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初春,草原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带给我太多的欣喜、太多的欢乐。总是挣红了那张小脸蛋,闭眼就睡、张嘴就哭。尽管展示了新的生命、新的希望、新的未来,但常常令人心烦、昼夜难眠。漫天扬起的尘土与黄沙、整日“呼呼”的西北风,似乎是她来到人间的宣言书、挑战书,不这样,人们似乎不会不晓得她的悄然光临。
草原上风沙肆虐,比常人想象的要厉害凶猛许多。有人曾夸张地说“草原一场风,从春刮到冬”,你说这风刮得多厉害?我曾在海南州兴海县的河卡、县城、唐乃亥、大米滩等地工作生活了33年,进村住帐更是家常便饭。早年牧区几乎是清一色的土木结构瓦房,印象中兴海县的风沙特别大。漫长而难熬的冬春两季,这风魔沙怪每天午后开始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滚滚尘沙漫天飞扬,“呼呼”狂风不绝于耳。这风魔几乎每天午后与上下班的人们如期而遇,少有例外。街上行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说不成话,个个似钻出洞的土老鼠,捂着嘴、呲着牙、眯着眼、甩着头、侧着身子,形态各异,脚步慌乱,行色匆匆。更有甚者,头上套个黄色食品袋,用手紧紧勒着,一松手怕食品袋就像点燃的热气球升空一样把自己拖上天空,哭笑不得。还有许多牧民长者狐皮帽、冬棉帽底下严严实实地戴着飞行员似的风镜墨镜,遮住鼻尖以上的脸部,摇摆不定地四处奔走。小伙子們尤为滑稽,头戴蒙面的“佐罗帽”或摩托车头盔,只露出又黑又亮的一对眼睛和一张嘴,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和表情,一个个像光临草原的宇宙客、外星人。妇女们更会包装,别出心裁,恰到好处地用平常一块蓝头巾,就能把头和脸遮盖得密不透风,将头巾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帽子、口罩、耳套、围巾的功能一一兼备,她们裹头巾的技法妙不可言。我特别佩服妇女绑的头巾,一件简单不过的饰物在她们头上,一物多用,既能防尘防晒防寒,又能包东西、擦脸、掸灰尘,因时因地而宜,一年四季用一块头巾把自己点缀得庄重得体,落落大方,富有生机和灵动。这些头套食品袋、佐罗帽、扎蓝头巾、戴红头盔、挎着风镜墨镜的行人,像是高原上一抹别样的风景。生活在高海拔严酷自然环境下的人们,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下,单就防寒保暖、防尘防晒、自我防护而言,确实匠心独具,独有绝招、高招和奇招,他们的许多生存技能确实让外人匪夷所思,瞠目结舌。
在牧区,家家窗户都用包装带做密封条,严严实实地钉上两层白塑料,一来密封防尘,二来抗寒保暖。节假日在家时,一到下午就瞅着老天爷的脸色拉上窗帘,室内顿时昏暗一片,不得不点燃蜡烛、打开手电筒做家务。到牧区下帐时的情景就更糟糕,黑牛毛帐篷都是顶部露缝、帐房门平常打开,便于排烟和空气流动。帐篷下边四周通风,遇刮风下雨天气黑帐篷里外区别不大,甭说吃肉吃饭吃糌粑,就连饮酒喝茶吃酸奶也是尘土弥漫,无孔不入。一口咽下,满嘴砂土,牙碜得很,外地人根本不习惯。青海俗云“庄稼人一年吃三升土,帐房家一年吃三斤毛”。我看不然,牧民既吃毛又吃土,而且吃土比农民厉害,一年远不止三升。
