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缵先民初新疆诗文的文化记忆与家国情怀*

2020-12-08 13:41邹淑琴
关键词:新疆

邹淑琴

(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46)

邓缵先(1868—1933年),字芑洲,自号毳庐居士,广东省紫金县人。民国3年(1914)从广东来到新疆,曾先后担任新疆乌苏、叶城、疏附、墨玉等五个县的知事,民国21年(1932)任巴楚县县长,次年在暴乱中殉职。自1920年—1928年期间,邓缵先修纂了《乌苏县志》《叶城县志》两部县志,著有行记《叶迪纪程》和诗集《毳庐诗草》《毳庐续吟》《毳庐诗草三编》等,共六部著述。邓缵先的著作是我们研究民国初期新疆的珍贵文献,是新疆特殊时期较为详细的历史、文化记忆。

德国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认为:“文化记忆(Das kulturelle Gedächtnis)是关于一个社会的全部知识的总概念,在特定的互动框架之内,这些知识驾驭着人们的行为和体验,并需要人们一代一代反复了解和熟练掌握它们。”[1]13“文化记忆是每个社会和每个时代所特有的重新使用的全部文字材料、图片和礼仪仪式……的总合。……它是一种集体使用的,主要(但不仅仅)涉及过去的知识,一个群体的认同性和独特性的意识就依靠这种知识。”[1]14-15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强调了历史、群体和认同性及其关系问题。“在记忆文化中,文学的基本功能是记忆的建构和图像增加”[2],文学文本作为历史、文化传承的载体,是特定时空背景的文化记忆,对地域形象建构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邓缵先的诗文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20世纪20年代的新疆形象。

1920年10月至12月,邓缵先从新疆叶城县回到迪化(乌鲁木齐),途经莎车县、巴楚县、阿克苏县、拜城县、库车县、轮台县、焉耆县、吐鲁番、托克逊县、达坂城等地,全程4 260里,耗时53天。《叶迪纪程》即为途中所记日记,于1921年整理出版。文中所述皆为其真实见闻,“如山脉、水道、物产、民风、城市盛衰之迹,宫治沿革之由,靡弗援古证今,举要陈述”[3]。可以说,《叶迪纪程》是研究民国初期新疆的河流山川、自然地理风貌,民俗、人口、道路交通、物产资源、地方规划、边界等方面内容的第一手资料。

《叶迪纪程》对南北疆风貌的记录十分详尽。叶城、莎车、巴楚以及阿克苏等南疆各县城的县道多为细沙泥路,河流宽广,桥梁、湖、渠、“泉眼”(地下水天然喷涌出地面)众多,树木(杨柳桑榆)繁盛,商铺林立,城中学塾随处可见。农作物方面,盛产稻、麦、苞谷、高粱、棉花、胡麻等农作物,桑蚕业较盛,以石榴、杏子、核桃、葡萄、梨、苹果、桑葚等水果著称。沿途多次经过“巴杂”,即巴扎,旧时通称“八栅”或“八咱儿”,维吾尔语谐音,是集市、农贸市场的意思。定期赶巴扎是新疆地区的风俗之一,“南疆市廛,每周八日,百货盈集,男妇往来,喧阗拥挤,日夕方散”。(《叶迪纪程·莎》)

无论南北疆,与县城的繁盛相比,城外往往是一望无际的荒凉的盐碱滩或戈壁原野,植物种类主要有红柳、沙棘、沙枣树、胡杨等。由于干旱多沙漠、人烟稀少,“碱卤铺地”“沙尘扬起”,“疾风暴起,沙砾飞扬。”托克逊地区更是常发飓风,猛烈异常:“烈风大作,声振林木,天地合籁,波涛自惊,墙屋摇摇欲倾,沙砾缭乱,黯惨窈冥,咫尺莫辨。”(《叶迪纪程·吐托》)人迹罕至的旷野“芦荻盈望,叶苍黄而花浓白。……木落赤地,古干槎槥,如魑魅离立,伸拳突鬓,形怪百出”。(《叶迪纪程·巴》)一幅原始的自然地理样貌。天山之景则十分壮观:“瞻仰天山,葱茏渺冥。山以天名,天连山横,山影共天光一色,天风与山雪同清。”山间产野生植物品种如甘草、桔梗、葳灵、夏枯草、雪莲等。(《叶迪纪程·焉吐交界》)。民国初年,新疆尚有大片区域人迹罕至,因而保留着未经雕琢的自然美景,如达坂城一带:“上有千仞之祟峦,下有百尺之回溪。花发奇岩而簇簇,草滋灵境而萋萋。”(《叶迪纪程·大坂赋》)新疆冬季河水结冰,邓缵先一行在行至焉耆县时渡船而过,“斯时船飞冰上,雪走沙间,人恍游金碧之楼,马却立蔚蓝之浦。”景象奇异之极。

