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
一代文豪、革命现实主义作家茅盾与故乡乌镇是密不可分的。茅盾不仅诞生在乌镇,并在此度过了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十三个春秋,而且从他离乡求学,从事革命文化工作至抗战爆发前的1936年10月的二十多年时间里,他曾多次涉足故土。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荣衰变迁,都亲切地留在茅盾的记忆中,成为他进行创作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故乡的人和事,成为他创作时永远活着的生活素材。
1917年7月,茅盾利用假期,在母亲陈爱珠的建议下返回乌镇。这次回乡,是茅盾作为长子,参与家中重要事务的决策一和母亲商议让弟弟沈泽民报考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茅盾已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可谓年轻有为;弟弟沈泽民后又考取了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母亲陈爱珠为两个儿子不负众望,成为国家有用之才而深感欣慰。正因如此,陈爱珠决定亲自送沈泽民赴南京求学。这就促成茅盾同年8月底的又一次回乡。
1917年8月底,茅盾返回乌镇,先和母亲、弟弟到上海,后乘火车到南京并游览了些名胜古迹。弟弟沈泽民开始上学后,茅盾和母亲转乘长江客轮回到上海,再返乌镇。
1918年春节过后,茅盾返回乌镇。此次回乡,是为了完成前一年春节回乡时母亲陈爱珠与他提起的与孔世贞(与茅盾婚后改名孔德沚)的结婚事宜。按照预定计划,茅盾与孔德沚在乌镇举行了旧式婚礼。
茅盾与孔德沚的婚事还是在茅盾五岁、孔德沚四岁时由双方祖父定下的。目不识丁的孔小姐与茅盾既不般配更谈不上恋爱与感情。当时的茅盾本来完全可以退亲而在上海自由恋爱,与另一个女性结合。而那时茅盾思想中既有新的成分如追求自由、个性解放,又有旧的成分一封建的伦理观和道德意识。在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后者上升到了主导地位,他的“孝心”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为不使吃苦多年的寡母为难,他毅然娶孔德沚为妻。这里有一种伟大的精神,茅盾是将一种崇高的牺牲奉献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教祭坛之前的。茅盾的这种做法,与鲁迅屈服于母命与朱安结为夫妻、胡适屈从于礼教和母命与江冬秀结成夫妻,都属同一性质,可谓如出一辙。虽说是个人命运,却是时代使然。在“自由”和“孝道”之間,他们的意识、情感以及所受的文化教养,都决定了他们这样的家庭出身、有此种性格的人,必然选择后者。
1921年,茅盾全家由乌镇迁到了上海。那时,茅盾正积极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工作,全面改革《小说月报》,发起并组织了“五四”以来最早的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1925年,茅盾参加并领导了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罢工斗争,创办《公理日报》。1926年,茅盾赴广州参加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后茅盾又赴汉口主编《汉口民国日报》。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茅盾遭国民党反动势力通缉而被迫隐居上海从事文学创作。1928年,茅盾被迫流亡日本,直至1930年回国。从1921年至1930年的十年间,茅盾为了党的事业和新兴的革命文化事业而辗转各地,四处奔波。因此,在这期间茅盾就很少有机会回乌镇了。
自从1930年茅盾从日本回国后,母亲陈爱珠又返回乌镇定居了,但每年必定到上海过冬。因此从那时起,茅盾每年至少回乡一次,或者接母亲到上海,或者送母亲回乌镇,每次一周至十天。其中1932年5月和8月的两次回乡,促成茅盾写成了不少优秀的农村题材作品。1932年5月,即“一·二八”事变后,茅盾送母亲回乌镇,共住了半个月。这次回乡,茅盾感到与往年有明显不同:处处能嗅到抗日的火药味,人们不是在谈论抵制日货,就是在骂东洋鬼子。而且过去常到茅盾家的几代“丫姑爷”直率地向茅盾诉说了自身的痛苦及普通农民的所思所痛。这使茅盾深切地感受到“一·二八”事变后的家乡一带人情世态的变化,发觉农村题材又有了新的意义。此次回乡新搜集的素材和幼年时期蕴积于胸的对于家乡的种种记忆,融合在一起,发酵、膨胀起来,他决定肩负起时代赋予自己的使命,写出反映当时乌镇农村真实现状的作品。此次回乡后,茅盾一连写了三篇《故乡杂记》,把当时乌镇农村的变化真实地呈现了出来。
与此同时,茅盾还想写一篇反映小市镇商人生活的作品。他感到在当时描写小商人,更能表现他们的时代色彩,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罪恶,抨击国民党的贪官污吏利用民众的抗日热情大发横财。这次回乡途中听到的小商人的议论、家乡小商人的诉苦,以及幼时随祖父出入店铺所接触到的商人形象,在茅盾脑海中交错出现,渐渐地,一个勤谨懦弱、奉公守法、缺少决断,但又很精明的小店老板形象鲜明起来。茅盾就以这个老板作为小说《林家铺子》的主人公,取名“林老板”。