当年牧区的人们冬春季爱穿皮夹克、牛仔服或的确良、涤卡布做的衣服,其实这也很有门道。这些质地的服装耐磨、抗静电、不吸土,既实用又时尚。而高端的呢子毛料在牧区根本吃不开,穿一天土就渗透了,不好打理,水洗不行,干洗又没条件。这也揭示出一个地方服装的流行色、面料和款式,除跟当地人们的消费观念、消费指数密切相关外,还与当地的自然气候条件有很大关系。怪不得牧民们人人拥有一件白板皮袄或条纹布面子的羔皮长袍。而大上海那些营业员、出租车司机多半年的时间,几乎千遍一律的上身只穿件薄薄的白的确良短袖衫。我恍然开悟,这是各地自然选择的着装基调,传统藏装既耐磨、抗寒、隔热又实用多用的特点,注定了阿妈的羊皮袄、阿爸的黑帐篷和祖辈们留下来的藏装在草原上流传、经久不衰,还申报为国家“非遗项目”被挖掘、保护、传承。在城镇化、工业化进程日益加快的当下,就物品的实用价值而言,这些东西有更先进实用的替代品。但其地域民族文化的内涵而言,渐行渐远的帐篷、羊皮袄、藏装上留有深深的文化记忆,已经演绎为内涵深厚、令无数草原儿女一生向往依恋、挥之不去的温暖情结和浓浓乡愁,成为他们对家乡、对草原终生眷恋的精神寄托。
时光到了五月下旬,草原偶尔也露一露灿烂而甜蜜的笑靥,那么难能可贵和让人稀罕,顶醉人不过了。随着时光的推移,初生的婴儿渐渐地张开了那双朦胧而机灵、鲜活而清澈的眼睛,小手抓起五彩的画笔,四处涂抹,草青了、山绿了、柳树发芽了、冰峰褪色了。性格也变得温和起来。
在人们的欢呼与奔走相告中,睁开双眼的草原,舒展起那蜷缩的四肢和筋骨,发出甜甜的笑声。万物复苏,大地融冻,流水潺潺,清风习习,百草疯长,百鸟竞唱。春天的草原,用她那光溜溜的肌肤和轻柔的小手抚摸、拍打着人们曾干枯而荒芜了一冬的心田,让一切都自然地舒展开来。感觉是暖暖的、柔柔的,似轻非轻、似重非重。就像熟睡的母亲被婴儿一声呢喃从梦中击醒,人们一个个恍惚从梦中回到现实,仿佛由梦境变为清醒。还有一丝微妙的、不可言状的、挠痒痒般的感觉。
草原的春天,是一个在母腹中发育了很久才出生的婴儿,虽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有憧憬。每一个草原的春天,都让我好梦成真,让我感到知足、满足和心潮涌动,不论她步履蹒跚,还是稍纵即逝,我总是张开双臂期待她、全身心地拥抱她。草原的春天是很短暂的,但留给我美好的记忆是难以抹去的,传神又传久。
夏
初夏,草原长成花枝招展、活泼天真的小姑娘。虽然很淘气,却又打扮入时、妆束得体、光彩艳丽。尽管情绪很不稳定,但一天天地变着花样换新妆,心情也矜持起来,哭的少了,笑的多了。多数日子,脸上都洋溢着清静而明媚的光彩。
牧民们以经营草原牲畜为生,世代逐水草而居,过着游牧生活,视草地牲畜为“命根子”。四季轮牧,转帐迁徙,每年至少集体统一搬迁四次。自1955年始,兴海县根据自然、气候、地理等因素,普遍实行冬、夏、春、秋三季轮牧,并逐渐形成制度,沿袭至今。一般在冬季草场(冬窝子)放牧140~190天,夏季草场(夏窝子)放牧30~50天。实际上,春秋草场是向夏、冬草场过渡的临时草场,放牧时间相对较短。冬窝子面积最大,1984年牧业大包干时草场使用权已全部固定到户,夏窝子面积仅次于冬窝子,1984年草场使用权固定到社或帐圈(联户、生产小组),基本上是混合草场,集体放牧;春秋窝子面积最小,1992年第二轮草山承包时草场使用权固定到帐圈。
各乡村都制定有详尽的草原管理公约和办法,各地转场都有严格规定和明确要求,一般都是以乡为单位实行统一转场。那迁徙转场的场面十分壮观:牧民们骑着马和摩托车、怀抱小孩子,开着农用车拉着笨重的大件物品,赶着成群的牛羊、牵着藏獒、每家十几头驮牛驮着各种生活生产用品,全村的几百口人和数万头牲畜依次离开。边走边放牧,向另一处几十公里以外的草场缓缓挪动。到了中午,打尖休息,草草吃饭,继续前行。天黑了,就地搭帐房宿营,临时过夜。一次转场得花一两天时间,才能把新家安顿下来。