《叶迪纪程》中记载了很多维吾尔语、蒙古语音译的地名,如阿哈墩、沙吉里克、塔哈奇、托乎拉里克、阿哈布拉、托木洛克、苏巴什、德拉瓦思色勒克、毗沙、洛浦等。有些地名现在已经修改不再使用了,如“由叶城至坡斯坎,一百一十里”。(《叶迪纪程·叶》)此处的坡斯坎即今泽普县,还如阿瓦台即今巴楚县的阿瓦提镇,等。还有些地名表示出该地特有的地理现象,如“托克逊”,译言“九个泉”等。

用水方面,“南疆垦殖,全赖山中雪水”。(《叶迪纪程·巴》)山雪融水引流蓄池即成涝坝,“莎车回城,居民饮料,皆以涝坝蓄水,大小七十余处,最大者曰满洲涝坝”。(《叶迪纪程·莎》)“大涝坝之称,以其地居戈壁,初无居民,……渐有居民,饮水开渠,垦辟耕地,久之逐成村落。”(《叶迪纪程·库》)因此,民国初期,涝坝可谓是南疆的一种独特的社会形态,围绕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乡村自然、人文内容。北疆则不同,《叶迪纪程·托》中写到坎儿井,是利用地下水的一种特殊方式,“俗又呼卡儿。其制激水上行,然继以地洞,每洞相距约数丈,泉水贯通,赓续不绝”。坎儿井是吐鲁番、托克逊等地的居民饮用水及灌溉的主要方式。

《叶迪纪程》也部分还原了民国初期新疆的民风民俗。“地铺氈毡,以大盘盛肉食,无桌几,无盌箸,不饮酒。伸右手撮食,谓之啖抓饭。常终岁不沐浴,与汉俗悬殊。”(《叶迪纪程·吐托》)记述了当时新疆少数民族普遍的日常生活习俗。“南疆多桑子,色白味甘美。入夏葚熟,缠民将釜甑出售,视桑葚繁密处,铺一毡,仰卧以候其坠,啖饱即偃卧,葚尽始去,尝数月不举火。瓜果熟时,亦如之。至冬乃典衣购爨具,俟其饥而后力作,有三日粮不出户矣。”(《叶迪纪程·柯》)这是对当时南疆维吾尔族农民随性生活性格的形象记录。正如林则徐在《回疆竹枝词》所咏:“桑葚才肥杏又黄,甜瓜沙枣亦糇粮。村村绝少炊烟起,冷饼盈怀唤作馕。”[4]

戈壁滩上的动物常有预见性功能,被当地人赋予了一定的神巫色彩,如被当地人称为“石龙”的蜥蜴,“大者类鼍,风将起,群集跳舞,吐黑气,亦足以验风之至”。(《叶迪纪程·吐迪交界》)十分古怪离奇。行至巴楚县域外经过麻扎(墓地),当地“土人”介绍说:“麻扎穴中有鼠,大如兔,色黄,见者有喜色。”可见,动物往往被当时人们看作带有神秘预言性的事物,体现出一定的符号性功能,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自然界不可知力的某种信仰,亦可见民初新疆仍有原始自然崇拜的遗存。

《叶迪纪程》的纪实性书写特征,真实再现了民国初年新疆的自然、人文景观,其所呈现的新疆形象带有很浓厚的原始气息和神秘性。“事实上,对于过去的真实无论是口头的流传、文字的记录还是物像的留存都不可能尽善,对于历史真实的探求是一个无限接近却永远无法抵达的旅程。”[5]《叶迪纪程》中的民初新疆记忆,是以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视角,对特定时期地域文化的历史还原。除此之外,邓缵先一行在从叶城至迪化的途中还经过了很多荒弃的村舍民居,有时甚至遇到整个村庄人迹全无,仅余断壁残垣。根据随行的当地“土人”所言,多半是因为战乱导致百姓被杀害或逃走,也有因自然灾害等原因导致他们抛弃家园另谋生路。这就使此书与同时期其他新疆游记中对新疆形象风景化的书写不同,荒凉背景下透露出的是战乱纷纭的历史记忆。

