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略”作为美学概念刍议
——朱光潜与“领略”一词的词义变迁

2020-12-11 05:16苏妍竹冯学勤
美育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意涵朱光潜领略

苏妍竹,冯学勤

(杭州师范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朱光潜的《谈美》(1932)是一本针对普通人而非仅仅给专业读者或研究者看的普及性读物,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在一个“危急存亡的年头”,他之所以要谈“风花雪月”,是因为他认为审美是“免俗”的第一步,而“免俗之人”构成包括救亡在内的一切事业的基础。在《谈美》的“开场话”中,朱光潜称:“朋友,你知道,我是一个旧时代的人,流落在这纷纭扰攘的新时代里面,虽然也出过一番力来领略新时代的思想和情趣,仍然不免抱有许多旧时代的信仰。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而原因是“人心之坏,由于‘未能免俗’”。他谈到“自己也还是一个未能免俗的人,但是我时常领略到能免俗的趣味”[1]6。我们注意到,在此处“领略”构成从“未能免俗”的状态通向“趣味”的桥梁。在《谈美》中,“领略”一词多次出现,而且出现在该词后面的宾语,主要都是“情趣”“美”“情感”等美学范畴。这提示我们,朱光潜是在审美的意义上使用该词,“领略”可能具有强烈的美学意味。对于这一点,学界极少有人注意到(1)如在金雅《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中的“‘趣味’与‘情趣’:梁启超与朱光潜”一节中,作者注意到了趣味、情趣这两个范畴的相互关系,但对梁、朱二人均常常使用“领略”而与“趣味”“情趣”形成动宾结构,并未加以关注。再如楚子的《漫议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该文在文章关键词中列出了“领略”一词,但却并没有展开论述。详见金雅:《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37页。楚子:《漫议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载《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也许是因为该词在现代汉语中似乎只是一个十分常用的双音节词,因此并未注意其来自中国思想传统的丰富内涵。事实上,《谈美》又被称为“给青年人的第十三封信”(2)《朱光潜全集》编辑委员会所著“第二卷说明”称:“《谈美》,作者写于1932年,是继《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之后的‘第十三封信’。”参见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说明”页。,与此前的关于美学的普及性读物《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联系十分紧密。该书中也大量出现“领略”一词,而且也主要与前述若干美学范畴共同出现。因此,本篇将以朱光潜的《谈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文艺心理学》等重要著作为研究对象,并根据相关历史文献,在对“领略”一词的意涵演变进行梳理的基础上,阐释其现代美学内涵。

一、朱光潜关于“领略”一词的使用情况

在《谈美》中,“领略”一词共出现11次,具体使用情况包括以下几种:其一,领略情趣。如第五章《“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美感与联想》中写道:“在审美时我看到芳草就一心一意地领略芳草的情趣。”[1]35其二,领略滋味。例如第六章《“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考证、批评与欣赏》中,“我以为最要紧的事还是伸箸把菜取到口里来咀嚼,领略领略它的滋味”[1]38。其三,领略美。见于第七章《“情人眼底出西施”——美与自然》:“一般人常欢喜说‘自然美’,好像以为自然中已有美,纵使没有人去领略它,美也还是在那里。”[1]46其四,领略意境。见于第九章《“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艺术与游戏》中出现的“要凭想象与情感从这种符号中领略出姜白石原来所见到的意境,须把他的译文翻回到原文”[1]54。其五,领略情感。在第十一章《“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创造与情感》谈到文学创作时,他称:“他们在描写一个人时,就要钻进那个人的心孔,在霎时间就要变成那个人,亲自享受他的生命,领略他的情感。”[1]67其六,领略趣味。这点见于前文所述的“开场话”中。除了在《谈美》中出现过的搭配之外,在《给青年人的十二封信》(1929)中,“领略”一词出现得更多,一共16次,其后所搭配的宾语同样是上述美学术语与范畴,如第七章《谈升学与选课》中,“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2]33。第十一章《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中,朱光潜写到,“这种境界我在贝多芬乐曲里,在《密罗斯爱神》雕像里,在《浮士德》诗剧里,也常隐约领略过,可是都不如《蒙娜·丽莎》所表现的深刻明显”[2]52。又如,朱光潜在“开山之作”——《无言之美》(1924)中写道:“在沉歇中领略无言之美。”[2]70除了这三篇比较早的文献之外,《文艺心理学》(1936)中“领略”一词出现了20次,除了“领略晚兴”[2]205这一新变之外,其余皆不出以上种类;《我与文学及其他》(1943)中使用17次,《诗论》(1943)中8次,同样主要为以上组合;单篇论文中则不胜枚举。

