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本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是艾略特(T.S.Eliot)之后最重要的英语诗人之一,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称为“20 世纪最伟大的心灵”[1]。
奥登早期诗歌以机智的反讽和百科全书般的内容敏锐地展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个体和社会的“疾病”[2],成为现代诗歌流派“奥登一代”的代表人物[3]。1940 年前后,他转向基督教寻求文化资源,这也成为区分奥登前后期诗歌的时间点。思想的变化带动诗学观念的变化,在这位“左”翼诗人的后期诗歌中,诗人一再强调诗歌的社会功用极其有限,而这一转变与他谦卑的信仰态度密切相关。
研究者指出“谦卑”(humble;humility)是奥登皈依后诗歌中的重要态度,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类看法。一类从文学渊源角度分析,认为奥登受到贺拉斯的影响,虽然奥登和贺拉斯“信仰”不同的神,但都强调人对神要保持谦卑的态度,对他人也要保持一种谦卑的公民美德[4]。另外一类从思想渊源上分析,认为奥登借鉴了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的思想,相信人与上帝之间存在无限距离,人不可能完全认识神,只有上帝才能辨认谁是真正的信徒,所以要保持谦卑[5]。但“谦卑”在奥登早期诗歌尤其在皈依前的三年间的诗歌中便已经出现,正如有研究者指出,奥登在皈依之前一直“试图找到一种可以让他真正变得谦卑的信念,但是却发现谦卑很难做到”[6],所以后来才转向基督教并接受了克尔凯郭尔等人的思想。依此线索,本文以“谦卑”为中心,分析“谦卑”在奥登前后期诗歌中的变化,并以此为切入点探究奥登思想变化的原因,以及这种变化对他诗歌转向的影响。
在奥登早期的诗歌即1940 年之前的诗歌中,“谦卑”一词已经出现。但随着时间的发展,尤其在奥登正式回归信仰前的两三年间,即在1938 至1940 年间,“谦卑”的意义和使用背景开始出现变化。
1.1938 年以前诗歌中的“谦卑”
在英语辞典中,“谦卑”主要有两种意思,一种是指社会阶层或地位的低下,一种是指与他人相比,自己的自我或观点没有那么重要[7]。奥登早期诗歌中的“谦卑”的意思也有两种,第一种表示是权利、等级或者财务处于较低的地位,也常被翻译为卑微。在诗歌《致拜伦勋爵的信》(Letter to Lord Byron,1936)中奥登就用“谦卑”表示地位的低下:
有个地位卑微的(humble)祖父不是罪过,
至少,老爸过后要赚得够多![8]
第二种,“谦卑”指个人的修为,意义与骄傲相反,意味着以较低的姿态承认自己的有限能力,并认可他人或其他事物。奥登在诗歌《两边付出》(Paid on Both Sides,1928)中说:
你突然的手
可以将骄傲
谦卑化[9]。
在《致拜伦勋爵的信》(1936)中,奥登说人会发现地球并非太阳运行轨迹的中心,人类亦非宇宙的中心。认识到这些人才会变得谦卑,才能习得复杂的知识。谦卑的人不会骄傲,会发现自己和他人都来自同一个家庭,正如地球和满天繁星都是一个大家庭。
最谦卑的人(the humblest)也很容易
习得一种宇宙般复杂的鉴别力。
眼下我们已认识到不该如此傲慢
我们发现满天繁星是个大家庭[10]。
在奥登1938 年以前的诗歌中,“谦卑”主要指谦逊的个人修养,偶尔也指社会经济地位的卑微。自1938 年开始,奥登开始正式地强调和赞扬“谦卑”的意义和价值,这与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
2.1938 年至 1940 年诗歌中的“谦卑”