记忆并没有把我们带进“过去”,而是把“过去”带到现在。①See Frederic Bartlett, Remembering:A Study in Experimental and Social Psychology, Co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7,p.227.邓缵先的诗文把20 世纪20 年代的新疆“带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通过其诗文,我们看到的是百年前的新疆原始古朴而又空旷萧条的形象。与《叶迪纪程》的日记体纪游写法不同,邓缵先的《毳庐诗草》和《毳庐诗草三编》《毳庐诗草续编》则更具文学艺术价值,抒情色彩浓厚。毳,指的是鸟兽的细毛,“毳庐”即毳幕之庐,指游牧民族居住的毡帐。邓缵先在新疆常常居住在帐篷里,他曾感叹新疆的天气:“大漠风沙惨,萧条天地间。毳庐渺一粟,寒日照重关。”(《毳庐诗草·毳庐》)这三部诗集均为三卷,每部均收录邓缵先不同时期的诗作六百余首。《毳庐诗草》刊于民国十三年(1924),收录了邓缵先历时10 年(1915—1924)的诗作,多为五言、七言旧体诗和律诗、绝句。《毳庐续吟》接续《毳庐诗草》,刊于民国十七年(1928),收录了邓缵先民国十三年(1924)至十七年(1928)五年间的诗作。《毳庐诗草三编》刊于民国十九年(1930),收录了邓缵先1928年和1929年两年间的诗作。这三部诗集共收录了近两千首诗作,其中大部分都是描写民国初年的边塞风景和行旅见闻,表达了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之情。

“一出嘉峪关,千里何萧索。浮云从西来,黯黯日色薄。四顾渺无垠,草木皆黄落。狂飙振危峦,惊沙走绝漠。冰横野桥断,雾昏石崖削。塞鸿唳一声,天地莽寥廓。感此伤客心,霜根寄秋壑。每当羁旅忧,转念室家乐。”(《毳庐诗草·出关》)

此诗写出了邓缵先初到新疆时的印象。戈壁大漠,草木凋零,陡崖深壑,孤鸿哀鸣,苍茫千里。《毳庐诗草》中更有多首诗作描写了新疆各地风沙之大,飓风持续时间之久,令人触目惊心:

“十三间房地,古之黑风川。冥冥鬼啸雨,漠漠尘蔽天。山险不可越,狂飙走沙石。孤行入迷途,往往无踪迹。”(《十三间房》)“六七月间云物变,西北高寒多飓风。涛翻百谷声未终,雷走千轮响复止。……崩崖风势动地来,庭柯拔断门自开。瓦坠墙倾巨石击,沧海将枯山岳颓。马行水底夜骇浪,船飞天上春砰雷。……经过三日势稍息,惊容乍定股犹栗。”(《风戈壁》)

戈壁狂风中群魔乱舞,各种怪兽们乘火打劫:

“西岩蜴蜥大如椽,钩爪星眸霹雳舌。缘风腾跃尘雾中,藉势凭威怪百出。攫抟豚畜饱贪馋,欲壑填来恣搜括。更有一物名鼩犬,似龙种出渠搜国。修牙交戟常飞腾,驱食虎狼祸尤烈。风退群物皆潜踪,十室九空嗟浩劫。”(《风戈壁》)

此诗中所写的风中怪兽并非以象征手法暗示人类盗匪,而是记录了当时的新疆仍野兽横行,各种灾祸摧残百姓,民生多艰的社会现实。

民初新疆天寒,冬日漫长、春夏稍纵即逝,“三春不见天山云,五月犹看天山雪”。(《明月出天山》)“烟寒五月尚披裘”(《芨芨草驿》)“八月风寒草色枯”。(《寒碛歌》)。天气经常阴晴不定:“赤云夹日光郁隆,晴霄隐隐晕如虹。”(《风戈壁》)不过,冬季冰冻的山溪却别有一番景致:“大壑时闻冰裂声,訇砰谷应雷霆惊。罅间深黑不见底,下有流水音鏦琤。”“其中崔嵬数丈石,径尺冰柱相撑承。冰柱短长不一状,雪瀑随风凝异样。珠宫贝阙影玲珑,瑶草琪花形惝恍。”(《冰达坂》)地域辽阔、干旱冷冽的自然环境必然也会孕育出绝美之景,如《毳庐续吟》中对十月份的叶城县雪山飞瀑的描写:“黑云横天风怒号,昆仑北麓雪山高,四面玲珑雷吼哮,万里浩渺飞银涛。……洪波喷流玉龙膏,冰柱千丈横山腰。”(《叶县山中观雪山飞瀑》)