需要指出的是,朱光潜的美学及美育理论,很多都是在吸收了西方美学思想后,对传统美学范畴进行新阐释的结果。这在中国现代美学家那里十分普遍,如王国维对“无用之用”的阐释。这点首先提示我们,朱光潜所使用的“领略”一词,是否也具有中国古典思想传统的渊源,同时又产生了现代性的新意涵呢?相比“无用之用”“无所为而为”“主观”“静观”“怡情养性”“赤子之心”这些涌现于中国现代美学和美育文献之中、代表了本土审美之现代传统的范畴(3)杜卫在《审美功利主义》一书中,提出了“中国美学的现代传统”的重要命题。他认为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朱光潜、宗白华等美学家之处,在西方美学思想资源与中国古代思想传统相融合的基础上,产生了本土现代性的美学传统。,“领略”的美学化更为了无痕迹。因此,我们首先需要对该词的意涵进行溯源。

二、“领略”词义的古代流变

“领略”这一在现代汉语中十分常见的合成词,是由“领”和“略”两个字所组成的,先秦两汉文献中并未见到合成使用的情况。“领”字在《说文解字》中的释义是:“领,颈也。此许所本也,《释名》、《国语》注同。领字以全颈言之,不当释以头后,若《广雅》:‘领,颈,项也。’合宜分别者浑言之,其全书之例类皆然矣。衣之曲袷谓之领,亦不谓衣后也。《仲尼燕居》注:‘领犹治也。’《淮南书》高注:‘领,理也。’皆引申之义,谓得其首领也。”[3]730领的本义为人的脖子,随后引申为曲袷也就是衣领;后世又有要点、首领、理解等延伸意涵。在空间或方位感上有一种向上的空间的某一个点的意味。关于“略”,《说文解字》称:“略,经略土地也,昭七年。《左传》芋尹无宇曰:‘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杜注:‘经营天下,略有四海,故曰经略。正封,封疆有定分也。’《禹贡》曰:‘嵎夷既略。’凡经界曰略。《左传》曰:‘吾将略地。’又曰:‘略基阯。’引申之,规取其地亦曰略地。凡举其要而用功少皆略。略者,对详而言。”[3]1210略字本义为划定土地的疆界,后又延伸出抢夺、简要(详的对义)等延伸义。简言之,略字同样与空间相关,是对空间中的形式、轮廓或疆域进行整体把握或总览的意思。

