情操,成为诗人自觉创作的重要标尺,还有待学术界的共同讨论。
第二,孤寂诗写:一种坚实果决的诗学本体追求。孤寂作为诗写的情感动力与艺术源泉,是创作者对一切伟大艺术的精神回应与本体思考。在董迎春看来,孤寂诗写不仅是一种言说、一种声音、一种文化历程、一种哲学态度,而且是指向“向死而生”的哲学命题,在意义的质询与探索中重树诗歌的神性光辉与宗教关怀。孤独是存在的本质,是现代人不可摆脱的精神困境。孤寂诗写可以通过形而上学的途径完成生命的重构和转化,对世界与他者的生命沉思与哲理审视,克服和消解存在的痛苦与虚无。“孤寂的形而上学不仅是对现世焦虑的克服,也是充满萨义德式的‘晚期风格’(the late style)特征。它是一种命名,同时也是面向艺术终极探索的一种路径。”[1]130董迎春从形式、文化与哲学层面论述了孤寂诗写的理论特征:1.在审美意义层面,通过情绪的意象召唤读者进入诗境,它重在体验与感知,重在沉思与理解;2.疏离于大众文化,承续了诗歌的精英化、本体化的艺术价值关怀;3.对孤寂的沉思,让诗歌与哲学成为近邻,并作为介于诗与哲学之间的某种文化范式,维系着诗歌心灵与哲学的关怀。至此,董迎春的立论就突破了当前诗歌写作的两点不足:一是将诗歌当作纯粹私人情感的抒发,二是将诗歌视为语言的游戏狂欢,从而强调诗歌书写沉思存在的本质。
同时,董迎春也注意到孤寂诗写作为诗歌书写形态,延续了中西诗学的传统资源。这既包括西方现代诗人荷尔德林、特拉克尔、里尔克、瓦雷里等人的影响,也包括中国现代诗人卞之琳、冯至、穆旦、黄翔、洛夫、海子等人的启示。但于董迎春而言,更为重要的是孤寂诗写已融入作者自身的生命体验,互相生成,互相定义,成为自我的本质,“孤寂诗写呈现了某种重的品质与况味,这也算是对时代之‘轻’风的某种增补与参照”[4]。孤寂诗写让以游戏为主的反讽书写转向到对诗歌写作伦理的重新关注,这种潮流内在地暗含作者的创作和研究的同构性,昭示出“文化诗人”的精神担当与诗性正义。众所周知,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诗歌受到拜金主义、消费主义、通俗文化和网络文化的冲击,其孤寂沉思的内在诉求与外在的喧嚣吵闹显得格格不入,被迅速边缘化。但董迎春对孤寂诗写的重新召唤及其当代阐释,有助于拓展诗歌本体的理解空间。孤寂诗写以“语言”为载体,重新对生命、世界与他者展开形而上学的思索审视,对抗喧嚣,确证诗歌精神与生命在场,构成了超验诗学的重要原动力。
第三,幻想性书写:一种对日常生活的有效增补。董迎春认为,“幻想,从哲学意义上看,它表现为人类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想象,而它的未知性,促成了诗歌本体生成诗意、诗性的可能,也即符合诗歌的语言本身的创造性。”[1]114幻想、想象与现实截然相对,往往会被人讥之为虚无缥缈、子虚乌有等,但这恰恰是诗歌艺术本质属性的重要体现。诗歌的幻想性书写,可以让主体的精神更加自由独立,不再拘泥于外在的物象,不再纠缠于现实的生活,是对现实焦虑的克服和对日常生活的增补。幻想与语言、诗性互为辩证,“从诗歌语言的外部看,语言指称外物时,幻想便获得了幻象的果实,这是诗歌表达的重要路径。幻想内在于语言的可能性中,任何幻想都是符号性质的,审美空间有一个张力,诗歌的张力是通过语言的组合与聚合呈现的。”[3]对于诗歌写作而言,脚踏大地固然重要,但是仰望星空及其带来的无限幻想,则更能对诗人创造和生成一个新的世界形成有效的刺激。诗歌书写的幻想、想象力的缺失并不是空穴来风。在董迎春看来,当下社会文化对技术文明、物质文明之现实、功用、可操作、经验的因素的推崇,无形中对人类模糊、想象、超验、可能的非理性思维形成严重挤压,这成为人类丧失诗意和内心虚无的罪魁祸首。