虽然气候恶劣,但新疆自古就以出产美玉著称,尤其是和田玉,历来都是帝王贵胄们的钟爱之物。民国初年,南疆的和田玉仍数量可观,品类也很丰富,搜玉者更是不畏艰险:

“叶尔羌南三百里,密尔岱山产美玉。大者万镒①“镒”是古代重量单位,大约相当于20两。小数千,葱白蜡黄均可取。纯玉莹然九仞峰,人迹不到牦牛通。攀援牛尾陟危巘,锤凿石落翻虬龙。自隶版图赆浮玉,千斤万斤运辘辘。”(《璞玉》)

南北疆的民性民情也有很大差异。民初南疆的少数民族性情疏散自由,维吾尔族“俗尚豪奢娴歌舞,繁声促节相嬉娱。五六月中林深处,东邻西舍随招呼。磊落堆盘青瓞瓝②瓞瓝,即小瓜。《尔雅》郭璞注:“俗呼瓝瓜为瓞。”,辉煌藉地红氍毹③毛织的布或地毯,旧时演戏多用来铺在地上,故此氍毹或红氍毹常借指舞台。。……回答未已商飙起,胡琴羌笛声调粗。儿童歌拍纷杂遝,击甕扣缶呼呜呜”。(《毳庐诗草·缠庄》)“村连稗稏牛羊健,俗劝耕畲鼓笛哗。”(《毳庐续吟·乌苏县斋书事》)而民国初年北疆的一些游牧地区则仍旧沿袭了古代西域的游猎风俗,民性豪爽,带有原始纯朴的气息,这在《毳庐诗草三编》中做了诸多书写:“西戎鹰犬俗,乐斗喜猎射。”“痛饮黄羊血,贪求牡獾炙。”(《毳庐诗草三编·和长沙觉悟山人〈感时之作〉,次原韵》)衣食住行各方面也都体现出特有的游牧生活特色:“羌父着绣靴,蕃童裹幞帕。”(《和长沙觉悟山人〈感时之作〉,次原韵》)“貂裘昨夜今夜,毡帐千家万家。”(《离亭饯》)“土床长年伏火(指火炕),板屋有窗纳凉。白日林鸮呼鬼,黄昏石径寻羊。”“豆架瓜棚篱落,㸰牛宛马人家。”(《边塞》)“羊群孤戍外,不见牧羊人。”(《白草》)生产生活习俗方面,北疆也呈现出与南疆殊异的景象,这在《毳庐续吟》中有多处描写:“塞外编氓不播谷,饮酪衣皮事畜牧。”(《毳庐续吟·养蚕词》)饮茶有时需“凿冰煎茶”:“涧底凿冰倾美液,林间煮茗入香瓶。”(《毳庐诗草·凿冰煎茶》)可以说,当时的新疆充满了广漠、蛮荒、原始的气息。当时,就连当地人为孩子取名的习惯也与内陆地区不同,他们更多考虑的是能够人丁兴旺,孩子健康成长,而并不在乎名字所蕴含的荣辱观念。如“婴孩望蕃育,多以狗儿名”。(《戎俗》)这些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游牧文化的特点。

另外,新疆少数民族织造的毡毯的图案内容也极具地域风格:“花样都非富贵图,毗沙织匠制氍毹。”(《毳庐诗草三编·近日,洛浦织匠所织毡毬,花纹渐归平淡》)而且,装饰毡帐的位置和方法也很独特:“氍毹铺地毳悬门,穹室霜严火不温。”(《毗沙道中》)另外,《毳庐续吟·消寒四物》中的“土炕”“毡幕”“地垆”等都是极具代表性的新疆风土物产,反映了民初新疆特有的民居生活习俗。

