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静怡
(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人类社会的工业化造就了灿烂无比的现代文明,但在相当程度上也带来了环境污染、垃圾围城、生物多样性锐减等问题。进入媒介化社会,基于保护环境的媒介传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环保传播也成为环境综合治理的应有之义或重要维度。
环保传播,旨在通过改变政府、企业和公民对环境议题的认知、态度和行为,进而达到保护环境目的的社会传播行为。但是,由于传播环境日趋复杂,情感情绪传播比事实传播对人的影响越来越大,环保主体为动员更多的人参与到环保行动中来,越来越多地尝试添加些非理性物料,以致环保传播出现民粹主义倾向。虽然民粹主义能够帮助环保传播调动更多的受众,但是它隐藏着巨大的社会风险,需要引起足够的关注。
民粹主义内涵丰富,但在行为主张上具备共同特征。民粹主义者擅于制造平民与精英间的对立,并以“人民”为表达基础,通过对社会公平正义的呼吁,调动底层人民的激情,形成情感共振与话语协同[1],展开社会抗争。而环境议题的公共性意味着相较于其他类型事件,环境事件中会有更多人受影响,产生甚至放大不同群体的利益冲突。环境事件的这些特点给民粹主义者提供了制造对立的非常好的“材料”,方便其对为数不少的受害群体塑造悲苦形象[2-3],迎合大众的悲剧审美需求[4],促成更大平民反抗力量的形成。自此,环保传播与民粹主义在实践中交融。
民粹主义在环保传播中表现为一种极端的思想倾向。自媒体时代,尤其在一些负面环境事件的传播中,民粹主义者及受其影响的网民常发出与精英阶层有较强对立倾向的环境主张。具体来说,民粹主义者认为某些政府官员、专家教授、企业高层等精英分子可以为了获取利益而不顾百姓的健康安全。这种对精英的反对和排斥使民粹主义者偏执地认为精英就是所有环境问题的根源,精英的环保宣传、对环境事件的解释声明多是为了维护自身形象,甚至会没有根据地指认某些环境事件背后存在着官商勾结的现象。民粹主义者贬低精英阶层,把民众放在了占有绝对积极因素的“中心地区”[5]。在民粹主义者看来,人民对周边环境的体感超越了有关部门的环境监测数据,成为判断环境质量好坏的唯一证据。公众在环境事件中的激烈抗争也是师出正义,即便他们并不具备对环境决策进行科学判断的素质与能力。比如在各种PX项目中,公众在对政府的环境决策进行抗争时,并不知道决策是否真的违背PX项目的选址规定,公众的民粹式反抗实际上也损害了项目所能带来的社会整体利益。
在环保传播中,民粹主义者制造的具有极端对立性特征的舆论会迫使政府作出超常规的环境决策,导致在更大范围上出现治理危机,造成多重风险。
民粹主义极端平民化的本质以及其反制度、反精英、反权威的特点,决定了民粹主义者会以人民的视角塑造政府的敌对形象。随着民粹主义者在环保传播中不断建构民粹议题,民众开始丧失对政府、法律、媒体的信任。民粹主义者及受其影响的民众不只怀疑、反对官方的环境决策,并且认为唯有人民自己的环境主张才正确、合理。
民众对环境决策的抗议与直接介入的政治渴望使政府倍感压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政府往往容易超出常规,仓促作出不顾前期投入、不利地方经济发展、甚至“一闹就停”的处理决策。这主要是政府一方面迫于大众言行的压力,迅速简单作出调整,另一方面可能为平息大众的反抗而作出片面的妥协。例如在“7·2”四川什邡宏达钼铜项目引发的群体性事件中,市民因担心项目可能造成的污染,冲进市委办公大楼进行抗议。该地政府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表态“在群众不了解、不理解、不支持的情况下,钼铜项目不再建设”。这样的决策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公众的愤怒,却面临宏达股份索赔、什邡经济发展陷入困境等局面。