其实,超验诗学有意将诗歌的幻想及其幻想性与传统对接起来。这个传统既源于中国的屈原、李白、苏轼、海子等诗人,也得益于西方的但丁、歌德、艾略特等诗人。诚然,诗人经由幻想、想象、梦幻、记忆、无意识等心理机制,自由地穿越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空之中,能够给汉语诗歌的结构带来某种美学张力。但是,幻想诗写实践及当下诗歌语言表现意识的诗性写作走向深度的现实体验,有赖于对历史、时代与存在的深植垦拓,只有敞开这种“历史想象力”(3)“历史想象力”指的是“诗人从个体主体性出发,以独立的精神姿态和话语方式,去处理我们的生存、历史和个体生命中的问题”。可参见陈超《先锋诗歌20年:想象力方式的转换》,载《燕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另见陈超《重铸诗歌的“历史想象力”》,载《文艺研究》2006年第3期。以上又见陈超《个人历史想象力的生成》,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诗歌的幻想性书写才走得更稳健,更坚实,更长远。只有幻想、想象,诗歌不成其为诗歌,但没有幻想、想象,诗歌则难以实现更好的超越与飞翔。在诗歌低行的语境中,重视幻想的诗学价值,意义重大。幻想以想象、记忆、眷恋、梦幻与缅想等作为重要手段,让生命/诗歌得以生成,让超越与飞翔成为可能,成为超越诗学的内驱力。
董迎春将诗歌视为“诗体通感与通感修辞”,进而对超验诗学展开当代建构。当然,这建构的取径是多方面的,如语言、意象、体验、精神、思想、知性、叙事、“大诗”、佛性、神性、刺点等,它们各有其不同入思方式却又互相交织重叠回旋。但是“内歌唱”、孤寂诗写与幻想写作因内在的“否定性情感”(4)与肯定性情感对成功、正义、理性等元素的联系不同,“否定性情感”则更多地与非理性、否定性、批判性等元素相联系。超验诗写特别关注对人类否定性情感的形而上学的反思和对孤独、无助、失败等人类精神困境的创伤性关注与沉思。参见董迎春《当代诗歌超验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12页。价值指向而三足鼎立又互相关联,占据超验诗学的支配位置,进而统摄其他要素,形成包容性与自洽性的诗学体系。通过考察“一个核心,双轮驱动”的论述,也许还不能说董迎春已清晰地对超验诗学进行了完满的理论建构,找到了一条当代诗歌写作突围的有效路径,但他在这方面的努力与自觉,以及表现出的探索勇气相信会得到众多读者的认可。
超验诗学的理论建构,自觉地重申与恢复诗歌精神,让诗回归诗性,对于推动诗歌语言本体研究及深化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董迎春努力建构的“超验诗学”,自觉注意与当代诗歌展开对话与潜对话,自觉对现实保持审慎的距离,不纠缠于外在事物,通过幻想、冥想、超现实的表现去消解现实的、日常生活的秩序与观念,从而在艺术的、思想的书写中摆脱人间种种藩篱与羁绊,追求精神的独立自由。面对非诗时代诗歌的堕落、低俗、喧嚣、娱乐与狂欢等现象,重提以内歌唱、孤寂、幻想等为主要形态的超验诗学,以呼唤直觉、诗性与灵性,联结诗、语言、思与存在之间的罅隙,承续诗歌传统,意义不可谓不重大。这似乎与时代背道而驰,不合时宜,但对诗歌而言却是有的放矢。董迎春多次重申道:“面对当代诗歌书写偏离诗歌传统中的语言意识,中断诗与思之间的关联及整体表现的现状,重新重视现代诗歌的愉悦表现技巧,强化中外诗歌传统中的语言本体意识,拓展当代诗歌的书写可能,就显得极为重要”[1]102。如果说在非诗文化语境中的诗歌更多地着眼于外部的物象的话,那么超验诗写则更多地回归到语言本体和诗学言说的理论关怀,通过超验与感应之心,强调对人类深度情感的发现与沉思,最终实现生命意识与时代历史的双重在场。超验诗写是坦然面对生活困境并且突破精神困境的突围写作、可能写作、问题写作和难度与深刻的写作,它对当代诗歌书写与突围既充满了挑战,也极具意义。
