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神道、人道与民道

2020-12-12 08:33吴天明
理论月刊 2020年3期

□吴天明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孔子师徒都本是专业宗教神职人员的古儒,服事鬼神,为中小贵族和平民百姓提供专业的宗教服务,求雨办丧事,这是他们的本分①天王诸侯等高级宗教神职人员,不可能为一般人提供宗教服务。我推测古儒最晚在殷商时代就已出现,为中小贵族和平民提供专业宗教服务。《礼记》保存了孔子师徒关于丧葬祭祀活动的大量语录,显示了他们的神学家本色。曾子一派人在编辑《论语》时,有意识地将这些宗教活动记录基本排除,以体现孔子师徒已由神学家转型为政治家,于是孔子师徒给后世子孙留下的印象,仅仅是关怀苍生的政治家的印象。《礼记》还保存了老子从事宗教活动的部分记录,说明老子也本是神学家,后来才转型为哲学家。,也是他们的衣食之源②《论语》《孟子》《孔子世家》都记载孔子小时多能“鄙事”,盖因孔子小时宗教学的学养还不行,难以以此谋生,故不得已而为“鄙事”。,故有神道。孔子又主要继承了文武周公的政治思想人本思想③《礼记·表记第三十二》,孔子曰:“夏人尊命……蠢而愚……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周人尊礼尚施,事敬鬼神而远之。”周代君子常说,夏人野,商人鬼,周人文。人类各民族都曾有过崇拜鬼神的鼎盛期,最早的读书人都是宗教神职人员。根据这一规律,结合商周两朝传世文物和文献,我推测古儒可能商朝就有了,文武周公时代开始疏远鬼神,春秋至战国中期的古儒是中国最晚的古儒,战国晚期中国读书人就世俗化了。中国读书人与鬼神揖别,完成世俗化以后,欧洲才开始进入宗教鼎盛期,出现大量牧师,其神职与中国古儒相当。商朝统治者不重苍生而重鬼神,最后身死国灭,为天下笑,故周人吸取教训,更多关注苍生,关注现实政治,人本主义思潮逐步成为周代思想文化的主流。孔子深受文武周公影响,因而将帐下弟子改造为“君子儒”,其神学思想亦逐步为政治思想所取代。,因应了当时天下分崩离析的政治形势,将“小人儒”改造为“君子儒”,使之“祖述尧舜,宪章文武”①这是子思对孔子政治思想的高度总结,后世孟子乃至当今学者无不认可(详见《礼记·中庸篇第三十一》)。,故有人道。孔子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君子生存,必须依赖平民百姓,百姓治理得法,则上下顺,天下安,君子小人各得其所,故有民道。三道合而言之,孔子称之为“礼”。对此三道的本质,孔子有非常清晰的论述。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②这个“君子”仅指仁德君子,是鲁哀公当面特指孔子,用作第二人称代词。本篇后面的几个“君子”则泛指贵族。《论语·乡党篇》10·6之“君子”亦特指孔子,近代学者大多不明此义。正确解读元典极其重要,近百年哲学史家思想史家多有因误读元典而作出错误结论者(对此我另有专论),故本文特别注重元典关键词语的注释。之言礼,何其尊也?”孔子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礼。”

君曰:“否!吾子言之也。”孔子曰:“丘闻之,民③这个“民”字相当于“人民”,泛指所有的活人,与“鬼”“鬼神”相对而言,也与“天”“天地之神”相对而言。本段文字后面的“民”字,才专指平民百姓。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④天地之神:在此泛指所有的鬼神,包括至上神、祖先神、包括天地在内的各种各样的自然神,与“人”“民”相对而言。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⑤“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与“男女父子兄弟之亲”互文见义。根据传世史料,中国最晚从商朝末期,先周末期,诸文明民族开始实行嫡长子继承父亲的爵位官职,余子下降一档分封的“宗法制”,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因此常常具有政治和伦理的双重关系,于是“家国同构,忠孝一体”,一直影响到当今的中国。,昏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废其会节。有成事,然后治其雕镂、文章黼黻,以嗣。其顺之,然后言其丧筭,备其鼎俎,设其豕腊,修其宗庙,岁时以敬祭祀,以序宗族。即安其居,节丑其衣服,卑其宫室,车不雕几,器不刻镂,食不二味,以与民同利。昔之君子⑥昔之君子:特指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孔子有时称之为“六君子”。孔子认为,“六君子”虽然生活在“天下为家”的“小康”时代,难以像“天下为公”的“大同”时代的尧舜那样完全做到“天下为公”,完全没有私心,但也相当具有公心。孔子认为,礼起源于“小康”时代,“大同”时代并没有所谓礼。以人类文明史考察之,孔子所言甚是(详见《礼记·礼运篇第九》)。之行礼者如此”(《礼记·哀公问第二十七》)。