1938 年奥登离开英国,来到正处在中日战争的中国旅行和写作。与此同时,在欧洲希特勒已率军入侵奥地利,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阴影逐渐降临,在这种背景下,他写作了《诗体解说词》。在这首诗歌中,奥登说即便享有盛誉的人,也不愿被后人当作权贵者而铭记,他们只希望被后人看作无名者,这些人恰恰是谦卑者的典型代表。因此奥登在诗歌中更加明确地赞扬“谦卑者”。他说:
我们将内心的感激
献给那“谦卑者(the Humble)的无形学院”,正是那些无名者
历经时代沧桑成就了一切重要之事[11]。
奥登重视“谦卑”,是基于他对时代文化的反思。在当时,个体一味追求绝对的自由,文化中也泛滥着乐观的理性主义态度。在这种时代文化中,奥登发现人不仅很难保持谦逊,而且极容易丢弃谦逊并产生自以为是甚至作恶的可能。产生这样时代文化的原因有以下两个。
第一,人在一味追求个体自由的时候容易忽略他人的自由和整体的公正。在《诗体解说词》中,奥登说要感激“谦卑者的无形学院”,是因为他发现人人“为自由而绸缪”,却忘记了“邪恶总关乎个人”[12],更忘记了其他人的自由和整体的公正(“谈到了自由,却并不公正”[13])。奥登从战时背景出发,将思考的笔触深入当时的文化层面,反思了当时正全球流行开的自由主义。奥登对自由的反思亦可以在他对卡夫卡的共鸣上看出,他曾说,卡夫卡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很失望,因为他们认为现代社会只存在审美问题而不存在道德问题[14]。在认识到自由主义的危机以后,奥登赞扬谦卑不仅意在提醒人要警惕内心中的邪恶,还希望人有一种顾及他人的道德精神,而谦卑就是这种道德精神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第二,人对自身欲望的压抑和否认,这种否认导致不恰当的自我认识,继而又助长了个人的傲慢和文化的自负。在1939 年的诗歌《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In Memory of Sigmund Freud)中,奥登赞扬了弗洛伊德,因为弗洛伊德向人揭示了“生命的愚蠢”:“过去”的精神创伤对“现在”的影响。人都会遭遇这样的精神疾病和生命困境,而这种疾病是人会犯错和被审判的原因之一,所以要保持谦卑:
他一点也不聪明:他只是吩咐
不幸的“现在”去背诵“过去”
如在上一堂诗艺课程,或迟或早,
当背到很久以前就备受指责的
那一行诗句时,它就会结结巴巴,
且会突然明白自己已被何者宣判,
生命曾何其富足、何其愚蠢,
于是宽宥了生活,变得更谦卑[15]。
奥登后来继续深入分析了“生命的愚蠢”和恶。他将恶的产生原因归之于“信仰的缺失”、对自身欲望的过度压抑以及对自身之恶的否认。在诗歌中他说:
他让我们见识了何为罪恶,并非如我们所想
是那些必遭惩罚的行为,而是我们信仰的缺失、
我们否认时不诚实的语气
以及欲望的压抑[16]。
奥登之所以说这种否认是形成罪恶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在信仰缺失的时代,这种否认容易让人忽略人作恶的可能性,并因而助长个人的傲慢(“傲慢者仍将傲慢”)和文化的自负(“那些骄傲自负的古代文化”[17])。奥登的这个观点一直持续到后期,他在1941年称赞并引用神学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的话:文艺复兴将人类历史视为具有无限潜能的领域,但是忘记了人类历史是一个不仅具有善也具有恶的潜质的领域[18]。正是在这种对人性过于乐观的文化背景下,奥登强调人的罪恶并将原因归之于“信仰的缺失”和对自我的否认。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奥登在1940 年正式回归信仰之前,已经开始将“谦卑”与信仰联系起来。
在早期,“谦卑”一直是奥登诗歌和思想中的底色。尤其是在1938 年以后,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将要爆发的历史背景下,奥登开始愈加强调并称赞“谦卑”的价值。因为他发现在一味追求个体绝对自由和乐观的理性主义的时代文化中,容易产生个人的傲慢和文化的自负。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无法抹除的恶,并将救赎的希望寄托在信仰。正是因此,他在后期强调人的有限性和有罪性。伴随着思想的变化,后期诗歌中的“谦卑”则出现了宗教色彩。
