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琪
(黎明职业大学 通识教育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理论是法国语言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提出来的对文本的一种解读方式。作为对话语关系的一种描述,“互文”包括文本内部的互文(文内互文)和文本与他文本之间的互文(文际互文)。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都是他文本的互文,没有单独存在的文本;每个文本都有无数的交织的与其互为互文的文本,它们构成绵延不断的群体[1]。随着“互文性”理论被越来越多人阐释,学者普遍认为:互文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如引用、改编、讽刺、模仿、借鉴等;互文不仅是简单的语言层面的各种关系,而且有内在的意义,有助于主题意义的建构。
马克·吐温是闻名于世的美国小说家,他的文风自成一格,具有很大的可辨识度。这种可辨识度,就是他的作品之间因存在某种关联性而形成特有的风格。从互文角度来看,他的小说风格体现在大量的文际互文与文内互文现象,特别是其短篇小说,各篇间交错互文,相互独立而又有内在联系。
元叙述是后现代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指对语言的讲述特别是小说叙事的过程或者作者构思的过程等,在小说当中进行探讨和描述。这种叙述手段所使用的语言即元语言。马克·吐温虽然不是后现代作家,没有大段的元叙述和元语言出现于作品中,但是他的许多短篇小说仍然表现出元语言和元叙述现象。这些现象在不同小说当中出现,就形成一种互文。
《稀奇的经验》这篇小说结尾就出现 “附注——我把这篇故事的稿子拿给少校看,他说:‘你对军队里的事情不大熟悉 ,这使你弄出了一些小小的错误。不过连这些错误的地方也还是写得有声有色……你把这个故事的主要事实都说对了,叙述得和实际发生的情况大致相符。’——马克·吐温”[2]这样的叙述,这里将作者的名字、叙述对象——少校对于自己成为叙述对象的看法和对于叙述事件的评说都写进小说当中,这就是一种相当具有后现代性的元叙述手法。与此构成互文的是《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的结尾。该小说的结尾叙述由于哈德莱堡的人们为了金钱而损害了小镇曾经拥有的诚实名声,以致州议会通过更改小镇镇名的法令,文中出现了“(不要管它是什么名字了——恕不透露)”[3]这样一句话,此即作者将构思的叙述参与到故事当中,同样是采用了元叙述手法。
更多的元叙述手法在《案中案》中出现。马克·吐温用了近一个章节的篇幅来叙述这篇小说当中使用的一个比喻——“食管”所引起读者的反应,以及通过对读者来信、作者和编辑部分别给读者回信的摘抄,解释何以使用这个比喻。其中,不只1次出现了马克·吐温的名字。比如,“马克·吐温的玩笑收到了预期效果,不禁使人想到他写的那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洞穴男子的故事,他对那个人物的描写极为严谨”,“如果我们记得不错的话,这个令人惊诧的陈年玩笑的根子应该到马克曾经待过的内华达去找,他在那儿做过报纸编辑”[4],这些都是作者对写作该小说过程的描述,是典型的元叙述,而当中就穿插了与其他小说形成互文的叙述。如,“毫无疑问,马克·吐温的跳蛙就比其他的青蛙身子沉了不少”[4],这就构成与另一小说《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的互文。
从上述例子看出,马克·吐温在小说使用的元语言体现了作者对于故事叙述态度的说明,有些形成互文,这成为马克·吐温小说叙述手法的独特之处。元叙述互文,体现出作者在小说当中的存在。
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的题材多种多样,反映了不同行业的“故事”。对这些短篇小说加以并置阅读,仍可以发现这些表面各异的题材之间具有互文性,即同为对某种社会现象或者某领域问题的洞见。
《谈撒谎艺术的没落》与《竞选州长》2篇小说对上流社会撒谎的“技术”进行淋漓尽致、酣畅痛快的讽刺。而关于美国所谓民主下两党竞选中,两党暗地里互相捏造事实、两面三刀地打击对方的不齿行为,《竞选州长》则与《我给参议员当秘书的经历》构成了题材上的互文。后者叙述当参议员秘书的“我”无法在公务回信中掌握“含糊其辞”技术的失败经历,同样达到对美国政客虚伪的揭示及对美国政治制度的揭露。
《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和《三万元的遗产》则将穷人的快乐和这种快乐在金钱诱惑下丧失殆尽进行强烈的对比,2篇小说题材上也形成互文,体现作者的金钱观以及对于人性弱点的讽刺:人再大的快乐都会被金钱所破坏,人是无法经受金钱的诱惑的;穷人的生活本可以是很平静、很快乐的,然而金钱却有更大的魔力,让人的贪婪本性在它面前暴露无遗。《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和《三万元的遗产》的互文还体现在对富人(或假装富人)的邪恶道德的讽刺上。《败坏了哈德莱堡的人》当中,一个有很强报复心的外乡人,因为一个曾以诚实著称的小镇得罪于他,为了报复这个小镇,策划了一个阴谋,即给小镇的人们一大笔钱,让小镇的人们为了金钱而内斗,使小镇名声损毁。《三万元的遗产》中同样也有一个施害者角色——一个穷光蛋。小说中,这个穷光蛋在临死之际欺骗生活幸福的亲戚——一对穷人夫妻,说有3万元遗产要给他们,这使得这对夫妻忘记了平淡生活的快乐,沉溺于对金钱和金钱可能给他们带来奢侈生活的想象当中,最终死于心力交瘁。