所谓“节事天地之神”,泛指依礼服事祖先神自然神,神道也;所谓“辨君子上下长幼之位”“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修宗庙”“序宗族”,人道也;所谓“教百姓”“与民同利”,民道也。“礼”统摄天地人,总领神人民,故“君子之言礼”,“尊”也。

一、孔子神道本质是人道

孔子的神道包括天地之道、祖先之道,本质是人道,而且核心是孝道。先看看其天道观。

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孔子对曰:“贵其不已⑦不已:生生不息。《易·系辞下》:“天地之大德曰生。”。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⑧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篇》17·19),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公曰:“寡人蠢愚冥烦,子志之心也。”孔子蹴然辟席而对曰:“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⑨这两个“物”字,都指人。。是故仁人之事亲也如事天,事天如事亲,是故孝子成身”(《礼记·哀公问第二十七》)。

孔子一方面将人与自然相对而言,认为人以外的万事万物都是天,用“日月东西相从”“不闭其久”“已成而明”“无为而物成”来解释“天道”,则天道既是神道,也是自然之道,兼有神性和自然属性。孔子另一方面又深信,天道一定就是人道,“事亲如事天,事天如事亲”,则父母祖先即天也,天地自然养育亿兆生民,故亦如父母祖先也。这就是说,天道不仅有自然属性,还有神性。说天道兼有自然属性和神性,这个好理解。但是说自然还有人性,那么,天道的人性又从何而来呢?

天道的人性与神性其实是一回事。天道其所以有人性,可能主要与以下因素相关。其一,人类早先在山上采集打猎,第四纪冰川期结束以后,近万年气候剧变,不得已而下山谋生,发明农业,进而发明手工业、商业,进入文明时代,但仍然保存了人死埋葬于山上的古老宗教礼俗。古人山与天并不分开,也分不开,所以《山海经》中所有天神全都生活在神山上,其与人间唯一不同者,只有万物不死而已;《楚辞》屈原《远游》记载自己上天找神女告状,其所描述之天,皆为高山而非苍穹,所以天地人实不可分,天道的人性和神性,都来自我们死去的祖先。其二,人之生存所需,一切仰赖天地自然,一如小儿仰赖父母。其三,古人生与死之间,并无严格界限,他们认为生与死都是生命的存在形式,灵魂才是生命的真正所在,而肉体只是生命暂时的依附之物而已。《山海经》中的神仙,按照科学观念,都是死人,但按照神学观念,却都是仙人,长生不死的人。东海三神山本是埋葬死人的地方,但同时也是长生之所。泰山脚下的梁甫,一直是东夷诸族安葬死人的地方,但整个泰山又是长生不死之地。三代天王均有春耕前①《春秋》凡记录鲁国郊禘礼九次,多有春耕之后实行者,说明上代郊禘古礼,鲁人或已失之。《论语·八佾篇》对鲁侯、季氏无礼之举多有批评,读者可以参考。季氏特指季平子,与本文主旨无关,恕不论证。“郊禘”以求农业丰收之礼,到郊外祭祀天神上帝,各以自家始祖配享,夏以大禹,商以殷契,周以后稷,都是各自父系社会始祖。这样的宗教安排,就隐含着以祖先神为天神,天人合一的信仰。所以孔子用人道解释天道,用“事亲”解释“事天”,并非独创,只是对三代君子宗教信仰宗教观念的凝练总结而已。后世宋儒竟然要“存天理,灭人欲”,不仅实际上危害甚烈,而且在学理上就说不通。

