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贞与蒲松龄

2020-12-10 01:13张崇琛
中华书画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远游蒲松龄聊斋志异

□ 张崇琛

长期以来,山东一些地区的人们对《聊斋志异》中的某些篇章似有着一种特殊的理解。如谓《五通》篇是蒲松龄在嘲笑南方人之“半通”,《张贡士》篇是蒲松龄借“心头小人”以讥讽张贞为小人,等等。《五通》篇所写之“五通”,实际是一种类似人形的动物,或谓之“野人”,清初以前江南地区多有传闻,余曾有论“山鬼”文顺便提及①,此不赘。《张贡士》篇则无论其主人公是张贞抑或其子张在辛(卯君),也都构不成对张贞的讥讽,相反,蒲松龄与张贞却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基于此,本文便先对张贞生平及其与蒲松龄的交游做些考证。

[清]禹之鼎 杞园先生小像 纸本水墨

[清]蒲松龄(1640-1715)

张贞,字起元,以其世居杞国故地,又号杞园。关于他的生年,学界多谓不详,其实是可以确考的。据张贞《先考明经府君行略》称②,张贞父继伦殁于顺治乙酉(1645),而“先府君见背时,小子贞方九岁”;复据其《先妣孔孺人行述》称③,“至丁丑而育不孝贞”;又据其《先伯父孝廉府君行略》称④,“贞之生乃在丁丑”。可见,张贞生年是在明崇祯十年丁丑(1637)。此与张贞《画像自赞》所云“康熙甲戌(1694)余年五十有八”,以及《杞纪自序》之“康熙四十五年重九日七十老人张贞”之语亦皆相合,故可信而无疑。近读李漋所撰《张杞园先生墓表》,也谓张贞“生于崇祯丁丑(1637),卒于康熙壬辰(1712),享年七十有六”。可以看出,他比王士禛小了三岁,而又长蒲松龄三岁,同属一时之人。

张贞自九岁丧父后,全赖其母孔氏抚育教诲以至成人。20余岁,他的诗文已斐然可观,受到时人的称誉⑤。康熙癸卯(1663),时任青州海防道的周亮工招揽地方名士,张贞即被延为“真意亭四君子”之一⑥。自此,他不但受知于栎园先生,亦与李象先、李澄中、安致远辈定交,并终生不渝。康熙壬子(1672),他拔贡入太学,这便是“张贡士”称谓的由来。据说张贞在国子监学习成绩优异,考试居第三名⑦,而且还被推荐参加康熙十八年(1679)的“博学鸿词”考试,但结果却未能入选五十“鸿博”,只作得一个从九品的翰林院孔目。康熙二十四年(1685)腊月,他东归故里⑧,从此再未出仕。

张贞自称“壮好远游,倾身结客”⑨。他的挚友李澄中(渔村)在《张杞园〈或语集〉序》中也说:“杞园好结客,北走燕赵,南泛江淮,一时操觚之士,引领愿交。红桥长干,阊门西陵之侧,间岁必一游。游则画舫兰桡,胜友云集,投缟赠纻,此唱彼和。盖其平生以友朋为性命,故所为文多出于邮筒赠答之馀也。”可见张贞壮年之后常在外游,而且“遍交天下名士”⑩,放浪形骸,萧然物外。康熙庚申(1680),苏州顾云臣为其写《浮家泛宅小照》(即《远游图》),用张志和“烟波钓徒”故事,一时题咏者,如丁耀亢、王士禛、赵执信、朱彝尊、安致远等甚众。洪昇还曾为其题曲三首,其第二首《普天乐》云:

安丘张氏族谱(康熙本)张贞序

绿蓑衣,随身挂。青箬笠,笼头大。何须要象简乌纱,休提起御酒宫花。纶竿自拿。只凭着笔床茶灶生涯。

大概张贞自己对这幅“小照”也颇为得意,所以,他在64岁时又提笔题写了《远游图自赞》:

卦气已全,性犹乐托。宁肯如蚕,吐丝自缚?既不能乘万里之长风,又不能驾九天之野鹤。且与一緉草鞋,任他到处行脚。

这些都可以说是对张贞壮年时期的远游生活及其豪放情怀的生动写照。

张贞晚年,这种狂放不羁的气概减弱,然其“以用世之才,而不欲自见于世”的处世态度却还是依然故我。他的好友安致远描述他晚年的生活时说:

出则投缟赠纻,入则与诸郎发箧陈书。著述满家,又以馀力精于篆籀图绘之间,相与清闲娱老,而不欲于帖括争尺寸之进。夫亦有足以自乐于此。而其微意,或非世人所得而窥也。

其所著书,主要有《半部》《或语》《潜州》《娱老》诸集以及《渠丘耳梦录》等,并俱已授梓。前四种后来又统于《杞田集》中,凡14卷。此外尚有《杞纪》22卷,为考证杞国历史之作。朱缃称其人“为醇乎其醇之人,故应为醇乎其醇之文”,李澄中称其文“淹雅淡逸”,安致远谓“杞园之文禀经酌雅”,高珩“得杞园古文一二首即以大家许之”,沈名荪更谓杞园古文“当于钱虞山后参一座”,甚至连那位大名鼎鼎的王士禛也“垂老犹求先生定其文”。凡此,皆可见其文章在清初的影响了。