类似这样在公众压力下形成的环境决策,虽然可能会在寻求环境问题解决时作出有益的探索,但从更长远的角度看容易诱发次生新危机。若政府超常规的环境决策在实施后引发了其他的负面效果,首先会导致政府公信力进一步下降;其次,政府不成熟的环境决议会成为民粹主义者煽动下一波民粹思潮时的论据;最后,公众参与的民粹反抗也带有具备对抗特征的政治潜能。在当前形势下,这种民粹式的公共参与往往会阻碍政府的公共治理。而在社会对立情况加剧时,大众对抗形成的激进的民粹式运动,甚至会直接挑战国家权力[6],必须引起重视。
环保传播中,技术使用对环境的负面影响容易引发公众的反技术倾向。随着工业化水平的提高,技术使用对生态环境产生的负效应越来越为大众所重视。大众环境意识的提升,固然有利于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但大众的环境担忧常出于利己动机。[7]同时,由于环境技术的科普工作与技术发展水平难以匹配,大众的环境知识储备不足,较难以科学的态度审视技术与环境的关系,容易陷入纯粹反对技术的困境。
此外,环境工作中的技术使用常由政府决策,在民粹主义的影响下,这种决策方式容易引起公众的反感,进一步激化大众的反技术倾向。我国在环境公共问题的治理中,习惯遵循包办式模式,以落实上级任务为工作重点,注重上情下达。[8]这样自上而下的工作程序忽略了民众的意见,容易由精英完全把控环境决策。而在环境治理中可能存在的执行形式化、监管不全面、部分工作人员行为不当等问题,便会成为公众质疑决策是否存在“黑幕”的重要依据,以致被民粹主义者利用,激起大众对政府环境决策的怨怼情绪。大众在民粹主义影响下,对环境决策的偏执反对进一步导致其对技术的敌视。从近年的环境群体事件来看,PX、垃圾焚烧、化工厂、核循环等词在一次次抗争中成为大众的环境敏感点,似乎在环保传播中触及这类词汇便会有质疑声出现。如同前文提到的公众不顾地方发展而轻易否定钼铜项目,公众这样非理性的反技术倾向往往会阻碍生产力的发展,拖慢社会进步的进程。
绿色文化是与生态保护相关的、实现人与自然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文化,包含生态环境的保护利用、经济与社会的协调发展、主观世界的和谐进步三方面的内涵。[9]而环保传播中的民粹主义倾向可能会导致绿色文化发展走向歧途。
一方面,在环保传播特别是环境群体事件中,大众有着不同的诉求。在泉港碳九泄漏事件中可以发现,有的抗议者是出于对生命健康的担忧或对环境问题的不了解,也有的是在民粹思潮的影响下,为了发泄对部分精英的不满情绪,或制造对抗性言论博取关注。在众多诉求中,不少人并非是真正为了生态环境着想,而是打着环保的旗号,行满足一己私欲之事。他们曲解了环保、生态的价值,缺乏完善的“生态人格”[10],而这种曲解更容易在舆论浪潮中不断扩大,使生态环境保护成为民粹主义者行事的马甲。如此对生态环境只知利用不知保护,也违背了绿色文化的意旨。
另一方面,民粹主义不但在宏观上会激化精英与平民的矛盾,而且从微观看,在一些环境事件中,民粹派会引导民众质疑政府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对环境、对百姓好。无论是在宏观还是微观上,民粹主义都不利于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和谐发展。[11]在民粹引发的各种矛盾下,政府、媒体、公众各方无法形成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共识。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与人的友善相处都是绿色的题中之义[12],以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作为内核的科学发展观则是绿色文化最重要的本质[9],因此环保传播中的民粹主义倾向也对绿色文化的本质构成了挑战。
针对环保传播中民粹主义带来的负面影响,本文认为应从政府、公众、媒体等主体角度考虑,在信息透明、舆论引导、网民媒介素养提升、意见领袖关系建立及环境报道的角度等方面进行规避。
信息透明有助于促进信息有效交流,解除大众与地方政府的危机[13],是处理环保传播中民粹主义舆情的重要原则。目前,政府在实现环境信息透明方面已做了不少努力,但在信息的详细度、真实性方面仍需加强。
第一,内容上,政府发布的环境监测数据务必明确易懂。“短期”“通常”“一般”等模糊性词汇应尽量少使用,至少应从数值上对这类词汇进行补充解释,更明了地揭示环境现状。
