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
我竟把左手的手套
戴在右手上去。
——阿赫玛托娃
引 言
我是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兰波未完成的半部诗篇,藏在对《地狱一季》的诘问中,被命运安排,去寻找未来的母体。
经过漫长的找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我游荡到了中国一个叫作“晋虚城”的小镇,终于在一座教堂的赞美诗中,看到了即将成为我母亲的蓝波。
那时,蓝波还是个少女,她住在晋虚城龙翔路。她身边有一个少年,也许是我的父亲,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敬的读者,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找一下另一篇叫作《第二季》的小说,那里藏着“我”全部的渴望,以及命运对那半部诗篇的诘问。
教 堂
在晋虚城,龙翔路通往北门街的道路上,有一条小巷,正在建一栋房子。
这栋房子,和四周所有的房子都不一样。暗青色整齐的砖块,纯白色的墙砖填缝,绿树鲜花环抱的四周,古滇松风木深赫淳厚的大门,再加上高高的哥特式尖顶,瞬间就吸引了她,让她有种圣洁的崇高感。
他常常带她,穿过夕阳下。拖得长长影子的教堂尖顶,与从不远处象山吹来的东南风,撞在了一起。
“多像一个怀抱,远方奔来的怀抱。”
她暗暗发笑,想着她曾写下的这句诗:“不,多像赞美诗中起伏的命运,插入建筑内部的心跳。”
另一个声音,从道路的正中间纠正道。
趁着沉默,他偷偷拉了一下她的手。
风更大些了。他,把她的手拉得更紧了,仿佛担心这阵风要把她带走似的。她本能地抽搐了一下,让人难以察觉的轻微抽搐,手便滑落下来。就像她的十六岁,梦中身体最后生长的一次滑蹬,一不小心,就踏进黑夜饥渴已久的深渊。
我,就潜伏在她和他之间流动的空气中。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需要一个温暖的宫殿来孕育我的形状,为什么选择这个尚未成熟的少女,没人告诉过我。在穿越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只是文字,只是人们意念中孤独的文字,或者说是诗篇,残缺的半部诗篇。
我的作者,总是喜爱赋予笔下,厄运重重的命运予以希望。
教堂在春天落成,晉虚城周边村镇的信徒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拥簇在教堂前排,唱起赞美诗。蹩脚的走音钢琴伴奏,为这条尚未命名的小巷,留下了无数纷乱的脚印。
她需要穿过这些脚印,他也一样。
有时候,他俩很好奇,朝向散发着浓烈油漆味的大门望一望。那些看似庄严的信徒脸上,洋溢着的光芒似乎可以把整座教堂灰暗的角落照亮。
不知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就是想笑,冲着身边这个十七岁少年大笑。她听到了夹杂着方言土话发音的赞美诗唱腔,觉得特别滑稽。就像少年看着她,不停傻笑那样的滑稽。
她认为在这种庄严的地方,她和他,也是滑稽的。
她还多了一种错觉,觉得教堂里面的教主耶稣,那时也很年轻,甚至比她大不了多少,并且也爱笑,爱傻笑。即使是受难升天的时候,他也笑得很好看、很灿烂,比那道背光墙阴影映衬的画像里的脸,好看得多。
一个身影,匆匆从她眼前的基督画像下闪过,让她吃了一惊,不敢作声。她的心中突然涌上了一句歌词“踏着灰色的轨迹,尽是深渊的水影”。那是少年常常唱的歌。
不过,她还是强忍住了笑,因为不知从何处,闪现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她。
流动的空气,让我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从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方面,细细观察我即将寄生的母体,但我说不出来,究竟想到了什么,或者说虚无无端地占据了我。但我继续翻卷着,感觉到自由无限,畅快无边。
几只燕子,划过教堂雪白的墙面。
那个春天,她第一次看到少年,神秘而兴奋地打开一个精心包扎的包裹后,另一种白色的物质,落进了她黑色的眼睛,并重重地把眼前的天空压低。
她很奇怪,这些白生生的粉末,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气力。
少年故作高深,说这是世界上最好最让人舒服的东东。
她半信半疑,那些白色粉末,的确比教堂雪白的墙还要白,甚至比她梦中最白的白云,还要白。
当它浸入你的体内,这种白,将会粉刷过你的每一个细胞;而少年,此时此刻,比那些轻盈的燕子,还要灵活地把她带去了,北门街家中,隐秘的小房间。但白色的幻影,却把她和他的影像,留给了那几只在春天里叽叽喳喳呢喃着的快活无比的燕子。
旋转的空气,不知为何不断地加速。
我在与风自由的激荡中,感觉到不停朝前,分裂得令人窒息的痛苦与欢愉。我知道,虽然千般无解、万般疑惑,都得作别了。绕着教堂尖顶,我飞转了三圈。一道黄昏的光线落将下来,正好穿透了我。
“这难道,不像是个末日?”我问自己。
两个背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的黑点,不停地跃动在金灿灿的晚风中。为此,我感觉到了温暖,被紧紧包裹着的异样的温暖:
阿门!
花 朵
他常常把一朵花,凑近到她的鼻子前。
这是教堂前一块空地上,不知是谁,种下的一大丛古滇红嫣中的一朵。她嗅来嗅去,就是不肯让他放下。
他问,这花就这么好闻吗?她不说话。
他并不知道,其实她是在闻他的手,他那只在白色天堂中,搓来搓去的、长着长长指头的枯瘦的手。
她喜欢这只手。闻不见气味的手,才是真正的手,才是真正的好手,才是能保障另一种气味,令一个少女欲罢不能的吸食源头。
她闻着这只手,但,并不满足。
她还需要听他讲故事,不停地讲故事。她需要有第三个人的影子,从他嘴里的故事中,蹦跶出来。
他一直纳闷,她对他讲故事声音的迷恋,渐渐有超越她嗅闻花朵带来的愉悦。其实他还是不懂,她想听的,并非就是那些俗不可耐的故事,而是除了他之外的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能够和他听不到的那种声音,关联和共振(或许第三个人就躲在里面)。
他不知道,她潮湿的眼眶和鼻翼,她發亮的嘴唇和发梢,把她的秘密全给出卖了。她娇羞的时候,再不是像以前那样是因为爱着他。他那么愚蠢,竟然不知道她怀了另一个人。她因此就会更爱自己了,更爱着那些幻觉之后,青紫的皮肤和发痒的骨殖。
她发现自己的脸,在镜中变绿,白色的粉末化作一缕缕青烟;这一缕缕青烟,又接着化作脸上绿色的荧光。
他发现,自此她变了,情欲放纵得动人无比。
那是些白色粉末,被女娲模样的手搓洗成人形。这些人形,在她的瞳孔中无限放大,又变成了千千万万个,眼前的他。
这么多的他,抚摸着这张绿色的脸,令镜子发出即将融化的声调。她感受到第三个人,在腹中呼喊的重量。她感觉到天与地调换了位置后的眩晕,在第三个人无形的声控中,几乎能够将自己重新孕育成形了。
他觉察到,越来越离不开她。
在一次梦境中,路过教堂的时候,她不知何故,挣脱了他的手,径直往教堂里冲去。
他偏头,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红色的火光在翻腾。他以为是教堂里面着了火,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烟尘冒出来,更没有任何温度的上升。在疑惑中,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脚步,移步转向教堂大门。
高高的尖顶,此时不知被什么弯曲。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弯曲的尖顶,在蓝得发紫的天空中荡漾。
他发现天空,已经不再是朝回那种正常耸立、高远干净的天空,而是在流动,不停地流动,形成了一个个致密隐蔽漩涡般的波浪。这些波浪,麇集成一道道神圣的光环,不停幻变的绚丽色彩,刺激着他瞪大的眼睛。
他发现她白色的衣裙,在红色火焰与蓝紫天空的交汇处,若隐若现。他惊诧于这个发现,她是如何在如此玄幻的天地之间穿梭。不过,还没等到他回过神来,教堂尖顶像被刮削一样,逐渐弯曲成一个个针尖似的锋口,露出一点点幽蓝闪亮的针头,在火焰的推动下,朝她猛扎过去。
他疾呼了一声她的名字,却发觉,就连自己的声音脱口后,也变成了一只冒着黑烟的晶黑的注射器,一并刺向了她。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她的呼喊,不像是求救的声音。
他第一次听到过这种无法言喻的声音。针尖,将一个个天堂才有的白色精灵注入静脉后,那种要喊喊不出,却已经把自己骨头润碎了的,无声也无法说出的巨大愉悦的声音,汇集成一朵奇异的花。他听到了,并被这种声音震颤,全身抽搐着醒来。
后来,她还听到他更多的故事和更多的梦境。
她让他别老把她当作一朵花,不停浇水施肥。他却认为,她不仅仅是一朵尘世的花,还是天堂和地狱的花。她笑他傻得连花栽在土里都不知道了。他说她就只是被栽在空气里。空气里什么都有,并且空气什么地方都能去,只要有人的任何一个地方,空气也都能进去,更何况是其他。
“那空气能不能到达我们共同的重新开始的地方?”她又问他。
“重新?什么重新?”他装佯十气地故意加重了疑问的语气。
她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把两只手放在了并没有明显变化的紧贴着小肚皮的连衣裙上。
他感觉到一件十分遥远却又迫在眉睫的事情,忽然令他不安、头疼起来。
她把原本轻轻按在小肚皮上的手,加重了力气,加重到她自己略感疼痛。另一种疼痛,奇妙地从她的大脑神经迅速传递给了这只手。她发觉,另一只被她握着的手,是那么孤独无助。
他,不再说话。
他常常这样,一到了关键的时候,就只会装傻。
她又细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留着两片瓦一样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头上。金黄色的新鲜染发剂,刺鼻的化学异香,让她只想呕吐。
他把她放在小肚子的另一只手,拽了过来。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想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烦,甚至连四只手握紧在一起,他都感觉到从没有过的烦躁和委屈。
他似乎有些明白,那些怪异梦境的预示,特别是那朵硕大无比,在教堂上空形成的花。为此,他感到恐惧。就像他第一次将那些白色粉末,焚化成烟雾,吸食进入身体。轻飘飘的烟雾,像是长了骨头一样,把他原有的骨头一节节、一段段替换。
特别是后来换成针管,白色微粒勾兑成针水,注入静脉之后,这些汁液,像是长了魔鬼的神经一样,完全控制了血液、肉身、神经和骨髓。他感觉身体开同样的花,结同样的果。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似乎都变成了她,他眼前这个少女一样的女人。
哦,当他第一次把这种感觉带给她,指引她上路的时候,他在想,这朵肉体之花,很快就会像真正的烟花被点燃一样,在无尽的黑暗的天空中,炸出更多更灿烂的花。
想到这里,他就抑制不住地兴奋,巴不得她马上也能和他一样,因为她是他的,不仅身体是,精神也要是,灵魂更要是,那么,她就必须跟着他上路,就像他梦见自己,尾随她进教堂的那一幕。
她和他都还那么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去尝试和摧毁,只要她是属于他的。就算是时间,在两个肉体无限消耗青春的时候,也只能干瞪着眼,只能羡慕嫉妒恨,只能在世界所有含苞欲放的花朵面前,低下头赞美:
看看,多美妙啊!