牧民们到夏窝子放牧的日子最惬意,顶爽快。夏窝子是最边远的高山草场,帐篷畜群较集中,气候温和,雨水充沛,各种牧草处在旺盛的生长期,水草丰美,是牧业上产奶、长肉、抓膘、打酥油、晒曲拉、拾蘑菇的黄金季节。
清晨,伴随着藏獒“嗷、嗷、嗷”的狂吠和羊群“咩、咩、咩”的叫唤、牦牛无法言状的响鼻声夹杂着各种鸟儿野禽婉转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美妙和谐的草原晨曲奏响了。白莲花般散落的帐房依山傍水,星星点点,每一家的帐篷炊烟袅袅,桑烟扑鼻,奶茶飘香;高空白云悠悠,瓦蓝如洗,近处流水潺潺,叮叮咚咚;牛群羊群像黑珍珠、白珍珠一样洒落在绿意盎然的山坡上,牲灵们在悠闲地啃食鲜草,缓缓移动,构成一幅绝妙而富有生机的风景油画。
五点钟起床后,紧张而繁忙的一天开始了。生火做饭、洗漱早餐后女人们开始挤奶,男人们赶着羊群上山了。有些牛多的家庭妇女们挤奶要花费三四个小时或更长时间。我在温泉乡长水村三社苦海边的一牧民家亲眼看到,三个女人为95头牦乳牛分三拨挤奶,几乎用了一上午时间。当然,这样的家庭,每天将数百斤牛奶煮开,打出酥油,提取曲拉,同样需要一下午时间。手工打制酥油是一项很辛苦的体力劳动,在帐房门外提取干净一桶牦牛奶中的酥油,需要熟练的家庭主妇上千次地重复一个动作:双手握紧酥油桶上的木把子一上一下,机械运动两三小时,酥油才能打出来。普通的酥油木桶只能盛100斤左右的奶子。相比之下制作酸奶、背水做饭、煮曲拉、晒牛粪等家务活较省时省力些。
傍晚,日落西山,牛羊归圈,草原上又升起缕缕炊烟,再一次挤完奶,用罢晚餐,吃过酸奶,已经是暮色四合,月明星稀,草原显得异常宁静。在离居住点不远的平坦草地上,英俊潇洒的小伙与腼腆含蓄的姑娘们,陆续相聚,男女有别地各自围坐在两处,进行藏族传统的“拉夜”对唱,以歌会友,互诉衷肠。把一天的劳累困乏全部抛到脑后,用“拉夜”来抚慰心灵,驱赶疲惫。海南州的“安多拉夜”也是国家级非遗项目。“拉夜”是藏族的情歌,类似于“青海花儿”,是男女间倾诉衷肠、抒发爱慕思恋之情的藏族传统“山歌”,有固定的演唱地点、方式和曲令,曲令据说有几十种。以对唱形式,一问一答,此问彼答,即兴发挥。曲调婉转悠长,古朴雅致,节奏明快,“拉夜”这种地道的民间艺术,可以热烈而奔放地将男女间的丰富、细腻的感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这样的草原爱情歌会,只要不下雨,每当夜幕降临,在居住相对集中的夏窝子几乎每晚上演。兴致极高的男女青年,饮着白酒、咂着啤酒、吸着饮料、嗑着瓜子,席地而坐,露天演唱。演唱者左手拿一瓶系着哈达的酒瓶,右手托着下腮,站着缓步挪动身子,边唱边款款走到对方跟前,唱完一段后,将酒瓶送到对方歌手手中,坐回原处。你来我往,男问女答,一直唱到半夜仍意犹未尽。
男女婚事,一般都是自由恋爱发展到一定程度,男方请媒人到女方家通过求婚、提亲、定亲、送彩礼、娶亲等一整套程序和礼仪来完成。如男女双方情定终身而这套程序走不通(如女方父母不同意婚嫁等),“文娶”不行就采用“武偷”的办法来促成婚姻大事,即用非正常的“偷姑娘(抢婚)”习俗。“偷姑娘”跟汉族的“私奔”相似而又不完全相同:“偷姑娘”是男方在求婚、定亲、提亲等前期环节进行不下去时、男方无奈的情况下惯用的辅助形式。只要姑娘“被偷”一次、两次,尔后又送回娘家,娘家父母执拗不过,慢慢转变态度,答应婚事后,男方家依旧用正常程序和礼仪来操办婚事。