孔子的祖先鬼神之道,极其朴素,与古今老农并无二致。略有不同者,老农祭祀祖先,感恩先人,教育子孙,如此而已;孔子身为君子,感恩先人,教育子孙之意自然与老农相同,而教化天下万民之主旨则非老农所能考虑:

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魂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熏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圣人以是为未足也,筑为宫室,设为宫祧,以别亲疏远迩,教民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众之服自此,故听且速也。二端既立,报以二礼,建设朝事,燔燎羶芗,见以萧光,以报气也。此教众反始也。荐黍稷羞肝肺,首心,见间以侠甒,加以郁鬯,以报魄也。教民相爱,上下用情,礼之至也”(《礼记·祭义第二十四》)。

祖先去世,必归于土,尸骨化而为土,此所谓鬼也;魂魄上升于天,此所谓神也。子孙“不忘其所由生”,故对先人生养死葬,常年祭祀,此所谓祖先鬼神之道也。天子诸侯孝敬祖先,“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上行下效,则万民王化矣。

但是祖先之神很多,天地万物之神更多,子孙如何祭祀?尽行祭祀,则为淫祀,没有可能,而且妨害子孙生计,断非先人所愿;不尽祭祀,又该如何?

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殖百谷;夏之衰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之以为社;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尧能赏均刑法以义终,舜勤众事而野死,鲧障鸿水而殛死,禹能修鲧之功,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契为司徒而民成,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材用也。非此族也,不在祀典(《礼记·祭法第二十三》)。

祖先诸神、天地众神,凡有大功于子孙者,方可永远祭祀之;无大功于子孙者,则不长久祭祀。可见鬼神的重点不在鬼神,而在生人;不在血缘,而在对天下的贡献。

孔子本是宗教古儒,是神学家,其宗教活动记录,《论语》收录很少,《礼记》比比皆是。孔子前人的宗教活动宗教言论的记录则更多。初读这些记录,似乎神神道道,如知孔子神道皆为人道,三代神道皆为人道,则如拨云见日矣: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篇》11·12)

孔子一生以“事鬼”为职业,自然既知生,也知死。不过,孔子已经在主动转型了,他知道所谓鬼神,不过是子孙的感情寄托,寄托着对祖先天地的感激之情而已。孔门徒子徒孙在编辑《论语》时,把孔子讨论丧葬问题的数百章上千章语录几乎全部淘汰了,就是要展现一个关注世俗生活的圣人的形象,就是要让子孙知道,孔子不再是一位神学家和宗教礼仪专家,而是一位世俗的政治家。孔子抢白子路,并非自己不知死,不知鬼,而是要弟子多问苍生,莫问鬼神而已。

从传世文献来看,春秋末期战国初期的君子,还经常参加祭祀鬼神的宗教活动,还残存着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宗教信仰,有一定的宗教感情。到了战国中后期,读书人很可能已经与今人差不多,宗教信仰宗教感情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我读《孟子》,发现孟子多次论述舜帝的孝道,颇为吃力不讨好。他如果从宗教信仰宗教感情上解释①按照宗教信仰,舜帝死后,回到父母怀抱,方可再生,否则必为厉鬼,为厉鬼则万劫不复矣。两相权衡,故舜帝视天子之位如无物,无论父亲继母兄弟如何谋害自己,他对父母都“怨慕”不已,其关键的原因其实就在这一宗教信仰,而不是孟子所谓的孝道。,舜帝的孝道才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仅仅从世俗生活上来解释,舜帝的孝道则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孟子费尽心力,从世俗生活上翻来覆去解释了半天,读者谁都不可能买账,觉得舜帝的孝道违反人性天理。这一案例说明,孟子自己就已经几乎完全没有宗教信仰宗教感情了。至于战国时代无数君子为了一己私利,无所不用其极,恬不知耻,毫无底线,自然也与鬼神完全退位有关。

人类文明发展,早先自然与禽兽无异,不可能有什么鬼神;后来创造了鬼神,但是随着人的智力不断发展,文明程度越来越高,鬼神不得不逐步退位,人类重新回到无神的世界。这是历史发展大势,无可逃避。但是人类民族很多,发展速度各不相同。中外无数学者都说,中国是一个高度世俗化的国家,这是战国中晚期以来几千年的事实。也有不怀好意者贬低中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好像没有信仰就是野蛮人似的,于是中国很多学者马上辩解说中国人有信仰。为什么不大大方方承认中国人没有信仰,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个世俗化国家呢?世俗化才是文明国家的标志啊?只有野蛮民族野蛮国家至今还神神道道的,我们才是文明人,才是文明国家,这是事实,有什么不好呢?

