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与东北的奏鸣

文/张 洪

80多年来，延安一直是崇高名曲的开端和强音。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心的向往，口耳相传，礼乐言志，诗书成篇，治世之音不绝如缕，高频词延安不断赋予我们以力道定论。救亡/图存，抗战/建国，胜利/精神，这些庄严语汇簇拥而来，始终萦绕在革命圣地思想胜境身边。

正义的胜利来自斗争，真挚的感情成就精神。大时代离不开具体背景，诗人说：“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随他而生，随他而灭。”从国家图书馆离休的百岁老人谢雪萍，其口述历史《从延安出发》经过撰稿者朱洪海七八年的采访写作，于2020年8月由万卷出版公司推出，甫一问世，即引来关注。纪录的原生态，延伸的再创作，追踪式研究，一代直声，磊落无拘，好用心思不唯典，问底求知敢寻根，厘清假设、真理间纠结关系，走出了中间地带困惑前提。看得见、听得清的作品文本立象尽意，一中见多，多中见一，举一反三，寻味沉思起来境界宏博。

1938年9月18日，18岁的南方女工走到延安入学抗日军政大学二大队，两年后结识了24岁、已有七年党龄的张作霖四子。1945年10月，经历了学习、战斗磨练，痛失两个孩子，夫妻俩带着半岁多的第三子回到沈阳，重返家园，昔日“东北王”后代身兼辽宁省主席和辽宁军区司令员。1953年，全家奉调进京。1955年，张学思被授予少将军衔，1961年任海军参谋长，1970年受迫害去世，1980年平反昭雪。1986年后，谢雪萍几次去美国探亲，见到了张学良、于凤至、赵一荻等人，为张学良祝了寿，送了葬。

自传手稿与口述原声，夫妻二人第一手资料堪称本书最为珍贵的骨架血脉。生命之火，激扬人生，所有一切都可以由他们的本质作证。正如抗战时访华的英国诗人奥登描述来回行军的士兵：亲爱的，他们在寻找你和我。纯洁爱情、战斗友谊、生死与共，伉俪二人阴阳两隔近半个世纪后的对话，打动、感染着每一位读者。“他一辈子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家庭，这样的好人真是太难得了。”

知人论世谈何易，底事铺张做道场。茅盾日记中的慨叹，正是撰稿者矢志追求的目标，多年积累再佐以缜密查询和扩展采访，丰满着主人公的角色形象，敷陈出峥嵘岁月的细节关键。当年的战友首长同事，如高崇民父子、吕正操、万毅、解方，直至第三代，涉猎广泛，有上百人之多。仅以文化人来说，启功提及过两次。《平原烈火》《小兵张嘎》之父徐光耀，创作《荷花淀》的孙犁都被恰如其分援引，有力地烘托出当年冀中平原抗战的英勇卓绝、牺牲伤亡和军民情深。正如二战中殒命的保加利亚诗人瓦普察洛夫《就义之歌》中所吟唱：战斗是艰苦而残酷的。战斗，正像人们所说的，是史诗。多闻多见，公义胜出，传统最终胜利，而传统首先是革命的产物。时代鼓手田间1938年在诗歌里中如此作答：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

这是奴隶！”

灾难深重的东北，在帝国列强欺辱中历经血与火的洗礼，事变兵变不断，大敌当前，东北救亡总会、义勇军抗日联军、东北干部工作队，诸多力量为保卫国土而冲锋陷阵。十四年抗战中，张学思从个人英雄主义者成为了一名坚定成熟的指挥员。1945年8月9日，毛泽东发表《对日寇最后一战》。朱德总司令8月10日、11日连发七道命令，其中第二号命令指示吕正操、张学诗、万毅、李运昌所部，即日向察哈尔热河辽宁吉林进发，配合苏联红军入境作战，准备接受日伪投降。延安、东北交相辉映，谢老、朱洪海合作的作品贯穿着这条主线。往昔的美好，旧日的苦痛，在沟通中展示给我们，关爱里的尊严，使命下的责任，铿锵回响。

共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正的哲学不是创造书而是创造人。中外智慧助益我们理解该书价值何在，回忆想象中纪录追求、折射时代，将自身特定的存在加以保存，经验与反省无形中成为别一种现代史版本。30多年前，首批访问中国的美国学人当中，舒衡哲博士在五年时间里与九旬张申府数十次交谈，结束口述前，老人告诉女学者，“我知道在你笔下的我会和我对自己的想象不太一样，不过这样也好，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这才是客观主义的真正含义”。往事可鉴，来者可追，过去和将来都是可以改变的，哲学家认为由主观而臻至客观，契合正道通衢。由历史上升到哲学境界，《从延安出发》同样实现了如此突破。正如德国哲学家谢林所说：“哲学的本质，那就是精神还乡。”在谢雪萍老人和她子女晚辈眼中，本书完成了群体传记学的任务，展现了延安精神抗战精神，表达了坚定信仰终极关怀，壮烈也好，遗憾也罢，笔下所有人都在绕着自己的精神跋涉长旅，寻路前行。“不怕死，不爱钱，丈夫决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张学良眉寿之际，暌别50多年的老部下吕正操前往拜祝，手持启功先生敬录的张学良述怀之作回赠。磊落光明，顶天立地，不受人怜，人间正气，大路朝天，跳动在前贤举止和著作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