《毳庐诗草三编·缠俗》一诗从整体的、宏观视角描写了民初新疆维吾尔族的日常生活习惯:

“天涯缠俗尚狉榛,瓜芋村篱自结邻。射鹿胡儿腰拔箭,骑驴羌妇额垂巾。葡萄款客村棚敞,筚篥祈年俚调新。最是边氓忘宠辱,为嫌簪绂绊闲身。”

此诗既写了维吾尔农家庭院丰富的瓜果物产,人们热情好客的性格,又写了男女不同的日常穿戴和出行习惯,描绘了一幅悠然自得、欢快热闹的农家生活图景。

新疆地域辽阔,自古就有汉、维吾尔、哈萨克、回、柯尔克孜、蒙古、锡伯等众多民族居住、生活。正如邓缵先《毳庐诗草·数诗》所言:“九种人庞杂,习俗半淳浇。”不同的民族、人种杂居交融,不同的风俗、信仰、语言等内容相互交流影响、碰撞融合,形成了新疆独特的多元并存的文化风格。民国六年(1917)二月至七年(1918)十二月,邓缵先出任乌苏县代理知事,他在亲自踏勘乌苏全境的基础上修纂了《乌苏县志》。乌苏地处北疆腹地,地形复杂,“其民汉、回、缠、哈四种杂居,而蒙古旧土尔扈特,黄教喇嘛,复羼佴其间……故其族类杂糅,趋向多歧”[6]。新疆少数民族众多,文明程度高低不一,语言、习俗各不相同。如《叶迪纪程》中写到了“布鲁特”民族①布鲁特,即今柯尔克孜族。布鲁特是清代对柯尔克孜族的称谓,民国二十四年(1935)定名为柯尔克孜。,作者对布鲁特人独特的习俗做了较为详细的记录:“布鲁特人,俗称黑黑子,面貌黧黝,喜穿枣色衣服,紫帽顶尖,与缠民同教不同种。少胡髯,以牧畜为业,嗜游猎。其妇人容颜颇伟美,以花巾裹头,巍竦其髻,背垂花布,颈旁缀以珊瑚玉饰,亦惯骑猎。”(见《叶迪纪程》附录巡边日记)《毳庐诗草》中也书写了当时这个生活方式仍较原始的民族:“畜牧资生业,穷溪寂涧滨。……椎髻梁鸿妇,卉裳苏武宾。穴居鼷作伴,岩处鹿相亲。”(《布鲁特》)可见,在新疆,无论南北疆地区,都呈现出多民族杂居,多种文化融合的情形。面对这种民族、文化多元一体的社会格局,邓缵先深感“种族相安怀社稷,河山经劫感楸梧”。(《毳庐诗草·杂感》)在他到任乌苏县知事几个月时,当时的新疆省长杨增新就明确指示邓缵先要重视水利、屯垦,处理好各族关系。②参见杨增新《补过斋文牍》丁集下,水利编下《指令乌苏县知事邓缵先呈报调查水利及筹办垦务文》,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24-1126页。为此,邓缵先鼓励农业生产,发展农耕桑麻,“抚绥民族屯田策,安集边陲教稼功”。(《毳庐续吟·疆域纪事》)“耕耘不缀商贾安,十年何曾见兵革。”(《毳庐诗草·喜闻官军收复阿尔泰山》)从1918年至1933年,邓缆先先后担任叶城、疏附、墨玉、巴楚四县县长,守边戍土,保一方社会安定、民族团结,让各族百姓安居乐业是其为官的理想:“不羡于阗千竿玉,不爱敦煌三寸珠。愿得蚕筐茧如甕,川原畜养羊如驹。吏胥不扰衣食足,老死不见戈与殳。我亦脱巾高树下,欣然为写豳风图。”(《毳庐诗草·缠庄》)邓缵先为官廉洁爱民,入乡随俗、安抚扶助各民族融合交流共谋发展,因此,每当他被调离时,当地百姓都壶浆十里相送,泪洒道旁。