她并不知晓,这条路究竟多长多远。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属于他,还是属于自己身体里那颗蠢蠢欲动的他的种子。
一些细微的变化,慢慢累积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变化。更可怕的是,巨大变化后面,无法预知的变化,折磨着她。她若有所思,特别是当她一遍又一遍,听到他讲述那么多故事和梦境,她感到比任何时候、任何时间都要加速消耗着两个人。
她因此有了隐隐约约的恐惧,但是说不清楚,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
他那么年轻,他那么快活。他曾带着她,踏上了一条通往天国无比愉悦的吸食之路、注射之路。在这条路上,她甚至好几次,听到有小鸟无限婉转的金质歌唱,甚至于她感觉到,这些歌声飘落下来,落到了她的身体里,落到她一直期盼着,和他重新开始的那个部位。
那个让她常常想呕吐的地方,她已经怀疑,究竟是不是他,第一个进入她身体的那个芬芳之地。
天 堂
没有人预料得到,许多年之后,龙翔路因为水泥路面宽阔平整,成为了临时免费停车的绝佳场地。就像没有人预料到,她的父亲,会在她和少年秘密约定远走高飞之日,爬上了自己家二楼楼顶。
那日黄昏,少年刚把她送到家门口,抬眼看见夕阳,宛如他和她讲过的无数梦境中,最灿烂的那个瞬间一样,把她父亲醉醺醺的通红的脸,镀上了鎏金贮贝器青铜骑士脸庞那般,鲜艳诡异的色调。
她记得最深的是,父亲对她说话的腔调。
她还在牙牙学语时,这种腔调就像空气一样扎入了她的身体,并伴随着这个幼小身体的成长,逐渐低沉了下来。特别是最近,父亲好像听说了什么,并察觉到了什么,以至于这个腔调,不断地变化调性。
她说不清楚,这究竟是因为酒的刺激,还是自己太不小心,泄露了秘密。
不过,父亲的忙碌,致使他无法探究事实和真相。几乎每天的喝酒应酬,已将他的意识日益稀释。她想和父亲好好谈谈,但是整日迷醉状态下的父亲,只会腔调温柔地说着絮絮叨叨谁也听不清的话。
她似乎从中感觉到了什么,她极想知道,父亲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但她又极不情愿这事情像她所想的一样。
好多次,她欲言又止,她感觉父亲的酒,喝得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她甚至感觉到,少年身上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品性。这会不会是她那么轻易爱上他的缘故呢?
她想着三年来,少年勇猛的追求,甚至连少年带领一群人打架,冲在最前头,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势,她都有点喜欢。她说不出来的激情与暴力混杂的懵懂青春。
可就是这样的莽撞少年,却写了一封又一封柔情得让人肉麻的情书。他还有一个好嗓子,常常弹着吉他,唱最时髦的歌给她听: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天天清晨最欢喜,在这火车中再重逢你。”
“写上每段冰冷冷的诗,不会放弃高唱这首歌,我与你也彼此真的相识过。”
可哪里来的眼睛?哪里来的笑声?哪里来的火车?又哪里来的冰冷冷的诗?
不过,这些过往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踏实的感情,就像曾经感觉到父亲那种慈爱的声调,一点点把她对男人的爱,培养长大的异样感受一样,她觉得他会像父亲一样,爱她、保护她,让她从一个少女,顺利成为她心中真正的女人。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前一天,她本来是想和父亲告别的。
她想了很久,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又该怎么做才行。但是,当她突然更想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她第一次隐约感到,这么些年,自己或许错了,真的错了,她能这样一走了之吗?
她真想大哭一场,当着自己的父亲的面。
可是错了,又能怎么样呢?少年和她曾大声争执过,说就算是错了也就错了,那就用另一个错,来弥补和拯救这个错。他已经计划好,去一个大城市,他在重庆的堂哥,已经安排好了,一起去那里,可以赚到很多很多的钱,但现在就必须走。
她第一次有失去父亲的预感,她甚至有些懊恼和悔恨。她回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倔强地坚持个性,早恋不就是谈个恋爱,“吹梭梭”不就图个刺激,可是新的生命,已经在她肚子里孕育。新的诡异幻觉,不断侵蚀她的身体。身边的问题和麻烦,不断侵扰着她尚未成熟的心智。她开始慌了、累了,她多么需要父亲在她幼年时期,那种一只手就随便把她高高甩过头的有力一举。
父亲语无伦次的呓语,让她原本想好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
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眼前这个东倒西歪的中年男人,早已不再是她的父亲。
刚才血液翻涌的滚烫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她重新认真地打量这个醉酒的男人,突然非常非常想念她的妈妈。她甚至觉得,堂屋里那张妈妈发黄的遗像,也正这么看着她想着她,就像是她们从来没有分离过一樣。
梦呓声和鼾声,在这个夜晚,隐秘地交织在一起了。
她并没有收拾太多的东西,但是有一个小小的银项链,她握在手里不停地抚摸。那是刚出生后不久,她的三娘送给她的。
三娘现在仍然住在这个小镇的老城区。她依稀记得,妈妈和爸爸吵架老是提到三娘,并且还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三娘最靠得住。
当时她并不以为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妈妈病得那么厉害,念叨最多的还是这个三娘。
那年妈妈走了,她记得,流下最多眼泪的也是三娘。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三娘一直有种奇怪的戒备心理,特别是当她和少年谈恋爱之后,她在心中完全拒绝了这层关系,就算是偶然路过小镇老街碰到三娘,她也远远地绕开走。她知道自己变坏了,再不愿面对,像三娘这样好的亲人;再也不愿意三娘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
想着这些,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沾在她的手和小小的银项链上,不大一会儿,就变得冰凉冰凉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靠在自己的小床上,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就梦见妈妈了。
妈妈带着她,沿着龙翔路走啊走,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高兴的事情。她一直在笑。街道两边的人,好像也受到感染跟着笑。
咦,为什么街道两旁,会有那么多的人呢?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呢?
