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海洋大学 师范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普陀山从元代以迄民国,代有修志,先后留下大小不一九部山志,即元盛熙明《补陁洛迦山传》,大正藏,8 300 字左右;明屠隆《补陀洛伽山志》,明万历十七年(1589)刻本,47 000 字左右;周应宾《重修普陀山志》,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刻本,《四库存目》收,68 000 字左右;清裘琏《南海普陀山志》,清康熙刻雍正增修本,《四库存目》收,136 000 字左右;朱谨、陈璿《南海普陀山志》,清雍正十三年(1735)刻本,158 000 字左右;许琰《南海普陀山志》,清乾隆五年(1740)刻本,《续修四库》收,153 000 字左右;秦耀增《重修南海普陀山志》,清道光十二年(1832)刻本,162 000 字左右;民国王亨彦《普陀洛迦新志》,苏州弘化社1931 年版,250 000 字左右;释尘空《普陀小志》,普陀山佛教会大法轮书局民国三十七年(1948)版,16 000 字左右。
这些山志不但是研究普陀山佛教史的重要史料,对于研究历朝政治史、经济史、海洋史、文学史等也具备较大价值,值得仔细梳理。
普陀山历代山志虽名为“山志”,但主要内容均围绕普陀山佛教展开,说“山以佛名”并不为过。无以观音文化为主的佛教文化则无普陀山。因此,山志保存了大量普陀山佛教以及中国历朝的佛教史料,是研究中国佛教史的重要宝库,对于重建普陀山佛教史以及补充中国佛教史的价值不言而喻,也是任何研究者不能忽略的。
普陀山历代山志佛教史史料价值的第一个重要方面是延续久、成系统。普陀山山志的编纂始于元代末年盛熙明,至民国初年释尘空,已有五百年历史,期间从未间断。普陀山佛教史料也借助一系列山志得以保存和延续。这些留存在山志中的佛教史料,详细罗列普陀山的寺院、高僧、经济、民众崇信等情况,形成了普陀山佛教史的基本面貌,前后连贯起来就是普陀山佛教史的宏观概况。
普陀山历代山志佛教史史料价值的另外一个重要方面是资料丰富,记述详备。以上九部山志除盛熙明志和释尘空志篇幅较小,王亨彦志篇幅最大,其它各志较成规模。九部山志共有近100 万字,体量已属可观。当然,100 万字的山志并非全部围绕普陀山佛教展开,但佛教确是其最主要和最核心的内容。普陀山属弹丸小岛,在佛教“四大名山”中面积居末,如此小的地方能够留存近百万字的山志,保存佛教史料,实属不易。这也从侧面说明山志对普陀山佛教史料存留之功。没有山志丰富详备的记载,普陀山佛教会黯然失色。
上述两方面是从整体上看普陀山历代山志的佛教史史料价值,下面再从具体的高僧史料方面进一步做些微观分析。
普陀山历代山志几乎均有对高僧的记载,散见在山志各处。山志中往往专列“禅德”、“法统”等条目来记载高僧的履历、行事、思想,列“释氏艺文”等条目记载高僧的文艺创作,把这些史料专门搜集出来,再加上山志其他各处的零散史料,大约可以形成类似“普陀山高僧史料汇编”的专书。当然,如果再进一步,以普陀山历代山志为纲,继续搜集相关的地方志、大藏经、僧传、文人文集、高僧文集、碑刻资料等,会让这一专书的资料更加丰富和充实,对普陀山佛教史的研究大有裨益。以高僧慧锷略作说明。