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华
春林哥是我的远房姐夫,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第一次看到春林哥,是在大伯家里。他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斜着身子,一个人几乎占了三分之二的位置。桌子上放着一摞摞新碗,他左手持錾,右手握锤,锤子有节奏地敲着,錾子在碗底不停地移动,几秒钟时间,一个字便錾好了。
原来,春林哥是錾碗字的行家。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经济还比较落后,哪家要办红白喜事,经常要到邻居或邻村借桌椅碗筷。各家的桌椅基本写了字或做了记号,比较好认。而盘子、碗碟大同小异,为避免混淆,产生矛盾纠纷,便在碗底、盘底錾上各家主事人名字中的核心一字,以示区别。
按市场行情一字一角钱收费,春林哥能挣不少钱,可他对乡亲们都免费。每年腊月,春林哥最忙。很多人家过年要添新碗,新碗买回来,第一件事便是錾碗字。他们村有上百户人家,有时还没到起床的时间,就有村民在窗口喊:“春林Ⅱ阿,中午到我家吃饭。”那声音很大,穿透力极强,几乎半个村子都能听到。话语里传递的意思很丰富:我家买了新碗,今天上午錾碗字必须先到我家去,我家的錾完了才能錾其他人家的。中午我家管饭,你们各家来錾碗字的,靠的都是我家一顿饭的人情。
来叫春林哥吃饭的,一般都是村里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且新碗买得较多的人家。錾完这家的,陆续有其他人家把碗送过来。八仙桌周围,春林哥坐一方,其他三方坐着或站着各家的小孩子。谁家的碗字錾好了,谁家的孩子便把自家的碗领回家。
在村民看来,春林哥有一门好手艺,帮本村人錾碗字是天经地义。春林哥自己也认为,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乡里乡亲的,帮他们錾碗字确实是天经地义。一连数天錾碗字,精神高度集中,双手也非常劳累,虽然没赚一分钱,但他还是乐呵呵的。腊月二十八左右,春林哥过来辞年,又为我们村免费服务。好在我们村小,不到半天时间,所有的碗字都可以錾完。
我们那一带,只有春林哥一个人会錾碗字,家家户户都把新碗给他留着。雨天不能下地,春林哥便拿着錾子,走村串户给人家錾碗字。到了午饭时间,喝了人家几杯酒,顺便把这几家的费用都免了。春林哥手艺虽好,一年到头却赚不了几个钱。
据说,春林哥所在的吴家大湾,曾有个私塾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这位老先生是旧时代的人,经常在家里焚香练字。春林哥从小便趴在地上看着,有事没事比画几下。老先生看着欢喜,便教他写字,春林哥从此便迷上了写字。上学路上,别人追逐疯跑,春林哥的手在空中比画着练习。放牛时,别人去偷瓜摘果,春林哥拿着树枝在地上比画着。插秧时,他插不了几行,便拿着秧头在水田上写字,气得父亲骂他是个败家子,拿着牛鞭抽他。书没念几年,字写得倒是老师也追不上。特别是一手行书,附近几乎没有一个人比得上。
有一次,镇政府文书提着石灰桶,在我们村的墙上写计划生育宣传标语。“计划生育,利国利民”的“生”字还没写完,超大号的笔柄断了。文书连呼:“可惜,可惜,笔折了,无法写了。”春林哥正好在旁边看他写字,连忙笑着说:“让我来试试。”他找来一把旧扫帚,蘸上石灰水,三下五除二就把标语写好了。文书连说:“惭愧,惭愧!以后镇政府的宣传标语你承包了。”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本镇的中学教书。一天下课后,看到一群学生围着一个人。凑上去一看,原来是春林哥在给学生的钢笔刻字。那时候,一支钢笔十几块钱,可不是人人买得起的。在钢笔上刻上自己的大名,不仅仅是防止遗失,更是一种美观,一种荣耀。拥有钢笔的学生,把笔别在中山装的上口袋中,走到哪里都是一种自豪。