1940 年,随着奥登皈依英国国教,“谦卑”具有了浓厚的宗教指向。在基督教中,“谦卑”是指“一种了解自己渺小地位的态度,是真实修养的标记”,在《旧约》中主要指有限的创造物服从于至尊全能的上帝,在《新约》中则代表一种基督徒修养的典型特征[19]。对奥登而言,谦卑意味着在上帝面前,人认识到自己的有罪、有限以及易犯错。具体而言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谦卑”地悔改
在受人委托所作的《巴纳比谣曲》(The Ballad of Barnaby,1968)中,奥登讲述了一个杂技演1巴纳比的故事,巴纳比多年以来过着“充满恶习的一生,在酒栈喝着酒扔着骰子”。一天,巴纳比看到了两只乌鸦,它们栖息在绞刑架上,在它们的质问下巴纳比良心醒悟,决定去修道院忏悔以求赎罪。但是当他到了修道院之后,发现自己不会拉丁语也无法阅读信经。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空翻,为了忏悔自己的罪过,为了向圣母表达真挚的敬意,他开始表演空翻:
“慈爱的圣母”,他哭到,“您高高在上
我无知的像个野兽
空翻是我唯一学会去做的事情
上帝之母,请让我为您空翻。”[20]
他不停地做着空翻,为了能使她开心,他越翻越高,直到累得瘫倒在地,目睹了这一切的修道院院长感叹道:
看着他起跳、翻滚、空翻而下
修道院院长说道,“这个人是神圣和谦卑的”[21]。
巴纳比身无长处,空翻是他力所能及且能做到的最好之事,因此他表演空翻,竭尽所能将自己做得最好的事情呈现给圣母以作献祭。这种幡然悔悟的态度是谦卑的表现,因此修道院院长才感叹他是“谦卑的”。
2.“谦卑”:承认“我们总在犯错”
谦卑还意味人警惕自我因骄傲而滑入错误甚至恶的泥潭。喀迈拉原指希腊神话中有着狮头羊身龙尾的女怪物,在诗歌《喀迈拉》(The Chimeras,1950)中,奥登借喀迈拉隐喻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发现个体试图通过加入群体变得更强大来保护自己时,容易因不切实际的幻想失去原初的心灵、灵魂和价值,并随着不断变强大而陷入骄傲甚至恶的泥潭:请不要让你的善欺骗了你自己,因为现在是善的但并不意味是将来会是善的。而只有保持原初信念的忠贞、能接受质疑的勇敢和个体的谦卑,才能度过这些危险:
我们越强大就会越快崩溃
恰恰是我们的力量吞没我们
如果有人足够忠贞、勇敢和谦卑
顺利地度过这些危险[22]。
奥登认识到每个人都容易因骄傲而将善变为恶,即容易犯错,所以他常说“我们总在犯错”。认识到我们总是犯错,目的在于保持谦卑的态度并时刻警告自己不要自以为是,更不能变得骄傲。他在《疾病与健康》(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1940)中说:
亲爱的,我们总在犯错
笨拙地应对愚蠢的生活
或许受苦太少,或许太长
在自私的爱中变得神经过敏
……
然而从太初传来一个声音
说出一个荒谬的旨意——欢庆[23]。
“我们总在犯错”是奥登从克尔凯郭尔著作中借用过来的。“我们总在犯错”出自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下卷中的最后一章,指人在恋人或者上帝面前,要承认自己“总在犯错”。通过这种承认,消除人内心对恋人或者上帝的怀疑和怨恨,从而获得对爱的确认、安宁和喜悦。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说,你爱得越多,你就得到越少的时间去考虑“你是对或者不对”,你的爱只有一种愿望:你必定不断地是不对的。在你与上帝的关系中也是如此。你爱上帝,并且因此,你的灵魂只能够在“你必定总是不对的”之中获得安宁和喜悦[24]。这首诗歌中的“荒谬”也出自克尔凯郭尔,指代信仰,之所以说“荒谬”,是由于“上帝变成了人,永恒者变成了暂存者”难以用理性来理解[25]。奥登在这首诗歌中说我们总是犯错,就是强调人要认识到理性的边界,并为信仰留下空间。例如当人发现信仰的“荒谬”,只能悬置理性,在主观上也要保持谦卑和敬畏,相信并服从神意,才能完成信仰的跳跃,成为信仰的骑士。