她不敢问妈妈,她心里知道,妈妈早就死了,而她,现在似乎活在了妈妈在的那个世界。于是,她把妈妈的手握得紧紧的。
她看到妈妈也在笑,但是就是看不清妈妈的脸,只是知道妈妈拉着她一直走,一直笑。
龙翔路就像是一个奇妙的迷宫,走了那么久,那么多陌生的模糊的脸,却似乎停留在自家房屋下面的路段上。
她很惊奇,她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劲。
突然,一声巨大的响动把眼前的一切压了下去。她很快感觉到,被窝里热烘烘的自己,可能是发热的体温和手心黏糊糊的汗液。朦朦胧胧,她听到了窗外高声尖叫声和纷乱的脚步声,交织着听不清楚的混杂声。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嘶哑哭喊着她父亲的名字。她猛地一怔,彻底醒了过来,发现已经有一缕阳光,透过窗帘,静静地照在床前一张贴画上。
约好今天黄昏,即将一起私奔的少年,常常唱着贴画上意气风发四人乐队的歌。父亲曾经的笑脸印象,一个接一个,竟浮现在被冬日阳光照得发白的空气中。
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霎时间,一些若隐若现的旋律,就从她满是泪水的眼眶中,淌了下来:
这刻在望着父亲笑容时
竟不知不觉的无言
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少 年
这辆红色、银色、黑色相间的本田250摩托赛车,一度成为这个小镇在那个年代最打人眼球的奢侈品。
少年,准备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少年,早早擦洗好这辆即将上路的车。
车身上最醒目的红色条纹,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颤动着,宛如即将要飞驰上天的古滇神兽“青振翼”。间杂的细密银色,宛如古滇神兽“盖莽”那隐隐乍现的尾巴,传说只消微微一扫,象纹山的峰峦,就会被削平。只有散布车身的黑色,像是能发出什么力量似的,稳稳当当将这辆不断咆哮的摩托车,拖曳在少年家门口,一大块被鞋底磨蹭得光滑可鉴的青石地板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少年的手,忍不住会自己发抖。这是让她特别意外的事情。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像少年一样发抖的手。她暗暗意识到,是体内那些致幻的魔鬼的因子,开始蠢蠢欲动了。
她原本以为这种刺激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少年喜欢在刺激之后,用这台本田250载着她,黄昏时分,一路加着油门,飞驰在通往甸永的乡间公路上。
那时,几乎没有什么机动车路过。恰恰因为过往车辆极少,少年和她,反而觉得缺少了超越的刺激,缺少了能够显示高超驾驶技术和以死相爱的意愿。
他和她的年纪,都太需要刺激,除了白色致幻剂,除了速度,除了情欲,仍然需要有更多的刺激,甚至需要这台本田250呼啸着,一遍又一遍,通过碾压这段公路,似乎可以唤醒古滇国沉睡地底几千年的兵马。
从前,每次兜风,少年喜欢在最快速的时候,突然放松一只手,隔着头盔,高声反复嘶吼几句旋律。这些声音,在极速扑来的风的刮擦下,迸发出金属般的响动。
好几次隔着头盔,她惊奇地听到,这些像是古代兵器碰撞的奇妙声响。这时,她总是忍不住,把环抱少年腰身部位的手,搂得更紧。一种汹涌的热度,在唱词和疾风的伴奏下,猛地传遍她的全身,她兴奋极了。
她用戴着头盔的脑袋,不停地撞击着少年并不宽厚的后背。少年全身不由自主地摆动颤抖,高速行驶的本田250,也跟着危险地轻微晃了几晃。两个年轻的身体后,冒着烟。肆无忌惮的大笑声,随着晚风一点点慢下来,最终消失在逐渐降落的蒙蒙夜色中。
不过,最近的兜风几乎不叫兜风,本田250总是保持着一个缓慢的速度,像是在向道路倾吐心中的忧愁。少年和她的事情,不仅被远在广东做生意的父母知道了,还把在家从小带着少年的爷爷奶奶气病了。
少年的哥哥,专门从省城昆明赶了回来,要不是爷爷奶奶阻拦着,差点动手打了少年一顿。还有少年的姐姐,特意从北京飞了回来,苦口婆心规劝了半天。少年似乎并不买账,抵死也要和她在一起。
不过所有的人,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恋爱可以商量,“吹梭梭”却是不可原谅,肚中的小孩呢,少年死活没有说出这个秘密,因为他知道,这个家一定会要求她打掉。家人看来,这是个“吹梭梭”少女肮脏的孩子。更为要命的是,父母让哥哥姐姐先回来处理,紧接着安顿好一桩重大生意,就从广州飞回来。据哥哥姐姐临走时说,父母不仅要让他立马转学到省城继续读高三,还要没收他的本田250,彻底断绝少年和她的关系。
这或许也是少年痛下决心,想带着她远走高飞的正当理由。
本田250,继续以一个匀速,慢吞吞地行驶在这条乡镇公路上。少年虽然下定了决心,但是仍然有些顾虑,尽管他已经和堂哥说好了要到重庆之事。他在她面前,已经拿出百倍的勇气,发誓带着她,去那里重新生活。对,重新生活,全新的生活。尽管他和她争执时说过气话,但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而且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做一个年轻的爸爸,对,又年轻又帅气的爸爸。
他甚至暗下决心,到了重庆,一要和她把这口“梭梭”戒掉,为了孩子,为了他和她至死不渝的爱情。想到这些,他不由得加了下油门,本田250的速度,瞬间就提高不少。
晚风越来越凉,他又不由自主哼起了歌。由于速度很慢,他嘶哑略带感伤的唱词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感伤的旋律与明亮的高音,让她也暗下决心,今天必须去找爸爸谈谈,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将和少年离开这里,或许是永远地离开了。她说不清楚,心里既是甜蜜,又隐隐约约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像是针尖一样,模模糊糊戳痛了她的心。
少年的歌聲越来越响亮。她多么爱他唱歌的时候。歌唱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投入和深情。尽管唱腔天生有些嘶哑,正是这嘶哑,让她感觉到实实在在,就像是对她的爱一样:
……
心一再回忆
谁能为我去掩饰
到哪里都跟你要认识
洗不去痕迹
何妨面对要可惜
各有各的方向与目的
……
但谁又能料到,就在她梦见母亲的晚上,就在她被一声巨响惊醒的凌晨,就在这一天即将成为少年和她踏上新的道路的时候,少年却在天还没亮前,骑上本田250,他要到距离晋虚城五十多公里的白石镇,他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存放在了白石镇上他最要好的表兄小牛那里。
少年几乎一夜无眠,心中一直翻涌着各种往事。有时,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带她走。不过,这个愚蠢的念头刚一冒出来,就马上被他的犟脾气打消,他还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孱头写买彩”,就眯缝着眼,摇里晃荡,怀着貌似更大更强的信念与决心,匆匆上路了。
出门骑行了一阵,他感觉到嗖嗖冷风吹得他头皮发凉。这时,他才想起来,匆忙疲惫之中,竟然忘了戴头盔。
不对呀,头盔放哪里呢?
他想着昨天好像放卧室的架子上,不对,又似乎放客厅的沙发上,也不对,或者奶奶帮他收拾到储物间的台板上,但他不是很确定。就这么越想越乱,越乱越想。
没戴头盔,自从骑行本田250以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他心中暗自恼恨自己,但已经骑行出来了四五公里,懒得回头再去取,就这么着吧。他松开一只手,把哈雷皮上衣拉链朝上迅速攒拉了一下,高领口便顶到了下巴。他把双手迅速调整了一下,又紧紧控制着本田250的方向把了。
不知走了多久,少年心中有些发虚,公路上竟然还是一辆车都没有碰到,但是却有很多很多的影子,飞快地朝后移动。他知道,那是些洋草果树,但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种预感,今早这些洋草果树的影子,怎么看都像是些匆匆忙忙送行的人呢。
风,越来越大,少年正要经过长坡。
这是一个大概十公里连续上下陡坡,并有急弯的路段。少年回想起刚刚练习赛车时,他就喜欢在这个路段磨练技术。可以说,这个路段,没有比他更熟悉的车手了(当然,这个小镇也没有第二个车手,也没有第二辆本田250)。他被眼前熟悉的坡道,分散了原本郁闷烦躁紧张的心绪。
此时,天已经开始蒙蒙发亮。他甚至可以不借助本田250的大灯,依稀看得到公路两边,一大片一大片荒凉的田地了。
按照无数次练习的方式,少年愉快地变速、拐弯、变道、加速、减速,慢慢地,他完全沉浸在赛车节奏速度的乐趣中了。他甚至忘了,他为何而来;也忘了,为谁而去。
在本田250发动机强劲有力不断变化的咆哮声中,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少年太过于放松,还是这个秋天清晨的露水太滑,本田250在一条漫长的乡间公路上,孤独地顺着弯道左右摇摆,多像是某只巨大无形的手,在天地间进行的一场杂耍。
少年娴熟高超的驾驶技术,着实令公路两旁的世间万物惊叹不已,特别是在一些急陡的拐弯坡道,看似就要翻倒的瞬间,少年轻轻一晃,本田250又能奇迹般呼啸着立了起来,滑入直道,继续飞速前进。
就在下完一段陡坡急弯,正要进入另一端最陡坡的时候,少年的头发,顺着巨大的气流散落了下来。那披肩的长发,是少年最喜欢的四人乐队(Beyond乐队)主唱的发型。一声低沉轰鸣的巨大喇叭声,同时从这个弯道一块小山石背后穿了过来。
少年下意识一把急刹,方向骤然在弥散着露水的乡间公路上跑偏,本田250宛如一张薄纸,瞬间飞腾了起来。少年转头看了一眼,一辆他期待已久的重型依发卡车,带着尖锐的刹车声,冲划过他的拐弯路线;而他,竟幸运地横移腾空到了公路之外的半山腰。
还没等他回神,一阵猛然下坠的力,本田250载着他朝着映山谷巨大黝黑的垭口迅速地坠落。
在天旋地转的瞬间,少年的两只手,仍然紧紧握着本田250的把手。
他似乎有种错觉,此刻,天空隐隐再现的圆月,就像一个头盔一样罩了下来,离他越来越近;而他紧握不放的本田250把手,就像是这个清晨,他深深爱着的那个躺在床上的少女,从还没有凸显的肚皮,向她伸出的那双瘦小而干净的手。
星 光
“他在动了,我真的感觉到,他在动了。”她又在梦境中,喃喃自语。
每当此时,陪伴她的三娘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么些天来,和她说什么都没用,向她做什么也是徒劳。或许她在梦中的这些话,才是真正能让她得以解脱的方式。
可是,她一说再说的他,是她的父亲?还是飞车少年?但从她亲昵欣喜的口吻来看,感觉又都不像是他们。
那在动的他,究竟会是谁呢?