作为一名多产的小说家,马克·吐温在小说题材上涉猎较广,其中很多小说构成互文,体现出作者对某一类社会现象的洞察以及对这类社会现象本质问题的批判揭露。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这样构成互文的题材能使人更深刻理解作者那个时代资本主义社会风气的堕落。
相比长篇小说而言,短篇小说短小精悍,比较注重在有限的语言当中发挥叙述技巧,因此短篇小说的叙述模式显得灵活多样。作为一个以短篇小说在文学界打响知名度的作家,马克·吐温在其成名作《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就确立了独特的叙述模式,这与其后来所创作的一些短篇小说构成了很强的互文性。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有许多是以叙述者为引子,引出一个陌生人,然后以陌生人回忆的故事作为小说的主体部分,最后将叙述者对陌生人所讲故事的反应作为结尾。这一“引入—讲述(回忆)—回归”的叙述模式使得马克·吐温的许多小说互为互文,共同体现了马克·吐温小说所特有的“讲故事”风格。
评论者[5]认为:“‘事实性’叙述的主体不能分化……反过来说,如果叙述主体不分化(作者并不推出一个叙述者),叙述就不可能虚构,必然是‘事实性’的。”这说的就是小说叙述引入陌生人讲述的“故事”对于虚构性创造的意义。马克·吐温的小说正是如此,其“引入—讲述(回忆)—回归”的叙述模式让小说的虚构性增强。《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中,“我”受人之托去找西蒙尼·威勒姆,听他讲一个在样样事情上都打赌的人的故事,最后“我”对夸张荒唐的故事再无细听的耐心,一走了之。《火车上人吃人纪闻》中,“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陌生绅士,听他讲述他经历过的一次火车上人吃人的骇人事件,最后列车员告诉“我”这个绅士是个偏执狂,他讲述的故事都是他想象出来的,“我”终于解除了恐惧。《他是否还在人间》中,“我”在旅游的时候听到一个病殃殃的人讲述某个艺术家假装死去而让自己一举成名,却又永远只能隐藏起来的故事,最后“我”被人告知艺术家就是故事讲述者本人。在这3篇小说中,都是以一个耸人听闻或荒诞离奇的故事展开叙述并最终被揭开面纱,事实性与虚构性构成极大张力,小说收到了“出人意外”的喜剧效果。
马克·吐温所擅长的叙述模式在多篇小说间构成互文,承载着马克·吐温独特的喜剧创作艺术,既有助于小说吸引力增强,也能揭露某种社会现象的荒唐。这种叙述模式其实在今天仍然有很大影响,大量喜剧采用了这种叙述模式,兼具了戏剧性和喜剧性。
元叙述、题材和叙述模式方面的互文都属于文际互文,而文内互文现象在马克·吐温短篇小说中同样显著地存在。所谓文内互文,指的是在同个文本内某些部分之间的互文。一般的短篇小说多讲述一个故事,而马克·吐温的短篇小说经常使用几个故事来讲述同一个话题,即在同一篇小说内部通过相似的情节强化了主题的表达。这种强化效果,或达到幽默,或达到紧张。例如,《与移风易俗者同行》中,通过6个相似的事件,展现一个擅长权术的老绅士如何以权术来纠正政府部门的各种不良作风,这些情节不是简单的重复和相似,而是存在递进的关系,一步步推进事件发展,也将幽默一次次加强、一波波演进,最终强化了幽默、反讽的效果。
《爱特尔华·密尔士和乔治·本顿的故事》将2个性情截然不同的兄弟的各种作风和人们对他们的不同反应作为故事主线,这种对照形成了互文。小说的情节几乎都是兄弟俩的比照:小时候,一个乖巧,一个叛逆;一个听话,一个偷东西;一个是优秀生,一个是差生。长大后,一个认真工作,一个游手好闲;一个正直认真恋爱,一个抢走他人的未婚妻;一个认真经营商号,一个负债而使商号被没收。除了两兄弟的品行作风形成互文关系,人们对两兄弟的态度也形成了互文关系:对于认真、上进、诚恳的爱特尔华·密尔士,人们把他忘记了,不给他工作;对于堕落的乔治·本顿,人们每次都花大力气、徒劳无功地救助。这样的互文关系,使小说思想主旨越加清晰,强烈讽刺了传统美德被人们忽视的现象。
马克·吐温不仅是小说家,还是演说家。他的小说之所以让人读了不仅无乏味之感,反而越来越振奋,一个原因就是文内互文起到了作用。他的小说中,相似的故事不是简单的情境并列,而是如同演说一样不断地往高潮发展,善于攫住读者(听众)的注意力。
马克·吐温写完他的《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后,在出版之前,他给他的哥哥奥利安写信宣称,他“召唤”了“低级文学”即幽默文学。“这没什么好骄傲的,”他说道,“但这是我的最强项。”[6]马克·吐温大量短篇小说中的互文现象,共同构建一个交织的场域,使小说幽默风格更加突出,批判意义更加强化。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的这一风格成为马克·吐温文学的显著标志,使得马克·吐温当之无愧地成为美国式幽默的重要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