第二,形式上,应对环境问题时,政府可以进行多地区、多时段的数据对比,以反映目前环境工作取得的成效,而不只以简单数据罗列形式呈现事实。同时,政府也可以多用直播、发布短视频等形式表明当地即时的环境情况,给受众以更真实、直观的感受。[14-15]当然,信息透明不仅可以公布事件原因、现状等信息,也能够反映政府真诚、负责的环境态度,从而缓和民众与政府间的矛盾,防止民粹者“钻空档”。
对环保传播中民粹主义的治理也是对有关环境议题的舆论引导。我国倡导民意的自由表达,这虽然可以监督环境工作的开展,但它与舆论调控似乎形成了一种矛盾,容易被民粹主义者曲解。在部分环境事件的传播中,合法且必要的删帖、删评论、控热搜等行为在民粹主义的解读下变成了某些精英故意阻碍民众环境观点的自由表达,从而煽动网民的环境抗争情绪。因此,如何准确把握舆论引导力度成为环保传播中民粹治理的关键。
首先,需加强环境议题的民意表达渠道建设。现今,虽政府已开设环境信访渠道,民众也可以通过如“江外江论坛”等平台表达环境观点并吸引媒体关注,但考虑到地方环境信访工作开展的深入程度、媒体对环境事件新闻价值的界定程度[16],有关环境议题的民意表达渠道建设仍需加强。为此,一方面可以设立环境问题的群众接待日、群众问题投诉热线,形成以线上为主、线下并行的表达形式;另一方面可以为民意表达渠道提供制度性的保障,民意表达渠道的建立和畅通,不只是保障普通公民的环境权益,更是让公众感受到政府在处理环境问题时的包容和耐心。其次,深入舆论,展开科普,纠正错误。环境事件的舆论场常围绕PX等专业词汇进行讨论,故环境议题下民意的自由表达与沟通很难促成民众对该议题的客观认知与理解。因此,相关部门在与大众展开互动时,可以联合该领域的专家共同开展环境科普,与大众展开双向沟通[17],及时纠正错误看法,并对恶意解读官方环境行为的民粹主义者予以惩戒,从而预防环境议题中舆论的民粹化。
媒介素养是人们对媒介信息解读、批判和使用的能力。[18]网络时代下,信息的真实性难以保障,而环保领域用词的专业性也给网民的信息搜集和判断增加了难度。同时,环境议题涉及生命健康安全,容易引发当事人和旁观者的情感波动。例如,2016年的连云港反核事件中,网友对该事件信息的解读和传播均极富“保家卫国”之心。环境议题的特殊性易塑造出公共情感共同体[19],而群体行为的无意识状态则更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滋生出民粹的幼芽。因此,提高网民媒介素养成为遏制环保传播中民粹主义的重要途径。
针对媒介信息的传受过程,网民的媒介素养主要可从两个方面进行提升:其一,选择可靠信源。网民媒介素养不足的反应之一,即直觉性地怀疑来自官方或权威渠道的信息[20],但网民也可以选择其他具有生态环境知识背景、有社会责任感和社会认可度的信源,例如果壳等科普新媒体。这样的选择并不意味着该信源完全真实可信、其他信源信息虚假,而是可以更大程度上确保环境信息的真实性、准确性、专业性。其二,理性解读环境信息。如同上文所说,环境议题的信息传播,并不只传递关乎生理、安全的环境诉求,也包括尊重、自我实现等其他诉求。网民应认识到信息通常呈现出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信息的编排也常出于服务媒体自身或代表的利益主体的目的。如环保传播中民粹派的信息架构明显是为了挑起民众与精英的对立,而不是对环境事件的客观陈述。
在环保传播尤其是环境群体事件的传播中,意见领袖能够影响舆情的热度和变化,具有话语权。[21]有的意见领袖以民粹手段进行营销,他们或是社会成功人士,或出身草根,以关注大众、驳斥权威的民粹方式过分解读官方环境行为,塑造自己“关爱环境”“一心为民”的形象,从而博取关注、赚取利益。[22]也有的意见领袖以专业理性作为环保传播准则,以贴近实际、贴近群众的说辞剖析环境事件中的关键问题,从正面引导舆论。前者因为迎合了部分网民的情绪,容易形成群体效应“蛊惑”大众;后者虽然数量不多但也受到不少理性民众的支持。而在正向意见领袖间建立伙伴关系可以在环保传播中放大理性的声音,扭转舆论中的民粹倾向。