慧锷是唐朝时期日本僧人,多次随遣唐使入唐,中间几次经过宁波,停靠普陀山。大约在唐朝大中年间他从五台山请得观音像,并把观音像留在普陀山,以此为基础形成“不肯去观音院”,这是普陀山普济寺的前身,慧锷因此被称为普陀山开山祖师。这些情况在普陀山历代山志以及宁波和舟山的地方志里都有记载。但对慧锷的其他事迹,中文资料则付之阙如。日本学者田中史生编有《入唐僧恵蕚と東ァジァ附恵蕚関連史料集》一书,全面对恵蕚(与慧锷是一人,为其名字的不同写法)的史料做了搜集和研究,堪称这一研究的经典之作。此书分“论考篇”与“恵蕚关连史料集”两部分。作者在后面一部分中详细搜集了与恵蕚相关的史料,其中收录元代盛熙明的《补陁洛迦山传》史料两条、明代周应宾《重修普陀山志》史料七条,同时收集其他相关的中日史料多种,基本上把慧锷的史料一网打尽。[1]这一做法对如何利用山志以及相关史料研究慧锷之外的普陀山高僧树立了典范。
慧锷一例虽是普陀山佛教极小的内容,但已充分显示普陀山山志的佛教史史料价值。普陀山佛教史上还有许多重大问题,比如历史上多次寺院兴废、中外佛教交流、宗派转变、佛教与区域社会发展的关系等,如果继续挖掘山志的内容,再扩充相关的其他史料,普陀山佛教史的研究将蔚为大观,为中国佛教史增添更多内容。
普陀山山志编纂于元代,实际上也是宋元以来普陀山佛教开始走向较快发展的反映,因为如果没有相当的历史事实,则山志无从记述。宋元以来,随着普陀山佛教地位的上升,统治者通过赐赠、修寺、置田等多种方式和普陀山发生联系,而民间去普陀山礼佛的百姓也日益增多,这种情况的交织也使得普陀山山志里对各朝政治史等方面有所记载,这些史料也有一定价值,甚至某种程度上能够弥补正史的不足。
这里以康熙与普陀山关系为例略作说明。据四种清代山志所载,康熙在位时期对普陀山非常重视,现今普陀山两座著名寺院普济寺和法雨寺就是康熙赐名的。康熙通过赐钱、赐书、赐额、赐碑、进香等方式大力辅助普陀山发展,并对普济寺主持潮音通旭、法雨寺主持别庵性统赏赐有加。这些事件最早发生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最晚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作为帝王的康熙持续三十年关注普陀山,中间有十五次支持普陀山发展的行为,平均每两年就有一次。普陀山如此受到康熙的关注,个中原因颇可玩味。其最主要原因是康熙通过扶持普陀山从而宣示国家一统,天下太平。康熙对普陀山的赏赐最早发生在1689 年,这个时间节点很重要。因为在此之前的1683 年康熙消灭郑氏政权,平定台湾,沿海展复,处在海防前线的普陀山自然海静波宁,不再有风尘之警。台湾平定六年之后,康熙就开始资助普陀山的发展,战乱之地已成祥和之区,这是昭示天下一统的自信。正如定海总兵蓝理言:
我皇上文德覃被,圣武布昭,土宇皈章,尽域中而截海外。向者棘虚之地,莫不含哺击壤于其中。二十八年(1689)……遂遣员赐帑,再造梵宇,而普陀、镇海玉毫重现矣。……于是宣一人之盛德,鼎三宝之巍宫,惟巨惟细,悉理悉张,龙象满山,鼓钟震谷,莫不庆海不扬波,而祝天子万寿也。猗与盛哉![2]259
从康熙与普陀山的联系上可以看出,康熙本人尊重汉人原有文化,并且能够利用这些文化为己所用,从而获得汉人好感,取得了巩固统治的目的。康熙的这种文化政策,与清军入关之初对汉人的强力镇压甚至杀戮不同,统治政策和文化政策的转变,为清朝国运长久打下了基础。康熙自陈:
朕求治勤民四十余载矣!今者兵革已消,而民生未臻康阜;梗顽虽化,而民情未尽淳良。皆因水旱靡常,丰歉各异,此朕寤寐孳孳不能释也。以大士之力,庶几慈云法雨,甘露祥风,使岁稔人安,万姓仁寿。则普济之鸿功,即时雍之上理,是朕之心也夫![3]830
由军事征服(“兵革”“梗顽”)到文化融合(“求治”“勤民”“时雍”),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正是在前后政策转变的背景之下,康熙才能有此认识,并在治国之中付之实施。
通过分析普陀山山志留存的康熙与普陀山史料,能够看出康熙调整统治政策的策略,这是山志政治史史料价值的具体体现。
普陀山各寺院的修建、生活资料的取给,均需仰仗外来物资的输入,这些生产生活的需要,在山志中也有体现,从而留存了一定程度的经济史史料。
1.农业。裘琏《南海普陀山志》载:“番薯,如山药而紫,味甘如饴,种自日本。”[2]365许琰《重修南海普陀山志》载:“又有番薯,藤蔓而生,如山药而紫,味甘如饴。其初得自日本,今栽种甚多。”[5]916番薯又名甘薯、红薯、地瓜,原产美洲,一般认为是十六世纪从东南亚一带传入中国,较早传入的地区是福建、广东等地。裘琏志说普陀山的番薯传自日本,这给番薯传入中国的来源区域又增加了一种说法,这条史料涉及中国农业史的具体问题,并且提供了新的看法,比较珍贵。普陀山番薯传自日本可能源于普陀山位于中日东亚交流的中转站上,与日本海上交流比较频繁有关系。《南海普陀山志》刊印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重修南海普陀山志载》 刊印于乾隆五年(1740),也就是说17 世纪普陀山已经引种番薯,到18 世纪中期已经广为种植了,这也侧面说明普陀山人口在清代有大量增多的趋势,对于番薯的需求量扩大。明末清初外来农作物的引进刺激中国人口的增长,普陀山的情况也符合这一规律。
2.手工业。康熙兴复普陀山,普济寺主持潮音通旭忙于寺院工程,他急需烧制普济寺大殿需求量很大的琉璃瓦,用的陶艺工人是山东人,“未几,山左(山东)陶客有工琉璃瓦之技见售者,侈艺张词,辉煌焜耀”。普陀山本地没合适的陶土,最后取自福州、萧山,这两地历史上陶瓷业比较发达。制陶的成本非常昂贵,“约泥一斗,费钱十文。一瓦约用泥十五斤,一殿计瓦三万,盖一瓦未见而三四千缗立尽矣”。琉璃瓦制作显示出高超的技艺:
陆离灿烂,五色曜光。殿之脊别治大瓦,墉如云如,其中刻划螭虬、禽鸟、葩卉之属,精妙欲活。四周八隅翬飞矢棘之区,各踞狮子、镇天神于其端,跳掷顾盼,须眉冠佩,威神生动。……眩目震魂,照之鉴明,拊之玉润。[2]417-418
普济寺制造琉璃瓦的过程,显示了制陶业的实况,包括工人来源、价格水平以及雕刻技巧等,是清代陶瓷业制作过程的具体体现,也是清代手工业发展水平的真实再现。
法雨寺主持别庵性统曾经铸造一个煮饭的大铜锅,“重万斤,可受米二十四石。计买铜千四百缗,工匠杂需复三四百缗”,开销巨大。这个铜锅的铸造反映了青铜器制作的一般过程。首先铸模,用上好泥土制成铜锅的形状,又可称“内范”,“初买泥于慈溪之半浦,杂人牛踹踏至极熟”。铸模的泥土来自慈溪。慈溪是越窑的主要产地,上林湖的陶瓷天下闻名,陶泥取自慈溪,重其质量。其次制范。在铸模外面涂抹湿泥,等阴干取下,所铸铜锅成形在干泥上,一般称为“外范”。最后,浇铸。把内、外范重叠在一起,“则内、外塑空际皆受铜处,而无形之镬先成矣”,[2]422内、外范之间留有空隙,往其中浇筑青铜溶液,等干却去掉内、外范,一件铜锅就完成了。这样的大铜锅因为掌握技术的人少,又很费钱,所以不容易铸成。以上这些铸造铜锅的程序,裘琏山志记载得特别详细生动,为清代青铜器制造提供了鲜活的例证,对于研究当时的手工业极具价值。