春林哥靠在墙边,左手握着钢笔笔杆,右手的铁笔一挥而就,然后涂上彩色涂料,学生的名字便在瞬间完成。许多学生围着他,像找明星签名似的,春林哥微笑着,那成就感是我这个当老师的都不曾有的。刻一个名字收五毛钱,春林哥赚了十几块钱就不做了。到街上买了一瓶酒,一条鱼,到我那里吃午饭。
那时候,我们学校的居住条件很简陋,没有下雨的日子,我们一般在门口摆个小桌子吃饭。那天吃饭时,还有许多学生围着他,手里拿着钢笔,眼巴巴地朝他望着。春林哥捧着酒杯:“今天收工了,下次再刻,下次再刻。”几个学生失望地离开了,但大多数学生依然没有动。春林哥叹了一口气,一口喝尽杯中酒。酒瓶里的酒已所剩不多,春林哥满脸泛红,已经微醺。他放下筷子,朝周围的学生一伸手:“把笔拿来,叫什么名字?”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把笔伸过来。春林哥肘部顶着桌子,把钢笔放到眼前,右手的铁笔简单晃动了几下,名字便刻好了。学生把钱递过来,春林哥微微一笑:“刻名字是好玩的事,今天我高兴,不收钱。”上午交钱刻名字的学生跺了跺脚,直呼上当。周围的学生们激动不已,不停地把钢笔传过来。春林哥一高兴,脸更红了:“报上名字,报上生肖,这样的钢笔,配上生肖图案更好看。”
属龙的刻龙,属虎的刻虎。笔锋所至,龙腾虎跃。一支支钢笔,上面是姓名,下面是生肖。名字龙飞凤舞,生肖栩栩如生。
免费刻名字刻生肖的消息传得很快,周围的学生越来越多,还有好多笔伸过来。春林哥又端起酒杯,摆了摆手:“今天不刻了,真的不刻了,下次再来,下次再来。”已经刻过名字的学生喜不自胜,其他学生在失望中无奈地散去。
春林哥游历四方,结交了不少朋友。几个懂书法的教师朋友欲推荐他加入省、市书法家协会,春林哥一一婉辞。“我一介农民,又没读几年书,写字、錾字都是随心所欲,没有章法,加入书法家协会,岂不遭人耻笑?”
在附近乡村,春林哥是个必不可少的人。谁家里有红白喜事,一定要把春林哥请过去。从大门口对联到新人房对联,乃至彩礼担子贴的红喜字,他都一条龙服务。对联现拟现写,契合主人家实际,很是让人满意。白事也是如此,他依照当地的河流山川,逝者事迹,一副副挽联无不让人肝胆寸断。只要有他在,谁家的红白喜事都不用操心。他从来不主动找人家要酬劳,更不像现在所谓的婚庆公司,酬劳高得吓人。主人家给多少,他就收多少。对于困难人家,他分文不取。人家给他两斤猪肉,他就非常高兴了。
据说,举世闻名的鄂州莲花山碑林开建后,他天天待在碑林,琢磨人家的笔法和刀工,这一琢磨就是几个月。终于有一天,他鼓足了勇气,找到莲花山碑林建设管委会,要求加入刻碑队伍。管委会的人以为他是开玩笑:“在这里刻碑的都是很有艺术造诣的人,你以为谁拿个刻刀就可以在这里刻字?”“我錾过多年碗字,对这里刻的石碑也研究了几个月,您就让我试试吧。如果您认为我的手艺还可以,我就免费在这里服务。如果您认为我的水平还不行,我就给老师们打下手,继续学习几个月。”看到春林哥说得实诚,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不像个神经病。再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管委会都不会损失什么。于是,管委會负责人答应让春林哥试试。就这样,春林哥开始了他在莲花山碑林义务雕刻的生活。天天和雕刻大师们在一起,他的雕刻技术也精进了许多。年底的时候,大姐在家里着急,托同村一名鄂州的亲戚到碑林工地去找他,春林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碑林工地。
如今,没有谁家的碗愿意再錾碗字了。学校开始流行圆珠笔、中性笔,也没有学生愿意在笔上刻名字了。春林哥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在家人的埋怨下,他去给人家造墓碑的写字刻字。每年下半年到来年清明前夕,他每天都蹲在一大堆墓碑中间,写字,刻字,上色,喝酒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我进城以后,和春林哥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一天,突然接到春林哥去世的消息,内心寂然。
春林哥的坟上没有墓碑。我知道,他是不需要墓碑的。