盛夏的草原,像一位听话而上进的女中学生,成绩在不断提升,妆束也越来越讲究入时,不甘朴素和色彩单调,花花绿绿、五颜六色,懂得用浓浓的色彩和斑斓的憧憬装饰自己。浅绿、碧绿、翠绿、墨绿、粉红、紫红、绯红、淡蓝、深蓝、天青、金黄,甚至奶白都是她喜欢和挑准的颜色。蔓头花、龙胆花、蒲公英、水晶晶、山菊花、蜜罐罐、喇叭花、秦艽花、金露梅 、银露梅、柴胡花、羊羔花,还有数不清的叫不出名的小花朵,成片成滩、满山满洼,开过一茬又一茬、一拨又一拨。粉色的草原、蓝色的草原、紫色的草原、金色的草原,色彩竞相更替,越来越浓。夏日的草原天天都在披锦裹缎,光彩耀人。
到了夏末,草原出落成一位走下闺房、待嫁成婚的新娘子,随波逐潮、浓妆艳抹。每天的穿戴,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艳丽的,用日日翻新的妆扮展示着自己的富有和身份,装饰和点缀着这个单调又多彩的世界。最好约上几个情投意合的朋友去野游,下河捞鱼,到草地上捡拾黄蘑菇,用细铁丝、马尾鬃、细尼龙绳自制的扣子套哈拉(旱獭)、野兔、野鸡、山鸡,来一顿野外美餐。到大草滩上去放松和享受,这会让你终生难忘,回味悠长。刚出嫁的新娘子,有时也会想家而使性子,那濛濛细雨、滂沱大雨不时会从天而降。但人们不烦,很少有心乱如麻、彻身透凉。一阵雷雨交加后,依旧风和日丽,艳阳当头,连空气和心情都被彻底冲冼过滤,那么清醒而纯净、那么湿润而甜津,到处弥漫着淡淡的、甜甜的幽香,草原新娘越发亭亭玉立,端庄无比。
整个夏季,草原是最迷人的。夏天的草原,真正達到了精美绝伦的境地,是传世的油画、精美的散文、悠扬的曲调、不朽的诗章?还是丰盛的佳肴、醉人的美酒?我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和表达。她需要你亲自去端详、感受和品味。她会让每个人都久久沉醉、驻足留恋。
秋
初秋,草原像雕塑般的男子汉,挺拔伟岸,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人间,宣告一切都将会走向成熟。花谢了,果实熟了,让一切都变得沉甸甸。作物饱满盈实了、牛羊膘肥体壮了,牧人们心中乐开了怀。望着金波滚滚的牧草,盯着珍珠般洒落的牛羊在山坡草上时而收拢、时而散开;用那双勤劳的双手摊开和捆起成堆成山的羊毛、羊绒、牛绒、牛毛,在帐篷前的草地上铺开雪白雪白的曲拉,将大块金黄金黄的、丝毫不掺杂的酥油装进布袋子,牧羊人和挤奶姑娘似乎在储藏、清点成把成扎的钞票,“哗哗哗 ”,心中美不可言。揩去额头滚烫的汗粒,挺起弯曲了太久的腰杆,拿起大块大块的手抓,就一口醇香的青稞美酒和芬芳的酥油茶,笑盈盈的,美滋滋的声音让人喜出望外,情不自禁。
在日干山北麓唐乃亥乡沙那村龙成老人家秋窝子帐篷外,我驻足凝望。夕阳西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火红的晚霞在遥远而朦胧的山脊投下一大片绚丽的金光。一对男女在宽阔无垠的草原上策马前行,影子一点一点被放大,一黑一红两匹马朝帐房迎面跑来。不远处土丘边两只凶猛的黑藏獒,拉着铁链在圆圈奔跑,不时发出“嗷嗷嗷”的叫声,似乎老远向男女骑手打招呼。这一男一女来到了帐前,翻身下马,取下各自鼓鼓的褡裢,卸下鞍具,铁黑马和红枣骝马不停地打着响鼻。进帐席地而喧,方知两口子早饭后就去了县城转了一大圈,买东西、下馆子、洗头理发、洗澡。当我向龙成老阿爸问及今年的收成时,老人家如数家珍地谈道:“今年雨水多,草场好,牲畜产仔育活好,出栏也不错,遇上市场价格挺实,牧民收入很不错。加上国家发放的‘三江源生活补助、教育补助、燃料补助、草原生态补偿款及打工副业的钱,一家八口人,总收入达12万元。我老俩口还有养老金、高龄补贴,临时补贴家用。如今我们的经济条件和生活水平比前几年好多了。”从老人爽快的性格和闲谈时喜于言表的神态上可以看出,金秋时节牧人们都在分享着丰收的喜悦,尽情享受着新时代、新牧区、新生活的快乐。