从小镇老街到她家中,三娘每天得往返好几次。特别是这段时间,三娘不得不留宿在她家中陪伴她。她当然知道,三娘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就是为了能够让她早日恢复过来。
她曾经听妈妈说过,三耶(三娘的丈夫),人老实但是太耿直。三娘当年嫁给他,是图他有手艺做人地道。他做的木活,全镇人都知道,特别是结婚的人,大都会去找三耶打几件纯木家什。自己家的那个大柜子,也是三娘特意让三耶打的。不过,自从她的父亲和三耶因为生产队上的事情闹翻了,两家人就很少来往。
这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她很小,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但是三娘心善、辣懆(勤劳能干)在镇上是出了名的。这次家中遭遇不幸,三娘帮忙操持处理,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这让她在近乎毁灭的人生道路上,稍稍有了一丝温暖和光亮。
但是她心中也很恐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娘,如何面对未来,如果没有三娘陪伴照料的日子,她可怎么活?
“他又在动了,怎么办?”
这次不是在梦境中,而是在入睡前,她清醒的时候。
她想起那天,站在二楼露台上,满天的星斗,在她噙满泪水肿胀的眼里,朝她内部压了下来,她從来没有过的来自隐秘力量的巨大压迫。在那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她和自己进行着生与死模糊而激烈的辩论。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她当然记得,她常看的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说出的生活之苦,居然在这个时候,这个最无助的时刻,要她做出选择。
她想到爸爸,想到她看到爸爸最后一眼,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苍白羸弱得像一张白纸浮雕。那还是被殡仪馆化过妆的脸。
那张脸,透射出的一股股无形的寒气,直击她的心。她心中碎裂的异样感觉,被这股寒气凝结成了晶体。那些晶体,就这么随着她血液的流动,不断地撞击她的每一块血肉,每一根骨骼,每一个细胞,使得她剧烈颤抖抽搐,几近晕厥,要不是三娘在旁边一把抱住她那瘦弱变形的身体,她直接就倒向她父亲直挺挺的尸身。
飞车少年的死讯,却是好几天后,三娘告诉她的。
在这之前,她不知道自己竟无暇顾及那天黄昏的约定。她脑海里除了父亲,什么都没有。她像是一个突然长大的孩子,一下子就非得面对一场家庭巨变,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回旋,一下子就把她打入深渊,打入彻底遗忘和彻底失望的深渊。
可她毕竟是一个少女,是一个有了孩子的少女。待她父亲事情处理得差不多,而能稍稍回过神的时候,她的三娘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但她竟然没有像三娘预感的那样歇斯底里。
在三娘眼里,她一直是个孩子;是个孩子,就一定会在失去爱人的时候痛哭,可是她没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是呆呆地坐着,安静地听着,没有问一个字。
或许她那时,真的是完全麻木了;抑或者是,处在崩溃的边缘,于任何人、于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了;又或者,是她想到什么,悔恨?报应?罪赎?甚至新生?
她整天木讷,除了偶尔的自言自语,一直到现在,她第一次和自己抗争,并彻底失败,慢慢走上了二楼,慢慢被漫天的星光激发出另一种情绪,她才开始回忆,回忆到父亲的死。她的心空空荡荡,她仍然需要更多的回忆,来做离开世界前最后的准备。
月光和星光,把二楼照得很亮。街灯,加上零零星星农村宅基地自建房透射出淡黄色的灯光,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走一个舞台,一个没有观众的落寞舞台。
她走得很慢,慢到能感觉到心跳。
就在这时,一道光芒从眼前一闪而过。她不由抬高了头,朝着意识模糊的侧前方望去。
浩大的天空深邃漆黑,越发衬托出这些闪亮的星辰弥足珍贵。刚才那颗流星,像是一把利刃,瞬间切开了,她完全沉浸在某种幻觉与追忆结合的诡谲心绪。她明显感觉得到,心跳不由加快了一些,就在流星下坠的那个时刻,一种激烈的速度,冲击着她。
这种激烈程度并不是一瞬间抵达的,而是随着她朝前走的步伐一点点增加的。于是,她想到了摩托,想到了晚风,想到了从北门到甸永的那段乡村公路,想到了她紧紧抱着他腰部,并把头贴在少年的背上。
他曾经驮着她,那么勇猛地朝前冲。他现在去了哪里呢?他真的就死了吗?
她思绪万千,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往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随着她走到二楼阳台的尽头,全都涌上心头。她伸手触摸到阳台冰冷的铸铁护栏,上面绿色的漆水,早就被风吹日晒侵蚀出斑斑点点,借助月光和星光,她看见那些锈蚀的斑点,像是一个个丑陋扭曲的虫子,拖着她的影子在动。
一阵阵风,吹拂着她原本就凌乱的头发。她感觉到了冷,把手收了回来,反手抱住自己。隐隐约约,教堂的尖顶映入她的眼眸。她心中翻腾交织着的一切,和不远处的教堂尖顶,似乎裹在了一起。
她想到第一次和少年经过教堂门口,那时候的教堂多新啊,新得都没有完全装修好。她又想到教堂里面唱赞美诗的人们多幸福啊,可为什么当初没有这么觉得。
她没能明白,只是沉浸在一晃而过的思绪,带来的矛盾感受。还有那些赞美诗,少年和她,甚至惡意取笑过蹩脚走调的钢琴伴奏,与合唱唱腔。现在想起来呢,那些不和谐之音,竟然也变得弥足珍贵。
毕竟那是人声啊,真的人声和真的人在弹奏,是活的,是有温度的,是可以听、可以看、可以触摸、可以把玩的呼吸。
一阵接一阵的回忆,冲击着她。她时而放开自己,时而又不自主地把手伸向锈栏杆。她在诘问自己的同时,也在消解自己的心绪。
她有时感觉到,自己快要恢复了,可是一瞬间,又被自己的所思所想击垮,毕竟她还是一个少女。可是,她算什么少女呢?
少女该有的和没有的经历,她都有了。
第一次在哪里谈恋爱,第一次在哪里失身,第一次在哪里吸食,第一次在哪里注射,第一次就这么有了身孕……第一次啊第一次,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第一次,为什么所有的第一次,都是这个少年,这个短命鬼,这个无赖,这个恶魔……没有他,自己怎么会这样?没有他,爸爸怎么会喝越来越多的酒?没有他,他们会突然都死了吗?没有他,自己怎么会走上了二楼?
他到底是什么?他到底要自己怎么办?
可是他死了,真的死了,她见都没见到他最后一眼,就说是死了,她如何甘心,不是说好一起远走高飞吗?不是说好重新开始吗?信誓旦旦的人在哪里?在哪里?
晚风中,突然爆发出她歇斯底里的惨叫。紧接着,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响彻异常晴朗的夜空。房子后面空旷的田地和远处的象纹山,回荡着她有些沙哑却依然娇嫩的哭喊声。渐渐地,她感觉到累了,哭喊声也小了,她用袖口擦了擦满脸的眼泪,潮湿的眼神,从涣散开始变得坚定。
她抬头看了看今晚圆圆的月亮,又转着头看了看漫天钻石般的星斗,嘴角慢慢流露一丝丝笑,不悲也不苦,不喜也不乐,那种单纯至极孩子般的笑。
从来没有过的明亮和澄清,从心里生发。她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并高高地盘起了一个发髻,退后了几步,又重新朝前抬起了脚。就在她走到栏杆前面,即将把双手放在栏杆上,准备用力翻越栏杆时,她的身体被来自腹部的一阵痛感打断了。
是什么呢?是什么在最后关头,阻止了她毅然决然朝前赴死呢?