邓缵先不远万里来到新疆任职,心忧边疆的社会稳定、民族团结和祖国统一,“惆怅膏腴千里蹙,误人家国是庸臣”。(《毳庐续吟·疆域纪事》)面对外敌对我国西北边疆的觊觎和侵占,他在《喜闻官军收复阿尔泰山》①民国十年(1921),溃败的白俄军八千人从俄国窜入阿尔泰,阿山道尹周务学在承化(今阿勒泰市)城内饷械两缺时,以手枪自杀身亡。新疆省长杨增新与苏俄合作,同意红军入境消灭白俄军,使阿尔泰山得以收复。感于此,邓缵先做《喜闻官军收复阿尔泰山》一诗,收入《毳庐诗草》。一诗中以自豪而喜悦的心情书写了清军收复阿尔泰地区的情形:“逶迤降卒四千人,涤荡烟氛万馀里。……河山收复庆完全,凯歌声欢万人喜”。在《毳庐诗草·挽周道尹阿山殉难》中,更是满怀激愤地写道:“犯塞妖氛急,捐躯热血浓。半生多感慨,一死竟从容。浩气霄冲鹤,英魂剑化龙。阿山收复后,立马望残峰。”在《毳庐诗草三编∙边词》中写道:“边境无端虏气侵,坐看成败是何心。疆陲日蹙悲蚕食,千古英雄感慨深。”这些诗作慷慨激昂、气势磅礴,抒发了作者戍边报国的豪情壮志,流露出浓厚的爱国之情。此外,邓缵先更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实干家,他曾亲自实地考察踏勘叶城县境,其1920 年所记《巡边日记》(《叶迪纪程》附录)中第一次明确说明了巴扎达拉卡的具体位置:“卡在叶城县西南一千二百八十里,西距喀什道治一千九百二十里,北距省治五千四百六十里,与坎巨提交界,亦可通往印度国,防边戍边关系重要。”[7]此志在1962年成为解决中印领土之争的重要依据②《叶城县志》附录记载:“1962年,为解决中印边界问题,有专家携带民国时期的《叶城县志》来叶城,县委书记薛义峰得知后,组织人员星夜抄录,遂留下这一珍贵资料。”见《叶城县志》附录,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可谓“以文载史、以史保土,为维护祖国的领土完整做出了贡献”[8]。

另外,三部《毳庐》诗集中,也表达了邓缵先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之情。邓缵先在新疆任职期间留下了许多首诗作表达思乡之情:“南海西陲同此时,谁家今夜起相思。”(《罗浮月》)“迁客几回悲驿路,离人多是忆乡园。”(《阿克苏道中》)“十年侨寓天山北,千里相思故乡月”(《天山月》)等等。邓缵先还多次书写了对自己远在广东家乡的父母、妻子、兄长的思念。其中,思念妻子的诗句篇目较多,如:“妾心比明月,夜夜照胡天。”(《闺思》)“旅梦依然铁水湄,醒来风雪遍天涯。艰难关塞思闾里,贫贱夫妻感别离。”(《寄内》)等。《示在家两儿》中写出了一个远在边疆的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导:“沙尘浪迹催吾老,村僻贫家望汝贤。”另外还有《夜宿沙碛闻笛,寄家兄》《中秋乌苏玩月》《闻笳》《出关》《重经哈拉玉尔滚驿》《阿克苏道中》等诗作都表达了作者对远在广东的故乡亲人的思念之情和对家乡生活的回忆。对家乡故园、亲人故土的深厚情感的书写,融入了作者的报国之志,以凝聚历史时空之力,表达了民国初年远赴新疆的报国志士浓厚的家国情怀。

“邓缵先编纂的《叶城县志》的最大成就……是为后人保存了鲜活的历史细节。历史文物丢失了,只要细节叙述还在,就不难复原。记述历史细节,是邓缵先为叶城县人民做出的文化贡献。”[9]不仅《叶城县志》《乌苏县志》,还包括《叶迪纪程》、三部《毳庐》中的诗文,对新疆的自然地理、人文风俗、历史等各个方面内容都做了十分详尽的书写或记录,较完整地再现了民国初年的新疆形象。这些诗文作为近现代新疆文化记忆的重要内容,其艺术性与真实性都在当时的新疆诗文中堪称一流。其诗文流露出的浓郁的故土之念、家国之情,更令人感佩至深。正如于右任在《毳庐先生诗草小跋》中所言:“西域一部,去中州万里,山川辽廓,莽莽黄沙,中土人士所不轻至之地也。毳庐游宦斯邦……何况性情之人,举不忘亲,孝悌之心,溢于毫楮,有裨世道后学不浅。”[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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