3.商业。许琰《重修南海普陀山志》载:
江西布客某者,乘便进香……立愿新像。
广东洋商麦灿宇自东洋回,忽梦巨人索其舟,载一大骨,商怖而醒。时值夜半,黑风大起,舟欲沉,众仓皇号呼。忽转风,舟行如驶,黎明达岸,至普陀矣。入寺礼佛,见一天王足坠像前,与梦无异,遂施金新焉。[3]922
江西商人是经营布匹生意的,广东麦灿宇是洋商,显然是做外贸生意的,因为清代广东有专门经营外贸的“十三行”,麦灿宇的生意应该通过这一机构进行。两位商人均来普陀山重新修缮佛像,显示他们有较大的资本,商人经商最怕风险,所以上普陀山祈福保佑。
除了以上提及的经济史史料,还可以发现明清以来的海路漕运有时也经停普陀山。朝廷财政需要来自南方的支持,明代屠隆《补陀洛伽山志》载江浙分省郎中刘仁本:
尝至正乙未(1365)之冬十月初吉,督漕回还,海舶顺风至其地。是日海气肃澄,天光云影,上下涵虚,见大士白衣相于潮音洞,与人间画帻者无异。[4]26
刘仁本负责海运漕粮事务,督漕返回顺路游览普陀山,可见普陀山是元代海路漕运经停之地。刘仁本因为督漕一事,对普陀山的地理及景观都非常熟悉,他还留下《登普陀》《普陀大士桥》等诗。明代也有类似的事情:
明洪武二年(1369)春,漕使孔信夫榷盐于昌国,王国英、薛国奇佐其行。夏四月,道经普陀洛迦山,作礼大士于潮音洞。[5]1495
漕运使孔信夫榷盐舟山,中间也要经过普陀山,这应该是延续元代的固有做法。可见在明初普陀山的海路漕运还是正常的。元、明的海上漕运和榷盐,较多时候要经停普陀山,这说明普陀山在海上交通中具有的价值。山志中的这些史料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普陀山山志中记载的因为寺院营造、垦田置产以及民间进香等发生的经济行为,尚有不少资料,这里不再详述。
普陀山孤悬海外,名山实岛,处在东亚海上交流的中转站上,由此也可以航海去东南亚一带,中国古代特别是唐宋之后普陀山在此方面的作用日益凸显。因为地域的特殊,又是古代王朝海防重地,海上军事斗争也有不少,历代普陀山山志对相关情况也多有记载。
普陀山位于中国海上南北交通的中间点,航行来去多经过此地,因此地理形势重要,具有极强的战略意义。元代盛熙明《补陁洛伽山传》说普陀山:
东控日本,北接登叶,南恒瓯闽,西通吴会,寔海东之巨障。
自是海东诸夷,如三韩、日本、扶桑、阿黎、占城、渤海数百国,雄商巨舶,繇此取道放洋。凡遇风波寇盗,望山归命,即得销散,感应颇多。[6]6-8
屠隆志也说:“倭奴贡船泊普陀洋。”[4]44盛熙明对普陀山地理形势的概括非常准确。普陀山处于海上交通要冲,东西可以沟通日韩和江浙一带,南北可以联系辽东和福建,是中国沿海四方辐辏的地方。明清以来,朝贡贸易也多次通过普陀山,经由宁波上陆。他同时指出,普陀山在海上中外贸易中也占据重要角色,船舶能够在此候风出海,从而驶向外洋,外商遇到自然灾害和海盗等风险也可以停留普陀山躲避。
普陀山因为是舟山海域往东去日韩的较大海岛,实际上也成为海上航行的“灯塔”,具有“海上路标”的作用。盛熙明志载:
崇宁间(1102-1106),户部侍郎刘逵、给事中吴栻使高丽。及还,自群山岛经四昼夜,月黑云翳,海面冥蒙,不知向所。舟师大怖,遥叩宝陀。未几,神光满海,四烛如昼,历见招宝山,遂得登岸。[6]29
宋代刘逵、吴栻出使高丽,从海道回国的时候可能迷路,山志中说他们是受到观音庇佑得以登岸,实际上乃是因为看到普陀山从而重新定位,端正了航向。山志中对普陀山地理形势及战略价值的记载还有很多。
明清易代,政局动荡,权力真空导致各种势力围绕普陀山展开东亚海洋争夺战,这方面的力量主要有海盗、南明势力、日本人、荷兰人,当然也包括后来取得东亚制海权的清朝。
裘琏志载,顺治初年海盗阮俊盘踞舟山海域,他企图将明朝赐给普陀山的《大藏经》运到日本,经书已经装船往日本进发,可能因为遇到恶劣天气或过大海浪,最终没有成功。[2]308
王亨彦志引《海上纪》载:“鲁王监国元年(1646)丙戌(即清顺治三年),王至舟山,威卤侯黄斌卿拒不纳,次补陀。”[5]1718鲁王能在舟山暂时立足,是因为环境使然,海洋广大难测,清政府一时没有办法对付。但最终,属于鲁王势力的张肯堂以及多次围绕普陀海域与清政府展开争斗的张苍水均被清朝攻灭,清朝取得了海上主动权。
王亨彦志还引全祖望《鲒埼亭集》提及日本人:
己丑(1649)冬,有僧自日本来,名湛微,言于荡湖伯阮进曰:“日本之师可得也,诚得普陀山慈圣李太后所赐藏经为聘,兵必至矣。”时定西侯张名振当国,道以告之,乃连名上疏请。仍召冯京第为使,而以澄波将军阮美副之。日本界上之例,凡他国客舟至,必有班船来讯客之出入。冯公告以普陀赐经为聘,乞师。其王闻之大喜。[5]1718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乞师日本”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思潮,阮进、张名振、冯京第、阮美等南明势力援引日僧,欲向日本乞师救明,日本方面也一度为之心动,但最后碍于各种原因不能成行。
荷兰人也参与到东亚海域争夺之中。荷兰人作为“海上马车夫”,展示了强烈的海洋扩张能力,也是通过海洋,中荷两个国家发生了直接联系。荷兰人最初盘踞台湾,被属于南明势力的郑成功击败。康熙四年(1665),被郑成功驱逐出台湾的荷兰人也来到普陀山,“黄毛之役,以闽海郑氏据其巢窟,余众遂浮海劫掠”。[2]371文中所说“黄毛”就是荷兰人,他们走头无路到处抢掠,又被称为“黄毛之变”。荷兰人在普陀山待了近半个月,抢走佛像、铜钟等物,其中铜钟通过航海带至被他们殖民统治的咬叭(印尼雅加达)[3]922。咬叭是当时东南亚的一个重要贸易港口,明代以来和东南亚贸易经停此地比较多见,这说明普陀山存在一条前往东南亚的海上航线。对于来到普陀山的荷兰人,当时的僧众是这样描述的:
须发皆红黄色,蒙茸披覆,其前用两梳分发,从额摘向肩上,即用梳押之不去,眼俱直视不能左右。顾腰臂各缚短炮十余,用火石触之,随手辄放,取人畜百发百中。斧甚利,口上有钉,其他弓矢器械甚多。[2]371