超验诗学的理论建构,不仅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而且还自觉地挪用中西方现代诗学话语的理论资源,并努力探寻其当代的创造性转化。董迎春在论述中,不仅对中国古典诗学传统的诗言志、诗缘情、韵味、境界等诗学思想时有引述,对屈原、李白、苏轼、王国维等具有浪漫抒情倾向的诗人也情有独钟,还对中国现代诗学传统中的象征主义、现代派、九叶诗派、台湾现代派、朦胧诗等较为认同,对李金发、梁宗岱、卞之琳、冯至、穆旦、昌耀、海子等诗人念兹在兹。这些诗人既能对自己的时代及个体生命有着深刻的领会与体察,还对诗歌书写的审美空间有自觉的开拓与深化,超克时代与生命精神带来的双重困境,丰富对诗歌这一文类的本体认识与理解。董迎春守正创新以此展开对第三代诗的消费文化、口语诗写的低俗化等不遗余力的纠偏与批评,但也毫不掩饰对知识分子写作、神性写作、“大诗写作”等的认同。同时,董迎春也深受西方现代诗歌话语理论的浸润。在他的论述中除了时常出现前述具有幻想性诗写的西方现代诗人外,也不难发现其对尼采、卡西尔、索绪尔、海德格尔、巴赫金、罗兰·巴特、莫里斯·布朗肖、加斯东·巴什拉、诺斯罗普·弗莱、德里达、福柯、海登·怀特、苏珊·桑塔格、理查德·舒斯特曼等理论家的援引、对话与辨析。这恰恰是他的优势,体现了董迎春文学批评科班出身所具备的理论学养。正是这些丰富多元的西方理论话语,为董迎春探察诊断当代诗歌暴露的弊病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也为重启及承续现代诗歌所提倡的超验写作、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诗歌语言本体写作找到了合法化的范式。“内歌唱”、孤寂诗写、幻想性书写、“大诗写作”等诗学概念的提出与阐释,体现了其理论的自觉意识。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董迎春还从具体文本出发(5)在《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的“点睛”中,董迎春这样说到:“从文本出发,从体验出发,从否定出发,在质询与发现中建构当代诗学的可能。”参见董迎春:《语言本体的书写》,载《南方文坛》2014年第3期。,将理论识见与研究对象进行有效的结合,避免了理论与文本可能的脱节和方凿圆枘等弊病。
超验诗学的理论建构,还得益于富于诗性的批评话语,在同情之理解中对批评对象展开准确的描述与阐释。董迎春自由地穿越在创作与批评研究、感性与理性、日常与诗意等互相交叠的文化场域中,这就使得他对超验诗学的建构在批评话语中透露出富于诗性、激情但又不乏冷静、审慎等的批评姿态与话语修辞。董迎春既能深入当下诗歌现场,对周边的诗人同道的诗歌创作之短长有深刻的“同情之了解”与切身的体认,同时又能够抽身出来对这些创作投射理性的观照,展开“了解之同情”式的批评探究,不卑不亢,彰显出批评双方平等对话之主体间性特征。如分析李心释对语言与超验之间关系的论述,董迎春既深入李心释的语言学研究理路,展开平等对话,揭示其对当代诗歌语言本体的洞悉及意义,又不忘对其诗歌作品中隐含的关于诗/思、诗人/读者关系的失衡进行批评,读来辩证有深度。此书下篇的个案分析解读,都可作如是观。阿甘本在《何谓同时代人?》中说道:“同时代人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对
于那些经历过同时代性的人来说,所有的时代都是黯淡的。同时代人就是那些知道如何观察这种黯淡的人,他能够用笔探究当下的晦暗,从而进行书写。”[5]因其扎实诗歌批评实践及其超验诗学建构努力尝试,董迎春被认为是我们同时代的批评家。正是这种创作与批评的同构性,相互生成,使董迎春及其超验诗学的建构彰显出特有的质地与明亮。
毋庸讳言,在复杂的社会文化语境下,超验诗学的理论建构及其话语实践,在一定程度上,还具有未完成的敞开性。当人们在谈论超验及诗写中的幻想、孤寂、精神、意识等非理性因素时,评判诗歌好坏的标准何以可能?这种诗歌创作是否会脱离历史现实的坚实依托,成为虚无缥缈的向壁虚构或不知所云?这也是需要警醒的问题。董迎春对超验诗学的建构,注意对中西诗学资源的引述,但有时也过于堆砌,且与前后语义、语境结合不够紧密。诚然,超验诗学的当代建构是针对当代诗歌存在问题而努力做出的理论概括与提升,具有较强的对话性、理论性、动态性或未完成性等特征,它自身存在的一些有待完善的地方,我们也不必太过苛求。如果它所提出的问题能够激发更多有识之士加以深入讨论,它自身的价值意义也能够得以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