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 寇文静
[摘要]苏青的散文从自身经验出发,多描写女性生活及两性关系,文章坦率、大胆,敢于面对女性最隐秘的所在,犀利、诙谐的文笔里包藏着令人动情的温暖和真情。其对女性的深入思考,颇富有现代新女性的视野及见识。可以说,女性主体意识是她散文的一大特色。她把自身的情感和人生经验与这种女性主体意识融合起来,饱和着自己的血泪体验,从而使得她的散文历久弥新,具有女性主义的重要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苏青;散文创作;女性主义;现代性
[作者简介]杨光祖(1969-),男,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教授;寇文静(1985-),女,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兰州730070)。
中國现代散文创作,男性作家周氏兄弟所到达的高度,可以说至今无人能及,他们是中国现代散文的最高峰,鲁迅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最高峰。女性作家中,张爱玲的散文独树一帜,风采自具;其实,苏青的散文,也是风格独特,成绩不凡,虽然被历史的烟云遮蔽很久了,但是你一旦翻开书页,那种不屈、挣扎和泥土里花朵绽放的芳香,依然让人惊叹。
张爱玲曾说:“近代的最喜欢苏青,苏青之前,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丁玲初期的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点力不从心。踏实地把握生活的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洁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此段话虽然有点拔高,但基本特征却说得很明白了。
有人说,苏青是被逼出来的女作家。这话不是没有道理。苏青,原名冯和仪,她同大多数女子一样,结婚、生子。婆家条件优渥,她本可以一直做她的少奶奶,但是在接二连三地生了女孩之后,多少受到了婆家的冷眼,加之丈夫不成器,脾气不好,又一副少爷做派,终于在结婚十年之后,她选择了离婚。苏青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和外公都是当地有影响并且有才学的人,父亲冯松雨曾越洋赴美留学,母亲也曾在师范学院读书。这样的成长环境,必然造就了她良好的文学素养,和对旧思想、旧观念的反抗。
苏青的离婚,正如易卜生笔下“出走的娜拉”,然而不同的是她还有四个孩子(一个女儿夭折)。此时的苏青,父亲早已去世,娘家的经济条件大不如前。要照顾孩子,还要接济母亲,没有收人的她该如何是好?唯有选择“卖文为生”,就这样,苏青开始了写作、出书、办杂志的生活。出版过散文集《浣锦集》《饮食男女》《涛》等,小说有《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歧途佳人》等。
“五四”后的知识女性大都是解放的女性,丁玲、萧红、凌淑华等。但在散文的创作中,能坦率书写,敢于面对女性最隐秘的所在的,却也不多。苏青就是一位。她的散文,有些只看题目,就觉得很不易了,如《谈性》。此文不仅可以看到她学养的渊博,而且确实有切肤之痛,所以,文章也写得很有深度。“其实我以为只有真正有爱情的性生活才可以使人满足,而且任凭有真情也得惜福,别朝朝暮暮混在一起,因为刺激过度便麻木了。”至于有些文字之大胆,说实话,真是少见。小说里敢于撕开写的女作家有的是,但在散文里,敢如此撕开写的,恐怕不多。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阅读,我们就不抄录了。
《谈男人》也是一篇妙文。女子而谈男人,竟然到达如此境界,也是罕见。她讨论了男人的事业,都是因为要满足女人的虚荣心,“我相信世界上若没有女子,男人便无法赚钱,也无法花钱。”她从性心理的角度讨论男人,倒是颇见新意。这一点,周作人是高手,大概苏青也受其影响。“性心理可以解释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假如认为下流,则其人便不足与谈了。”她认为男人作恶都是因为要满足女人的虚荣,“愿普天下女人少虚荣一些吧。也可以让男人减少些罪恶,男人就是这样一种可怜而又可恶的动物呀。”