就在她身体疼痛的同时,还有一股异常温暖的气流,从她的腹部上升下降,继而传遍了全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却驱使她本能地扶着栏杆蹲了下来。
她看到二楼楼顶上自己的影子,随着她的下蹲缩成了一团。她甚至感觉到这团影子,在月光星光灯光的交织照耀下跳动,跳动,对,就是她在梦中感觉到的那种跳动。就是她在临睡前,感觉到的那种跳动。此时,又在她肚子里跳动着,不仅跳动着,而且还让她产生了身边所有影子都在跳动的错觉。
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肚子里翻涌。她比任何时候,都踏实感觉到,她活着不只是一个人。她比任何时候,都欣喜感觉到,这阵阵跳动,带给她的无尽的温暖。
所有赴死的念头就在这一刻,完完全全烟消云散了。
从心底,她触摸到自己的存在。她为自己这种说不清讲不明的存在,感到无以言表的难受。她没能忍住,又哭了,只不过是轻轻地啜泣,轻轻地自责,轻轻地流泪,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在她身后,另一双女人的手,在这个初十六的夜晚,已轻轻搀扶过来了。
出 嫁
晋虚城的夜晚,特别安静,尤其是现在的这条街。
这片在农田里新建设的房子,尽管稀稀拉拉、零零散散的就这么些户,但是毕竟是新房,新的红砖房,新的混凝土浇灌的顶,新的烟囱冒出很高的烟,远远比老街上的土基瓦房强多了。
她时常梦到小时候在老街上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常常在梦醒之后,听到三娘不断给她讲的许多新鲜的往事。她最爱听的就是,她早年病逝的妈妈,是如何嫁给她意外死去的爸爸。
她心中明白,三娘为什么老是翻來倒去,给她讲这个事。
自从那天,三娘搀扶着她,从二楼的栏杆边缘下来之后,她就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和三娘说了。
她想重新开始,想要这个冥冥中救了自己一命的孩子,但是她又不想拖累任何人。三娘毕竟是过来人,她能真正懂得她的心吗?
三娘开始很是吃惊。她这个年纪,竟然做出这样傻的决定。她想劝说她,重新生活不难,以后的路还很长,带着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明白,三娘考虑的是实情,也明白自己一意孤行,终将把自己逼上一条绝路。三娘认可她,更多的是因为怜悯。当年要不是她的妈妈,也一意孤行,或许这个家庭,真的不会是这个样。不过,如果她妈妈不这么一意孤行,那这个肚子渐大的未婚少女,谁又会知道在哪儿呢?
三娘给她讲的那些事情,不过是想能从侧面,让她回心转意、面对现实,可她低头沉默,若有所思。
她会听吗?
没人预料到的是,老街上的老董勇,有一天专门来找三娘,说是想问问,她家蓝波想不想找个上门女婿,他在雨孜雾的远方表哥的儿子,当兵刚转业回来,有可能分到镇上的武装部工作,就想在晋虚城城里找一家人当上门女婿。
三娘心里自然明白,老董勇家远方亲戚的心思,那是想找有家大砖房、家底丰厚的人家罢了(镇上传言,蓝波家父母早年搞投机倒把,大赚了几笔)。不过,听说这个穷山沟里走出来的小伙子是部队转业的,也还是让她心动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她才和老董勇说,得问问侄姑娘的意思。
一连几个星期,好几次三娘都想趁她心情稍好的时候,和她说说这个事,但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
她很是犯难,她知道老董勇家的人,一来肯定不知道,侄姑娘有孕的事;二来,她的父亲刚去世不久,还有那个飞车少年的事情,现在就跟侄姑娘提这个事,会不会还是太早了些。
不知为什么,老董勇越来越频繁地询问她情况。她一再推托说,侄姑娘还得再考虑考虑。老董勇甚至提出,能不能安排,让两个年轻人先见见面,然后再考虑也不迟。
三娘不好再说什么,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尽快找个机会,和侄姑娘说一下这事,毕竟自己,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她丈夫虽然暂时还没有说什么,但是明显感觉得到,他开始有意无意在整些脸色,尽管她对此也早有预备,也让人心中平添了些不舒服。
转机,或者说是机会,在一天深夜到来了。
三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突然听到隔壁侄姑娘的房间,传来一阵阵哭泣声。她赶紧开了灯,加了件衣服跑了过来。
自从这个家中出事后,她就反复交代侄姑娘,睡觉不要反锁,她就怕有什么情况,好进去处理。不过让她吃惊的是,发出哭泣声的侄姑娘,在她赶到床边的时候,却又发出了笑声,非常清脆的那种笑声。
她感到了不安,连忙喊着侄姑娘的名字。不过回答她的,却变成了一阵忽而沉重忽而轻盈的呼吸声。三娘不敢马上睡觉,她真的怕她出什么事情,她要是出什么事情,三娘如何给她死去的父母交代。
三娘边想边轻轻坐在她的床边,不忍惊醒她。她看了又看这个熟睡的孩子,眼角带着一些泪痕。
她用手背,轻轻帮她擦了擦。
就在这一瞬间,三娘忽然觉得,这张熟睡的脸,多么像她死去多年的妈妈,不过,稍稍转个角度呢,又很像她的爸爸。
三娘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眼睛花了,看错了。
她的爸爸妈妈,当年结婚时多么热闹。三娘记得,她的爸爸妈妈,在举行婚礼前,为了争取自己的婚姻自由,差点闹出了人命,可以说,她的妈妈,不顾全家反对,为了嫁给那个时常会犯精神错乱症无父无母的外来落魄青年,竟然割腕自杀。要不是被及时发现,哪还有后面的这些事。
但是,就是这段以死相逼得来的婚姻,却不幸福。她的妈妈,低估了一个有神经问题的男人的危险,并且更可怕的是,这个危险男人,周期性的犯病带来的酗酒,让这个家庭进入了无休无止的争吵打闹。
她的妈妈常年受累,最后得的不治之症,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男人造成的。这一点,三娘非常清楚,也非常气愤。还有那次,她三耶和她爸爸彻底闹翻,完全也是她爸爸神经病发作,无端指责诬陷三耶贪污。
三耶是老实人,哪里能经受得了这种人身污蔑,便发誓从此和他断绝亲戚关系。她想着自己的姐姐怎么竟然还能和这样的人过下去呢?但是她的妈妈一直忍,一直忍到巨大的病痛夺去她年轻的生命。
三娘想到这里,不觉眼眶发热,眼泪止不住流将下来。
蓝波依然熟睡在床上,从那个像她爸爸的角度,三娘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她觉得这个孩子身上,汇集了两种品质,那些叛逆的生活和糊涂的错事,难道不像是拜她爸爸所赐?如今,她年纪轻轻就未婚先孕,怎不让人操心,要不是因为她的妈妈,三娘最可怜的姐姐,让三娘无比怜悯她的话,三娘早就会逼着她把这孩子打掉,然后嫁个好人,重新生活。可现在,这一切都无可挽回地,朝着谁也预料不到的境地发展。
“究竟该怎么办呀?”三娘询问自己,用手揩了揩泪水,心生悲凉。
不知道是不是她又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半夜醒了过来,突然大喊一声,也不知喊的谁的名字,她便猛地弹坐了起来。
三娘被吓了一跳,差点滑掉到床下。待三娘回过神来,慢慢扶着床,才把半截身子提了起来,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三娘问她,是不是又做噩梦了,让她不要怕,又说了她小时候,不少好玩的事情,又说了她爸爸妈妈结婚时,多么多么热闹。
三娘说着说着,就把老街上,老董勇想提亲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她一直默默地听着。
三娘这段时间的悉心照料,特别是那天晚上,搀扶她的双手,让她甚至把三娘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妈妈。
她知道自己脆弱极了,太需要三娘这般无微不至的照料。但是,当她听到三娘提及老董勇提亲的事情时,她感觉到有种巨大的黑暗的东西在前方等待着她。她也知道,一直就这样和三娘生活下去,是绝不可能的,尽管那晚三娘承诺,只要活着一天,就一定照顾好她一天。
不過她是明白的,自己肚中的孩子,将在这个小镇一石激起千层浪。只不过是,现在除了她和三娘,还没有人知道罢了。假如哪一天,这个事情说了出去,不但自己要被所有的人骂死,就连三娘,甚至三娘家,从此休想在这个地方抬头做人了。
那,究竟怎么办才好?但自己的肚皮,一天天隆了起来。
她不时斜眼,看一看三娘。
三娘和她说到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也没有正眼看着自己。她莫名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不过是她那晚下的决心,依然以最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的内心。
是的,她要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不为自己,也不为三娘的照顾。自从那个晚上从二楼下来之后,她所有的生存和生命意义,都是为了活着,只有好好活着,才有可能生下这个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追 忆
“他又在动了吗?”三娘看着她把手放在肚皮上,轻轻抚摸。
“嗯,最近踢人踢得厉害,我有些怕。”她没有抬头看三娘,而是继续低着头,把另一只手,也放在肚皮上。
她觉得似乎这样会更安全。
“得好好想想,老董勇家又来催问了。”三娘伸出了手,将一床深绿色的毛毯,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我不冷的,三娘。”她没接三娘的话,却伸过一只手,抓向三娘的手。
“你不冷,可肚子里面的那个会冷啊。”没等她抓来,三娘更加迅速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感觉到三娘的手,温暖而有力,有点像小时候,爸爸牵着她,走过龙翔路去老街子上,那种被拉得紧紧的、热乎乎的、有力的手;可也像是妈妈的,像妈妈那种柔软细腻恰到好处贴心的手,常常拂过她的脸颊。
三娘一直握着她,一股股久违的暖流,瞬间传遍她的全身,让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
她需要安全,需要这种看似胜过一切的安全。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心慌心跳得厉害。
“我看,得去医院检查检查。”三娘感觉到她的手总是冷冰冷冰的。
“没事的,三娘,不会有什么事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为什么又开始梦见些死去的人和白得耀眼的衣服。
但她不敢和三娘具体说。
“老董勇家,我想还是回绝了吧,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三娘叹了一口气,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依然没接话,只是把三娘紧握的手,本能地缩了一下,但是没能从三娘的手心抽出。她用了用力,反而是她把三娘的手,捏得更紧了。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仿佛老董勇家的提亲,压根儿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深秋的晚风,在龙翔路和教堂的通道上,反复来回地奔跑,就像是在秋季的最后,想抓住机会,完成一次重要的秘密交换。
三娘依然在龙翔路和老街子上来回往返。
基督教堂高高的尖顶,一如既往,指向越来越高的天空。是啊,它是不变的,那么多赞美诗,在支撑着它。
蓝波常常透过窗子,看着尖顶出神。
她或许看到了什么,或许她被什么死死地盯住了。
“她三耶,快点走,我一个人盘不动,这孩子不对劲,得赶紧送医院。”三娘几乎是跑着去老街上叫她丈夫的。
“咋个说,娃娃咋个啦?”三耶赶紧放下手上的推刨,披上外衣,跟随三娘,朝着龙翔路小跑回去。
“娃娃有事,咋个不喊旁边马庆家,先帮忙送一哈,跑来跑去,耽搁时间。”三耶边大口喘气,边抱怨。
“这个事,不能让外人晓得。”三娘的气,喘得更急。
“到底是哪样事?”三耶有些纳闷。
“你就别再问了,得赶紧送医院,对了,可带着钱了?”三娘急吼道。
“身上还有点,不够等送到医院,我折返回来,拿了存折再取。”三耶有种奇怪的预感,也有点不耐烦,他可能以为,是这孩子又整那一口了,但是他没有接着往下问。
毫无征兆的疼痛,在午饭之前,让正在上楼准备给花浇水的蓝波,顺着墙梭了下去,倒在二楼的水磨石地上。
那是肚中一阵赛一阵揪心的疼,并且疼的地方,就是她天天抚摸的部位。
蓝波隐约预感到,无数次没有结局的梦的结局,终于穿过黑夜,找到她了。
“你们是这个姑娘的父母吗?”