二、孔子人道重点是公道

上文已经论证,孔子神道本质是人道,神学本质是人学。下面谈谈孔子的人道。

“人”字有广狭二义,广义的“人”指所有的活人,与“鬼”相对而言;狭义的“人”指上等人,与“民”相对而言。今人常说“人不人,鬼不鬼”,就保存了“人”的广义;“官人”不能说成“官民”,就保存了“人”的狭义。这是方言存古。本文所谓孔子人道,用其狭义,指君子之道,即高级贵族治国平天下之道。

圣人南面而听天下,所且先者五,民不与焉。一曰治亲,二曰报功,三曰举贤,四曰使能,五曰存爱。五者一得于天下,民无不足,无不赡者。五者一物纰缪,民莫得其死。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礼记·大传第十六》)

本章论“人道”要点有五:“治亲”是管理好自己的家庭家族,使之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兄友弟恭,嫡庶有序。贵族尤其是大贵族的家事,从来就不完全是家事,往往也是国家天下大事,所以君子治国平天下,要先治理好家庭和家族。以下四点均指直接治理国家天下,“报功”是指奖励对国家天下有功者(生者),也指孝敬有大功于天下者(死者),“举贤”“使能”含义相近,均指推举使用德才兼备者治国平天下,“存爱”指爱人,即爱护官吏,与平民百姓无关。可见这五个要点,齐家是基础,治国平天下才是目的。天下能否治理好,关键是看能否把天下的贵族治理好,贵族治理好了,平民百姓才有活路;贵族要是治理不好,平民百姓就没有活路了。所以说,“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人道”者,君道也,天王诸侯之道也。

孔子等周代君子论述人道治理的话非常多,俯拾即是,难以尽引,也不必尽引。他们的主要思路大约有二:

其一,在治理兆民和君子的问题上,认为要抓住治理君子这个主要矛盾。他们都认为,人道治理则民道亦治理,通过治理君子,理顺人道,可以达到君子小人都治理好的目的,一举两得。例如:

子曰:“立爱自亲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长始,教民顺也。教以慈睦,而民贵有亲;教以敬长,而民贵用命。孝以事亲,顺以听命,错(同‘措’)诸天下,无所不行”(《礼记·祭义第二十四》)。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篇》12·19)。

孔子所言“立 爱”“立敬”“慈睦”“敬长”“事亲”,都是指教育贵族,治理贵族。贵族教育好了,治理好了,平民百姓自然而然就治理好了:“民睦”“民顺”“民贵有亲”“民贵用命”“顺以听命”,贵族“善”则平民百姓自然而然“善”,贵族“顺”则平民百姓自然而然都“顺”,一举两得。孔子等周代君子在谈论治国平天下时,与今之君子大为不同。周代君子基本上都做官。周代天王举办大学、诸侯举办乡学、孔子等举办私学,唯一目的就是培养各级官员,所以他们谈论如何治国平天下,确有心得。今之君子基本上都埋头书斋,皓首穷经,寻章摘句,耽于悬想,甚至连官府门向哪边开都不知道,所以论述问题常有隔靴抓痒之弊。即以今日治国举措而论,孔子此法犹可行。

其二,在治理高级贵族和中小贵族问题上,抓住治理高级贵族这个主要矛盾,认为高级贵族治理好了,中小贵族自然而然就治理好了。所以孔子的人道,重中之重是天子之道,诸侯之道。不过,由于春秋时代周天王事实上处在可有可无的状态,故孔子所论,理论上涉及天王,实际上只涉及诸侯①周朝人说“君”,指天王诸侯,不包括卿大夫。但是春秋晚期许多国家都被公卿实际掌控,所以孔子在论述人道时,也论及执政上卿。例如《论语》记载,孔子经常要求鲁国执政上卿季康子“正”。。