首先,应寻找能让公众信服的意见领袖。环保传播中,一个令人信服的意见领袖需要一定的受众基础,需要具备丰富的生态环境知识和较高的绿色文化素养,同时他应与该环境事件保持尽可能低的利益相关度。如在泉港碳九泄漏事件中,科普新媒体果壳虽然只发布了一篇有关裂解碳九和重整碳九的科普文章,却有着3.1万的转发量,不少网友在讨论该事件时也多次提及此篇文章。和官方发布的专家科普相比,果壳不代表精英或大众,它以科学理性作为标准,有着较好的受众基础。这或许就是果壳在此次事件中影响力大的原因。其次,建立正向意见领袖间的建设性伙伴关系。舆论是基于“意见环境”压力下的产物。意见领袖在积极参与环保传播时,可以以多方共同持续发布环境相关信息、互相评论等方式构建议题,形成多账号的矩阵联动[23],实现传播的共鸣、累积、遍在效果,组成对抗民粹主义的统一战线,从而为网民群体营造较为正向的环保传播环境。
以人民为中心,就是要坚持为受众服务,按照受众需要努力提高环境报道水平。而且,在市场经济驱动的新闻媒介改革中,受众的重要作用在传播效果的评估中日益显露。环境新闻报道理应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原则。[24]新时期的环保传播开始转向受众本位,然而当下媒体的环境报道仍有不少是对官方信息的简单复制,这一特点在各类环境风险和环境污染类议题的报道中尤为突出。媒体对官方信源的依赖,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大众心目中媒体的环保参与度,强化了政府对环境报道的“操控”形象,同时给民粹主义者在环保传播中抨击精英或权威带来可乘之机。
如何真正做到以人民为中心应成为现阶段媒体在环保传播实践中探索的重要方向。首先,在叙事方式上,媒体应减少对政府环境决策文件的直接陈述,转而通过报道各部门的具体环保实践,塑造政府为大众生活环境服务的绿色形象。其次,在叙事角度上,媒体应重视环境事件受害者的生活现状和环境诉求,重视大众包括民间环保组织为保护环境作出的努力。最后,在表现手段上,媒体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应多派遣记者深入一线,对当地环境和居民进行贴合新媒体特性的报道。报道应发挥媒体的社会情感抚慰功能[25],通过故事化的镜头增添情感附加[26],让受众感受到媒体的“亲近感”、政府服务的真心,让受众相信媒体不只是官方的“传声筒”,政府的环境决策绝不是民粹派所说的“惺惺作态”。受众对媒体的认同感有利于媒体后续传播科学的环境观点,激发大众的正向情感,抵制环保传播中民粹主义带来的负面影响。
环境新闻作为环保传播的重要一环,其生产和发布有一定难度。环境议题中的环境风险具有不确定性、专业性的特征,难以被新闻生产者准确描述,容易引发受众的恐慌和抗争情绪。同时,环境事件中常隐藏着不同程度的利益博弈。当这种利益博弈尚未演化为明显的集体抗争时,该类议题也难以吸引媒体关注。[16]基于此,新闻生产者很少主动设置环境类特别是环境风险类议题,未能客观完整地呈现环境事件,这与大众希望借助新闻媒体表达环境诉求相矛盾。民粹主义者易抓住大众环境诉求未能畅通表达这一点,以极富对立性的言论帮助大众排解愤懑情绪,从而占据舆论的制高点。
对此,媒体需要更加专业的人才挖掘、加工、传播环境新闻。其一,环境新闻人才应具备环境专业知识,避免误读环境决策,能对专业词汇进行释疑。例如,在连云港反核事件中,自媒体在信息推送中将“核循环项目”转述成“核废料后处理大厂”,造成了普通民众的愤怒和恐慌。环境新闻人才应对这类专业名词有相当的认识,并在民众对此产生误解时扮演科普角色。其二,环境新闻人才应具备一定社会洞察能力,明辨环境事件中纷繁的利益关系,敏锐感知新闻传播中出现的极端舆论倾向。在此基础上,新闻生产发布者可以联合政府部门、涉事企业、有关组织等调解利益纠纷,对大众的环境诉求进行合理关切,预防民粹主义者的介入。
在当前的环保传播中,以公众和精英的冲突为特征的民粹主义倾向愈发突出。民粹主义在环保传播中围绕生态环境展开,但也衍生出政府治理、民主参与、反技术倾向等议题。我们需要认识到,无论是受环境事件影响的地方民众还是其他普通公民,他们所需要的不只是环境事件的真相,也希望能借助环境议题提升自己在社会治理中的能见度与参与感。而对环保传播中民粹主义风险的认识与规避需要在兼顾环境议题的同时,以更全面的视角进行考察,包括政府的环境信息发布、公民的媒介素养提升、媒体的环境新闻报道等,从多主体层面合力抵御环保传播中的民粹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