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 婷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619)
林逋(967—1028),字君复,浙江钱塘人。林逋少时,家庭连遭变故,祖父与父亲相继去世。他从小勤奋好学,文采超群。二十岁左右在江淮地区游历,结交了不少与他志趣相投的达官显贵。四十岁左右隐居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终生没有娶妻,“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林逋去世后,宋仁宗赐谥号为“和靖先生”。林逋现存诗歌282首,词作3首,作品非常有限,据《宋史·隐逸传》记载:“逋善行书,喜为诗,其词澄淡峭特,多奇句。既就,随辄弃之。或谓:‘何不录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1]13432由此可知,林逋的大部分作品已经散佚。但是从有限的作品中,我们仍可分析林逋诗歌中存在的人文意象和自然意象,探索他诗歌背后体现的自适的心理功能。
林逋诗歌中充溢着人文意象与自然意象,其数量之庞大,种类之丰富,格外引人注意。
林逋是宋初著名的隐逸诗人,是彻底的隐者,他选择隐居生活,自然有他独特的思考。在唐代,隐居读书蔚然成风,这是他们用以出仕的敲门砖。贫寒之士,隐居苦读,又摆出嗜书成癖、特立独行、淡泊功名的姿态,以期赢得社会的赞誉,提高自己的名望,达到不用科举便可做官的目的。一些高门贵族,更是借隐居做出淡泊名利的姿态,为自己成功增加机会。这样的人不胜枚举,李白、皮日休、杨真伯等俱是如此。到了宋代,隐士这一群体依然壮大,不少隐士将这一生活方式当做自己的进身之阶,但仍然有一部分人是一心隐居的,其中就有林逋。周裕锴先生在《宋代诗学通论》中说:“宋王朝重文轻武的用人政策,造成了整个社会重文轻武的时代风气。宋人的兴趣显然从沙场建功转向科举成名,从军中马上转向翰墨文斋。”[2]102林逋就是这样的一个缩影。他二十年不入城市,成为了一名彻彻底底的隐居者,同时,他的视野也转向了书法、绘画、种梅、修竹等具有人文情趣的事物。
林逋诗歌的内容并不丰富,题材也集中于生活中常见的琐事,他的诗作几乎没有涉及到国家大事,仅早期创作的寥寥几首诗作表现出了为国家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后期诗作《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中“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3]251虽然暗含着对当朝丞相王钦若的不满,但更多的是借此抒发自己的隐居志趣。他的大部分诗作,描写的也只是目之可见的事物:
如关于琴的意象,“岁课非无秫,家藏独有琴。”[3]28(《湖山小隐三首》)“兼琴枕鹤经,尽日卧林亭。”[3]16(《留题李颉林亭》)“援琴有余兴,聊复寄吟觞。”[3]37(《园庐秋夕》)林逋诗歌中,琴的意象共出现了17次。
关于书的意象,“诗题寺壁云根润,书检松窗野色明。”[3]153(《送楚执中随侍入蜀仍寄家京洛》)“幽人不作山中相,且拥图书卧白云。”[3]110(《深居杂兴六首并序》)“托心时散帙,迟客复携觞。”[3]36(《郊园避暑》)这里的“散帙”指的是书,林逋诗歌中出现的“黄卷”“缃帙”“蠹简”“古本”“笺”等都指的是书,据统计,林逋诗歌中书的意象出现了25次。
关于画的意象,“清形已入仙经说,冷格曾为古画偷。”[3]139(《荣家鹤》)“不知图画谁名手,状取江湖太古民。”[1]116(《杂兴四首》)林逋诗歌中画的意象出现了22次。
关于墨的意象,“墨迹多图鹤,山名爱画庐。”[3]62(《寄胡介》)“青镂墨淋漓,珊瑚架最宜。”[3]75(《赠张绘秘教九题·诗笔》)林逋诗歌中墨的意象出现了5次。
关于棋的意象,“棋子不妨临水着,诗题兼好共僧分。”[3]169(《山中寄招叶秀才》)“弹弓园圃阴森下,棋子厅堂寂静中。”[3]176(《暮春寄怀曹南通任寺丞中行》)林逋诗歌中棋的意象出现了5次。