苏青的童年是在宁波的乡野中度过的,祖父冯丙然是晚清举人,曾任当地敦本小学堂(现为冯家小学)校长、宁波府中学堂(现为宁波中学)校长以及浙江杭州副参议长。他思想很开明,其教育方式深深地影响了苏青,加之乡下的山水草木,无一不是充满了野性与生命力,每天徜徉于其中的小苏青便如这些有灵性的活物一样,逐渐形成了大胆、直率的性格。
《谈女人》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散文,大胆、直接,女人谈女人,谈得如此彻底的也不多。文章一开始就说:
许多男子都瞧不起女人,以为女人的智慧较差,因此只合玩玩而已;殊不知正当他自以为在玩她的时候,事实上却早已给她玩弄去了。没有一件桃色事件不是先由女人起意,或是由女人在临时予以承认的。
后面讨论了女人的虚伪、神秘、婚姻、美貌、生育,还有女人的失恋、独身带来的心理扭曲,只言片语中,都深藏着悲辛与冷酷。“青春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在火焰奇丽时在受人欣赏而自己不懂得光荣快乐,转瞬间火力衰歇,女人也懂得事了,但已势不能猛燃,要想大出风头也做不成了。因此刚届中年的女人往往有一次绝艳惊人的回光返照,那是她不吝惜把三倍的生命力来换取一度光辉,之后,她便凄惨地熄灭下去了。”这样的文字,只有苏青这样沦落人间的女子才能写出来,读着都让人心疼。冰心是写不出这样的文章的,她那里是寄小读者,是一种虚幻的爱。(不过,1980年代的冰心,写出了一些有风骨的散文。)
她在《谈女人》中还写道:
女人所说的话,恐怕难以可靠,因为虚伪是女人的本色。一个女人若不知虚伪,便将为人所不齿,甚而至于无以自存了。譬如说:性欲是人人有的,但是女人就绝不肯承认;若是有一个女人敢自己承认,那给人家听起来还成什么话?
作为女子,在当时封建思想仍旧残存的时代,敢在文章中公开谈“性”,实属不易。但是苏青之所以是苏青,就在于她的文字可以对读者坦诚相见,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而大多数的中国人,是不敢这样的,他们把“性”看作一件隐晦的、羞耻的事情,可是恋爱、婚姻、生儿育女,这些都与“性”密切相关。因此苏青说:“殊不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天然的趋势绝非人力所能挽回。”
又比如她在《论离婚》中写道:
夫妇之间顶要紧的还是相瞒相骗,相异有殊,我不使你看到早晨眼屎,你不让我嗅着晚上脚臭,始有关感;我不懂你文章多好,你不知我刺绣多巧,便存敬意。闹离婚的夫妇一定是很知己或同脾气的,相知则不肯相下,相同则不能相容,这样便造成离婚的惨局。
“眼屎”“脚臭”等听起来不那么文雅的词语,却是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情形,“相瞒相骗”“相异有殊”,又是多么直接地点出婚姻的实质,也许,在那个年代,也只有苏青能这么写。她无所畏惧,直面内心,这大概正是苏青文字的吸引力所在吧。
这便是苏青,她的散文写的都是她亲身经历的生活中的琐碎及点滴。“我常写这类男男女女的事情,是的,因为我所熟悉的也只有这一部分。”她写《做媳妇的经验》,将她嫁为人妻的所感所想全盘托出;她写《生男与育女》,是她生了女孩之后的真实书写;她写《救救孩子》,是她接二连三地生了孩子,并且其中一个不幸夭折的后悔与告诫。还有《吃与睡》《烫发》《论夫妻吵架》《教子》《女性的将来》等等,皆是她作为一个已婚的女子、一个母亲的生活经历。她将这些揉成文字,有感而发,而在此过程中,她没有伪饰,不矫揉造作。她善于从小事人手,以小见大,那些细微之处的描写,让读者对某人、某事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而一个真实的苏青,也在这些文字中渐渐地清晰起来。
冷酷的人生,惨淡的境遇,但文字里包藏的却是让人动容的温暖。有真情,这是苏青文字让人喜欢的另一个原因。这一点,她不同于张爱玲,张爱玲是非常“冷”的。读张爱玲的文章,常常会感到其文字中透出的一股寒意。她好像具有一种冷眼看世界的能力,将所有的事情都看透了,那些话语,常常像刀子一样直戳到人的心里,让你不由得开始哀伤。
相对来说,苏青是世俗的、爽直的。她對人间烟火是熟悉的,也是可以接受的。张爱玲则完全不懂世事,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自己封闭起来,只给一二知己敞开一点点。所以,读她俩的散文,张爱玲是高处不胜寒,苏青则是市井气、接地气。如《小天使》这样的文字,张爱玲是写不出来的。