“我们,是,不是,不是父母,是亲人,是耶耶和娘娘。”
“她的父母在哪?咋个没来?”
“这个,这个,她的父母不在了,有哪样事情,我们管。”
“她的丈夫呢?”
“她没得丈夫。”
“那她肚子里,是哪样回事?”
“医生,这个,这个事情,有点复杂,求你们先救救她!”
“那过来签个字,必须马上手术,小小年纪,怎么会这样,到底咋个回事?”
“医生,这,这,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们先签字,我们先签字,可行?”
“只能尽量保大人吧,你们得想好,没见过有娃娃了,还敢整那种事的。”
“哪样?医生,你在说哪样?姑娘只是上楼浇花跌倒的啊!”
“浇哪样花啊,大剂量注射,毒品,神经系统破坏严重,能保住大人都是万幸,不过,即使命保住,也可能……”
“医生,医生,你别整错的了,姑娘怕是没有整那个事情,那个事情,她早就断了的,咋个会这个说,咋个会,这个说……”说着说着,三娘就被泪水呛得咳嗽了。
三耶呆呆地站在三娘身边。他还没有完全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正做好了准备,赶紧跑回家,去取存折里的钱。他刚刚还想着,怕是要多取点。他担心取少了,三娘不够用。
日记Ⅰ
引子1:
正如医生所料,手术算是成功的,蓝波的命被救了回来,但是,她瘫了,嘴巴永远是半张开着,眼睛也斜着,仿佛她看到了什么令人激动的场景。
她想说话,但是只有肌肉微微地抽搐。她不知道,从今往后,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更别说还能说话。
她急了,急了也没用,老天已经够仁慈的了。
她流下了几滴浑浊的泪,尽管她心里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还想再认认真真过一遍。但是,她不能正常活动了,精神和肉体,已经被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剥离开了。她只能在心中想,默默地想,默默地记住那些时时闪现的珍贵片段。
她过去活着,现在也仍然活着。她努力想把所有的一切找回来。
她需要说话,需要和自己的心灵,说一说。她用意念,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些过去、现在,乃至未来,若即若离的零碎片段。
×月×日 星期一
今天天变了,阴冷了很多,它们又来找我了。
我多想请它们放过我吧,要知道我已经长大了,并且有了这个孩子,这个无辜的不幸的小孩,它还没有见到过光呢。
可是它们大吼大叫,都让我听不清楚,楼下三娘在叫我做什么;我看也看不清楚,眼前到底是些等着浇的花,还是其他什么。
我苦苦掙扎,但是它们用尽全力,将我的心捆缚,于是,我的手就被乖乖地出卖了。
它们挥动着我的手,将那根早已准备好的又尖又细的针管,慢慢插入自己的静脉。
瞬间,我像是被什么推着,突然撞进了一道巨大的发出黑光的门。
我看见了,看见一团团绚丽的色彩在跃动。这些模糊的不可名状的物质,嘁嘁喳喳,似乎在喊叫着我的名字,然后,又迅速地汇集在了一起,朝着我翻涌过来。
我十分惊奇,我以为是它们变幻着魔术要来取我性命,同时,让我感到害怕。
一股巨大的温暖愉悦的兴奋感,突然从我脚底冒了上来,并涌向我全身,令我忍不住痉挛着,倒在地上打滚,一把把刀和钳子,将我滚过的地方划烂夹碎。
我感觉到,无数张嘴张开,它们在吮吸咀嚼着这些碎片,其中有一张嘴巴,紧紧贴向我,发出异常奇怪的亲昵、稚嫩、含混不清的声音,令我在愉悦中嘤嘤欲裂。
我控制不住自己,极力想靠意念挣脱。虚无感变成了锋利的口子,无数只虫子似的,噬啃着。
但我不得不忍受着,极力不让它知道,我已经知道,它是谁了。
×月×日 星期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再次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形体、声音,在自己感觉的黑暗中呼吸。
我有两个呼吸了吗?
一个呼吸隐隐约约在我的耳边,不,应该是在我的手上,在我的静脉中,一阵阵滴入我,沿着我的血脉,流淌在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还有一个呼吸呢,在我的意识中,剥离了我的身体,一闪一闪的,它会冲着我发笑,也会冲着我发怒。它老是不愿意再靠近我一丁点儿,当然,也不会更多一丝丝,拉开和我的距离。
它像是故意要这么做,让我在一个恒定的距离,既看不清又不得不感觉到它全身的红光,多像一个个眼神,在寻找什么。
那将是什么呢?
我感觉到,两种呼吸,就快碰撞到一起的瞬间,而实际上,它们已经猛地将彼此撞击得粉碎。我在这两种呼吸,矛盾的诡异共存下,试图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但是沉重的身体,似乎已经脱离了我的意控力。无论我怎么样挣扎(意念的挣扎),我的身体,仍然纹丝不动,在黑暗中散发着体温。
是的,我感觉到了,稍稍感受到的体温,紧接着是白色的圆斑,在我两个呼吸贯通之后,像是被什么戳破,并鼓胀着,越来越大。
我看到了里面,人头攒动,人人在叫喊着一个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叫我。我已经记不得,哪一个声音是红色,哪一个声音是白色。
×月×日 星期三
人们全都来了,全都站在我的面前,我怎么也睁不开眼。我只能听到,这些人不停地说话,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但是声音和语调,却又是我十分熟悉的。
空气在这些说话声里让人窒息,像是要爆破一样,就连我的身体,也成了空气的一部分。阵阵抽紧的心跳,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只是醒不过来。
任何事都不明白似的,我拼命想,想把我从这具沉重的肉身中,唤醒抽走。
这个将被唤醒的躯壳空空荡荡,它已经丧失了最珍贵的部位。我为什么不悲伤呢?
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坦然地感受这一切呢?
我质问自己,我是不是只是我自己?我拼命追忆着,这些事情的完整性。我想我得重新问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切的我,究竟怎么回事?