秋天的草原,到处洋溢着惊喜和充实。这是个收获的季节、盘点的季节。尽管如火的骄阳,将棱角分明的脸庞炙烤成古铜色,但从帐篷里飞出的话语、飘出的酒曲是欢快的、喜悦的,牧人沉醉后的梦境是金色的。挂在一张张劳作的脸上的安详与踏实,驱走了往日所有的困乏。
气候日渐变凉,但草原秋天牧人心中是暖哄哄的。用那浸透着汗水的钞票和存折,一个个都精心地勾画着、盘算着往后的幸福。塔垮(火灶)旁,龙成老人朴实的话语再次让我感动良久“虽然我们即将离开这儿,搬到冬窝子住,但我们明年还会搬到这里来放牧。这丰美的草原是上苍的恩赐,我们不但要在草原上放牧生活,还要让草原休养生息,使它永续为我们造福。我们不仅要利用草原,更要很好地保护草原。冬天要来这儿灭鼠,夏天要来这儿灭除狼毒草、醉马草。“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我们要按照习近平总书记的要求,爱护“三江源”,保护“三江源”。
我爱秋天金色的草原,更爱那金色的帐篷和如今这金色的岁月,她使我们拥有了收成、期待及更美好的未来。
冬
冬天的草原很苍老,是位饱经风霜而严厉的父亲,或像一位睿智从容的长者,显得较刻板、老练、冷峻而严酷。头发由苍白到花白、脸色由金黄到枯黄、褐黄。鸟儿隐居了、旱獭蜇伏了、江河停止了歌唱,只有兔子、老鼠、野鸡还在草地上走动,还有个别的狼、狐狸四处觅食奔波。牛羊都大量消耗脂肪来平衡能量,太阳光被风搅和得没有多大能量,时常像个大气球挂在天上,离我们似乎很近,却又寒风浸骨,让人们抵挡不住寒流。
风沙依旧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地侵袭着。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赖以生存繁衍的草原变得如此风沙肆虐?许多上了年纪的牧民面对日益退化的草场和不断恶化的生态环境产生极度忧虑。据他们回忆,解放初兴海还是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那时候野驴、野牦牛、野马、岩羊、黄羊、野鹿、狍子、麝、野猪等各种珍稀动物随处可见,到了五六十年代,外地移民大量迁入,大片的草原被开垦种地,植被遭到破坏,牲畜存栏急剧增加,草原长期过度放牧,虫鼠害泛滥,草场严重沙化退化,到处是“黑土滩”,草原变得百孔千疮、伤痕累累、面目狰狞,我们受到了大自然的报复和惩罚。保护好草原生态,就是在保护我们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繁衍生息的家园,人与自然应该和谐相处。这是几代人付出了沉重代价后换来的反思。
在寒冷的冬季,草原上的人们房门不敢开,炉子不敢灭,毛料不敢穿,衣服不敢晒。而那些住黑帐篷的牧人,烟熏火燎着、尘土飞扬着、白板皮袄温暖着、酥油奶茶滋润着、风霜雪雨历练着,走过了一年又一年,经历了一代又一代。牧人们执着地守望守护着自己的物质家园、精神家园和生态家园,生生不息。把万物有灵、敬重自然、保护生态这些朴素而不变的理念深深根植到骨髓里。
