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社会的变革与展望

2020-12-10 14:49:36成素梅
关键词:文明人工智能人类

成素梅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上海 200235)

人工智能正在全方位地赋智于各行各业,拉开了智能革命的帷幕,迎来技术发展的新时代。就像以蒸汽机为标志的工业革命最终彻底地变革了农业社会一样,以人工智能为标志的智能革命也会最终变革工业社会。以机械化、自动化为基础的工业化是赋能,而以信息化、网络化、数字化为基础的智能化是赋智。赋能技术主要是拓展人的肢体或强化机器对世界的操控能力,追求物质生产的自动化和最大化,而赋智技术则是延伸人的心智或增强机器的决策能力,追求生产过程的自主化和无人化,并彻底地解放人。人类社会从赋能社会向赋智社会的转变,不是发展信念的转变,而是概念范畴的重建。因为智能革命对人类文明的重塑作用越大,赋能社会形成的概念范畴的解释力就越弱,原有社会机制的适用性就越差。因此,在赋智时代来临之际,探讨智能革命对未来社会的整体影响,既具有前瞻性的理论意义,又具有引领性的现实价值。

一、 智能文明的崛起

人类文明最初起源于人类的分工与合作。就其实质而言,人类凭借分工与联合之力来抗击群体成员所遭遇的人身危险与自然灾害。人类联合的力量是极其伟大的,不仅使人类社会越来越向着远离粗鲁、摆脱野蛮、超越自然状态和保护弱者等反自然选择的方向发展,而且还形成了相应的社会治理机制和规范人类行为的道德准则等。人类分工与联合的方式不同以及生产与生活的方式不同,塑造的文明形态也不同: 人类围绕土地展开的分工与联合塑造了农业文明与熟人社会,围绕大机器生产展开的分工与联合缔造了工业文明与陌生人社会,围绕当代信息与通讯技术展开的分工与联合造就了信息文明与后熟人社会,而围绕人工智能展开的分工与联合正在绘制智能文明的蓝图,使人类有可能第一次真正进入休闲社会。

农业文明持续了数千年,工业文明会持续数百年,信息文明则可能只持续数十年,但智能文明却会逆转这种日益缩短的文明持续进程,反而会像农业文明一样要经历漫长的过程。农业文明的演化过程是人类第一次成为食物的生产者,结束了靠天吃饭的漂泊生活,逐步探索定居式生活以及形成相应的社会运行机制的过程;工业文明的演化过程是人类用机器化大生产替代工场手工业,扩大生产规模、丰富商品市场、创造社会财富,并形成相应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体制的过程。在这一进程中,科学技术的作用日益明显。20世纪90年代以来,信息文明的演化展示了人们借助科学技术通过网络空间来重构一切的能力: 平台产业、共享经济、在线生活等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当代信息技术的发展不仅变革了商业的竞争逻辑: 即由同行竞争转变为与相关新型业态的竞争,而且把互联网变成研究阵地,人们据此能够提出新的知识主张,从而开辟了数字人文研究的新领域。网络化、数字化和智能化的迭代发展在把信息文明推向成熟阶段的同时,进一步打开了通向智能文明的大门。

从人工智能的发展趋势来看,智能文明将是社会与技术高度纠缠的文明。在这一文明进程中,科学技术的作用将会越来越大,乃至成为人类生活的底色和人类命运的一部分: 即科学技术从曾经主要作为改变世界的物质手段,转变为重构世界和重塑价值的主要途径,具有了环境力量,成为提升社会治理水平的有效抓手,但同时,也为犯罪和泄漏隐私提供了新的途径。如果说信息文明只是对工业文明时代形成的思维方式、概念框架、社会机制、商业逻辑等提出了巨大挑战的话,那么智能革命的发展最终将会对工业文明釜底抽薪,改变工业文明的本质,颠覆工业文明的理念,摧毁工业文明的大厦,成为工业文明的掘墓人和智能文明的缔造者。

工业文明和智能文明是沿着两个不同方向行进的文明。工业文明以追求丰富人的物质生活为主,智能文明则以追求人的全面发展和丰富人的精神生活为最终目的。因此,智能文明是崭新的文明,是深度拷问人类本质特征的文明。智能文明演化的过程,既是人类学会如何与非人类的拥有智能的人造物协同融合的过程,也是学会如何坚守“人,之所以成为人”的道德底线和本质特征,如何引导和规制智能技术的发展方向,如何维护人的尊严,如何提升人的道德水准,如何彰显人的生命意义,如何维护公平正义等从根基处自觉反省人类本性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展开,迫使人类对自身未来命运的反思成为当务之急,有必要置于智能技术发展的前端或至少与其互动发展。