3.“谦卑”:认识到创造物与上帝之间存在无限距离
在认识到人的有罪性和容易犯错之后,奥登进一步强调人的有限性,甚至认为创造物和上帝之间存在无限距离。在诗歌《局外者》(The Aliens,1970)中,奥登将昆虫比喻为人类陌生的局外者,目的在于通过反讽,表现人在追求理性和知识过程中对自身动物性和有限性的忽略。正如作者说道:
作为流淌着热血的野兽,
我们不需要达尔文去告诉我们
马、兔子和老鼠都是我们的同类[26]。
奥登之所以强调我们要认识自己和动物同类,是因为“关于堕落”这一事件,人很容易“被诱惑而萌发一种诺斯替主义神话”,诺斯替主义神话指厌弃此世,相信通过隐秘的知识才能实现救赎的神话,诱惑人产生这一神话的并不是浪漫的撒旦,而是笛卡尔式的执政官。这类执政官坚定地相信自己凭借逻辑可以穷尽真理,并具有向人宣告真理的能力,足以实现人的自由和救赎。但其实他的梦想并没有实现,他所试图回答的问题也并没有答案:
诱惑我们的人并不是浪漫的撒旦,
而是一个笛卡尔式的执政官,
他们常常这样安慰人:你,将死之人,过得不好,
而且不可能变好,幸亏通过我们—认识—谁
的结构(人虽然珍贵但逻辑并不是他的强项)
自由在天堂会通过无形之物得以展现
……
这样一个神话,我们都知道,没有答案
人对于他们自己或者上帝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27]。
在这首诗歌中,奥登继续1939 年的诗歌《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中对乐观的理性主义的反思,这里他将矛头直接指向了理性主义的先驱笛卡尔。自启蒙以来的理性思想带动了工业的发展和生活的改善,但其允诺给人的美好理想却被战争浇灭了。希望的破灭让奥登清醒地认识到理性思想的两点不足:一是忽略了人无法免除的动物性和有限性,二是它容易让人产生自我可以穷尽真理甚至向世人宣告真理的骄傲倾向。奥登强调人要认识到自己的动物性,不是为了将人贬低为肉体性的动物,而是告诫人要知道理性的界线,不要以掌握理性和知识而变得傲慢,否则人必将陷入笛卡尔式执政官企图宣告真理的骄傲倾向。
为了避免这种骄傲倾向,奥登受到卡尔·巴特的启发,坚持“上帝乃全然相异者”[28]。卡尔·巴特(Karl Barth)曾说:如果我有某种“体系”,那么这体系就是承认克尔凯郭尔提到的时间与永恒之间“无限的本质差异”,坚持考察这种差异的否定性的意义和积极性的意义。“上帝是在天上,而你是在地上”[29]。受巴特影响,奥登在《海与镜》(The Sea and the Mirror,1944)中通过卡列班之口说:“我们与全然相异的生命隔着巨大的鸿沟。”[30]对奥登而言,强调上帝乃全然相异者,我们和上帝之间隔着巨大鸿沟和无限距离,都是为了让人认识自己作为创造物的有限能力,让人以谦卑的心态认识到人不能完全认识上帝,也无法穷尽真理并向他人宣告真理。
总之,在奥登后期诗歌中,他强调人在上帝面前悔罪、人容易犯错的本性以及上帝乃全然相异者,都是为了保持一颗谦卑的心。但保持“谦卑”不仅是为了在宗教意义上让创造物认识到自己的有限和有罪,也是为了在更广阔的文化意义上,警惕人以任何借口为真理代言的危险倾向。正是出于这种谦卑的心态,后期奥登试图摆脱早期“左翼御用诗人”的标签,坚持诗人要认识到诗歌功用的界线。
在早期,奥登因诗歌中鲜明的政治色彩而常常被人称为“社会诗人”[31]或者“左翼御用诗人”[32]。1940 年前后,奥登诗歌中的政治色彩减少,他不再希望将诗歌的表达与政治过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为这样容易形成一种夸大诗人和诗歌作用,甚至认为诗歌可以改变人类历史的骄傲倾向。在奥登看来,“诗歌是历史的产物,而不是起因”,“诗人是一个行动的个体”,但其行动的领域是语言,而不是其他的领域[33]。或许正如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对奥登的评价所言:奥登“强调诗歌是自治的”[34]。