作为一个合成词,“领略”一词最早见于晋代,首见于僧人支遁的古诗《咏怀诗五首·其二》:“端坐邻孤影,眇罔玄思劬。偃蹇收神辔,领略综名书。涉老哈双玄,披庄玩太初。”[4]依据文本,名书指的就是《老》《庄》,“领略”指的是对《老子》《庄子》两本经典中的内容进行理解。偃蹇是困顿、疲惫的意思,而神辔则是思想的缰绳,名书主要是指佛教中的名物观念。[5]结合《说文解字》对领略二字的注解,本句中“领略”是指领会之意,是指对书中观念的理解。南朝诗人江淹在《孙廷尉杂述》一诗中,也使用了“领略”一词,所谓“领略归一致,南山有绮皓”(4)《孙廷尉杂述》全诗如下:“太素既已分,吹万着形兆。寂动苟有源,因谓殇子夭。道丧涉千载,津梁谁能了。思乘扶摇翰,卓然凌风矫。静观尺棰义,理足未常少。冏冏秋月明,凭轩咏尧老。浪迹无蚩妍,然后君子道。领略归一致,南山有绮皓。交臂久变化,传火乃薪草。亹亹玄思清,胸中去机巧。物我俱忘怀,可以狎鸥鸟。”参见江淹:《江文通集注》卷四,明万历二十六年刻本。。《汉语大词典》将此句中的领略也解释为“领会”“理解”;蒋诗耘则认为该词是名词,表“要领”之义:“我们将‘领略’二字释为名词,是‘要领、要旨’的意思。‘领略’二句,便是对上文的概括、总结,是说总而言之,要象商山四皓那样韬光养晦,不渍世尘。”[6]无论是动词还是名词,“领略”在本诗中是总结性认识或领会的意思。这种用法也体现在李白《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一诗:“灭除昏疑尽,领略入精要。澄虑观此身,因得通寂照。”[7]唐代颜真卿称赞和政公主:“耳目之所闻见,心灵之所领略,莫不一览悬解,终身不忘。”[8]可见,在晋代到唐代的这段时间里,“领略”主要出现在诗文之中,主要意涵为“理解”“领会”,是一种自主思考的认知活动。相对于“耳目之所闻见”的感知活动,“心灵之领略”更指向了王阳明所说的“人心一点灵明”,与视觉、听觉、嗅觉等感官接受形成表层/深层关系。

到了宋代以后,“领略”一词仍然保有理解、领会的意义。但在宋明心性之学中,尤其在朱熹理学中,其用法产生了细微变化,形成了一种新的表层/深层关系。朱熹处,“领略”往往是被负面性地加以使用的。比如,“读书,第一莫要先立个意,去看他底。莫要才领略些大意,不耐烦,便休了”[9]171。他认为读书不能先入为主,止步于领会大概意思。又如:“讲论固不可阙,若只管讲,不去体究,济得甚事?盖此义理尽广大无穷尽。今日恁地说,亦未必是。又恐他只说到这里,人深也更有在,若便领略将去,不过是皮肤而已,又不入思虑,则何缘会进?须是把来横看竖看,子细穷究……看来看去,方有疑处也。”[9]2471此处,“领略”与“体究”“思虑”“穷究”相对,领略所得不过“皮肤而已”。再如,“学者所宜反复而深思,未易草草领略也”。状语“草草”表示“领略”尚处于表层认识的阶段。这一用法还出现在宋明理学的其他文献中,尤其是朱子理学的后学之中。例如,程朱理学东发学派创始人黄震的《黄氏日钞》则称:“若曰,于要的处或卤莽领略,于凝滞处或遮护覆藏,为学不进,咎实由此。”[10]“领略”以“鲁莽”形容,一如“草草”。而在同一时期,朱熹弟子张洪于南宋咸淳元年(1265年)编写的《恭读朱子读书法》中《尺牍》一篇曰:“看《大学》须先紧着精神,领略取大体规模,却便回来寻个实下手处,着紧用力,不可只守着此个行程节次,认作到头处也。”[11]换言之,读书不可仅仅停留在“取大体规模”的“领略”环节,需“寻个实下手处”。程朱理学北山学派的代表人物金履祥在《论孟集注考证》一书中援引了王文宪对朱熹《孟子集注》的点校,称:“此语最精切,学者所宜反复深思,不可草草领略过。”[12]可见,在宋明心学的语境之中,“领略”延续了唐代作为思考活动的使用路径,但在语义上有一些改变,多数情况下表示一种浅层理解的活动,这种变化显然是受到了程朱理学“读书穷理”这一为学路径的影响——对义理仅仅停留在形式上的把握是不够的。