二、 关于人类本性的深度拷问

关于人类本性的拷问向来是哲学的主题,而人工智能的发展使这一主题由哲学家的思辨论证变成了迫切需要辨明的现实问题: 谷歌公司提出把“永不作恶”作为公司的经营宗旨和员工的文化理念;腾讯公司提出把“技术向善”作为产品开发的技术底线和公司的发展愿景;新年伊始,脸书发布了整治深度伪造视频的新政策。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说这些技术公司所坚持的“以人为本”的发展理念表现出技术公司的社会责任感,甚至会有政治意义,那么,当基因编辑技术有可能对基因进行定点编辑或修饰特定的DNA片段时,当未来的量子计算机有能力瞬间破解各式密码时,当脑机接口技术、芯片技术以及算法的发展有可能读取人脑的画面、提前掌握人的想法和让病患实现意念控制时,当井喷式发展的可穿戴技术日益普及时,人类生活的物质环境随技术的发展正在发生彻底的改变,塑造了人的数字化与智能化的生存方式。

人的数字化与智能化生存,不仅使数字世界成为其生活的界面,而且还自觉地让渡了个人的行为信息,甚至失去了对个人信息的控制权或删除权。特别是随着5G时代的到来,数字世界与现实世界将合而为一,创造出一个超记忆性、超复制性和超扩散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信息都被存在一个巨大的信息库中,在不被遗忘的情况下,可以随时随地获取……所有的知识,更普遍地说,所有的思想作品,即,所有的音乐、绘画、电影等,都能得到免费的批量复制和传播”。(1)Jean-Gabriel Ganascia. Views and Examples on Hyper-Connectivity [M]// Luciano Floridi, ed. The Onlife Manifesto: Being Human in a Hypeconnected Era. New York: Springer, Cham, 2015: 65-85.中文版参见: [法]让-加布里埃尔·加纳夏.关于超连接性的观点和实例[M]//[英]卢恰诺·弗洛里迪.在线生活宣言: 超连接时代的人类.成素梅,孙越,蒋益,刘默,译.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81-108.但与此同时,智能化的算法系统也能够整合个人的所有数字信息,提供关于个人的镜像,再现个人的阅读兴趣、消费习惯、健康信息、生活方式、活动范围等日常生活。

尤其是,当把个人的数字信息与其独特的神经信息整合起来时,我们就不得不重新面对康德式的问题: 我们能知道什么?我们应该知道什么?我们希望得到什么?然而,在数字世界里,我们已经把这些问题的答案拱手移交给了自动算法系统。这样,人的社会化变得越来越无形,人的数字身份变得越来越清晰,人在算法面前成为“透明人”。这必然会带来在现有概念无法回答或无法处理的许多问题。(2)成素梅.智能化社会的十大哲学挑战[J].探索与争鸣,2017(10): 41-48.

不仅如此,智能革命的深入发展还在工具与人之间插入了三种类型的新生事物: 其一,具有人类功能的非人类的智能机器人,包括两种类型,一种是有形的智能机器人,比如导游机器人、护理机器人等,另一种是由算法主导的无形的网络机器人,比如维基百科使用的机器人编辑等;其二,三星公司于2020年1月7日至10日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举行的国际消费类电子产品展览会上推出的由人工智能驱动的“虚拟人”或“数字人”;其三,《美国国家科学院学报》(PNAS)在2020年1月13日刊出的文章称述的用非洲爪蛙皮肤细胞和心肌细胞相结合创造的首个活体机器人(即一种活的可编程的生物体)。(3)Sam Kriegman, Douglas Blackiston, Michael Levin and Josh Bongard. A scalable pipeline for designing reconfigurable organisms [J].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20,117(4): 1853-1859.

这些新生事物的出现,打破了技术与人的传统界线,这些非人类的智能体,不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和虚拟型的,不论是芯片的,还是生物细胞的,都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技术。或许它们有无穷的良好应用前景,但所带来的问题将会更加棘手。比如,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类拥有人工智能的人造物的劳动成果?如何应对由它们造成的伤害或损失?如何理解它们表现出的智能、意识、行为、情感等类人特征?是否应该赋予实体型的智能机器人在法律上的主体资格?(4)成素梅,高诗宇.智能机器人应有法律主体资格吗?[J].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1): 115-122.这些问题已经成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热点与重点。还有,三星公司新推出的“虚拟人”技术在多大程度上被允许推广应用?生物型机器人在多大范围内被允许商业化?

这些发展迫切要求各国政府尽早出台规范化的约束机制和有效治理的全球标准。这些技术进展究竟是打开了人工智能的潘多拉魔盒,还是揭示了人工智能无限广阔的应用前景?这种在赋能社会形成的二分选择的提问方式,如今在通向赋智时代时将会过时与落伍。因为这种提问方式,要么使人像科幻片中那样陷入新的神话世界,即技术神话,最终会出于恐惧而约束人工智能的发展;要么持有乐观主义的态度,放松警惕、笑看未来。从现实立场来看,只要有一个国家大力发展人工智能,就会对其他国家产生敦促作用。这样,既然人类发展技术的步伐不会停止,我们就既不能因噎废食,限制其发展,也不能坐以待毙,任其无约束地发展。