孔子侍坐于哀公,哀公曰:“敢问人道谁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无辞而对?人道,政②政:正也,公也。孔子认为最大的“正”是“天下为公”(《礼记·礼运篇第九》),典范就是伟大的尧舜。即使在“天下为家”的三代,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也有“无私”的优秀品德。《礼记·孔子闲居第二十九》记载,子夏请问孔子:“三王之德,参(三)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三)于天地矣?”孔子道:“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孔子认为“六君子”德配天地,就是因为他们都“无私”,“无私”则“政”矣。为大。”公曰:“敢问何谓为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③从政:跟随君子而作正派人。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礼记·哀公问第二十七》)

孔子这里是单独与鲁哀公谈话,他将“君”与“百姓”对举而言,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君”泛指所有的贵族,其实孔子这个“君”字,特指高级贵族,按照三代传统,应该仅仅指天王诸侯;按照春秋实际情况,和孔子平日所论,具体指诸侯和执政上卿。当然,鲁哀公是听懂了的,只是今人不懂而已。如果我们细读《论语》就知道,孔子对诸侯、上卿,总是要求他们为人为政都要正派;对中下级贵族,则总是要求他们做事要勤勉认真。所以所谓“政为大”,只是对诸侯、上卿提出的要求。孔子曾经赞美尧舜二帝说:

子曰:“巍巍乎,舜禹①本章说“舜”,是借代“尧舜”;说“舜”而兼及“禹”,这是连言,意在尧舜而不在禹。尧舜传贤不传子,方为“有天下而不与”,而大禹传子。另如《论语·宪问篇》14·5“禹稷耕稼而有天下”,大禹治水得天下,后稷耕稼得天下,言后稷而兼及大禹,此亦连言。借代兼连言的案例,周代文献很常见,但经学家语言学家研究借代者多,研究连言、借代兼连言者很少。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篇》8·18)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篇》8·19)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泰伯篇》8·20)。

尧舜二帝都“有天下而不与”,可见“公”才是最大的“政”(正)。尧舜二帝自己“政”,用人自然“政”,天下自然“政”,如此则天下大治矣,所以舜帝可以“端己而南面”“无为而治”。当然,“大同”时代才可能“有天下而不与”,进入“小康”时代就已经不可能完全“天下为公”了,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已经是最无私的,最公正的了,但是他们仍然都把天下传给自己的子孙。所以孔子只要求齐景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要求鲁哀公及其上卿季康子尽可能“政”,因为大贵族“政”,中小贵族才可能“政”;贵族都“政”了,平民百姓自然会“政”,如此则天下大治矣。

孔子关于人道的论述很多,周代其他君子的相关论述就更多。但其思路和要点都是很清楚的:在治理贵族与平民的问题上,治理贵族是重点;在治理所有贵族的问题上,治理诸侯、上卿等高级贵族是重点。这样的政治思想,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

三、孔子民道要点是顺道

周朝的“民”字,有时指“人”,有时指“人民”,但是案例很少,《论语》中只有四个。绝大多数情况下,“民”都与“人”相对而言,指平民百姓,包括农民、手工业者、商人和在官府打杂的小人。小人的经济地位政治地位,与农民相当。“民”与“人”相比,具有“五低”的特点:经济地位低,政治地位低,文化水平低,道德水平低,人生期许也很低。“人”则与之相反,具有“五高”的特点。这五大要素中,经济要素最重要。农工商小人四类人口中,农民人口最多。周朝常常将“民”字与“氓”字混用,“氓”只是移民而已。中国发明农业上万年,其中精耕农业大约3500年,农民十分依恋土地,不是万不得已,实在生活不下去,百姓不会移民。本文研究的孔子民道,就是君子的治民之道。