读罢他的诗集,我们发现林逋诗歌中充满人文意象,“所谓人文意象,主要是指琴、棋、书、画、纸、笔、墨、砚、金石古玩、服饰器物、园林亭馆等等人类智力活动的文明产物。”[2]105林逋笔下这类意象十分丰富,这些意象体现了深厚的人文旨趣,是由于林逋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以及审美趣味所决定的。他的诗歌在题材上十分狭窄,诗风趋于统一,风格平淡邃美,林逋诗歌题材上的局限性是和他个人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的。
文人之间互相酬唱赠答,是宋代文人生活中鲜明的一部分。宋朝建国以后,结束了唐末以来战乱频仍的局面,社会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喜好诗赋,实行重文轻武的国策,一时间文人雅士的地位上升,上行下效,士人之间兴起一股酬唱之风。
林逋的寄赠唱和诗多达一百五十余首,大约占其总数的一半。这类诗作中,有对友人表达思念之情的,如“吟罢骚然略回首,历阳诗社久离群。”[3]160(《寿阳城南写望怀历阳故友》)“松下中峰路,怀师日日行。静钟浮野水,深寺隔春城。阁掩茶烟晚,廊回雪溜清。当期相就宿,诗外话无生。”[3]59(《寄思齐上人》);有鼓励士子参加科考的,如《宋茂才冯彭年赴举》《春日送袁成进士北归》;也有和僧人之间互相交游的,如《送僧机素还东嘉》《送僧休复之京师》《送僧之姑苏》等。林逋曾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方外之人,与他们互相酬唱赠答,这些酬唱赠答诗中内容多涉及诗酒风流,据统计,林逋诗歌中酒的意象出现了25次,诗的意象出现了27次。饮酒吟诗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与盛唐雍容华贵的辉煌气象相比较,宋人的生活更加清新雅致。
林逋隐居孤山,装点孤山,度过了一段世外桃源的生活。因此,他的诗歌中也存在不少自然意象。但是由于宋人多局限于书斋生活, 他们的眼界和审美呈现出一定的局限性,因此即使面对自然风景,他们能够联想到的更多的也是与书斋生活有关的人文意象。林逋的作品中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
如林逋在《池上作》中写道:“簇簇菰蒲映蓼花,水痕天影蘸秋霞。分明似个屏风上,飞起鵁鶄一道斜。”[3]205将水天一色的自然风光比作屏风,凸显环境的干净澄澈,给人一种错觉,不知是环境优雅的美,还是屏风栩栩如生的美。山水景物与屏风,看似两不相关的事物,就这样被诗人联系在一起,传神地表现出自然风光的澄澈旖旎。“屏”在林逋的诗歌中共出现了8次,是自然意象的人文化倾向中最有代表性的,此外,“棋”“墨”的意象各出现了5次。这些意象的频繁使用反映了林逋的狭窄视野。
同时,自然意象的人文化倾向,表现在比喻手法的运用。如林逋在《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中写道:“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3]119这句诗中将林间景象比作画轴,将葑上田比作棋局。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仅仅选取了林逋的这首诗,注云:“这一联写暮色昏黄的时候,阴森森的树林里有几所寺院,黯淡得像一幅退了颜色的画,而一块块架田又像棋盘上割了来的方格子,零星在水面飘荡。从林逋这首诗以后,这两个比喻——尤其是后面一个——就常在诗里出现。”[4]17又如《孤山寺》中“白公睡阁幽如画”[1]121一句,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将睡阁的幽静比作一幅画。画是静的,睡阁也是静的,两不相干的事物,通过“静”这一共同特点联系起来。但是诗人又不明说“静”,诗中却又处处透着“静”,读罢此句,如在目前。