给僧众印象最深的是荷兰人火枪厉害,“船坚炮利”。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暗示。晚清政府鸦片战争失败,直接原因在于武器落后,而这一点在清初就已经被普陀山僧众强烈感知到,而清政府两百年内没有改观,已经预示着历史的结果。当时的僧众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荷兰人,觉得他们穿着粗俗,样子野蛮,“眼俱直视不能左右”,即认为荷兰人身体僵硬,行动不便,这与鸦片战争时期某些地方官的认识如出一辙。缺乏对西方的全面认识,是清政府失败的重要原因。荷兰人后来由于受到普陀山僧众的竭力抵抗,最后撤出普陀山。
普陀山山志留存的涉海史料,让我们看到明末清初海盗、南明势力、日本人、荷兰人在东亚海域的争夺,普陀山成为各种势力在东亚海域角逐的场地。明郑之所以在南明势力中坚持最久(一直到1683 年才被清朝消灭),也是源于海岛台湾的庇护。这场角逐最后清政府取胜,因为清政府攻取舟山、台湾后,取得了东亚海域的控制权。
普陀山被称“海天佛国”,山海一色,风景优美,墨客雅士、文人武将畅游普陀形之笔端,留下许多诗文佳作传于后世。历代普陀山山志选录了非常丰富的诗词文章,这些诗文对于中国文学史也有一定史料价值。这里主要以诗歌为中心作些说明。
首先,普陀山历代山志保存的文学作品,扩充了中国文学的体量。
普陀山历代山志保存的文学作品,分别收于:盛熙明志《名贤诗咏》、屠隆志卷三到卷六《艺文》、周应宾志卷三《艺文》卷五卷六《诗类》、裘琏志卷十一至卷十五《艺文》、朱谨志卷十一到卷十五《艺文》、许琰志卷十四至卷二十《艺文》《诗咏》《赞偈》、秦耀曾志卷十五至卷二十《艺文》《诗咏》。这些文学作品数量巨大,内容丰富。从裘琏志开始,文学作品在山志中占的卷数基本不少于1/3,像许琰志更多,《艺文》一目占了其书总卷数的1/2。山志所收文学作品从唐宋到明清,数量非常可观。据王连胜对清代普陀山山志诗词的统计,其数量在400 余首。如果加上元、明普陀山山志所收诗词,数量可能会更多。王连胜又多方探寻,共计搜集1 572 首有关普陀山的诗词,[7]数量惊人。其中尚未统计普陀山文章情况。为数众多的普陀山诗文,是中国文学史的宝库。普陀山历代山志所收诗文,对于历代文人文集以及断代诗词总集,甚或各代高僧文集,或许能起到一定的补充作用。
其次,普陀山历代山志保存的文学作品,大部分可读可诵,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文学作品的特质在于想象性和情感性。作者通过自己的文笔,经过匠心斧凿,生动展示个体的精神世界和生命冲动,从而达到激发和激活另外一个生命的目的。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是能够震动人心的。普陀山历代山志的文学作品,不论是描摹写景还是睹物遐思,均能文笔生动,气质灵活。至于普陀山高僧的禅诗,信手拈来,不拘一格,神旺气健,意境深邃,更是增添启悟心灵的幽思。下面略举数例。
盛熙明志收有托名王勃的《观音大士赞》一文,王连胜认为此文确实是王勃的作品。[8]笔者经考证认为,此文是明人托名王勃所为,并非王勃的作品。[9]但这并不影响它的文学价值。此文前序后赋,异常精彩。写得辞彩丰赡,文笔飘逸,灵动飞洒,放在任何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都是难得的佳作。此文起笔不凡:“盖闻圆通大士,乃号观音,接物利生,随机应现。向乾坤东畔娑竭海中,云涛涌金色之山,圣阁起琉璃之界。巍巍宝座,凝然居自在之身;荡荡慈容,皎若现白衣之相。”[6]15由观音而道场,再从道场到观音,数十字高度凝练,用笔简洁省净。盛熙明志里还有两首诗歌也写得非常好。其一为元代赵孟頫所著:
缥缈云飞海上山,挂帆三日上孱颜。两宫福德齐千佛,万里恩光照百蛮。涧草岩华多瑞气,石林水府隔尘寰。鲰生小技真荣遇,何幸凡身到此间。
其二为盛熙明本人所著:
惊起东华尘土梦,沧州到处即为家。山人自种三株树,天使长乘八月槎。梅福留丹赤如橘,安期送枣大于瓜。金仙对面无言说,春满幽岩小白花。[6]17
两诗均能情景交融,用典贴合。裘琏志记载有普济寺主持潮音通旭《红白荷花次蘗山和尚韵》诗:
轻阴缥缈水云长,素艳殊根一种香。和月丽时浑欲语,悦人炎处自生凉。琼台剪落霞千片,镜面飞来鹭几行。梦蝶缘春寻不到,秪应珍重伴空王。[2]502-503
此诗遣词造句工整典丽,同时又富有禅机。裘琏志还收有潮音通旭《赋走马灯》三首:“轮回汩没不停留,若个其中肯掉头?跃马英雄终幻影,眼光落地一时休。”“工夫一到便方圆,照用同时杀活全。自是个中三昧力,不烦鞭影各争先。”“何利何名路更迂,奔忙不审为谁驱?一丝牵惹心无已,有限光中苦竞趋。”[2]511-512三诗语词机警,渗透禅家劝世婆心。
最后,普陀山历代山志留存的文学作品,能够供考史之用。
文学作品虽有想象甚至夸诞的成分,但其中一些基本内容变动的可能性相对比较小,比如文学作品创作的时间、地点,某些文学作品会给我们考证历史提供一定帮助。这里略举一例以概其余。
周应宾志收有明代沈泰鸿《送无用法师礼五台歌》和《补陀润渠、昱光二上人行脚之燕访余邸舍,遂礼五台,赋此送之》、沈泰冲《送补陀润渠师自长安礼五台》、释真一《昱光道兄礼五台还南海为歌赠之》、释镇澄《润渠法友礼五台归南海赋此赠之》等诗。从上述几个诗题可以看出,普陀山高僧前往参拜五台山,在北京受到政府官员招待。沈泰鸿、沈泰冲为何与普陀山高僧关系如此之好?因为两人是鄞人,即宁波人,当时的舟山正好下属宁波府定海县,出于乡邦情谊自然容易亲近,“名岳奇游痴不忘,况因佛地是吾乡”。[4]106普陀山高僧离开五台山的时候,当地僧人也十分不舍,说明两地感情深厚,这能够见出普陀山和五台山交流比较频繁。普陀山为何与五台山交流频繁?这应该追溯到普陀山开山祖师慧锷。慧锷在唐朝是从五台山带着观音像来到普陀山的,这就使得两地天然具有了文化基因的连续性,“昔我观音,来自五台”[10]196、“五台由来是洛迦,无即非真有即假”。[10]234明代复兴普陀山佛教的人不少和五台山有联系,比如大智真容,他曾在五台山修行,还有隆庆时期兴复普陀的真松,也来自五台山。
从诗歌之类的文学作品里,我们看出了明代普陀山与五台山频繁的文化交流关系,这是诗文考史的具体例证。
综上所述,普陀山历代山志在佛教史、政治史、经济史、海洋史、文学史等方面都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不仅如此,在社会史方面也有其独特的价值。[11]普陀山历代山志的史料价值值得重视,对此继续开展深入研究,将有助于对地方史以及中国历史的更好认识。诚如钱穆先生所言:“在中国因其历史演变久,每一地方都有其深长的历史性,都有其丰厚的历史遗迹。……不仅在政治史、宗教史上有关,在艺术史、文学史上也有关。诸位各自的家乡若能用历史眼光去研究,便知都有其长远的历史,都有深厚的文化遗迹存留。”[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