孟子反复说,夏商周三代都实行土地公有的“井田制”,农户每家都有几十亩田,税率很低,1/10至1/9,不重复征税,农民的日子很好过。夏商两代是否实行了这个制度,证据还比较薄弱,目前还难以确认,但是西周毫无疑问实行了这个制度,证据很多。土地公有制的好处自不待言,但它有个缺点,就是每过若干年,都必须根据人口变化的情况,重新划分土界,这就给有权有势者巧取豪夺以可乘之机。这与中国当今的土地情况非常相似②新中国1954年颁布的第一部宪法,就确定了土地公有制。这个制度的长处和短处,西周与今天表现的都一样,只是学者研究太少,没有让国家扬长避短而已。。春秋时代鲁国“三桓”实际控制鲁国,他们居然利用两次重新划分田界的机会,把鲁侯的田都基本划没了,这是最夸张的例子,所以《左传》上说,鲁国“民食于他”,就是鲁国百姓不需要再找鲁侯要田耕种了,找“三桓”就行了。鲁昭公被“三桓”赶到齐国许多年,最后客死齐国,鲁国贵族和老百姓居然一点反映都没有,主要就是因为鲁侯只是个穷光蛋。郑国的执政公卿子驷,也利用重新划分田界的机会,巧取豪夺,掠夺了中小贵族和农民的许多土地。直到二十多年后,子皮、子产执政时,费了许多周章,才重新公平公开公正划分田界,郑国这才稳定下来,平民百姓才有饭吃。这些事情,都是孔子亲见或亲闻的。鲁国郑国如此,其他诸侯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春秋中晚期天下的大势是,贵族的生活越来越奢侈,平民百姓的生活越来越难。不过,孔子对平民百姓的生计好像并不十分重视。他对平民百姓有几个基本判断:

其一,孔子认为,平民百姓都很愚蠢,无法教化。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篇》6·21)。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篇》17·3)。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篇》8·9)。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论语·宪问篇》14·7)

“中人”指“学而知之”“困而学之”两种人,“中人以上”指“生而知之者”,“中人以下”则仅指“困而不学”的“民”了。“上智”指“生而知之者”,“下愚”自然指愚蠢的“民”。“民”太愚蠢,只可能让他们去做,不可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这样做。

其二,孔子认为,治理百姓最要紧的任务,是要百姓顺从政府的管治。而百姓顺从服从的前提条件有二,一是贵族自己内部君臣父子关系理顺,贵族自己要下级顺从服从上级,儿子顺从服从父亲,弟弟顺从服从兄长,余子顺从服从宗子。贵族自己君臣父子关系都不顺,想要平民百姓顺从自己,就完全没有可能。二是贵族治理百姓,要处事公道。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同‘措’)诸枉,则民服;举枉错(措)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篇》2·19)。

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爱百姓故刑罰中,刑罰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财用足,财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礼俗刑,礼俗刑然后乐。《诗》云:‘不显不承,无斁于人斯。’此之谓也(《礼记·大传第十六》)。

天子诸侯如果要“枉”者即邪恶之人为官,而且要他们做大官,让“直”者做小官,那么贵族内部就不顺,自己都不顺,老百姓就不可能顺。贵族自己为人端正,行为得当,处事正派,平民百姓自然就顺了。

其三,孔子认为,治理百姓,要让百姓有生计。上文已经说到,至少西周实行了井田制,百姓的生计一般没有问题。春秋时代中期井田制开始遭到破坏,但是孔子对这种破坏的认识,好像并不太充分。对老百姓的生计问题,孔子只是间或言之。

四、结语

孔子有神道、人道和民道。在人与神的关系上,孔子认为生人是核心,鬼神始终是为生人服务的,而不是相反。对鬼神是否祭祀,如何祭祀,要看鬼神对子孙的贡献有多大,看祭祀活动是否对子孙的生计造成不利影响。鬼神,无论是祖先神,还是自然神,都有神性和人性,都有恩于子孙,孔子认为,统统视作先人可也,故生人服事鬼神,孝道是核心。

在人道问题,即贵族内部的君臣父子关系上,孔子认为,诸侯公卿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诸侯公卿应该为人为政都要方正,都要大公无私,如此则君臣父子顺,平民百姓亦顺矣。

孔子对平民百姓最重要的要求是对国家的顺从服从,对百姓生计关注不多。孟子时代,土地兼并更加激烈,常有饿死者,所以孟子一生才以百姓生计为重。

孔子将三道主旨总结为“礼”,其核心就是各种关系:神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民的关系。处理这三大关系的学问,孔子等周代君子均称之为礼学,其实就是政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