宋代及以后另一个变化更加鲜明。大量出现于诗词中的“领略”,开始产生在现代汉语中已经十分常用的“欣赏”之义。根据“领略”对象的不同,我们大致可以将出现该词的宋代诗词分为两类。其一,多为表示对自然风光的欣赏,如杨无咎《水龙吟》:“不奈书生习气。对群花、领略风味。”[13]另如陆游所作《弋阳县驿》:“唤船野渡逢迎雪,携酒溪头领略梅。”[14]“领略”的另外一个对象则是艺术品或艺术活动,例如陆游的另一首诗作《题望海亭亭在卧龙绝顶》中就记录了人们对音乐的品鉴:“尚书唤客共领略,远坊十里闻管弦。”[15]除了音乐,宋代文人领略的对象还包括书画等艺术品。例如《檥齐观耕》一诗中,诗人洪适写道:“乞米帖来须领略,相牛经在与周旋。”(5)洪适:《盘洲集》卷六,四部丛刊景宋刊本。乞米帖是唐代书法家颜真卿的作品,“领略”乞米帖也就是欣赏书法作品,与阅读畜牧类书籍《相牛经》的认知活动相对。明清时期也有大量“领略”作欣赏之意的诗词,清代女性诗人严永华所作《次韵绚霞嫂行次泾南见怀》:“忆自五华一挥手,无复领略书画诗。”(6)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九十,民国退耕堂刻本。值得注意的是,宋代杨无咎的诗句之中已经出现了“风味”这一美学范畴。此外,宋明清三代的诗词文献中,已经出现了朱光潜所使用的组合。例如,“领略风光归草木,经行野路踏莓苔。”(7)韩淲:《涧泉集》卷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漠漠露凝空,寂寂帘垂地,试掩屏山数漏声,领略秋滋味。”(8)丁绍仪:《国朝词综补》卷二十七,清光绪刻前五十八卷本。“每到境界,切须领略;时置笔砚,以备遗忘。此游山之大都也。”[16]此外,“领略”出现的文体已不限于诗词,还包括小说。例如在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中,他写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17]曾国藩家书中也出现了“近日所看之书,及领略古人文字意趣,尽可自摅所见,随时质正”[18]。显然,最迟到清代,“领略”作为欣赏的用法已经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了普及。

三、朱光潜赋予“领略”的新意涵

朱光潜的“领略”,可视为一种对宋明清三代审美化意涵的现代理论总结。在至迟于宋代就已经产生的“欣赏”这一基本意涵的基础上,他于《给青年人的十二封信》等著作中,开始将该词美学范畴化,并吸纳进入美学理论体系之中。而在《谈美》中,他对“领略”一词的使用,几乎都是与美、趣味、情感等审美范畴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只有一处例外,即“开场话”中那“领略新时代的思想和情趣”。这种并用的情况提示,“领略”保有了对古代基本意涵的延续性,同时又产生新的内容。将“领略”美学范畴化的最鲜明标志,见于《给青年人的十二封信》的《谈静》一篇。在此篇中朱光潜对“领略”下了一个定义:

感受也可以说是领略,不过领略只是感受的一方面。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仅是最活动的人,也是最能领略的人。所谓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的细吸,能领略其中风味。[2]15

朱光潜认为,“领略”也是一种“感受”,但是却是一种特殊的感受。作为特殊的“感受”,“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换言之是通过“领略”,获得一种与普通感受不同的更高级感受,即超越于一般感受的“趣味之感受”,概言之即“审美感受”。而获得这种特殊感受的能力,即朱光潜所提出的“领略力”:“大约诗人的领略力比一般人都要大。”[2]15所谓“领略力”,即“领略趣味的能力”[2]15。而在《谈美》中,朱光潜则用了“滋味”这个更加感性化的概念:“就我个人说呢,我是一个饕餮汉,对于这般考据家的苦心孤诣虽是十二分的敬佩和感激,我自己却不肯学他们那样‘斯文’,我以为最要紧的事还是伸箸把菜取到口里来咀嚼,领略领略它的滋味。”[1]38朱光潜在此处对“领略”的使用,是为了指出考据家对于文艺作品“因考据而忘欣赏”的错误,也就是因认识活动而忘了审美。