那么多声音熙熙攘攘,不知道它们,是来看我,还是要把我剩下的再带了去。
日记Ⅱ
引子2:
晋虚城龙翔路的街道,从什么时候被拓宽;晋虚城的耶稣堂,从什么时候赞美诗已经不再走调而显得专业;晋虚城的年轻人,从什么时候,不再谈论蓝波的爱情和家庭……这些都无从考证。
每天清晨或者黄昏,蓝波的三娘,都会准时用轮椅推着蓝波,在家门口转一转,然后再在家门口坐一坐。
龙翔路两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轿车,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人会在意,看似一对残疾母女在路边的休憩。
三娘经常会拿出一把桃木梳,帮蓝波不停地梳理头发。而蓝波,总是乜斜着眼,朝着自己家二楼,望来望去,歪着的嘴角,不断有口水流出来,淌在衣领别着的蓝色手帕上。
蓝波的三娘,已经从一个中年人,成为满头白发皱纹丛生的老人。她常常和蓝波低声唠叨着什么。而蓝波,自从手术后神经问题,再加上中了一次风,完完全全从一个美丽的少女,成为了另一个丑陋变形的中年妇人,模样的苍老已经远超过了其年龄。
不过,有时候蓝波,听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或者觉得三娘的话说重了点,她脸部的表情,会突然变得很怪,满脸的肌肉颤动起来。歪斜的嘴巴,想闭上就是闭不严(可能是想努力说话)。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断朝着自己家房子二楼阳台挤弄,极其笨拙不听使唤。整个身子,想动又动不了,急得不得了。眼睛变得湿漉漉的,想哭又哭不了。这一切深深地折磨着她,摧残着她。
三娘也没有办法,不停地用随身的手帕,帮她擦擦眼睛,擦擦嘴巴,再揩揩脸。
蓝波总会在三娘帮自己揩擦完后,极力想笑一下,想表达一下发自内心的那种感谢与感激之情,但始终没能表达成功。
有时候,蓝波甚至可以发出一些声音,一些像是被刀刮过,粗砺的尖锐声音。这时,三娘知道,又得继续给她讲那些早已成为过往的人和事了。
蓝波喜欢听,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听不听得进去,听不听得懂。三娘依然坚持讲,她总觉得,蓝波仍然是个孩子,她会有真正长大的那一天。
不过,三娘也常自言自语,说自己活不了几年了。
蓝波似乎听到了,也听懂了三娘的叹息,从歪斜的嘴里,发出极其古怪的抗议声。
三娘明白,蓝波的心,一直是少女时候的。
这颗少女之心,在晋虚城日新月异的变化中,一直就那么执拗地跳动。这让三娘产生了错觉,她不是在和眼前的侄姑娘说话,而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少女时代的自己,说着美好的爱情,说着幸福的未来,说着已经没有任何人感兴趣和在意的往事。
三娘时常感觉到,這几十年生活的不一样。她们活着既不孤独,但又非常孤独。
此时此刻,邻居家忽然传来军乐队雄壮的器乐声。
其中夹杂有一个严肃的中年男声,不知是不是对着四周甩麻将。围观的一群什么人大声叫嚷声:每每三三,还在刷哪样微信了,还在玩哪样抖音了,还不赶紧看直播,国庆七十周年现场直播,开始啦!
三娘听得出,那是写歪丈夫的声音。
她猛然意识到,那一定是很重要很好看的电视节目。因为不断传出来的军乐,是那么的雄壮有力,是那么的悦耳动听。
三娘不由得看了看远处,又看了看身边。
蓝波依然斜着脑袋、歪着嘴巴,坐在轮椅上,神情却是多么的安静与专注。
她一定也听到了什么,三娘想。
×月×日 星期四
我怎么动弹不了了,我的手呢,我的脚呢,还有我的嘴巴和耳朵呢。你们是不是开始嫌弃我了,你们是不是已经离开我了,但为什么,我看见的东西,都被一层灰蓝灰蓝的,纱窗一样的东西遮着呢?
这些个影子,从我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它们到底要做什么呢?是不是想趁我不注意,好好吓唬我一下。
我可不怕吓,我妈妈会帮我打死它们,对,我妈妈力气很大,一定打得赢它们的,就算是打不赢,还有我的爸爸,他可以拿起酒瓶,砸死它们。嘻嘻,这些影子,说着什么东西,我为什么听不懂呢,它们老想靠近我,可是又从来没有让我,靠近它们,这让我感觉到,头上重重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我。
还有爸爸,也和它们一样,为什么老是站在二楼上,不下来,我都喊了好几声了,可他就是听不到,看都不看我一眼,可我自己,为什么也听不到我喊他的声音呢。
还有妈妈,她最会哄我了,每天给我东西吃,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好吃,一点味道都没有。这让我怀疑,她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妈妈,但是我真的也记不得了,我的妈妈又是哪个样子的呢。
她还唠唠叨叨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都是些什么话,我也不懂,但是我知道她在说,我感觉得到,她好像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实也不是我做,是我的眼睛在做。我好像有手有脚,但又像是没有,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使它们才会听话,才会动。
×月×日 星期五
我像是回到了原来的家,不是现在这个,因为我是在昨晚上醒来了,它们告诉我,你终于醒了,可以好好想想了,你睡着了,一直做梦,做的时间很长很长,现在醒过来一小会,你得好好想想,你不会醒来太久的。
是的,那时候我的手又听使唤了,我的脚带着我,可以连蹦带跳,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想走多久就走多久,关键是我的脑袋瓜,像是被什么打开了锁一样,里面竟然放出了音乐声,好多人在唱歌,好多人在说话。
我甚至都看得到,有几张面孔,也直溜溜地盯着我看。我很熟悉这些人,这些人也看着我笑,我真想叫叫这些人,这些人的嘴角也在动,但我还是听不清楚那些话。我和这些人之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隔离开,还有一阵轰鸣的噪音,死死地抵挡着隔离我们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阵阵疾驰而来的风,我的手,另一个人的肩头,腰,头盔,还有小路,教堂,圆顶,合唱声,甚至一场大火,有人拉着我的手。一个小伙子,说这么美好的黄昏,怎么一个人都没去,怎么回事,哦,一声梦雷,一道闪电很亮,划过了窗棂……
我感觉到,我醒过来了,真的,我记得我梦见过这些。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最后越来越大,我的身体,不也像是一个小小的天空吗?
它也跟着下雨,跟着打雷,我想是我自己把自己吓醒了,但我感觉不到黑暗,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接一片,我被它们湮没了。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大海,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也不带我去看看真正的白色的大海呢。
×月×日 星期六
我听见很响的声音,这些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好像与我有关,又好像与我无关。
我仔细再听听,这些声音中,有一股很细,有一股很粗。我觉得把它们搓成一根麻绳该有多好。
有时候,细的声音,老在我身上折腾,把衣服一件又一件换下,又把衣服一件又一件穿上,有时弄得我很疼,有时又痒酥酥的。我想笑,但我指挥不动我的表情,我只能在脑子里笑。
那个粗声音,还拿水冲我,拿毛巾揩我,还把我的头发搓来搓去。我就有那么一丝丝难受,我很讨厌这个破身体,常常弄得我很脏很臭,连着声音,也被弄脏弄臭了。
我很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樣,我会有饥渴感,当然也会有排泄感,这让我意识到,我还是个人,我还活着。但是很糟糕,我像是专门为了这些又臭又脏的排泄物活着一样,毫无意义,但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很长时间,都见不着我的爸爸妈妈了,我只能任由这两股声音摆布。我还在想,是不是我的爸爸妈妈故意躲在它们后面,不想见我呢。
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在这里,为什么,还有好多好多的人也在这里。我看得见的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怕看见我,我感觉得到的,我的身上没有一处干净。怪不得我见不着我的爸爸妈妈,我很想见见他们,哪个又可以帮我一下呢。
×月×日 星期日
我的身体空了,尤其肚皮这个部位,空空荡荡的,我还想摸一摸。
以前,一定是有什么装在里面的我想起来,爸爸给我买的小狗熊玩具,还有妈妈送给我的堆积木,是不是原来就放在这里的,谁给我偷走了呢?
小狗熊的胃口很大,它还会喝水,但是我,没有见过它喝,它当然也会生病,我拿着针,给它打过好多好多的针。哦,那些针眼密密麻麻的,我想它一定很疼很疼,怪谁呢?谁让它每天都要生一场病呢?