1932年8月,茅盾偕夫人孔德沚、两个孩子又一次回乡。这次回乡是为祖母沈高氏奔丧。丧事用了一周的时间。奔丧期间,在和亲友的往来中,茅盾听到亲友所讲乌镇一带农村和市镇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是蚕农的贫苦和茧行的不景气,大大加深了茅盾对“丰收灾”的感性认识。这次回乡的见闻,促使茅盾于同年10月写成了短篇小说《春蚕》。小说通过江南农村富裕农民老通宝家境的变迁,概括了旧中国农村由于外来侵略和国民党反动派、封建地主、高利贷者的联合敲诈和盘剥,导致农村经济的崩溃。全篇以养蚕为线索,既有波澜又有高潮,组成绵密又灵巧的结构,语言精巧秀丽,达到了生动性和多样性的统一。特别是作品对江南水乡风俗富有时代色彩的描绘,给人物活动提供了一个充满特定时代气息和浓烈地方色彩的活动场景,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因此,这篇以家乡农村为题材的小说《春蚕》一发表,就得到了广泛赞誉,社会反响十分热烈,和《林家铺子》一样,都成了茅盾的经典代表作品。
虽然茅盾以农民和小商人为创作对象的几篇小说如《春蚕》《林家铺子》等不是因一次回乡、凭印象而写的,但回乡的所见所闻对于其创作上述作品无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正如茅盾本人所说:“1932年5月和8月两次回乡,使我了解了不少上海战事后江南农村的新动荡,这也是事实。”“‘一·二八后这次回乡,使我在作品中加强了日本侵略者这个魔影。”茅盾的这些农村题材的作品取材于乌镇毋庸置疑。例如《林家铺子》中的“望仙桥”“西栅外的茧厂”“栗(练)市快班(船)”、土匪“太保阿叔”都是实有的,那街市的状貌、店铺的格调、人们的生活习俗也是乌镇特有的。现在镇上的老人还能指出:林家铺子是哪一家,林老板是何人,寿生和明秀的后代现今的生活状况,等等。当然,林家铺子并非镇上的“云昇祥”,林老板也非镇上的姚兰馨。照相式的“人生实录”是不能成为有价值的作品的。而《林家铺子》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它是茅盾在生活中把握了正确的观念,从而进行选择、取舍、综合、想象、虚构,进行典型提炼概括的艺术结晶。
由于茅盾在农村题材方面做了新的尝试和开拓,所以越写信心越足。1933年,茅盾创作了《当铺前》《香市》陌生人》等作品;1934年,茅盾又创作了《赛会》大旱》疯子》《阿四的故事》人造丝》等作品。这20世纪30年代初的几年间,真可谓是茅盾农村题材作品的丰收年。这些作品都喷吐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显示着鲜明的地方色彩,集中反映了当时农村经济凋敝、农民日趋破产的状况,形象地揭露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阶层对农村经济侵略的方式,从而揭示了农民破产的根源,对半殖民半封建的农村经济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1934年春,茅盾把母亲陈爱珠从上海送回乌镇。这次回乡,主要是为了翻建后园的三间平屋。因为当时老屋很清静,只住着茅盾母亲和四叔一家,而三间平屋正闲置着,更见幽静,茅盾心想能躲在那儿写作,不受外界干扰,倒是挺不错的。然而更重要的是茅盾考虑到母亲几十年来还一直住在前面老屋楼上那间高不到两米的斗室里,如今该让为自己和弟弟操劳了一辈子的亲爱的母亲晚年过得舒适些。于是茅盾借口写作需要而提出了要翻建三间平屋的意愿(注:这是因为茅盾怕母亲不同意)。在得到母亲同意后,茅盾亲手设计草图,并订出了用材标准。茅盾回上海后,由纸店经理黄妙祥一手主持整个翻建工作,几个月后,于1934年秋完工。后来茅盾回乌镇时对此屋大加赞赏,称赞这三间平屋真有点“桃源胜地”的味道了。可惜茅盾在那里仅住了短短的两次。一次是1935年秋(在那里创作完成了中篇小说《多角关系》);另一次则是1936年10月。
1936年10月上旬,母亲陈爱珠在乌镇受了点风寒,身体不适。茅盾于当月14日返回乌镇小住。这次回乡,目的有两个:一则为探望、侍候母亲;二则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先驱者》。不料到了乌镇,母亲的病好了,而茅盾自己因旅途劳顿、环境不适患病卧床。19日,夫人孔德沚从上海发来急电:“周已故速归”(周指鲁迅)。噩耗传来,茅盾悲痛至极、夜不能寐,以至于次日病情加重而不得不推迟返回上海的日期。这次回乡的计划一写一部长篇小说,也因鲁迅的逝世而中断。到第二年抗战爆发,形势剧变,于是这部刚刚孕育的《先驱者》尚未成形就夭折了。
然而1936年10月的这次回乡,竟是茅盾生前最后一次返回故乡。之后茅盾由于抗战爆发而颠沛流离于大半个中国,解放后因政务繁忙和十年动乱,终未能回乡。这不能不说是茅盾生前一大憾事!“漫长的岁月和迢迢千里的远隔,从未遮断我的乡思。”这是茅盾晚年对故乡梦魂萦绕感情的真实表白,也是他对故乡一往情深的自然流露。
时光荏苒,茅盾辞别人世已整整三十九年了,但他伟大的一生和故乡乌镇的联系,作品的诞生和故乡对作家的孕育,小镇与文豪的種种联系,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不尽的思索和忆念,也留下了不尽的研究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