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探微生卒年考辩

王 汉

（重庆大学 艺术学院，重庆 400044）

陆探微是南朝画史上极为重要的人物，谢赫评语：“价重之极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①（南齐）谢赫《古画品录》，《王氏书画苑》金陵刻本，卷一，第1页。。然而，关于他的资料极少。史册记其曾侍宋明帝，因此我们略可知其生活年代，但生于何时，卒于何时，我们一概无从知晓。林树中先生曾据文献作了更进一步的探索②其主要成果见：林树中《陆探微生平与艺术风格》，《南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第119-123页；林树中《南朝画圣陆探微年表》，《南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第100-101页。（详细引述见下文），尽荜路蓝缕之功。然而，其中关于陆探微生卒年的结论尤有可商榷之处。故此表出，恳请专家指正。

一、陆探微的卒年

先讨论陆探微的卒年。林树中先生将陆探微的卒年定在南朝齐武帝永明四年（486年）。他说：

可据以判定陆探微卒年的文献记载有这几条：一是《南史·宗测传》载，南齐永明三年（485年）侍中王秀之钦慕宗测，“乃令陆探微画其形与己相对”。又王秀之《贻宗测书》云：“昔人有图侨札，轻以自方耳。”这是文献关于陆探微的最后活动记载。二是《历代名画记》卷七引《南齐书》说：毛惠秀“永明（483—493年）中待诏秘阁，世祖（齐武帝萧赜）将北伐，命惠秀画《汉武北伐图》，中书郎王融监掌其事。融好功名，秀又善图，画成，帝极珍贵，置瑯琊台上，每披玩焉。”是永明中作为宫廷首席画家的陆探微已故，毛惠秀才接替他“待诏秘阁”，并画最重要的《汉武北伐图》。第三，《历代名画记》卷六“顾宝先（光）条”说：《宋书》中原有《陆探微传》，以史书惯例，人死后入传，而沈约于487年奉敕撰《宋书》，可证陆探微当卒于486年前，而他在485年尚有见于记载的活动，故可定其卒于公元486年。486年为永明四年，即陆探微画《宗测像》的第二年，也与毛惠远“永明中”继陆探微之后“待诏秘阁”的时间相符。[1]100-101

上面引文，据以支持陆探微卒年的诸多证据有进一步探讨之地。

（一）陆探微“画宗测形”的年代

第一条史料关于陆探微“画宗测形”的年代，原文为：

永明三年，诏征太子舍人，不就。欲游名山，乃写祖少文所作《尚子平图》于壁上。测长子宾宦在都，知父此旨，便求禄还为南郡丞，测遂付以家事。刺史安陆王子敬、长史刘寅以下皆赠送之，测无所受，赍《老子》《庄子》二书自随。子孙拜辞悲泣，测长啸不视，遂往庐山，止少文旧宅。鱼复侯子响为江州，厚遣赠遗。……子响命驾造之，测不见。后子响不告而来，奄至所住，测不得已，巾褐对之，竟不交言。子响不悦而退。侍中王秀之弥所钦慕，乃令陆探微画其形与己相对，又贻书曰：“昔人有图画侨、札，轻以自方耳。”王俭亦雅重之，赠以蒲褥筍席。③（唐）李延寿《南史》卷七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861-1862页。

本文不厌其烦地长引这段文字，是为了说明侍中王秀之令陆探微画宗测形这件事与“永明三年”（485年）已相隔很远。中间还叙述了很多事情。事实上“欲游名山”这件事在不在永明三年（485年）都无法确定，更不用说后面的这些事情。目前能确知的事是鱼复侯萧子响“为江州”当在永明六年（488年）至七年（489年）间。《南齐书》卷四十：“（永明）六年，有司奏：‘子响体自圣明，出继宗国’……乃封巴东郡王，迁中护军，常侍如故。寻出为江州刺史，常侍如故。七年，迁使持节、都督荆湘雍梁宁南北秦七州军事、镇军将军、荆州刺史。”④（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704-705页。

与本文密切相关的是侍中王秀之令陆探微画宗测像的事。王秀之传见《南齐书》卷四十六：“世祖即位，为太子中庶子，吏部郎，出为义兴太守，迁侍中祭酒，转都官尚书。……转侍中，领射声校尉。出为辅国将军、随王镇西长史、南郡内史。”⑤（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四十六，第800页。按：随王萧子隆于“（永明）八年，代鱼复侯子响为使持节、都督荆梁宁南北秦六州、镇西将军、荆州刺史”⑥（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四十，第710页。。《南齐书·百官志》列“侍中祭酒”于“侍中”之前，并有注曰：“高功者称之”⑦（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十六，第322页。。则“侍中祭酒”应为“侍中”之高者。另，王秀之“迁侍中祭酒”后又“转侍中”。这样的话，则王秀之为侍中在永明初年之后、永明八年（490年）之前。