可喜的是随着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和“三江源”生态保护一、二期项目的全面实施,国家生态保护的力度逐年加大,生态文明建设摆到了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之高度。近十年来,退牧还草、草畜平衡、黑土滩治理、草原灭鼠、禁牧封育、生态畜牧业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举措,牧区普遍生态恶化的势头得到遏制,草原生态环境不断修复和明显改善。不搞大开发,共抓大保护,确保“三江源”地区天更蓝、水更清、山更翠,人民生活更滋润、更富裕、更殷实,确保一江清水向东流,已成为当地干部群众的历史担当和重大使命。
2014年是兴海县雪灾严重的一年。我到曲什安镇莫多村老支部书记吉合太家中,尽管七十多年的岁月磨砺,在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但老人如今身板子依然硬朗。面对罕见的雪灾,他丝毫不显得绝望和过于忧伤,平静安详地对我说“ 虽然我们遭受到这样大的雪灾,死了很多牛羊,但我们决不退缩。当务之急是千方百计保存生产母畜,只要我们的母畜保存下来,只要我们的草原在,我们就能活下去。灾害和困难是暂时的,既然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要奋起抗灾救灾,生产自救。待冰雪消融,我们依旧在草原上放牧生活、繁衍生息。没有一种灾难可以压垮我们,我们永远是这片草原的主人。”一席话,使我对牧民那种刚毅不屈、坦然面对苦难的意志越加佩服。
现如今冬窝子里,在坐北朝南、避风向阳处,家家都建有高标准的住房、牲畜暖棚和草料棚,定居点早已实现了通电、通水、通路和住房、暖棚、围栏、人工种草的“四配套”建设。大多数牧民家里有摩托车、农用车、小汽车,出行也很方便,骑着摩托车、开着小车放牧的年轻人也很平常。自2009年海南州教育布局调整后,普遍实行集中规模办学,村办幼儿园、乡办小学、县办初中、州办高中的格局大手笔绘就,孩子们上学全部免费,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中階段,一路绿灯,全都是寄宿制免费义务教育,公平教育的阳光普照在广袤的草原上。兴海县“十二五”期间已经实现村有卫生室、乡有卫生院。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乡也不再是群众梦寐以求的奢想。新农合政策构筑起亿万农牧民牢固的健康屏障,看病住院很方便,长期困扰人们“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正逐步得到解决。老人和小孩子基本上常年住在冬窝子,壮劳力们则要跟着牛羊三季轮牧,辗转迁徙。十天半月回到冬窝子看看家里情况,安顿好老人孩子的生活。
草原时刻告诫和教诲我:要历练,要吃苦,有时要耐住寂寞,守住初心;要懂得知热知冷、冷暖交替,要学会冷静思考、沉着应对,要推陈出新,这些都是自然法则、为人处事之道,是不可抗拒的。每个人都要尊重自然、尊重规律。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做人做事,要有耐心恒心,更应具备毅力、忍力和持久力。
【作者简介】才合加,原名王义贤,藏族,互助县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2004年起在《青海日报》《海南报》《彩虹》《海南文学》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