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冬日味道,淡远、节制、磊落,如人过中年,隐去浓的颜色、喜好和情怀,现出水墨气质。
能享受冬日之味、品得冬日之趣的人,必有一颗冬日之心。
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有首诗《雪人》写道:“人必须以冬日之心/去细看霜华/和积雪的松枝;他必须长期饱受寒冷/才能凝视冰碴蓬松的刺柏/和一月阳光遥远闪耀中/粗放的云杉;而不去想/风声中的、疏叶声中的/任何悲痛。”
低沉、潜伏、深刻,坦然接受一切:接受应该接受的,接受不应该接受的。
像那民国女子张幼仪一样,在命运的寒冬里,宽容、清醒,静而能定。
她是诗人徐志摩的发妻,在怀着徐的次子时,丈夫与别人坠入情网并提出离婚,她没有多问一句就办了离婚手续。
之后,她辗转德国,边工作边学习;回国后办云裳公司,主政上海女子储蓄银行,把生意头脑发挥到极致。她精心抚养与徐志摩的儿子,服侍徐志摩的双亲,甚至还接济已落魄的徐志摩及其后来的妻子陆小曼。无论离婚前还是离婚后,甚至徐志摩死后50多年,张幼仪都不曾将往事吐露半字,不论顺境逆境,都保持着安定的生活状态。
你可以爱了又爱,在风花雪月里消逝;我却可以在命运的寒冬里,自立不败。
一个人的高贵,凸显于生命的淡季:懂得舍弃,懂得宽容,坚持做最忠诚的自己。她安静又骄傲地绽放在枯涩的冬日里。
有人这样评价古画,“董其昌画里一派安静,没有不甘”,而胡兰成评价《红楼梦》里的人物——“鸳鸯最幸福,因为没有委曲”,细想想,真是异曲同工。
季节运行,春夏秋冬;行经万里,人生漫长。哪能没有不甘,哪能没有委曲?不是没有,是理解了,接受了,自己同自己讲和了。冬日之心,“不过是长途跋涉地返璞归真”。接受那不堪的一切,直达底部;接受被命运薄待过的部分,内心的黑暗在接受之后,被光亮照淡。
一生命运多舛的叶嘉莹说:“我不想从别人那里争什么,只是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艰难困苦中都尽到自己的责任。”她提出了“弱德”不争,不讲进攻、侵犯和征服,而重珍惜和持守。在嚴冬般的境遇里,不忘初心,坚守自我,努力尽责,用她的话说就是“要完成自己”。他们将自己的愁闷、悲苦,化解或了结,不传递,不扩散。
只愿一颗冬日之心,守住自我。这样的内心,其实很强大。
然而,命运的冬天,毕竟酷烈大于美感。能坦然面对苦难,能在冬天看到冬天之外,看到美,看到希望,这是冬日之心蕴含的生命力量。
汉武帝天汉二年,是太史令司马迁的酷烈寒冬。因为李陵冤案,他被汉武帝阉割,成为一个苟且偷生的废人。“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司马迁沉到了悲伤最深的底部,但他像冲浪一样地向它冲去。他的目光穿越世人的鄙夷,注视的是波澜壮阔的数千年历史。身体被阉割,精神更强壮。苦寒人生,捉笔著述,文辞间是强烈的自由气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以一人之伟力,为中华文明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资源。
冬日之心,似简淡、隐忍,实则雄浑、辽远。
困顿之冬,未尝不造就凤凰涅槃;孤独沉潜,实则是生命的大气象。
四季走到冬天,才算结尾;人生走过中年,才算成熟。成熟的生命像严酷的冬日,从表面上看,是万物困顿、众生沉潜,实则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在余华的小说《活着》中,福贵遭遇了人生的各种悲剧,但他没有被击倒,最后只剩下他自己,却越活越明白,越活越有劲儿。这种韧性源自余华对生命的理解:活着,就是和生活握手言和。和生活讲和,和自己讲和,接受了应该接受的,也接受了不应该接受的,这就是“坦然”,是“放下”,是一种生命的大智慧。本文所言的“冬日之心”即是此理。所谓“冬日之心”,就是沉潜生命,回归自己,不忘初心,坚守自我。我们无法选择生活,也左右不了命运,可是我们能控制自己,在漫长的时光里修炼自己、把持自己、完成自己。把自己做好了,所有的愁闷和悲苦、不幸和不公,也就自动化解或了结了。而于此间积攒起的生命力量,就是你内心的太阳,即便站在人生的黑暗处,也能看得见脚下的方向。愿我们不断走向沉静,酝酿生命的大气象。
【文题延伸】沉潜生命;坚守自我;真正的力量……(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