必须指出的是,“领略”之所以能够作为一个新的美学范畴,是因为接受西方美学思想的朱光潜,为该词赋予了更深入的意涵。这要阐明“领略”在审美心理机制中的位置。在朱光潜那里,“领略”不仅仅是一种“特殊的感受”,同时也意味着一种“特殊的欣赏”。更准确地说,“领略”是由“特殊的欣赏”产生“特殊的感受”。在《西方美学史》中,朱光潜直接引用了克罗齐对“感受”的定义:“在直觉界线以下的是感受,或无形式的物质,这物质就其为单纯的物质而言,心灵永远不能认识。心灵要认识它,只有赋予它以形式,把它纳入形式才行。”[19]克罗齐所说的“感受”即“感觉”,它是低于直觉的、初级的、原始的对外在事物的感官接触,这也正是朱光潜所理解的“一般感受”。那么什么是“直觉”呢?他在《文艺心理学》中称:“这种见形象而不见意义的‘知’就是‘直觉’。”[2]206那么直觉线以上的“知”又包括哪些?朱光潜进而谈到“最简单最原始的‘知’是直觉(intuition),其次是知觉(perception),最后是概念(conception)”[2]206。显然,直觉与知觉最为核心的区别就在于“意义”:“这种由形象而知意义的知就是通常所谓‘知觉’。在知觉的阶段,意义不能离开形象,知的对象还是具体的个别的事物。”[2]207

“欣赏”是包含了感觉、知觉、想象、联想的复杂的审美心理活动。作为“特殊的欣赏”,“领略”超越了“耳目之闻见”的感觉,也超越了尚未“知意义”的“直觉”,所产生的是一种不可与感觉和形式相分离的“意义”,与“概念”那种可以摆脱单个事物及事物形式的理性思维不同。“直觉是一个形象或意象,其实就是创造,形象便是创造成的艺术。因此,我们说美感经验是形象的直觉,就无异于说它是艺术的创造。”[2]215这里的“创造”指的就是通过直觉而产生形象的阶段;进而,由直觉生成的形象或意象,可以成为领略的对象,并产生“趣味”“意味”或“滋味”。于是,领略就超越了直觉,是对直觉到的意象进行更进一步的“觉知”。自然,“领略”也并非是一种一般性的“知觉”,或仅仅是包含了感觉的“觉知”,其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对对象整体形式和深层意涵的体会。“整体形式”正是由该词的基本字义所决定的,“境界”“意境”皆为“整体形式”;而“深层意涵”正可由颜真卿所谓“心灵之领略”来说明。心灵所领略的深层意涵绝非“概念”,而是感受、直觉、知觉和意义相融合的审美体验,其所得到的“意味”或“意义”既不脱离形式,也不脱离感觉。这两点,共同构成领略作为“欣赏”以及“觉知”的特殊之处。

在朱光潜关于审美或艺术活动的诸环节阐述中,作为“特殊的欣赏”之“领略”,具有特殊的地位:“创造是造成一个美的境界,欣赏是领略这种美的境界,批评则是领略之后加以反省。”[2]275事实上,如果领略超越直觉,而直觉因生成形式、形象或境界而具有创造性,那么作为审美活动环节的“创造”,就已包含了“领略”的心理机制,创造无非是将“心中领略之竹”转化为“笔下之竹”的过程;“欣赏是领略这种美的境界”,这种欣赏也不是一般的被动欣赏,而是“特殊的欣赏”,亦即含有生成美之境界的创造性的“领略”,于是这句话毋宁改为“领略是对美的境界的欣赏”;“领略”最后又构成了“批评”的基础,“批评”是一种“反省”或“反思”的活动,更侧重于理性思维,然而审美和艺术批评不同于一般批评的地方,在于这种“反省”不能脱离“领略”,即不能脱离对艺术形式本身产生感受。