我们尚不知其为“侍中”或“侍中祭酒”的具体时间，但实在无法确定“侍中王秀之”令陆探微画宗测形之事在永明三年，且不能排除事在永明三年之后的可能性。

（二）毛惠秀待诏秘阁事

关于第二条史料谈毛惠秀待诏秘阁与陆探微的关系。本文并不认为毛惠秀待诏秘阁及画《汉武北伐图》之事能推导出陆探微的离世。待诏秘阁之画手可以不止一人，毛惠秀待诏秘阁与陆探微供奉内廷可以并行不悖。按史册所载，陆探微之画艺的确可能陵跨同侪，但这并不能推论出所有与画有关之事必须由其亲自操笔。画《汉武北伐图》确实关系重大，但皇帝决定此事由谁参与自有其考量，亦无必定程序，不能因此推论陆探微的情况。

（三）《宋书》中应无《陆探微传》

关于第三条史料中说《宋书》中原有《陆探微传》，这是真的吗？查林树中先生所引史料的原文是：

顾宝光中品上，吴郡人，善书画。大明中为尚书水部郎。见宋书陆探微传云司徒左曹掾。⑧（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代郧阳原刊画苑本1574-1575年版，第2页。又参考（唐）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卷六，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128页。

前辈学者皆以为《宋书》中有陆探微传。林树中先生说：“《宋书》原有《陆探微传》。”根据他对这句话的理解，我们可以推断其断句与俞剑华先生注释《历代名画记》时的断句差不多，俞先生断为：“见《宋书·陆探微传》云：司徒左曹掾。”[2]128孙祖白先生《历代名画记校注》[3]199、陈传席先生《六朝画家史料》[4]203、冈村繁先生《历代名画记译注》[5]320中的断句皆与之相同。倪志云先生的断句为：“见《宋书》。《陆探微传》云‘司徒左曹掾’”。但倪先生对此句理解与上述学者相同。[6]102

至于为何今存本《宋书》没有陆探微传，倪志云先生说：“《陆探微传》应即见于张彦远所引据的《宋书》。《隋书·经籍志》所录《宋书》，除沈约撰100卷者外，另有宋中散大夫徐爰撰《宋书》65卷、齐冠军录事参军孙严撰《宋书》65卷。这两种《宋书》今已不存，只在《太平御览》等类书中还保存了徐爰《宋书》的残篇片段。张彦远所说有《陆探微传》的《宋书》当是徐孙二书中之一。”[6]84-85毕斐先生《历代名画记校笺与研究》中所说与之相似。[7]215

首先，我们认为张彦远所见《宋书》更可能是沈约的《宋书》。第一，《历代名画记》中“宋书”凡八见，除陆探微条下“宋书有名”外，其余均可按沈约《宋书》核验无误。第二，《历代名画记》卷六宗炳条下曰：“见沈约《宋书·隐逸传》及《炳别传》。”张彦远明确指出他所征引的书乃沈约所著之《宋书》[2]131。当然，反驳者可以说宗炳的有关文献出于沈约《宋书》不代表其他资料均源于该书，但这种可能性明显要小。宗炳条下的注至少说明张彦远身边是有沈约的《宋书》的，反之，我们没有张彦远拥有其他版本《宋书》的信息。第三，从常情推断，如果不做《宋书》的研究，谁会拿着几个版本的《宋书》写作？第四，张彦远著书比较严谨，一般都会注明来源，假如张彦远有几个版本的《宋书》以供抄录，大概会在注中说是孙严的或是徐爰，抑或是沈约的，而不是现在看到的情形。

其次，我们讨论“见宋书陆探微传云司徒左曹掾”的断句与含义。按俞剑华先生的断法——“见《宋书·陆探微传》云：司徒左曹掾”，则应该解释为：看见《宋书·陆探微传》上说是司徒左曹掾。这便是对“尚书水部郎”的质疑。或是按倪志云先生所断——“见《宋书》。《陆探微传》云……”， “陆探微”前作一停顿，则意思变成：“大明中为尚书水部郎”见于《宋书》，（而）《陆探微传》中说是“司徒左曹掾”。如此断句，则《陆探微传》与《宋书》的关系并非密不可分，《陆探微传》可以为《宋书》内之一篇，或可以为《宋书》外之文章。前面承认了“大明中为尚书水部郎”见于《宋书》，下文的“陆探微传云司徒左曹掾”则变成了对前句所述官职的修正或补充，抑或是质疑。