自然意象的人文化倾向,还表现为拟人化手法的运用。如《送丁秀才归四明》中“有似东浮沧海君,乘槎泛泛逐归云”[3]239一句,《郊园避暑》中“况有陶篱趣,归禽语夕阳。”[3]36“归云”“归禽”“归雁”,云、禽、雁被赋予人的状态以及情感,林逋在诗歌中把自然物当做人来写,自然物便被赋予世态人情,更能贴切地表达出诗人的情感。
梅、竹、鹤等其他自然物,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长廊中,被看作是淡泊名利、不畏艰险等高尚品格的象征。唐人爱牡丹,是着眼于牡丹雍容华贵的美。而宋人更喜欢梅、竹等清新淡雅之物。林逋笔下的这些自然物,同样被赋予文人意趣。林逋隐居孤山,目之所及均是孤山周边的景物,所以他所写到的自然物,多是住所周遭的景物,他的《野凫》《猫儿》《鸣皋所养鹤》《呦呦所养鹿》等一系列景物诗,均是他真实生活的写照。林逋不仅赋予它们人的习性,并冠之以人的情感,这样就凸显出其诗歌自然意象中蕴含的人文化倾向。
林逋在表现与之寂然相守,平淡闲适生活的同时,“用一种细碎小巧的笔法来写清苦而又幽静的隐居生涯。”[4]16这也是林逋被很多人归为晚唐体诗人的根结所在。九僧、潘阆等晚唐体诗人,诗风狭窄,他们作诗注重苦吟。苦吟不仅指创作过程的艰辛痛苦,而且指诗歌情感的苦涩难抒。笔者认为,林逋的苦吟和晚唐体诗人的苦吟有很大的不同,将林逋归结为晚唐体诗人是不合适的。晚唐体诗人苦吟,刻意追求贾岛、姚合,模仿之余,有一股郁结之气积于胸中难以抒发,读之比较苦涩。而林逋没有刻意模仿贾岛、姚合等人,诗风更侧重平淡闲适,林逋作诗,是细碎到生命里的一种生活方式,是他的存在方式,也是他聊以慰藉、用以娱心的丝竹。
周裕锴先生在《宋代诗学通论》中说:“所谓‘自适’,就是化悲怨为旷达。”[2]64林逋用诗歌自娱,诗歌中体现更多的是闲适旷达。
林逋没有文学理论方面的作品,但是从他有限的诗歌中,我们依旧可以发掘他关于诗歌的态度。《庄子·天下篇》中说“诗以道志”[5]937意思就是说诗歌是用来表现诗人情志的。林逋隐居得彻底,是一个隐者的形象,同时,作为一名诗人,他的诗歌注重表现自我,在他眼里,诗歌和词的作用有共通之处,是案头之作,借此可以表达自己对生活、生命的一些感受和认知,用来表现自我、吟咏性情,没有丝毫的功利色彩,“因此在林逋眼里,文学作品不具有政治的严肃性,而是个体生命意识的承载。他的诗歌摆脱了浓厚的政治说教色彩,更多地关注、表现诗人自我,使消融在政治原则中的个人重新凸显出来。”[6]6所以林逋在诗歌中描山绣水,种梅修竹,养鹿放鹤,酬唱赠答,他所有的诗歌,都是个人情志的表现,情之所起,兴之所至,全凭个人的兴趣喜好,没有受到任何的拘束。
“自我修养的最高境界,是求‘真’,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求‘真’,以原创精神、个性化手段表达‘真’我。”[7]林逋善书法,苏轼、黄庭坚、陆游对其书法作品颇多赞誉。林逋在诗作中也体现了这种追求“真”我、表现自我的艺术旨趣。
林逋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隐者,张毅先生在《宋代文学思想史》中说:“林逋的诗没有伤感惆怅的情调,没有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他的思想虽然也以孔、孟为主,但他终身不仕,隐居江湖,不屑于外在的功名,而是追求一种理想的人格美……无私则大,无欲则刚,因此这种人格美与道家那种主张除情去欲、自然无为的人生态度,和禅宗那种性自清静的禅悦并不矛盾。在林逋身上,儒家的道德完善与道释清静无为的人生态度相表里,表现出一种清高脱俗的节操和高雅闲逸的人格。”[8]37林逋自适的心理功能,得益于儒释道三家学说的融合。
