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儒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每个周六回家的习惯。尽管每个周六回来之前,父亲一个劲儿地嘱咐,真忙了就别回来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但我知道父亲的期待,每个周六,不管风吹雨打,我总会如约回家,也总会看见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地里赶回来,乐滋滋地为我煮面条、炒菜,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问过许多遍的问题。
自打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就成了我唯一的牵挂。母亲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六十多岁的父亲衰老了许多,原本黑漆漆的头发,一夜之间增添了不少白发,常常一个人望着母亲离去后的土炕发呆,发出一声轻轻的不易察觉的叹息。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原本是母亲坐在那里,在晚风中或择菜或洗衣服,但在母亲走后,一向忙忙碌碌的园子甚是落寞,如今物是人非。
回想母亲健在的那些年,交通不便和工作繁忙成了我不常回家的借口,和现在的父亲一样,母亲也是在电话里一遍遍嘱咐,看好孩子,好好工作,没事就别回来,我和你爹都好着呢。无知的我,竟然顺从了母亲所说的话,在一遍遍的自我安慰中虚度了多少年,故乡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母亲和父亲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我一概不知,偶尔回去一趟,也是匆匆而归。母亲的离世给了我极大的伤害,本就空荡荡的灵魂一时竟觉得无处安放,所有的委屈和内心的惶惑一下子涌上心头。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不知道我是谁,甚至一些老人也是对着我瞅了又瞅,才恍然大悟似的磕磕绊绊地叫出我的名字,大街上活蹦乱跳不知道谁家的孩子,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问着,你到谁家去啊?一脸尴尬的我,心猛然一沉,我与故乡已经渐行渐远了!
孑然一身的父亲,还是如母亲一般的叮嘱我,但是我知道,父亲对我的依恋日渐浓重,然而,父亲之于我,也成了故乡唯一的依赖。
从那以后,在忙忙碌碌了一周的时间之后,周六回家成了我的必修课。对于周六,我看得比任何一场聚会都重要,为此,我可推却所有的应酬,因为我知道,偶尔不能回去的几次,父亲接到我不能回家的电话的时候,嘴里一个劲儿地说道:“正好我这几天忙着给麦子浇水呢,我就不等你了啊!”但我分明能听得出,期盼了一周的父亲,语气里有不舍,有几多深深的失望,父亲电话余音里的一声轻叹,都会让我的心针扎一般的痛楚。
母亲去世以后,原本勤劳不辍的父亲,多了几项爱好,他对养花变得很痴迷,一次回家,父亲正痴痴地望着一盆花了两块钱从集市上买来的叫作天天开的小花,一个劲儿对我说:“还真是的呢,这花一天一朵,从来就没有中断过。”父亲的脸上满是喜悦。父亲也更加喜欢喝茶,只不过没有了母亲的陪伴,父亲总会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这茶是谁送的,这茶是谁从外面捎回来的,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也总是在茶香袅袅中,品味着过去的故事。回老家的路上,天然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市,每每走到那里,我都会精心地挑选几盆花,有金银花,有三角梅,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儿。每次我拿回去,父亲都是非常激动,搓着手满脸欣喜的样子。下周再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分门别类地把各种花安放在不同的花盆里,这些花盆是父亲从集市上买来的,父亲会根据他对花的理解,按照花棵的大小及花的形状,安置于不同的花盆之中,哪些花属阴,哪些花喜阳,哪些花喜水,哪些花耐寒,父亲都如数家珍。这几年,父亲竟然成了一个养花专家。我亲眼见过,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盆不知名的奄奄一息的小花,在父亲的侍奉下茁壮成长,还开出了几朵并不算娇艳的花朵。一天农活儿下来,沐浴着夕阳金色的光芒,晚风吹拂下,父亲和他的花一样,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在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的父亲,大事小情都有父亲参与的身影,老来的父亲渐渐赢得了村里人的尊重。严格意义上,父亲算不上知书达理,但其朴素的为他人着想的念头从未改变,农事期间,父亲带领着一班老年人挖渠浇地,农闲时又带领着大家修路栽树,至今从未停下劳动的步伐。父亲也越来越注意观察我的情绪变化,但凡觉得有一点儿不对头,父亲总是问来问去,或者旁敲侧击,或者意味深长,我在工作中遇到的烦恼和忧愁,父亲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积累了一周的劳累和烦琐,在我走近村庄,踏进父亲院落的那一刻,都会消失殆尽,化为乌有。
惭愧而幸运的是,我还能享受到年逾七旬的父亲为我做的饭。每次我回家,还没踏进大门,已经闻到了父亲小小厨房里飘出来的饭香,进了大门,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我的灵魂此刻都是幸福满满的。尽管自己已到了知天命之年,父親还是依然把我当作孩子,还是精心地做着我喜欢吃的饭菜,父亲做的肉丝面是我的最爱,几颗漂着的葱花,肥瘦相问的肉丝,吃了几十年依旧津津有味,且越来越香。偶尔为了调剂一下我的口味,父亲还捏几十个饺子,或是白菜猪肉的,或是韭菜三鲜的,父亲调的馅咸淡适宜,父亲擀的饺子皮薄厚均匀,满满的两盘饺子端上来,我早已经按捺不住,恨不得大快朵颐了。这几年,我似乎越来越不习惯穿梭于各种应酬场合中,越来越不能从大鱼大肉里寻找到味蕾的刺激,唯有父亲亲手为我做的朴实无华的饭菜,成了我一周的期待。
最近几周回家,父亲的话题越来越多,本家的哪个大爷身体不好了,谁家的孩子不争气了,前邻居家的孩子秋后要结婚了,等等。父亲好像是自言自语,但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不知不觉又到了回城的时间,父亲总是习惯性地抬头看看表,喃喃着:才待了几个小时啊!心猛地一沉,我没想到,父亲对于我俩的每一次约定,都在以小时计算了!
父亲的身形渐渐弱小,原本挺拔的背日渐佝偻,我不敢想象在未来的某一个周六,我的回家之路会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我也不知道我与父亲的约定,还能维持多少个春夏秋冬。但我真真切切地知道,父亲之于我,我之于父亲,都极其珍重地对待每一个周六,就像赶赴一场盛大的宴会一样。
又是一个周六,我赶在与父亲约定的路上……
责任编辑:孙晓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