我打针都给我打得累极了,但是小狗熊,好像上瘾了,它有时还哭着喊着要打针,我稍微慢一点,它就乱吼乱叫,还想扑上来撕咬我,可是我不怕,我一巴掌,就可以甩翻它。不过我也舍不得,不停地给它打针,打针,反正我像是有用不完的针水,让小狗熊天天打针,就是想让它高高兴兴,因为它钻到了我的肚皮里去了。
还有那堆积木,去哪里去了呢?妈妈教我,用它盖房子,对,我自己的小房子,我得努力盖啊盖,要盖得比那高高的教堂还要高,要盖的比那尖尖的圆顶还要圆,盖好了,我要让大家都来看看,都住进里面。我要和所有的人,住在我盖的这个房子里面。
对了,我还要唱那些在路上听到过的好听的赞美诗,还有那些我最爱的诗与歌。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听过,也没有唱过,更没有读过和写过。我记得,我长大的时候,是多么地欢喜过,好像还有那么一个人,他也和我一样。但我很久很久都没见到过他了,他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赞美诗
三娘惊奇地发现,那个军乐队激越旋律的早晨过后的第五天,仍然是这个位置,仍然是她和侄姑娘蓝波,被一阵缥缈的旋律吸引住了。
那是不远处,基督教堂正在进行赞美诗吟唱会。经过几次改造装修的教堂,远非当年可比,更别说这支专业的合唱队了。
合唱队演绎的高妙歌声,让阳光也似乎跟着旋转了起来:
你的信仰很坚定,可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你在屋顶看到她一个人在沐浴
月光下,她的美貌把你彻底击垮
蓝波依然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或许是前几天,军乐队的旋律激发了某些东西,又或许是三娘的话,产生了某种奇特的效应,再或许是蓝波自己的思考,打通了某根经脉。反正蓝波在听到这歌声时,原本歪斜的头,竟然开始慢慢左右摇晃,接着又前后摇晃。
三娘以为她是不是想要什么,但是蓝波半张开的嘴巴,并没有丝毫变化。三娘只好把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对自己都快有些丧失信心,更何况眼前,这个瘫痪二十多年的侄姑娘呢。
大地即将,如雪消融
太阳终会陨没
唯有上帝,与我永在
旋律继续响着,除了合唱队转换歌曲有过短暂的过渡外,这支训练有素的合唱队,从来没有停止过,就像是上帝对人间的博爱。无论你是老的还是少的,男的还是女的,信仰的力量,总是会带给生命奇迹。
只可惜,蓝波从来没有机会去教堂,跟着唱一唱,这些优美的旋律。
三娘早些年照顾蓝波时,常常也会有此想法。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个曾经美丽的少女,也能和同龄人一样,唱着这么动听的歌,哪怕就是一次,也会让这个不幸的女孩,从心里走向遥远的天国。
但是没人给她这个机会,也没人在乎一朵鲜花就这么在时间里老去枯萎。
悸动的心在激荡中跳动不安
但是当你来临的时候,我充满了惊奇
有时候,我觉得我看到了永远
三娘发现,蓝波晃了好一阵头之后,又恢复到原来歪斜的状态。
但是,蓝波的嘴巴,竟然从半张着的歪巴状,慢慢合上了,并且微微颤动,仿佛在努力控制什么,又好像在奋力激发什么,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暗合旋律的节拍。
三娘心中顿时被一股莫名的暖流激荡。
她先前就有些奇怪,今早的阳光,比往日要温暖和明亮多了 。而蓝波,也比平时更显得好动多了。
我要跪下
谦恭的崇拜敬奉
并要颂扬
旋律的起伏,还将三娘的心推动着,尽管此时年纪已经过了中午,但是侄姑娘蓝波的变化,激发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和几近绝望的心境。
“我要跪下,谦恭的崇拜敬奉,并要颂扬。”三娘甚至在心里,也小声地跟着哼唱起来。
是的,没有经历过这般艰难生活的人,又岂能真正了解这种难;没有真正丧失过正常生活权利的人,又怎能体会苟且偷生的苦。
三娘忽然想到了三耶,这个老实的丈夫,这个时不时只敢整点脸色的丈夫,这个一直支撑着她照顾侄姑娘蓝波的好丈夫,就在三个月前,劳累成疾,过早地离世了。
三娘心想,如果需要下跪,她就一定给她的丈夫下跪,没有他,无论如何,她也支撑不了这二十多年。
可是,他走了,她们,还得继续活着。
你的医治经过泪水而赐下
在无数个不眠夜之后
才懂得原来你就在身旁
一声轻微的喊叫,让三娘从想念三耶悲苦的心绪中,回过神来。
在教堂的歌声中,这声微弱的喊叫,显得那么单薄而孱弱,但是它毕竟存在,毕竟就在身边,毕竟来自眼前,这个自己照看了二十多年的姑娘。
当三娘正眼看过去的时候,一双带着大病初愈后欣喜的眼睛,映入三娘的眼里。
就这么一眼,三娘的心中,仿佛受到了重重一击。
这是什么眼神呢?这难道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眼神吗?这难道不是她二十多年来,一直希望等待企盼着看到的、那种有温度的光辉吗?
凯利克拉克森,太阳会升起
在你的眼睛,我可以看到那里等待
我能感觉到你的叹息悲伤
多像是天国的一面镜子,这金灿灿的一层又一层太阳光晕;多像是温暖的小手,这亮堂堂照射在脸上和身上;多像是巨大的梦境,这活着的空旷的明亮人间。
你是在哪里?你是谁?你又来自何方?为什么耳边回荡着如此迷人的合唱?
为什么眼前,不,眼睛里,被炽热的惊喜的潮湿的幻象填满?你听到了,你也看到了,你把自己的头左右前后摇了又摇;你把你的嘴巴,用力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你举了举这双麻木已久的手臂;你还抬了抬,这对笨重的双腿。
还有你的腰杆,你费力地磨正了。你是一个人,活着的人;你是一个人,悲伤的人。
你不知道,你该说什么;这些从教堂飘来的旋律,正在替你赞美着。
主若肯拯救保守
无论甚么威胁、引诱
不会使我一回头
黑暗中的种子,等待着光。
你的记忆,在这个清晨,被眼光激活,又被阳光照亮。
你曾怀着那小小的种子,在一个罪孽的身体里,无法通达光亮。你被舍去的,应以这漫漫时光来惩戒。
你爱着的,和被爱的;你受诱惑的,和诱惑你的,全都刻在了种子上。
你的青春,像是沉浸于大海的水滴,在不谙世事的波浪中翻涌,那艘孤独的行舟,又能有多快?
你不知道,但是你体验过的速度,像是一道道划在心上的伤疤。
你并不知道,你狭小的心,原来是被爱着的,不是速度之爱,而是安静之爱,就像此刻,你眼前的那对目光,清澈、纯明、通透,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即便我目不能视
我眼前的万山阻隔
也会移到海中央,最终消逝不见
你总以为,你可怜的父母,给予你尘世之身的父母,你会给家庭带来幸福。
你总以为,路走了一条,还有另一条;河跨过了一道,还有另一道。
你总以为,你流淌的眼泪,比任何人都更珍贵;你飞驰的青春,比任何青春更洒脱。
然而,你中了自己的计谋,你成为了真正计,你沿着自己的计,滑落到了深渊,那里有你的爱情,那里还有你怀着种子的根源,但你无法用早已丧失的身体去体味,也无法用遗忘的心去记挂,你成了什么?
但是,你无论成了什么,都在你眼前的目光下得到护佑。
阿门!
清晨我众歌声,穿云上达至尊
圣哉,圣哉,圣哉!慈悲与全能
荣耀与赞美,归三一妙身
你的东西丢了吗?还有你的记忆。
那些你听过的歌,和你唱过的歌,是否还能再来一遍。
就像你在阳光与黑暗中流逝的青春一样,你如此幸运地又活了过来。
那么,你还会感觉到孤独吗?你还会重蹈覆辙,将自己完完全全放纵给锋利的时间吗?
请注意,你将重新有选择的自由和权利。当然,你也将重新拥有黑夜和白天,只是你准备好了吗?
你想让另一个灵魂,那个照亮你二十多年的灵魂歇一歇了吗?
可是,你能做什么?你会做什么?
你是否愿意从你最精彩的故事处,重新开始?
对,重新开始,你曾经有过的誓言,在遥远的少年时代,你就是这么想的。
没什么比你更富足
钉十架
被埋石洞里
你是個女人,曾经的少女,曾经的妈妈,曾经的一团美丽火焰。
与你同在的,也是另一个女人,曾经和现在的三娘,只是她苍老得多,你也一样。
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初你是她,而她是你,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的苦有十分,那么她就得在这十分上,再开垦十分。
今天,有人幸运地醒来了,那不是因为她真的幸运。今天,这些赞美诗动人心魄,但并不是赞美诗真的动人心魄。今天,无数个奇迹中的一个,在旋律中跳了出来。
你抬起了你歪斜的头,你张合你木讷的嘴,你挥动你的手臂,你摆动你的双腿。
主啊,你获得了什么?
尾 声
晋虚城龙翔路背后新建的龙翔园小区,常常坐着一个手脚不是很方便的中年妇女,负责看管小区电动车。这是西门村委会为照顾困难残疾群众,专门安置的公益性临时岗位。
只是这位刚刚才来的管理员,说话有些费力,记忆似乎也有些问题,闲时爱抬着本书看,还放了一些小本本,听说还写写字,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恢复记忆。
昨天,小区里一位上初一的小女生,偷偷告诉她妈妈说,这位娘娘怎么怪怪的,在值班室门口打招呼,她总说会看到四周是五颜六色的,还问她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弄得小女生愣了愣,只得笑笑。
小女生还告诉她妈妈,说她不经意还看到值班室桌上,有个黑色封皮相当破旧的小笔记本,被撕掉了一半,只有一页上面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愿来世全部忘记。这让她挺纳闷。
今天周末,这位小女生在小区值班室门口,又碰着那位满头白发的奶奶。她笑着对正在削土豆的这位娘娘夸奖,说她削的土豆真不错,而且,一天比一天削得更好了。
在清晨的阳光下,小女生眼里闪动着娘娘似有似无的笑。娘娘唱着她曾经熟悉的少年最爱的Beyond乐队的歌:
没有泪光风里劲闯
重植根于小岛岸
如天可变风可转
不息自强
这方向……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