《小天使》写一位已成人母的初中同学带小儿来家过夜,写尽了母亲的包容、无奈,和对孩子的溺爱,还有作为主人的烦躁。她的散文里有一种真实的人间烟火味,是市民很熟悉的那种。不像张爱玲,那是很高远、冷寂的。苏青知道这世间的不美好,也只在文章中将其点明白、说清楚,很少有特别阴暗的笔触。因为她在心底是热爱这人间的。
幼年的苏青,由于父母都在外读书,外婆和祖母成了陪伴她最久的人。两位老人给予了苏青足够多的爱,令她“有着简单健康的底子”。可能是家境的不同,张爱玲对自己的家人冷漠如冰,包括对母亲、弟弟,那种冷漠,真得让人感到寒冷。但苏青对自己的亲人,却疼爱有加,深情怀念。如《豆酥糖》写祖母,那么的深情,让人读着内心都是潮湿的,其中提到父亲,虽然寥寥几笔,但情深如海。文章从和官哥带来大毛婆婆的四包豆酥糖开笔。
这豆酥糖,“是道地的山北货。有人送给你祖母,大毛婆婆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定要我带出来给你。她说:阿青顶爱吃豆酥糖。从小跟我一床睡时,半夜里醒来闹着要下床,我撮些豆酥糖屑末放在她嘴里,她便咕咕咽着不再响了……”
后面,她又回忆婆孙深夜偷吃豆酥糖:
她把豆酥糖末子撮一些些,放进我嘴里,叫我含着等它自己溶化了,然后再咽下去。咕的一声,我咽下了,她于是又撮起一些些放进嘴里来。这样慢慢的、静静的,婆孙俩是在深夜里吃着豆酥糖。
“慢慢的、静静的”,这样的有豆酥糖吃的夜晚,苏青在多年后写出来,还是令人感到无比的温馨,豆酥糖成了她与祖母之间感情的推进器和粘合剂,也成为了她有关祖母记忆的最重要的符号。
苏青是小说家。小说家的散文,和纯散文作家的散文还是不一样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小说家的散文有小说化的特色,人物形象塑造、人物对话、心理描写等都比较讲究。《豆酥糖》里的对话,婆孙对话、父女对话,都很生动,婆婆、父亲的形象,也自然栩栩如在纸上。《小天使》里,对那位母亲的描写,也是如在目前。苏青对生活的观察真是细腻,描写也是功力颇深。我曾说,白描,最有力量。苏青的怀人散文为什么那么感人?因为她的白描功夫真的太好了。
另一篇散文《外婆的旱烟管》,可以当一篇短小说看,写得真是好极了。外公是一个不第秀才,不工八股,只爱做诗。后来甚至不出那个楼上的书房,吃饭、睡觉,都在那里。临死的时候,还不肯离开那间书房,说,死后不许移动他的书籍用具,因为他的阴魂还要在这儿静静地读书做诗。外婆很寂寞,后来,外公给她买了一杆烟管,于是,她便整天坐在厅堂前面吸烟。后来,苏青趁无人的时候,拿着外婆的烟管,去外公房间玩,房间的鬼气、老鼠,还有想象中的僵尸,吓着她了。病了很长时间。待她好了,外婆却病了,病中绝望地唤:“我的旱烟管呢?”于是,提醒了苏青,她又去外公的书房找那杆旱烟管,结果又被吓着了,但外婆的旱烟管找到了。苏青写道:
于是我半睁着眼,有气没力地告诉她们:“旱烟管……外婆的……魂灵,我已经找回来了。”
外婆的泪水流下来了,她把脸贴在我的额上,轻轻说道:“只有你……阿青……才是外婆的灵魂儿呢。”
旱烟管是已经去世的外公留给外婆的,于外婆来说,这烟管就如同外公的化身般陪着她。而为了找旱烟管,苏青被外公书房的外公行乐图吓到,此时的外婆更加担心小孙女苏青的安危。短短两句话,苏青“半睁着眼,有气没力”,外婆“把脸贴在我的额上”,充分地表现出了婆孙两人浓浓的感情,当然,也有那个时代的绝望和寒冷。外公的扭曲人格,和爱读书写诗的兴趣,还有外婆的孤独无助,包括对孙儿的爱,都是那么真实、立体。
如此的童年,令苏青成长为一个冷峻里有温暖的人。可以说,她是早熟的,既有女人的温柔,更有男性的勇敢和决绝。这种特殊的温暖同样渗透在她的文字里。她的散文,不论是充满温情的题材,还是艰难生活的内容,都很难读到那种极其沮丧或者特别负面的情绪。因为在苏青的世界观里,人生总归是美好的,即使是经历了父亲去世、自己离婚这些人生中的大不幸,她还是说:“是的,总觉得要向上……”
的确,在那个年代,有太多女子都只是默默承受着社会带给她们的种种不公平,她们不懂得如何捍卫自己的权利,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也应该拥有这些权利。而苏青,却开始反思,并勇敢逃出旧式婚姻的枷锁。她用自己手中的这支笔,站在女性的角度,呐喊,写出了一批有见识、有思想的血泪文章。这些文章,在多年后的今天看来仍然启人思考,不乏深度。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苏青是有自己独立的思想的。她说:“我平常喜欢读哲学之类的书籍,中国旧诗词也爱好。”她撰写了很多议论文,谈女性、谈男人、谈爱情、谈婚姻,都不乏独特见解。其中对男权的抨击是一条主线。她的这部分文章,有的文字略嫌粗俗,但敢言敢写,本就是她的特色。在那个年代的女性,能有如此见解,并公开表达出来,确实难得。