还有两则材料可以帮助我们判断：“见宋书陆探微传云”这段小注什么意思？张彦远编《法书要录》，其中注《述书赋》曰：“顾宝光，吴郡人，齐司徒左西掾，今见具姓名行书两纸共二十行。”[8]186由是可知，顾宝先（光）仕南齐为司徒左西曹掾⑨按： 《历代名画记》作“司徒左曹掾”，《法书要录》作“司徒左西掾”，均误。此官名应为“司徒左西曹掾”。参见（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十六，第312页，及柳春新《东西曹考述》，《史学月刊》2005年第9期，第30-38页。。而“大明中为尚书水部郎”这9个字见于沈约《宋书》卷八十一顾琛传中，一字不差。⑩（南朝梁）沈约《宋书》卷八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78页。《宋书》里“大明中为尚书水部郎”的是“顾宝先”，由是可知“顾宝光”“顾宝先”应为同一人。“光”“先”形同易误。林树中先生文中标为“顾宝先（光）”，本文依从之。由此可知张彦远此处注所要表达的意思应该分两层，一是：“大明中为尚书水部郎”见于《宋书》；二是：（他在齐时官至）司徒左西曹掾。如是则“陆探微传云”应与后句相连，以倪志云先生断句为是。这样断句的话，则《陆探微传》与《宋书》的关系就需要作重新考量。

假设张彦远所见《宋书》中有《陆探微传》，则顾宝先（光）的仕齐的官职亦载于其中。这种假设可能会导致以下的疑问：

1.这与《宋书》的体例不太相合，《宋书》记刘宋之事，一般不会记入齐之后的事情。⑪就笔者所知，沈约《宋书》中记南齐时事情的有：1.刘宋前废帝何皇后薨于建元元年，2.刘宋末年投降北魏的沈文秀卒于永明四年，3.关于建平王刘景素的评价问题，4.袁粲的评价问题，5.沈约的自叙。记载这些人物或事件多是事出有因，不一一详释。总之，一般情况下《宋书》不会言及南齐之事。

2.未亡于刘宋而亡于南齐前期的多于《宋书》无单独之传。如禇渊、张敬儿、李安民、王瞻等，皆仕齐，且亡于永明五年之前，《宋书》有名无传，而《南齐书》有传。虞愿、褚伯玉是诸例中最为极端者。

虞愿字士恭……元嘉末，为国子生，再迁湘东王国常侍，转浔阳王府墨曹参军。明帝立，以愿儒吏学涉，兼蕃国旧恩，意遇甚厚。除太常丞，尚书祠部郎，通直散骑侍郎，领五郡中正，祠部郎如故。……出为晋平太守……迁中书郎，领东观祭酒……除骁骑将军，迁廷尉，祭酒如故。……建元元年，卒。年五十四。⑫（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五十三，第915-917页。

褚伯玉字元璩……伯玉少有隐操，寡嗜欲。……宋孝建二年，散骑常侍乐询行风俗，表荐伯玉，加征聘本州议曹从事，不就。太祖即位，手诏吴、会二郡，以礼迎遣，又辞疾。上不欲违其志，敇于剡白石山立太平馆居之，建元元年，卒。年八十六。⑬（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五十四，第926-927页。

由上可见，虞愿长期在刘宋朝为官，南齐正式统治的第一年就去世了；褚伯玉则生于东晋末，长期生活于刘宋，入南齐仅一年去世。但他们还是被列入《南齐书》，沈约《宋书》中有名而无传。

假设陆探微去世的年代就是永明四年（486年），沈约撰《宋书》的前一年，则陆探微在南齐亦生活了有七八年，且假设陆探微肯定有资格入史书，那么陆探微不一定入《宋书》，倒有可能入齐代史书。由此来看，不管是哪家的《宋书》，都不可能会有《陆探微传》。

3.在《历代名画记》的编辑过程中，《宋书》中有《陆探微传》为什么不记在卷六陆探微本人的名下，而附记在顾宝先（光）的名下？陆探微条下仅说：“《宋书》有名”⑭（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第1页。此处诸本皆无异文。，而非“《宋书》有传”。