蒲松龄对于他同张贞的这一次会见是感到十分欣慰的,《聊斋诗集》中有一首作于壬午之年的《朱主政席中得晤张杞园先生,依依援止,不觉日暮,归途放歌》,即记述了他们这一次的相见。这诗据杞园后人张公制所藏蒲松龄原稿(现藏山东博物馆)来看,于诗题“归途放歌”之后,尚有“望教正”三字,末又署“般阳弟蒲松龄”,以是知乃专门写了赠给张杞园的。其词曰:

先生卓荦绝世才,挥毫立洒烟云开。尤喜一庭三玉树,英英骥子皆龙媒。德星今日方东聚,斗南欲压眉山摧。高名日日喧吾耳,依稀百里闻风雷。华宴幸识紫芝面,琼树坐对融心怀。得登龙门展清啸,下视一切等浮埃。笼霄气爽惊四座,擘海金翅凌九垓。所恨抱璞悭一剖,明时遗弃空蒿莱。谈倾忽出明湖记,金石声发有馀哀。我亦头白叹沦落,心颜对此如死灰。久与魍魉相向语,如此肮脏世所猜。握手缠绵示肝膈,堕身云雾忘形骸。留连不觉日昏暮,雨馀滑滑泥满街。跌蹶几将成泥鲋,倒着接䍦归去来。

看来在这一次会见之前,蒲松龄对张贞的确是早有所闻的。所谓“高名日日喧吾耳,依稀百里闻风雷”,便十分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而且,蒲松龄不但了解张贞本人,也还十分熟悉其家世。所谓“一庭三玉树”,便是指张贞的父亲为明经、伯父为孝廉、叔父为侍御而言;所谓“英英骥子”,则是指张贞的三个儿子在辛、在戊、在乙皆为一时之俊才。对于蒲松龄来说,能够与仰慕已久的张贞相识,坐对晤谈,只觉得心怀融融,大有“登龙门”之感。兼以彼此间又具有着共同的情怀和语言,所以,这一次的长谈,真可以说是肝胆相照,衷情互诉了。谈话中,张贞还出示了他的《明湖记》,即记述康熙三十九年(1700)四月十五日夜他同朱子青(缃)、吴木欣等人游大明湖的《夜泛连子湖记》,文中所描写的“凫沉雁宿、清歌忽发”“音韵缥缈、声绕茭芦”的凄清意境,令蒲松龄读后犹觉有“馀哀”缭绕。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张贞对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与魍魉相向语”,完全不存世俗之人的鄙视意,他“握手缠绵示肝膈”,给了蒲氏以极大的鼓励,以至使得蒲松龄“堕身云雾忘形骸”了。最后,两人依依不舍,不觉日暮。归途中,这位“恂恂然长者”的聊斋先生竟然兴奋得高一脚,低一脚,几次跌倒在泥泞路上。应该说,像这样令蒲松龄异常激动的会见与谈话,在他的一生中并不多见。

[清]蒲松龄 诗稿

[清]张贞 温润淳古砚释文:温润淳古,领袖文府,唯翁也伍。杞园。

大约就是在这一次相识后不久,蒲松龄也为张贞的《远游图》作了题咏。《聊斋诗集》“壬午”之年的诗作中有一首《题张杞园〈远游图〉》,将这一题咏的文字保存了下来:

谁者肖作湖海人,将无似我老张君?碧笠犹沾绿江雪,奚囊尽括青山云。游仙欲把浮丘袖,笑我双瞳小如豆。髯兮髯兮游何之,布袜行缠从而后。

可见,蒲松龄对张贞浪迹湖海、超脱世俗的生活是十分钦慕的,甚至还愿收拾行缠以追随其后。这与洪昇的题曲以及杞园本人的《自赞》,其思想格调是完全一致的。真无怪乎他们在朱缃的宴席上一见如故了。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由于张贞是位“八尺髯张”的大胡子,蒲氏题诗中便用了“髯兮髯兮”之句以为调侃,足见题咏之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是十分亲密了。

观乎上述蒲松龄与张贞友情的叙说,可以看出,蒲松龄非但不鄙薄张贞,而且其崇敬之情一直溢于言表。那么《张贡士》一篇的寓意到底是什么呢?清人但明伦评《聊斋志异》此篇时说:“人之一生,不过一场戏耳。”联系到《聊斋志异·王子安》篇末“异史氏曰”所谓“顾得志之况味,不过须臾;词林诸公,不过经两三须臾耳”的话,则但氏此评,也许可以道出蒲松龄将“心头小人”事笔之《聊斋志异》,以及王士禛移入《池北偶谈》的某种心态罢。

注释:

①参见拙文《“山鬼”考》,《宁波大学学报》1998年第4期。

⑥[清]张贞《李渭清〈白云村文集〉序》,见《杞田集》卷一。

⑦⑧[清]李澄中《送张杞园孔目东归》,见《卧象山房诗正集》卷五。

⑨[清]张贞《画象自赞》,见《杞田集遗稿》。

⑩[清]金德纯《张杞园〈或语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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