苏青认为男人和女人不平等的最根本问题是女人要生儿育女。她在《女性的将来》一文中写道:“我以为生育问题一日不得合理的解决,女人就一天不会真正抬头的。”这一点成为了阻碍女人成为独立女性的最大障碍。苏青是知识女性,却同样因为怀孕不得不终止学业。曾经在学校也是风云人物,最终却只能做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为了养育众多孩子,女人往往没有经济来源,只能靠丈夫赚钱养家,这就使得她们更加无法独立。
女人需要男人,更需要他们源源不断的爱和安慰。结了婚的女人,一旦发现男人不再像之前那样关注自己,她们的寂寞和愤怒便会演变成各种方式。一种是对丈夫各种的猜忌和怀疑,于是导致女人有点神经质和歇斯底里,甚至寻找另外的感情归宿;一种是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给予孩子过多的爱与关注;还有一种是寻求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关注自己的事业。正如苏青所说:“有人以为爱孩子是女人的天性,这话固然;但一半也是女人别无其他可寄托的地方。”
说到底,还是女子本弱,这种弱不仅是身体上的弱,更有着心理上的弱。当一个女子得不到男人的庇护和爱,而又没有可以令她肯定自己的事业作为支撑,就只能寻求其他的方式。苏青看透了这一点,因此她认为要实现男女的平等,一定要以改变女性的弱势心态为前提,然而面对几千年的封建思想和不平等的婚姻制度,大概唯有交际花“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并且“一切权利都集中在少数男人之手,女人没有别的特殊东西可以与之争衡,只剩下一个女性的肉体,待不卖淫,又将何为?”这里可以看出苏青的激愤。波伏娃说:“古希腊最自由的女人既不是主妇,也不是低级妓女,而是高级妓女。文艺复兴时期的妓女,日本的艺妓,和她们同时代的女人相比有无限大的自由。”但这个“自由”却不是值得提倡的。苏青在《谈婚姻及其他》一文中大胆地提出:
假如婚姻制度在目前总不能毅然废止的话,则我希望它能更加自由些,一切让当事人自己约定,不常常同居也好。在《谈女人》一文中,她更是直接表明:
为女人打算,最合理想的生活,应该是: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生出孩子来则归母亲抚养,而由国家津贴费用。倘这孩子尚有外祖母在,则外婆养外孙该是更加合适的了。
这样的言论,具有多么超前的意识!提出婚姻取消,同居自由,是因为在当时的社会,成功的男人往往出去寻花问柳,包养小妾。在此前提下,被婚姻限制又没有经济来源的女人在家中的地位就更加的卑微。取消婚姻制度,女人就不再附庸于某一个男人,生出的孩子又有国家津贴费用,解决了女人养孩子而无暇工作的后顾之忧。而由外祖母来养外孙,在今天的社会已然成为了普遍现象,但是在七十多年前的民国,恐怕此景并不多见。
其实,苏青本人对婚姻的态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应该说,在经历了恋爱、结婚、生育、离婚这一系列女性所能经历的事件之后,她才彻底解放了自己,变得真正强大了起来。
在她还没有离婚时写的文章《论离婚》中说:“社会对待离婚男女是不平等的:对男人也不予重视,管他丧妻也好,离婚也好,一经续娶便没事了;对女人则是万般责难,往往弄得她求死不甘,求生不能。”“离婚在女子方面总是件吃亏的事,愿天下女人在下这决心之前须要多考虑为妙。”当时的苏青,虽然接受了高等教育,在上学期间也争取过女子解放,然而她并没有真正在心理上独立起来。她看得到社会对待男女离婚的不同态度,但她一样没有勇气打破和改变现状。
但是,苏青的思想是清明的,也是令人感佩的。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一直屈居于一个无赖丈夫之下呢?她曾说:“我是个天生成的贱骨头,觉得嫁个丈夫若不能尊敬我、爱护我,或者是个不能使我尊敬、被我爱恋的人,就做总统夫人也没有意思,还不如一个没有丈夫而能独立生活的女子,来得自由,过得快乐。”因此,当苏青真正走到离婚这一步的时候,她是非常清醒的,也是非常勇敢的,她踏出了大多数女人都不敢踏出的步子,从而获得了真正的独立。