最后从思想史的脉络来看，在门阀政治下，陆探微一无高官，二无文笔，三无家族背景，仅有画名，很难进入官方组织编写的史册之中。张僧繇好歹做过右军将军、吴兴太守[2]150，亦无传于正史；顾恺之名列《晋书·文苑传》，一有文名，二出身官宦之家，三亦做过官⑮（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卷九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04-2406页。。

因此，《宋书》中本无《陆探微传》。张彦远提到的《陆探微传》是另一处材料，不能从沈约撰《宋书》一事来推测陆探微的卒年。

综上所述，陆探微去世于永明四年（486年）的推论并不正确，他为侍中王秀之画宗测像时约为永明中，具体时间不知，迟至永明八年（490年）亦有可能。因此陆探微的去世年代在永明年以后也是有可能的。

二、陆探微的生年

关于陆探微的生年，林树中先生主要以顾宝先（光）为参照，林先生说：“可以把与陆探微关系最为亲密的学生也是同乡和挚友的顾宝先（光）的活动和年龄来作比较”，“顾琛生于395年，姑以琛二十三岁时（417年）次子顾宝先出生。陆探微是他老师和挚友，暂定比他长五岁，约当生于412年前后”。⑯林树中《陆探微生平与艺术风格》，《南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第119页，另见林树中《南朝画圣陆探微年表》，第95页。有关顾宝先（光）与陆探微的关系，林先生主要依据谢赫对顾的评语：“全法陆家，事事宗禀”⑰（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第2页。或见（唐）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卷六，第128页。。然而我们不知如何能从这评语中看出顾宝先与陆探微的年龄关系，大概林先生将“事事宗禀”扩大到生活方面。本文以为“全法陆家，事事宗禀”纯从画艺角度进行评论，顾宝先（光）即使年长陆探微许多岁、官职地位高于陆许多，也无奇怪之处。因此暂定陆探微生于412年不太合理。

另外，《历代名画记》与《贞观公私画史》皆言陆探微有“高丽赭白马图”⑱（唐）张彦远著、俞剑华注释《历代名画记》卷六，第127页。（唐）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不分卷，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12册，第20页。。沈约《宋书》卷九十七载：“高句骊王高琏，晋安帝义熙九年，遣长史高翼奉表献赭白马”⑲（南朝梁）沈约《宋书》卷九十七，第2392页。，以此为限来推测陆探微之生年⑳林树中《南朝画圣陆探微年表》：“元嘉十六年己卯（439年）约28岁……《晋书·慕容儁载记》：晋安帝义熙九年（413年），高丽王琏遣长史高翼奉表，献赭白马。事在东晋。此马入刘宋以后尚在。陆氏作此图约在439-478年间。”。按史册所载，高句丽献赭白马恐非仅此一次。《宋书》卷九十七提到很多次高句骊贡献方物的事：“太祖世，每岁遣使献方物。……十六年太祖欲北讨，诏琏送马，琏献马八百匹。世祖孝建二年，琏遣长史董腾……并献方物。大明三年，又献肃慎氏楛矢石砮。太宗泰始、后废帝元徽中，贡献不绝。”在这多次的贡献中，赭白马当常有。何以知之？颜延年有《赭马白赋》，记录了南朝宋文帝元嘉十七年（440年）的一次贡献赭白马㉑（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63页。。另，《历代名画记》载南齐世祖时官至少府卿的毛惠远亦画有《赭白马图》[2]146。因此《高丽赭白马图》也不能用来确定陆探微的生年。

当我们将陆探微的生年较之林树中先生的设定向后推约20年，假定在430年生，再假设史载陆探微所绘诸王图均为面对人物当场写生之作，且诸王均为刘宋之诸王，则未有某王去世而陆探微尚年幼的情况，生于430年的假设亦可成立。

因资料不足，本文无力推定陆探微的生年，但若推定在412年左右，亦证据不足。

结论

综合上文，陆探微“画宗测形”的年代在永明初年至八年之间，即483年至490年之间。关于陆探微的卒年，据《南史》可确定在483年之后，有可能在490年之后。根据“见宋书陆探微传云司徒左曹掾”这段文字并不能认定陆去世于486年。另外，林树中先生据以推定其生年的论据亦难成立。

因此，我们可以得到陆探微生活的两个区间，一是刘宋明帝统治时期，即466年至472年，二是南齐武帝统治的大部分时期，即483年至490年。根据这两个区间，我们可以下一断言：陆探微主要活动于5世纪下半叶，这一概括性描述应该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