四、“领略力”的培养:“领略”与修身传统的联系

回到“领略”最初成词时的意涵,即作为“理解”“领会”的“领略”,其目标是“意义”或“义理”本身,最终可为某种认识活动服务。因此,我们也就理解了在以“道问学”为宗旨的程朱理学处,“领略”何以会产生负面性的使用。在程朱理学那里,获得道德“义理”或形而上的“天理”是为学的宗旨,于此无关的情感或审美经验是要克制的,仅仅停留在对形式的浅表认识自然需要加以批评。然而,尽管含有很强的知识倾向,但秉持儒家传统的程朱理学,并未像西方哲学那样形成一种纯粹的认知活动,“义理”或“天理”要树立,就必须经过主体自身的体验,并形成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归根结底,尽管理学不像心学那样肯定情感,但仍然强调对义理的“自家体贴”(9)程颢云:“天理二字,是某自家体贴出来。”见朱熹:《伊洛渊源录》卷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即这种以道德义理为根本宗旨的认识活动无法与体验活动相分离。因此,代表审美活动抑或产生特殊感性经验的“领略”才能从中自然分离出来。同样因这种相通性,在朱光潜那里,“领略力”的培养与古典的修身传统保持着连续性。

在《给青年人的十二封信》中,朱光潜多将意境与境界混用,例如“能处处领略到趣味的人决不至于岑寂,也决不至于烦闷。朱子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一种绝美的境界。”[2]15朱熹这首《观书有感》,本身是用一个审美境界,来形容获得义理之后所达到的明朗感受。朱光潜称之为“绝美的境界”,如不理解这首诗的背景,会误以为仅仅是对自然风光的“领略”。事实上,获得义理而产生的快乐,足以驱使宋代的理学家生成一种高度审美化和形象化的“境界”,进而使现代的这位美学家直接把这种“境界”当作审美对象来领略。显然,这种境界既不是单纯的审美境界,也不是单纯的义理境界。作为“心灵之领略”,“意义”或“义理”势必提领整个形式经验和情感体验向上超拔,并突破单纯的审美或单纯的欣赏,达到一种审美与道德的融合形态;相反,义理之“源头活水”也正生自情感与形式的愉悦。正因如此,朱光潜称“领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由于天资,一半也由于修养”[2]15。如何“修养”“领略力”,朱光潜进而称:

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大半因为心地太忙,不空所以不灵。我所谓‘静’,便是指心界的空灵,不是指物界的沉寂,物界永远不沉寂的。你的心境愈空灵,你愈不觉得物界沉寂,或者我还可以进一步说,你的心界愈空灵,你也愈不觉得物界喧嘈。[2]15

朱光潜认为,培养“领略力”需要习静,从而获得一种沉思体验,显然这与宋明理学的“主静”传统保持着一种鲜明的连续性,程朱理学正秉持着“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的修身法;而在宋以前那些更早的诗句中,我们也能发现“领略”生于“端坐”“静观”“寂照”“澄虑”等身心修养活动之中。当然,对朱光潜而言,“习静”不一定要通过传统的参禅或静坐的方法,而是通过审美静观。他把这种通过审美静观而寻得的“无穷妙悟”称为“静趣”。[2]15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种培养方式,朱光潜引用了朱熹的诗词《秋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2]15显然,对朱光潜而言,培养领略力,是要把儒家传统的静观修养转变为一种审美的方法,“静观”而“自得”方得“静趣”,“领略力”也才能获得提升。总之,对于朱光潜而言,“领略力”的培养,可以帮助我们获得“免俗的趣味”,进而“洗刷人心”,成就一切事业的基础。当然,正如朱光潜所说,“再以美感的态度推到人生世相方面去”[1]7,也就是美育的实践问题,而美育的实践对个体而言正要从修养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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