《再论离婚》一文中,她写道:
一个无依无靠又无钱的女人在逼不得已,非离婚不可的时候顶要紧的是准备能力,不是急于找依靠,找钱。但是我不相信一个青年或中年的女人会绝无能力,问题恐怕还是在于缺乏勇气。
这段话,苏青再次承认了女人的弱。它使得女人有太多的顾虑,怕离婚后找不到好人家,怕离婚后生活过得不如从前,怕被人耻笑和咒骂……种种害怕导致了女人在婚姻中一再忍耐,并逐渐丢失自我。就是那些无可奈何离了婚的,也往往“病急乱投医”,随便找个依靠。
其实,“一个有能力、有勇气的女子自能争取其他爱情或事业上的胜利;即使失败了,也能忍受失败后的悲哀与痛苦。”在经历了自己的离婚之后,苏青已经明白女子虽弱,但一定要有能力、有勇气,这是她能够不附庸于男子的重要条件。应该说,蘇青的女性观,最核心的就是要做一个独立、坚强、有勇气的女子。虽然社会上有许多对女人不公平的现象,但如若因着这些不公平,女子就故作弱势,那只会令女人永远成为男人的奴隶,永远成为第二性。在苏青的《交际花》《红颜薄命》《女人与老》等文章中都明确地表明,虽然美貌和年轻是女人的利器,但容颜终会老去,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唯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掌握命运,拥有真正的幸福。
试问在苏青生活的时代,有几个女子能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就连当今的中国,仍然有不少女子因为害怕年龄大了嫁不出去,从而草草找个人结婚。婚姻虽然是大多数人都要经历的,但在现代社会,它却并不是人生的必选项。在从前,倘若有哪个女子迟迟不嫁人,别人定会觉得她有问题。然而,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现如今一些独立且自强的女性,对于婚姻或者生育问题都有了更多的选择。其实,并不是她们不愿意结婚或者生育,更大的原因在于找不到可以和她们精神以及肉体都相称的伴侣,或者有了这样的伴侣,却更在意自己的生活质量,认为如果没有能力养育好下一代,就不生孩子。连苏青也说:“婚姻不如意,便是顶薄命的事,理想婚姻是应该才貌相当的。”天下女人都一样,都向往甜美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只是如今,她们不愿意再如从前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着可以凑合的婚姻生活,而是在努力找寻自己觉得幸福的生活方式。不得不说,生活在民国时期的苏青,其思想是先进的,具有现代性的。
一般说,作家有两类,一类以经验为主,一类擅长想象和虚构。苏青的创作基本就是围绕自己的经验,她写自己的经历,写生活中的感悟,没有矫揉造作之感,该怎样就怎样。《结婚十年》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就被时人看作是小说体的自传。作为新女性,她更多关心的是女性的生存状态,关心女性作为独立的生命个体本身的意义,而不是像当时的某些作家为迎合时局写一些具有政治意味的文章。可以说,苏青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捍卫女性的权利,然而有太多世人不懂她。人们只道她的文章“大胆”,说她的小说《结婚十年》有“毒素”,甚至称她为“文妓”。各种谩骂和攻击包围着苏青,以至于她不得不写了一篇《关于我》作为《续结婚十年》的代序来澄清自己。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苏青的写作,一半是为生活,一半是为自己。离婚后的苏青担起了家庭的重任,这直接成为了她笔耕不辍的动力,而她直爽的性格,又使得把所感所想写成文字变为了她疗愈自己的方式。
苏青并不是一个复杂的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说:“而且我所能写的文章还是关于社会人生家庭妇女这么一套的,抗战意识也参加不进去,正如我在上海投稿也始终未曾歌颂过什么大东亚一般。”在苏青看来,她写的只不过是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因为她最熟悉的就是这些。但可惜当时的社会正如她所写的那样,对女性本就是不公平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作家。这正如同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所喻,那些觉悟的人往往会被愚昧的人所处决。