儒家传统文化强调“经世致用”。林逋在他人生的早期也向往过戎装佩剑、八面威风的豪迈人生,意图通过戎马生涯施展自己的襟抱。他在《淮甸南游》中写道“胆气谁怜侠,衣装自笑戎。寒威敢相掉,猎猎酒旗风。”[3]20在《汴岸晓行》中写道“驴仆剑装轻,寻河早早行。”[3]18即使归隐孤山之后,他仍鼓励士子们参加科考,“明年新榜看看见,第甲嘉名且认君”[3]155(《送吴秀才赴举》),林逋侄子科举得中,他十分欣喜地写下了《喜侄宥及第》“新榜传闻事可惊,单平于尔一何荣!玉阶已忝登高第,金口仍教改旧名。闻喜宴游秋色雅,慈恩题记墨行清。岩扉掩罢无他意,但爇灵芜感圣明。”[3]193林逋的祖父林克己是通儒院学士,他从小就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所以笔者认为,林逋早期是入世的,意欲通过建功立业施展自己的抱负,但宋真宗一步步的退让,投降赔款,主站的寇准罢官,任用奸臣王钦若,林逋在心灰意冷之后,才选择了隐居。
林逋十分推崇颜回,他不止一次在诗文中提到颜回,“颜原遗事在,千古壮闲心。”[3]28(《湖山小隐》)颜指的是颜回,他始终将颜回奉为自己的人生导师,即使日子清贫,他仍然能安贫乐道,即使日子孤单,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独自过着闲适自在的生活。“独有闭关孤隐者,一轩贫病在颜瓢。”[3]128(《雪三首》) “惟应数刻清凉梦,时曲颜肱兴未厌。”[3]118(《杂兴四首》)这两处均借用的是《论语·雍也》中关于颜回的典故:“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9]53林逋向往的不是衣食荣华,而是清闲自在的生活,他借用颜回表现自己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
林逋有不少诗歌是描写和方外之士唱和交往情况的,所以林逋不可能不受到他们的影响。林逋和佛教僧侣交往密切,如林逋的《寄清晓闍梨》,“闍梨”泛指的就是高僧。《寄胡介》中“忆著胡居士,长看古佛书。”[3]62“居士”是佛教用语,指在家佛教徒受过“三归”“五戒”者。《送思齐上人之宣城》中说:“诗正情怀淡,禅高论语稀”[3]55此处表现了思齐上人淡泊的胸怀,超然处世的态度。林逋不是佛教徒,但是佛教四大皆空、清心寡欲的思想影响了林逋,在林逋身上表现为淡泊名利、不问世事、隐居避世,在他的诗歌中就表现为闲适旷达、平淡邃美。
与此同时,林逋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林逋《湖山小隐三首》中其一:
猿鸟分清绝,林罗永翠微。步穿僧径出,肩搭道衣归。
水墅香菰熟,烟崖早笋肥。功名无一点,何要更忘机。[3]28
其二:
园井夹萧森,红芳堕翠阴。昼岩松鼠静,春堑竹鸡深。
岁课非无秫,家藏独有琴。颜原遗事在,千古壮闲心。[3]28
这两首诗有一个共同点,前三联写景状物,最后一联带着玄言的尾巴。“功名无一点,何要更忘机?”“机”指的是“机心”,“机心”指的是巧诈之心,机巧功利之心。这个典故出自《庄子集释·外篇·天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5]390“忘机”二字,直白的表现出他淡泊名利的隐逸情怀,这是林逋隐居时的心理体验,他以理性的眼光看待尘世,不为功名利禄、权势富贵所左右。
林逋在《寄曹南任懒夫》中写道“关门却坐忘,一烬隐居香。午濑怀泉瀑,秋耕负晓冈。道深玄草在,贫久褐衣荒。料得心交者,微吟为楚狂。”[3]65林逋此诗,表达了其与曹南任懒夫精神契合的惺惺相惜之情。“坐忘”是道家式的静观与冥想,“心交”,聚精会神,在关照中忘记了主体的存在,达到了心理距离的无限趋近乃至于同一,达到了物我同一的境界。
儒、佛、道三家思想,看似矛盾毫不相关的事物,在林逋身上得到了统一。他的淡泊心境,他的隐逸情怀,他所追求的归隐之乐,都是他幽深寂寥隐居生活中用以慰藉自己的药石与丝竹。
小结
林逋部分诗歌中蕴含的人文意象和自然意象,其中体现了丰富的人文生活,在他平淡诗风的背后,是纯粹的表现自我,吟咏性情,是儒、佛、道思想在他个体生命中的融合与统一。林逋作诗,是细碎到生命里的一种生活方式,是他聊以慰藉、用以娱心的药石和丝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