要认识诗歌实际功用的限度,这一点正是基于奥登谦卑的信仰态度。信仰的谦卑不仅要求人要认识到自己的有限能力,更要承认人与上帝之间的巨大鸿沟,人始终不能代上帝立言。在这种信仰态度之上,作为诗人的奥登要求自己认识到诗歌和诗人作用的有限。
为了牢牢持守诗人的谦卑,奥登作了两点努力。第一,他在诗歌中不断反思艺术家的傲慢。在他看来,产生傲慢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因为艺术家容易因自恋而变得骄傲自大,另一方面是因为艺术家容易为了迎合他人而口出狂言。在诗歌《暂时》(For the Time Bein,1942)中,奥登说很多艺术家都沉溺于自恋,想象力“与自己的形象通奸”,这些艺术家以为“德性与必然性之间的悲剧冲突”只会发生在一些特殊的英雄身上,而自己和其他人不会面临这些道德冲突、命运的悲剧甚至犯罪的可能。与此相反,奥登说:“灾难不是只会降临在少数伟大家庭之上的诅咒,而是持续地出自于每一个受玷污的意志的傲慢自大。”[35]
在诗歌《忒耳弥努斯颂》(Ode to Terminus,1968)中奥登赞扬了守界神忒耳弥努斯颂,因为他规定任何事物和思想都有边界,科学有边界,诗歌也有边界。所以人不应傲慢,否则行动就变成了破坏。诗人也不应傲慢,不应为了迎合别人就口出狂言,否则只会被众神摈弃,远离了真理。
在这个世界中,异常傲慢的我们
巧夺豪取、大肆破坏……现在我们已认知到
这一点……所有自命、大言不惭说谎
以博取读者叫好声的诗人
必定会被天界众神摈弃[36]。
阅读克尔凯郭尔的作品,则让奥登发现并承认“我们总在犯错”、人的经验和认识的有限性,诗人能够把握绝对真理的骄傲和自负感也就消散了,正如奥登在给朋友的信中说道:克尔凯郭尔“将自负从我心中撵了出去”[37]。
第二,奥登告诫诗人艺术可以接近真理,但不应该企图代替真理。在诗歌《向克里俄致敬》(Homage to Clio,1955)中,奥登通过模拟自己与历史之神克里俄的对话,展现了人对真理的追寻历史,并一再告诫诗人:诗歌不可抵达真理以及诗歌作用的有限。在诗歌的开头,诗人表达了一般人对历史的期望,即希望能在与历史之神的对话中寻找到唯一真理或者神秘的中心,试图抵达“一个统摄万物的神秘中心”。不过,克里俄一直保持沉默。接着,诗人发现“神秘中心”只是一种人对真理的幻想。在诗歌中,“公鸡的啼叫”从不停歇,这啼鸣打破人们追求神秘中心的梦境。在诗歌结尾处,诗人终于承认并一再坚持诗歌的意义是有限的,诗人并不奢望能获得历史之神的信赖,更不奢望通过历史之神的信赖让自己获得宣扬真理的至高权。
你看上去如此可亲,
我却不敢问你是否会庇佑诗人,
因为你看似从来没有读过他们的作品,
而我,也看不出你必须如此的原因[38]。
诗歌无法抵达真理,并不是指不表达真理,而是警惕诱惑大众的“虚假”真理,因为这样的“真理”可能只是人们凭个人的幻想建构的产物。在诗歌《真理的历史》(The History of Truth,1958)中,奥登告诫众人:
真理仅仅是一个人们努力建构
充满永恒之物且将信念寄托其中的世界之模型[39]。
正是因为真理有时仅仅是人们根据自己的信念建构起来的产物,这种被建构的“真理”不仅不具普遍性,甚至会引起巨大的危险。出于对这种危险的警惕,奥登才一再强调诗歌难以抵达真理。这也不是否定诗歌的作用,而仅仅是为了避免诗人为这种“真理”代言的骄傲倾向。
在早期诗歌中,奥登追求一种对他人谦逊的个人修养。随着波及欧洲乃至亚洲的第二次世界大战阴影逐渐降临,无论是在个体意义还是在文化意义上都已经昭示出这种追求的无力。诗人开始在基督教思想中寻找精神力量,“谦卑”则成为信仰的表达:创造物认识到自己能力的有限和与至高者之间的无限距离。这不仅体现了奥登虔敬的信仰态度,更是为了警惕以任何借口企图为真理代言的骄傲倾向。正是出于这种“谦卑”的意识,后期奥登坚持诗人要清醒地认识诗歌功用的限度。
诗人认识诗歌功用的界线,虽然主要受到奥登后期对“谦卑”神学理解的影响。但并不是劝人归服于某个信仰传统,相反,告诫的恰好是对诗人企图代上帝立言并向众人宣告真理的警惕,而这或许正是奥登对“谦卑”这一基督教德性的诗学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