解放后,苏青为越剧团编写历史剧《屈原》,还有其他一些新编剧,当时还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后来为编写新剧《司马迁》,她给复旦大学贾植芳先生写信求教,结果被错误地当做“胡风分子”,经历了一年多的监狱生活。此后的日子,她再也没有了创作的热情,她本人也被闲置在家,过着贫病交加的日子。
如果说,张爱玲的文字是华丽的,如同春天的樱花,盛开时极尽绚烂,飘落时也极尽哀伤;那么,苏青的文字则是平实而温暖的,如同一杯热茶,微苦却后味更加甘甜,像极了生活的样子。她的文章,适合反复去读,在一遍遍的品味中,才能够领会那些取自于生活的点滴真谛。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曾写道:
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张爱玲是高傲的,当然她有高傲的资本,她能说“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可见她对苏青的评价之高。读《苏青、张爱玲对谈记——关于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也感觉到她俩的默契。但坦率地说,苏青的小说艺术水平有限,虚构性不强,人物形象塑造等都不大好。长篇小说《歧途佳人》因为虚构多一点,就基本失败了;《结婚十年》因为自传色彩很浓,倒可以做小说体自传阅读。不过,她的散文相对要好多了,但整体看来,有些篇章有点弱。她的散文大多是琐碎家常事,由于“心直口快的坏脾气”,“所能写的文章还是关于社会家庭妇女这么一套的”,故文章的视野略有狭隘,而且有些散文余味不多。她的作品序言里,多次为自己辩护,作为一位职业女性,靠稿费为生,她的确很不易。“我的文章材料便仅限于家庭学校方面的了,就是偶尔涉及职业圈子,也不外乎报馆,杂志社,电影戏剧界之类。至于人物,自然更非父母孩子丈夫同学等辈莫属,写来写去,老写便觉得腻烦。”但她大气、坦率,有那么一些散文,却真是好,让人读来回肠荡气。比如,前面谈到的《豆酥糖》《外婆的旱烟管》《说话》等。还有《归宿》,读得真让人难受,不禁感慨于苏青的豁达、开明,那真是女性中罕见的气度。
《归宿》从母亲忽然来上海写起,首先写了对两个孩子的关爱,给他们好吃的,结果都吃成积食,而且伤风。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奶奶对孩子的爱。中间主要描写了在一个寂寞的夜里,苏青和母亲的对话。母亲认为“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的”,“都是前世不修,今生才会碰到如此男人”。母亲劝她不要再结婚了,不要再受辱,丈夫虽然不好,还是你的丈夫。苏青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提他干吗?母亲却说:“离婚尽管离婚,夫妻终归夫妻。”母亲最后希望死后,苏青和她葬在一起,就在家乡的湖汇山,“我们娘儿俩一生苦命,魂灵在山中也要痛哭一场呀”。最后写她们母女去虹庙烧香,母亲跪在那里祈祷,“我觉得她本身就是一个神”,“我不禁在她的身后默默也跪了下去”。
什么地方是我的归宿?——湖汇山只是埋葬我的躯壳所在,而我真正的灵魂将永远依傍着善良与爱。
读到这最后一句,我们不禁为苏青的气度、胸怀感动。这是一个有大爱的女子,也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当然,苏青的語言,也是颇见功底。她幼有家学,文字里有文言文的骨头在。这点就不展开了,有心的读者可以自己去体会。
1982年12月7日,苏青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69岁。那时,张爱玲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她自然也在沉默之中。张爱玲说:“她的豪爽是天生的。她不过是个直截的女人,谋生之外也谋爱。”苏青的散文,和她的人一样,是直截的,不仅是“谋生”,也是“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