可行的措施是,为了正确引导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与应用前景,我们必须重新反思人与自然、社会、他人、自己、非生命的智能机器人,以及人工智能与生物技术、神经技术、量子信息技术等深度融合之后有可能诞生的生物机器人等新型实体之间的复杂关系,真正辨明人类的道德生存底线,守护“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本质特征,重建富有解释力的概念框架,丰富现有的概念工具。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我们把曾经在赋能时代位于边缘的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置于赋智时代的中心地位,将智能技术的发展置于人文关怀的土壤中和围墙内。这也许是斯坦福大学成立“以人为本”人工智能研究院、北京大学成立“哲学与人类未来”研究中心的原因所在。

三、 重建未来社会面临的挑战

智能革命已经使全人类结成了同一个命运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和国与国之间不在于有多么的不同,而在于在许多方面有多么的相似。因为未来智能社会的重建必须以辨明“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本质特征为基础。虽然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以及管理学早已提出了许多人性论假设,但是,这些假设只不过是作者论证其思想体系的出发点或价值前提,通常是形而上学的假设,而智能革命则要求我们依据“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最本质特性来守护人,并引导与规范智能类技术的商业应用和社会推广。

从人与自然的关系来看,在人类社会初期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的生存完全受制于自然条件,人们不自觉地形成了敬畏自然、崇拜自然、神化自然的生活习俗、祭祀制度等。之后,人类从自然界中分离或独立出来,人与自然的关系从神秘的一体化关系变成对象性关系,即自然界(人)→自然界∣人。在这个转变过程中,人类第一次从前概念思维转向概念思维。美国哲学家塞拉斯认为,这种转变是整体性的,是跃迁到一个不可还原的意识层面或人类的层面,是人类逐渐地把自己与环境区别开来,使环境不断地“去人性化”,成为“删除人”的场所的过程,也是“人成之为人”的第一个过程。人类与其祖先最大的不同是有了深刻的真理。(5)Kevin Scharp, Robert B. Brandom, ed. In the Space of Reasons: Selected Essays of Wilfrid Sellars [M].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375-376.所以,“人成之为人”的第一个过程是人类超越自然神话的过程。

然而,人的数字化与智能化的生存方式,将会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逆转,自然界倒过来正在成为人的一部分,即自然界∣人→人(自然界)。在这个转变过程中,人类不仅越来越远离自然和控制自然,而且越来越生活在技术营造的环境中。问题在于,在由技术主导的这一转变过程中,认识关系将会变成权力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深刻真理的把握反而变得越来越难,不仅诸如深度伪造等技术的滥用会使乱象防不胜防,而且更可怕的是,人们将会失去求真的耐心,在碎片化的信息海洋中迷失方向,乃至失去自我。

因此,如何重建社会—技术—认知深度纠缠的问责机制,如何监管数字化的生活方式,如何防止人的神经数据被不法利用,如何提升人的生命境界,如何消灭由此而导致的新形式的异化——人与自己的异化,如何重建教育体系、分配制度、生产机制等,都将成为重建未来社会必须面对的核心问题。这表明,人与自然关系的第二次转变将是“人成之为人”的第二次过程,是人超越技术神话的过程。如果说,“人成之为人”的第一个过程是人类从浑然一体的自然界独立出来的过程,那么,“人成之为人”的第二个过程则是人类深度剖析自己和展开内在本质的过程。

从社会发展的视域来看,在智能社会里,物质生产的自动化与智能化和知识生产的自动化与智能化,不仅使机器能够替代人类去劳动,而且产生了超专业化的劳动分工,使跨地域乃至跨国界工作成为可能。工作场所的去人化将会使人的自由支配时间越来越多,人类工作的去场所化将会使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智能社会的发展将会对人类长期以来实施的“按劳分配”原则提出巨大挑战,迫切需要重构新的社会分配制度。然而,社会分配制度的重构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带来整个社会机制的变革。令人担忧的是,如果我们不具备积极向上的休闲技能,更没有自觉地树立正确的休闲观,就会陷入比经济短缺更加棘手的精神贫困之中。(6)成素梅.智能革命与休闲观的重塑[J].社会科学战线,2019(11): 12-19.这揭示了人类追求的悖谬之处,一方面渴求获得解放,另一方面却有可能在获得解放之后反而陷入更加难以解决的精神困局。

从理论上讲,赋智时代是人类在克服了赋能时代以追求物质增效为核心或以经济建设为核心所造成的一系列负面效应,解决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所带来的思想困惑,消除了人类中心主义所导致的生态问题之基础上,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关系,使人类有能力追求全面发展的理想时代。但在通往这一理想时代的道路上,却充满了对人类智慧更加严峻的考验。目前,我们正处于赋能与赋智的交叉发展期,我们对未来以休闲为主的智能社会的建设仍任重而道远,因为我们既没有监管和治理休闲社会的现成经验,也还没有为迎接休闲社会的到来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依然需要在实践中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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